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建国
摘 要:“诗言志”与“诗缘情”是我国历史上两个重要的诗学理论。“诗言志”说 中的“志”,其原初内涵应包括心理活动的各个方面,后来受政教观念的影响,“志”中“情”的因素越来越少,而偏向与政教相符的思想或情感。“诗缘情”从“诗言志”而来,是对“诗言志”的继承和突破。通过对“诗言志”与“诗缘情”关系及二者历史上对立原因的考辨,不仅有利于“诗言志”原初内涵的揭示,更有利于“诗缘情”情感性特征的凸显。
关键词:诗言志;诗缘情;情感性特征;对立原因
中图分类号:I206.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5-5312(2016)18-0001-03
“诗言志”与“诗缘情”是我国历史上两个重要的诗学理论。“诗言志”最见于《尚书》,而“诗缘情”最早见于西晋陆机的《文赋》,言志说与缘情说历来备受争议。有些学者如张少康、朱自清等认为陆机的缘情对我国诗论有原创性贡献,与言志说迥异相对,而有些学者如徐公特、毕万忱等认为缘情说只不过是言志说的一个变形,并无实质区别。在我国古代诗学发展过程中,“志”受到儒家礼教的影响,常常被认为与儒家礼教相符的思想,而“情”被解释为与儒家礼教相对立的一己之私情,因而“诗言志”和“诗缘情”在中国诗学理论中往往以对立的形象呈现,有时甚至产生激烈的争辩①。“诗言志”和“诗缘情”有何关系,是完全相同还是截然对立,历史上两种诗论产生对立的原因又在哪里,本文拟就这些问题做一些探析。
一、“诗言志”与“诗缘情”的提出及其诗论地位的确立
(一)“诗言志”的提出及其诗论地位的确立
“诗言志”这一诗学理论的提出最早见于《尚书·尧典》:
“帝曰:夔命女典乐,教胄子:直而温,宽而柔。刚而无虐,简而无傲。诗言志,歌永言,声依永,律和声,八音克谐,无相夺伦,神人以和。”②
对于《尚书》的成书时间,学术界大多认为是战国以后。“在现今可看到的典籍中,最早把‘言与‘志联系起来并放在一起的,应是《左传·襄公二十五年》的记载:孔子称赞子产‘《志》有之,‘言之不足,文以足言。不言,谁知其志?”③据《左传》载,郑国宴请晋国的赵孟,席间郑国许多大臣赋诗赞颂晋人,但伯有想借机表达对郑国国君的怨恨,便用了赋《庸风·鹑之奔奔》 中的“人之无良,我以为君”句加以讥讽。郑国大臣赵文子说:“伯有将为戮矣!诗以言志,志诬其上,而公怨之,以为宾荣,其能久乎?”这是我国文学史上第一次出现“诗”与“言志”的记载。
朱自清先生在其《诗言志·序》里称:“诗言志是中国诗论的开山纲领。”④但言志说的真正确立还应在汉代。由于汉代统治者采用了董仲舒“罢黜百家,独尊儒术”的建议,儒家学说处于独尊地位,渐渐地取得了话语的霸权地位。与此同时,孔子的诗教思想和《礼记·乐记》中的音乐思想为汉代学者所推崇,对“诗言志”说作了进一步的阐释。《毛诗序》曰:“诗者,志之所之也,在心为志,发言为诗。”⑤又说诗:“发乎情,止乎礼义。”这里指出诗是“情动于中而形于言”、“吟咏情性”的产物,同时又要求“止乎礼义”。至此,“诗言志”在汉代学者新的阐释下,内涵不断丰富,教化功能也被大大地加强,言志说在中国诗学的主导地位至汉代真正奠定起来。
(二)“诗缘情”的提出及其诗论地位的确立
陆机的在其《文赋》里提到:“诗缘情而绮靡,赋体物而浏亮。碑披文以相质......说炜晔而谲诳”。⑥这是“诗缘情”的第一次出现,陆机将诗、赋、碑、箴等文体加以对比,指出各个文体的本质特征,并认为诗是“缘情而绮靡”,诗歌是由“情”而发的一种文体,“情”是诗区别于赋、碑等其他文体的关键所在,陆机认为情感才是诗这一文体的根本特质,但陆机在这里没有提到 “诗言志”,因此“诗缘情”的说法似乎是古代诗论上的一种创新,给人以迥异对立、不可并存的意象。
