张平
一
那年我下岗无事可做,经朋友介绍,便跟老隋一块儿去打工。
老隋四十多岁,一米八几的个头,棱角分明的脸上,一双不大的眼睛闪着精光,给人一种望而生畏的感觉。老隋是电焊工,已在外打工多年了。
那年他带我们去的是广东沿海地区,是中海油在建的一个化工厂,规模大,人也多。老隋叮嘱我们多干活少惹事,谁他妈的要惹事,就给老子滚回去。
那次去的人多半都是初次出外打工,没必要也没胆量惹什么事,但却出了意外。那天跟我们一块儿去的一个叫小虎的,是个高中刚毕业的学生,在吊东西时不小心被吊钩打中了眉骨。
当时我正在小虎旁边干活,见状忙喊老隋。老隋放下手里的活,一边给老板打电话,一边在现场找车。很快小虎就被送到了医院,老隋带着我,忙前忙后办理着入院手续。
没多久老板就赶到了医院,问情况怎么样。那时小虎正在急诊室,老隋说人很清醒,估计伤得不重。老板这才舒了口气,就开始埋怨老隋,说怎么这么不小心,平日里安全教育是怎么抓的……
一开始老隋没有言语,后来就烦了,瞪眼冲老板吼:“谁他妈愿意出事,要不是你急着找人,我也不会让刚毕业的娃娃来!”老板见老隋发火了,怔了一下,摆了摆手说:“行了,这事你看着处理,反正人是你带来的,先看病,别的事以后再说。记住,千万别让上边知道了……”
二
因为小虎的事,老隋的脸整天阴得就像即将下雨的天。那些天,我们都很小心,生怕再不小心出了什么事。幸运的是小虎并没有伤着骨头,但也缝了五六针,受伤的那边脸,颧骨以上全肿了起来,半个月后才渐渐消了下来。
出院后小虎说要回家,老隋便找老板谈赔偿的事。谈得并不顺,有一次老隋还出手要打老板,幸亏被我们拉开了。老板说小虎是自己不小心受的伤,又没残,工资给他就不错了,还要什么赔偿?
我们虽然气愤,可又不知道怎么办。老隋还是阴着脸,后来又找了老板几次。最后老板拿了三千块钱给小虎,说就这些,打发小虎回了家。
我们都很庆幸能跟上老隋这样敢跟老板叫板的人打工。可没几天就有消息传出,说是老板本来给了五千块钱,老隋黑了两千块钱,只给了小虎三千。
一开始我并不相信,可是有一天喝酒,有人借着酒劲问老隋,听说老板给小虎赔了五千块,是真是假?老隋当时就拉下了脸,那人尴尬地笑了笑,说:“我没别的意思,小虎已经回家了,我就想知道老板是不是真的给了你五千块?”
老隋脸色缓了一下说:“老板一开始并不想给钱,后来见不给不行了,便答应给一千……”老隋说是他逼着老板,老板最后才答应给三千。
其实论起来三千也不少了,老隋说小虎只是缝了几针,又没缺胳膊少腿。可老隋还想多要点,就威胁老板,不给就上报。如果报到上边以事故处理,老板至少要被罚一万块钱,最后老板就又加了两千。
老隋说这钱是他要来的,说这话的时候气昂昂地,我们无语。不知其他人怎么想,我没法指责老隋。也许就像他说的,小虎就伤了个皮毛,不缺胳膊腿,除了工资,又多给了三千块钱,已经不错了。可我心里总觉得不得劲。
三
打工的生活是单调而乏味的,但也是充实的。单调是因为每天都是同样的工作,下了班便无所事事。充实是因为每天都有钱挣,对每一个打工的人来说,这才是最重要的。
这天吃过晚饭,老隋说晚上有活干,问谁愿意加班,一人给一百块。我说没听老板说要加班,老隋说不是在工地,是在别的地方,时间晚一点,但活不重,人要是多,也就一个小时就解决了。
那时普工一天才挣一百块,现在一个小时就能挣一百,当然都愿意去了。见大家都愿意去,老隋说吃完饭就睡觉,十二点以后有车来接。
晚上我睡得正迷糊,被老隋叫了起来,说车来了赶紧走。我出来时,见一辆面包车停在门口,有几个人已经坐上去了。等我们八个人全上去了,车便载着我们一路疾驰,大概二十分钟后,来到一个僻静的海湾。那里已经停着一辆轻卡和一辆小车。
老隋让我们坐在车上等着,他自己下去和小车里的人说话。一会儿老隋回来说,待会儿货来了,都别说话,以最快的速度装车。我们点头应承,谁都没说话,似乎都很紧张。
不一会儿海面上便出现了点点灯光,还传来隐隐约约发动机的声音,片刻便到了海边,原来是几艘快艇。快艇刚靠岸,老隋就冲我们一挥手说,快装车,一艘一艘卸。
