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冉,曾用笔名文旭、瞳仁,70后,生于河南淮阳一个抗日革命根据地村庄。喜读书,爱写字。曾出版个人作品专辑《雪儿终飘飘》。大学毕业后,踏入新闻圈,现任职大河报社。
壹
听母亲讲,我们现在的庭院是荆娘家的老宅。
是哪个荆娘,我问她。母亲只说她嫁过来的时候,荆娘已老得不成样子,一个人住在又低又潮的草房里过着尼姑般的清苦生活。我刚刚出生,荆娘就过世了。
荆娘当然不是尼姑,她结过婚,有一个女儿,取名叫荆。
我们乡下的风俗是万万改动不得的,这当然指的是旧时候。到底有多旧,我说不出来。或许在清朝,或者更早。民国年间,十六岁的荆娘坐着花轿,一路吹吹打打来到我们大梦村。她是清末的女子,保留着她那个时代的装束以及举止。她该是满心欢喜了,男人比她大十五岁,既丑且俗,可这能成为她抗婚的理由吗?不能。她压根没想到抗婚,更没这个胆量。男人是大户人家,她算什么?至多沾点小家碧玉的边。按说大户人家和大家闺秀结合才算门当户对,相得益彰。这家男人偏偏就看上了她,她受宠若惊欢喜还来不及呢。
男人家院落阔大,据说有十亩地。新婚的荆娘日子过得很受用。院里四季奇花异卉,有池有荷。她挪着轻盈莲步在红花绿叶间款款游弋,蜜蜂蝴蝶翩然入眼。她学名伶翘着兰花指,摒住呼吸去捉蜂蝶,捉不住,也不恼,脸上尽是笑。她胆儿大,瞅着没人偷看,脱了鞋试着将小脚往池水里伸,拿脚趾头勾莲蓬。勾呀勾,将露荷勾到鼻子底下,眯起眼睛深深地嗅。可是远远地,她听到杂乱粗重的脚步声,不得了,男人回来了。她慌不迭抽出脚,起身,抻平衣角,脸上旋即恢复了端庄娴静。
男人不在时,荆娘很快乐,是她自己的快乐;男人在时,荆娘也快乐,是她为男人快乐。
荆娘家男人是大户少爷。那时候,大户少爷在外游荡,是极正常的事。
那时,我们村流传着一个近乎神话的传说。说在春天常看见一只燕子飞往荆娘家。那只燕子一身雪白,体型也比平常燕子小。更为奇怪的是,那只燕子会说人话。乡亲们历来尊重燕子,对那只白燕子,更视如神鸟了。
我太爷说他就听见过白燕子和荆娘的对话。那天,他打荆娘家门口过,不经意一瞥,瞥出了一幕奇剧:
荆娘坐在池塘边,她周围火红牡丹花正开得摄人心魄。在一大丛浓得化不开的青枝碧叶之上,那只白燕子稳稳地栖在那儿,煞是抢眼。荆娘干净白皙的手指碰一下燕子的小嘴巴,它就声调婉转地开了口。
“燕子,你饿不饿?”荆娘问。
“姐姐,我不饿。”燕子回答。
“燕子,你看这牡丹多好看,池水多清亮啊。”
“是呀,牡丹多好看,池水多清亮。”它轻轻附和。
“燕子燕子,我真担心他。”荆娘红了脸。
“你遇上了开明的公婆,姐姐。”燕子抖抖翅膀,温言软语。
“他在外头,不知道吃不吃好饭,睡不睡好觉。”荆娘眼前起了一层薄雾。
“姐姐你的心太善良了,可是……”燕子的声音忽然变得忧伤。话没说完,倏地飞走了。
剩下荆娘呆呆地坐着,叹着气,慢慢地,眼睛里滑出了泪……
贰
每每说到这儿,我太爷就莫名其妙小声叹一口气。这时候如果我太奶奶在场,恰巧听到,准会在他宽厚结实的脊背上狠捶一拳,硬硬地说:你叹啥气呀,操心也轮不到你。