自汉末以后,儒家思想式微,社会上违礼之事层出不穷,人们对自我的价值和自由日益重视,“诗言志”这一诗论在魏晋时代日益被冷落,追求真切、自然地抒发感情成为当时的主流。《诗经》在其产生后不久由于受到政教的影响慢慢偏离了其文学本体,而曹操则把《诗经》当作言情的作品,如他在《短歌行》中的“青青子衿,悠悠我心.......我有嘉宾,鼓瑟吹笙”就引用《诗经·郑风·子衿》中的句子表达自己求贤若渴的情感,开魏晋文学之风气。在其后刘勰的《文心雕龙》中对情也是十分重视。如:
“情者,文之经;辞者,理之纬;经成而后纬成,理定而后辞畅,此立文之本源也。”(《情采》)⑦
“情理设位,文采行乎其中,则柔以立本,变通以趋时。”(《熔裁》)⑧
刘勰“本陆机氏说而昌论文心”创作《文心雕龙》,在萧统的《昭明文选》中,陆机作品入选的体裁种类、数量都是最多的。陆机的“诗缘情而绮靡”说在这一时期得到人们普遍的认同和接受。这一时期著名的文论中,“情”被认为诗歌的内在特质,其中“情”比‘志应用得更为普遍,如在《文心雕龙》中,‘情出现 140 多次,而‘志只出现70多次;在《文赋》中,‘情出现10 次,而‘志只出现 3 次。由此可见,陆机“缘情说”在中国诗论的地位确立起来了⑨。
二、“诗言志”与“诗缘情”关系考辨
“诗言志”和“诗缘情”是截然对立还是无本质区别的核心在“志”和“情”这两个字的含义上,“诗言志”的“志”是否包含“情”成了考辨的关键点了。许慎《说文解字》对“志”的解释是:“志,意也。从心,之声。”⑩“志”是个会意兼形声字。小篆从之,从心,会心所向往之意。从“志”的原意来看,人内心一切的向往、情感、憧憬等都属于“志”的范畴,“志”所指的范围很广,涉及到人类一切心理活动。《说文解字》对“情”的解释是:情,人之阴气有欲者。从心,青声。”11情是个形声字,小篆从心,表示与人的内心有关,许慎将“情”解释为人们所欲求的从属于阴气的心气,本义为感情。“志”“情”二字都是形声字,从心,由此可以看出二者都有表示人类情感的义项,但是“志”的范畴要大于“情”的范畴。原初“诗言志”的“志”包括了“情”的因素,后来由于受到政教的影响,“志”的含义越来越狭隘,往往指政治理想、伦理道德等,因此“志”、“情”并不是截然对立的。但二者又有区别,在僵化了的“诗言志”这一诗论下,“诗缘情”并不是独创,而是对“诗言志”的继承和发展。
(一)“诗言志”的“志”包含“情”的成分,二者并非截然对
有些学者认为“诗言志”的“志”包括“思维中理性的成分,如理想等”或者是“政治道德情感”,到战国中后期,“志”的含义才逐渐扩大,包括了意志、情感等各种心理活动,这种看法是把“志”涵意的演进的顺序给颠倒了。
《礼记·礼运》说:“何谓人情,喜、怒、哀、惧、爱、恶、欲七者,不学而能。”12情是人具有的本能,是人的主观情感。《毛诗序》中说:“诗者,志之适之也,在心为志,发言为诗”。“在心为志”由此可见在人“心”上的不仅仅指政治、伦理道德上的理想抱负,也包括个人的思想感情。孔颖达在《诗大序正义》中说:“诗者,人志意之所之适也。虽有所适,犹未发口,蕴藏在心,谓之为志。发见于言,乃名为诗。言作诗者,所以舒心志愤懑,而率成于歌咏。故《虞书》谓之‘诗言志也。包管万虑,其名曰心;感物而动,乃呼为志。志之所适,外物感焉。言悦豫之志则和乐兴而颂声作,忧愁之志则哀伤起而怨刺生。
《艺文志》云:‘哀乐之情感,歌咏之声发。”13该句的意思是人心中有愉悦的情感,就想生发赞美,因此就想创作诗歌来歌颂;人心中有忧愁的情感,就会产生怨恨,因此创作诗歌来讽刺以抒发感情。孔颖达所谓的“悦豫之志”与“忧愁之志”指的其实就是人的情感,从这句话中可以看出孔颖达对情与志有了较为清晰的认识,二者并非对立,但另一方面,他却又将情与志合而为一,在表达上未将情与志区分开,但由此却可见“志”与“情”有着共同的义项即人类的情感,而“志”的范畴大于“情”的范畴。