快艇上装满了大小不等的纸箱,不知道里面装的是什么,有的轻有的重,不过都还吃得消。一艘快艇刚卸完,便开走了,我们接着卸别的。就这样一艘接着一艘,等最后一艘快卸完的时候,第一艘又回来了。
我们来回奔波着没有歇息的时间。还好距离近,紧张归紧张,倒也不是很累。不到一个小时,所有的货都装上了车。这时从小车上下来一个人,夸我们干活快,然后向旁边一个人挥了挥手,那人便拿出一沓钱给我们发起来。
等钱发到我手里时,我才发现是二百块,不是说一百吗?我正想说话,旁边的人拽了拽我衣服,阻止了我,原来他们也都是二百块。
回来后,我问老隋咋多给了一百块。老隋脸上看不出是什么表情,淡淡地说:“多给你就拿着呗!”虽然多挣了一百块。可我心里总是不踏实,只是说不出什么原因。
四
在后来的两个多月时间里,老隋又带我们在海边“加”了几次班。因为有了经验,我们越干越顺手。那个老板很高兴,却没再加过钱,仍然每次二百。
在第五次的时候,我最早在心里不踏实的预感应验了。那晚我们装完货,领了钱,那老板和货车都先走了。我们正准备上车,突然从暗处蹿出几个人来,每人一个大电筒,晃得我们眼睛都睁不开了。就听有人吼:“抓到了,这些全是走私的。”
其实一开始我们就知道是怎么回事,只是为了多挣钱,大家心照不宣,谁都没说。现在被人喊出来,禁不住都哆嗦了一下。
来的是联防队,虽然他们人不多,只有四个,可人家一喊都别动,我们就真的谁也没动。他们用电筒逼着我们,有一个上来先没收了我们的身份证,然后说:“你们知道走私是什么罪吗?”
我们里面有个二货竟然接口说:“走私当然是走私罪了。”结果被人家踹了一脚,骂道:“你他妈知道是走私罪还敢走私,不想活了。”那家伙犟劲上来了说:“我们没走私,我们只是打工的……”
老隋忙拦住那人,给联防队员又是递烟又是说好话,最后人家才答应放我们先回去,但要带老隋去说事。
虽然我们回来了,但还是很紧张,都睡不着,替老隋担心。后来老隋来了电话,说谈好了,每人罚五百块。我们一听,二话不说便把钱交了。
因为出了这事,大家都开始担心,不知道以后还敢不敢再去。但是直到我离开,老隋再也没有叫我们去过。
五
因为工程快结束了,工地上开始裁人。本来老隋是想留我的,我却坚持要回家,老隋只好由我了。
让我没有想到的是,几个月后竟有消息说老隋“进去”了。我吃了一惊,打听了一下,才知道是怎么回事。
我们干的那个工程结束后,老隋回了趟家,后来又去了那个地方。用老隋的话说,他在那儿人熟,所以他很快在另一个工地找到了工作。
他仍然常常在夜里“加班”,后来又被联防队抓过一次。只是这次没那么幸运,老隋被罚了一万块。一万块对一个打工的来说可不是小数目,老隋认为是老板捣的鬼,就想报复。
老隋之所以有这想法,是因为那次我们被联防队抓,就是他布的局。其实老隋让我们晚上去装货,一开始人家老板给的就是一人二百,老隋想从中拿钱,给我们说是一百。他原以为干完活,老板会把钱给他,他到时再给我们每人一百。没想到我们干得快,听说比预定时间快了近半个小时。老板高兴,就让人直接把钱发到我们手里,老隋自然不好意思从我们手里再要回去了。
可老隋不甘心,在他想来,既然他说一百我们都愿意去,那另外一百就该是他的。在他听老板说风声紧、暂时要歇手的时候,就布了那个局——雇人冒充联防队的人,先收了我们的身份证,再让我们拿钱去赎。
我记得那晚去的时候,老隋再三叮嘱我们,要带上身份证,说怕晚上遇上检查的。可前几次他从没说过,现在一想原来如此。他知道没了身份证,我们哪儿都去不了。
老隋为了报复老板,买了许多鞭炮,把里面的药聚到一起,做了个土炸药包。他本来只想毁老板一车货出出气,没想到伤了人,惊动了公安。他还没来得及逃,就被抓了。
老隋儿子在上大学,老婆身体不好,一个月得大把大把地花钱。尽管在电焊工里老隋工资是最高的,可依然月月捉襟见肘,他不得不想尽办法去挣钱。
听到老隋的消息时,我正在另外的工地上打工。我很同情老隋,可我知道,就算打工,有些钱也是不能挣的。
责任编辑 孟 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