我太爷和荆娘家男人同年不同月,两人地位悬殊,一个木匠,一个少爷,奇怪的是他们的感情却很好。用我先祖父的话说:比他娘的一个窑里出来的还要亲。我们两家仅一墙之隔,但我家穷,祖上几代靠打家什过活。荆娘家的雕花大床,考究的木桌,古色古香的太师椅,精巧的茶几,凡是木质家具,全出自先祖父的手。荆娘的公公颇看重我家先祖父,认定他人憨厚,靠得住,手艺精湛。但我太爷不这么看,认为他们看中的并不是这,说穿了是他们想省几个工钱,甚至白干我们都不会计较。
备钱留,说的好听,留他娘个头。一张大床给十个子儿,还倒找五个。我太爷忿忿地嘟囔。你小子懂个球,这叫交情。怯懦的先祖父毫不客气地训斥儿子。交情个屁。我太爷丢下这句话,撒腿就跑。先祖父操在手里的棍棒不是吃素的。
荆娘家男人和他爹不一样,他人倒豪爽,有点侠肝义胆的味道。这正是我太爷愿意跟他交往的原因。有一次,我太爷信口开河,竟对荆娘家男人说:“你爹老奸巨滑,我看你不像你爹的种。”荆娘家男人沉思半晌,认真地说:“我他娘的也觉着不像。”
日子就这样不温不火地过着。做荆娘家的邻居,我家似乎也风光起来。祖上不认为他们家瞧不起我们,祖上的后代再憋火,那也是无济于事的。
我是从村上老辈人那里听到“庄户主”这个组合词的。庄户主有大把田地,雇了许多长工或短工,家里有仆人,丫环、婆子之类的。
大梦村的庄户主自然是荆娘家。荆娘的公公作为一家之主,当然不愁吃喝穿戴,可是老了老了忽就活得不自在起来。他过了甲子大寿狠病了一场,险被阎王招了去。从此这个干巴老头再也神气不起来,先前鹰一样犀利阴毒的眼睛渐渐混浊无光,洪亮高亢的嗓门一天比一天底气不足。老头忧心忡忡,整天眉头不展。我家先祖父知道,这老家伙担的是他儿子的心。
一天,趁先祖父木匠吊线的间隙,两人唠起来。
“县保安队长亲自给提亲,你猜猜是谁?他外甥女呵。”老头忽地目光如炬,闪闪发亮。
“那就成呗。”先祖父亲噙着咕噜咕噜水烟袋,慢吞吞吐出一口浓雾。
“那熊孩儿,不争气呵,咳咳咳……”
老庄户主的独苗千挑万选,最后竟看上了南胡村的一个姑娘,那丫头人样子长得还算周正,走起路来,错落有致,就是家摊太小,撑不住门面。老头骂也骂了,打也打了,末了,终依了混蛋儿子。
据说,后来老头还庆幸自己没有老糊涂,多亏遂了儿子要死要活的心。其实那保安队长来他庄户主家喝酒,席间随口提了那档子事,并没放在心上。“土包子一个,呀呀呸!”听说老头当了真上了心,保安队长从鼻子眼里抠出一团鼻屎,甩手扔出老远。
庄户主到底也还是吃土的主儿,啥时候都别打吃皇粮的主意。老头临死前悟出了这宗自以为深奥无比的道理。悟后不几日,就断了气。
叁
陈州城距我们大梦村三十余华里。那时节,城里商贾云集,车水马龙,三教九流无所不包,酒肆茶坊遍地生花,其繁喧盛旺之景象经年不绝。陈州是一座古城,名胜古迹甚多,太昊陵、伏羲墓、飞龙桥、苏子亭、玄歌台、画卦台,处处皆有可圈可点的历史典故。历代文人墨客者如孔丘、苏轼、李商隐、晏殊、曹植者等众,均或停留或任职或慕名往之,留下无尽清韵华章。《陈州县志》载,“陈州,古为宛丘,为人祖伏羲之都。此地人杰地灵,物产丰饶,万亩湖水,泌之洋洋,可以乐饥。一宝地也。”
迎娶了荆娘的男人,是陈州城里的常客。
那时的荆娘已不再是新婚燕尔。过了两年光景,她家公公和我家先祖父先后驾鹤西游,丧葬完毕,荆娘瘪了两年的肚子鼓起来了。只是,谁都不知道,那时候,远在大梦村三十里外的陈州城里,正酝酿着一场惊世骇俗的暴风骤雨。