“闻一多先生指出:‘志,从止从心 ,本义是停止在心上。停止在心上亦可说是藏在心里。又说‘志有三个意义:(1)记忆;(2)记录;(3)怀抱。”14 闻一多先生从字源上解释了志的含义并做了具体的划分,而“怀抱”也包含在“藏在心里”,“藏在心里”的应该是各方面的心理内容,有思想、意志,也有情感,而不应把“怀抱”仅仅局限于属于与儒家政教相关的思想。闻一多先生的解释和许慎《说文解字》中的解释非常相近,二人均指出“志”的范畴,不仅包括“情”,更包含人类各方面的心理内容。《诗经》虽然没有明白地谈到“志”,但诗的内容表却表明“志”既可以指思想,也可以指人内心的情感。孔子在谈《诗经》时也曾说过“《关雎》乐而不淫,哀而不伤。” 15从这里我们也可以看到《诗经》中表现不仅有“志”的内容亦有属于情感方面的心理活动,即属于情感方面的“情”。因此“诗言志”与“诗缘情”并不是截然对立的。
(二)“诗缘情”是对“诗言志”的继承和发展
“诗言志”与“诗缘情”虽然不是截然对立的,但二者之间又不是完全相同的,二者之间依然存在着差异。“诗言志”的诗主要指的是先秦时期的《诗经》,《诗经》中虽有一些表达个人感情的诗如《卷耳》、《汉广》等,但由于受到政教的影响,先秦时期人们对待《诗经》的态度更多的是功利地学诗、用诗,如孔子在《论语》中说的:“小子何莫学夫诗?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迩之事父,远之事君;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 16,孔子在这里说到诗可以兴观群怨,可以侍奉父君,可以多识草兽之名,这些都偏向学诗、用诗的功利层面,但并没有完全否定诗表达情感的本质,而到汉代的“志”、“诗言志”、“诗以导志”等就多偏重于政治、伦理方面了,“情”在历史的演进中渐渐的被抑制了,乃至“志”中“情”的部分越来越少。
“诗言志”中的“志”包含“情”,但这里的“志”强调更多的是群体之情,是一个群体的情感状态 ,而“诗缘情”的“情”更多的强调物感之情、一己之情。“诗言志”所涉及的情,带有伦理道德的规范,而陆机“诗缘情”却未作相似的伦理规范。虽然“汉儒《毛诗序》云:诗者,志之所之也,在心为志,发言为诗,情动于中而形于言。‘在心为志 也为情。用语言把其表现出来则为诗,言志也就是抒情。”17
但是,《毛诗序》所强调的情,却是治世之情、乱世之情等,这种群体之情又是受儒家礼义制约的带有伦理规范的“情”,而非陆机所言的个体情感。
陆机在《文赋》中关于“诗缘情而绮糜”的表达更多的是为了区别诗与其它文学体裁的特征,尤其是诗与赋这两种体裁。陆机认为诗与赋的主要区别即是“缘情”和“体物”,这里“缘情”和“体物”涉及到的是一个本体论和目的论的问题,陆机认为诗是由于情感而生发的一种文体,他看到了诗情感性的本体特征,而赋的目的则是描摹事物。诗和赋又因为表现的对象不同,因此文辞的特点也不同。诗是抒发人内心深微幽曲的情感,因此诗用以表达的文辞更加精细,符合人内心深处敏感的情绪体验。赋是描写宏大广阔的外在事物,因此赋的文辞要富有气势。并非有意在“诗言志”之外另立一个“诗缘情”的理论,也无意用自己的这一理论取代言志说。他的本意似乎只在,因此,“诗缘情而绮靡” 实际上不过是一个有关文体的说法而已。而且陆机所说的“情”并无伦理上的相关规范,单单指人的情感,它客观上揭示了诗的本质,并且超越了“诗言志”旧说,形成了与“诗言志”有着重要区别的文学观念。
由上可见“诗缘情”从“诗言志”而来,二者相容而非截然对立。但是,也不能认为“诗缘情”等于“诗言志”。“诗缘情”说既让人们重新看到了“诗言志”的原初内涵,更在“诗言志”说的基础上,突出了文学的情感性特征。
三、“诗言志”与“诗缘情”对立原因探析
“诗言志”与“诗缘情”的对立,很大程度上是“志”与“情”的对立,“志”“情”对立,主观上取决于人们对“志”与“情”涵义的理解,客观上却与人们对诗歌的认识经由一个由浅入深的过程相关,因此又具有一定的历史必然性。古代诗学理论以及诗歌作品自身的发展都制约着人们对诗歌的认识,而并不完全是因为“要求诗歌发挥不同的教育作用,是不同的政治思想要求在文学理论上的反映” 18。
先秦时期,文学还尚未处在自觉的阶段,文、史、哲紧密交融,人们对文学特别是诗歌自身的特质还尚未有本体上的认识,而这一时期的诗歌又与当时的政治、伦理等有着千丝万缕的关联,受政教观念影响,那个时候人们对诗歌的认识也容易将其与史学、哲学等同起来,认为诗与史类似,反映现实并对现实施以影响。而统治者出于巩固统治的需要对诗进行了有意的解释和引导,因此“诗言志”中“情”的成分被抑制,越来越偏向政教方面。如我国汉代就是历史上空前统一的时代,为了统治的需要,汉代统治者便利用礼教为自身服务,经学大行其道,对诗歌的理解自然被打上经学的烙印,“诗言志”中“情”的成分被抑制,久而久之“志”的内涵越来越狭窄。对政教观念的重视在中国古代有着悠久的历史,有关“政教”活动的议论和记载在古代典籍中也比比皆是,以致人们对“诗言志”的理解多受其影响,“志”中“情”的一面慢慢被削弱以致遗忘。
陆机所处的魏晋时期战乱频繁,经学一统天下的局面被打破,牢固的政教观念大大地削弱,东汉末年黑暗的社会、动荡的政治无不激发着士人对自身的思考,士人从以前对国家、社会的关注慢慢转向了对人生和现实的思考,这种生命意识的觉醒正是从个人的情感出发的,这个时代是“人的觉醒”的时代,也是“文的觉醒”的时代,因此,具有独创性的诗歌越来越丰富,表达一己之情的特质越来越凸显。而与之相对的秦汉时期,人们对待诗歌的态度多是学诗、用诗,如班固在《汉书·艺文志》中说:“古者诸侯卿大夫交接邻国,以微言相感,当揖让之时,必称诗以喻其志,盖以别贤不肖而观盛衰焉。故孔子曰:‘不学诗,无以言也” 19,这正是诗在先秦时期现实功用的体现。从先秦到魏晋,诗歌开始了一个从用到体的认识转变,诗歌的情感本体在创造中被认识。
魏晋时期,诗学已经开始由秦汉时期的学诗、用诗转向诗歌创作,因此诗歌由注重政教的理性内涵转向了诗歌中的情感本体。魏晋时期虽未彻底摆脱儒家诗教的影响,但陆机缘情说的提出却极大的突破了诗歌理念化的倾向,是对言志说的的继承和突破,也是对诗歌文学本位的回归,在我国文论发展史上具有重要的地位。
注释:
①郭绍虞.中国历代文论选(第一册)[C].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08-09,12.
②李民等.尚书译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4:19.
③宋祖建.诗言志与诗缘情考辩[J].天中学刊,2009(04):73-75.
④朱自清.诗言志辨[M].北京:古籍出版社,1956:04.
⑤孔颖达.毛诗正义(卷一) [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15.
⑥萧统.文选(卷十七)[M].北京:中华书局,1977:240-241.
⑦周振甫.文心雕龙今译[M].北京:中华书局,2014:285.
⑧周振甫.文心雕龙今译[M].北京:中华书局,2014:293 .
⑨管仁福.诗缘情而绮靡说的历代接受与误读[J].东南大学学报,2005(05):82-85.
⑩许慎,汤可敬.说文解字[M].长沙:岳麓书社,2001:1439.
11许慎,汤可敬.说文解字[M].长沙:岳麓书社,2001:1438.
12钱玄等注.礼记·礼运[M].长沙:岳麓书社,2001: 306.
13孔颖达.毛诗正义(卷一) [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
14王筑民.诗言志与诗缘情—古文论笔札之三[J].贵阳金筑大学学报,2003(03):27-32.
15朱熹.陈戍国标点.四书集注[M].长沙:岳麓书社,2004:75.
16朱熹.陈戍国标点.四书集注[M].长沙:岳麓书社,2004:202.
17乔武涛.诗缘情说的演进[J].甘肃政法成人教育学院学报,2006(02):170-171.
18龚霞.诗言志与诗缘情论[J].沈阳农业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7(04):632-636.
19班固.汉书(卷三十)[M].北京:中华书局,2005:138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