这场暴风骤雨其实已经孕育很久了。
早在我们两家老爷子尚有一丝喘息的时候,我太爷和荆娘家男人时常在陈州城小住十天半月,没人清楚他们在干什么。偶尔有村上人进城,回来说,看见二人一身商人打扮,举止斯文儒雅,不敢上前问询,纷纷推测看行头应是在做极赚钱的烟土生意。这个推测传到我们两家老爷子耳朵里,并没有引起这两个行将入土的老头的关注。一个说,瞅那小子讨老婆没出息的样儿,还想混出人模狗样?猴都笑了。一个说,俺那孩儿,生来命贱,跟着庄户主少爷见见市面,是福分。
准确地说,那是一场预谋。
时隔多年,当我得知那场预谋实际是一场颇为滑稽的关于风月情场的格斗,从此被我们的父老乡亲津津乐道,为他们的后代深感汗颜之外,有关白燕子的传说,我是断断不迷信了。
世上,可能还有比白燕子更新奇的东西。站在荆娘多年前追逐蜂蝶的地方,我常这样想。
村上人说,本质上,荆娘家男人不是个坏男人。坏就坏在当年陈州城里青楼妓院烟花柳巷太火爆了,他二十几岁的健壮筋骨怎能受得了巧目流盼,怎能抗拒一个活在传说中的名叫苏晓曼的风尘女子的一腔痴情哀怨。
初夏四月天,风景如画的陈州城水波荡漾,杨柳依依,春光融融。我就想,是时,若果如村人传言,荆娘家男人度过的那段销魂蚀骨时光,断会在岸边青石板上留下印痕,教人暗暗揣度如此美景,何以生出了血腥灾难?
灾难毕竟是到来了。简洁并且未免流于俗套的说法是,陈州城里出了个姓何的阔少,在春风楼偶遇苏晓曼,一见倾心,隔天再次光顾,撂下一锦匣银元,指名包了苏晓曼。
这种事,搁现在亦非新奇,行为方式不过是隐秘进行罢了,包的人秉持“名花虽有主,我来松松土”的理念,被包的人乐得享受锦衣玉食,两厢情愿,倒也相安无事。偏那何少爷大张旗鼓,分明存了吃独食的心;偏碰上荆娘家男人有情有义,眼见至爱投了他人怀抱,自然是懵了,惊了,怒了。他不能容忍纤腰一握风情万种媚眼飘香能歌善舞琴棋书画善解人意的那么个可人儿被人占了去,拥了去。
荆娘家男人要出动了。他第一时间想到了一个人,一个在他眼里敢作敢为,指哪打哪的同村猛男。
肆
“你给我宰了姓何的,我不惜任何代价。”荆娘家男人请我太爷到酒楼,叫了一桌子珍馐佳肴。
“只要你舍得本,兄弟我万死不辞。”几杯老酒下肚,我太爷豪气冲天,泪光闪闪。
这个预谋之前的画外音,由村人讲来总是眉飞色舞,有鼻子有眼。其实,他们并不知道这个预谋的真相,又无法从最有发言权的我太爷嘴里得到实质性的东西。我当然也极想从他那里套出些许真实的细枝末节来。虽然他没有像对待村人那样怒吼:问,问,问你娘的狗臭屁!弄得乡里乡亲很没面子。但是他不吭,眼里却储了两汪泪。
新年来了。荆娘临盆。那天深夜,她被一阵紧似一阵的腹痛折腾得死去活来,身边却没有一个人。那时,这个庄户主家已显破败,辞退了丫鬟仆人。荆娘不善理财,男人又从不过问。隐隐地,荆娘觉着自己的生活就要有了变化,她小心翼翼征求男人的意见,男人淡淡地说辞就辞了吧,人少清静。于是偌大的庭院就只留了一个年迈婆子。这婆子耳眼都不好使,手脚倒勤快,扫地,浇花,蓄水,做饭,洗衣,把个家拾掇得井井有条,省了荆娘不少的心。碰巧那天婆子回家了,说去去就回,谁知节骨眼上不见了她人影儿。
我很难想象十八岁的荆娘是如何熬过这一关的。若非我太爷刚好一个人回家替荆娘家男人取钱,赶上这事,可怜的荆娘怕撑不到天亮的。我太爷喊来我奶奶,我奶奶大呼小叫请来村上接生婆。那接生婆凭经验几番检查,方神色庄重断言,孩子胎位不正,非切开肚子不可。我太爷一听就急了,说切肚子怎么行,弄不好大人孩子都没了。接生婆不满,白了我太爷好几眼,厉声呵斥:你说咋弄?嗯?有本事你弄辆车把她送到陈州城?嗯?拿刀来,哼。我太爷不吭了,他当然没本事弄辆车,木木地退到院子里,耳朵旋即灌满撕心裂肺的哭嚎。
荆娘不晓得,此时,她的男人正为另一个女人激战犹酣。据说,那场如火如荼的战斗迅速波及到了陈州城的角角落落。人们都在议论着两个来自大梦村的男人怎样同何少爷斗智斗勇斗财。
可惜,我没有机会亲眼目睹那场精彩纷呈的斗争。只是,在我太爷即将不久于人世前两个月,我才惊讶地发现,当人们都渐渐忘却了那场争战,当苏晓曼不明不白投湖自尽,在没有人再去在意那场斗争的幕后,还潜伏着更大的阴谋。
苍天保佑。羸弱的荆娘跌跌撞撞与死神擦肩错过,她漂亮的娇小的女儿跟着活了下来。
那是荆娘的女儿,今生唯一。如果有来生,我不知道,荆娘愿不愿意再还女儿身。我所知道的,是荆娘从新婚起直至老死,终未与她的男人共享过床笫之欢。她的壮硕如牛的男人,竟不能勃发。无数个难以启齿的羞怯日子里,仿佛有无数只小虫子密密地噬咬着她疼痛的心。
这种痛,若非我太爷的出现,就差点儿要了这个小妇人的命。
伍
我无法断定是荆娘勾引了我太爷,还是我太爷对荆娘心仪已久。事实是,在一个春和景明的午后,无可避免地发生了一件事。
就是那个我太爷说他看见白燕子和荆娘对话的下午。他并没有看见所谓的白燕子,他看见的是荆娘洁白玉润的双足踢踏着一池碧荷绿水,他被迷惑了,不由自主走过去,想都没想就抱起了她。在那张我先祖父耗费了二十三天工时精心打制的婚床上,他们疯了,狂了,痴了,癫了。从午后到傍晚,荆娘的眼泪一刻都没有停止。对她来说,这辈子的幸福和满足都在那个下午浓缩了,升华了。她流着泪一遍遍喃喃自语:够了够了够了。
从那天起,愉悦占据了他们的身心,甚至,当荆娘家男人抽搐着变形的脸出现在他的卧室门口,他们都浑然不觉。
“他变卖了四十二亩良田,一分不少交给了何少爷,目的就是要了我的命。”我太爷对我说这话时,我怀疑他的脑子被水淹了。
其实,我太爷很正常,真正不正常的,是那个腥风血雨的事件的结局。谁都没料到,何少爷神不知鬼不觉摸进春风楼,用匕首从容不迫刺进了荆娘家男人的心脏。
本来要死的人是你。你知道我为什么改变主意,要杀他吗?何少爷悠闲地擦干刀刃上的血,逼视我太爷。
我太爷大气都不敢出,股股寒气直冲脑门,他怕死了。在此之前,被刺客身份冲昏头脑的我太爷原本是要干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的,他宰了何少爷,不是对荆娘家男人报恩,而是赎罪。他偷了别人的婆娘,不替别人卖命,还想怎么着?
荆娘家男人早买通了何少爷,只待机会收拾我太爷了。“告诉你,是苏晓曼让他做了回男人,他本来就不是男人。你是!所以我改主意了。”何少爷这句话,刻进了我太爷骨头里。
波涛汹涌的陈州湖随着荆娘家男人和苏晓曼的死,安静下来。接着,何少爷神秘出走,去向不明。数日后,在一个锦绚晚霞燃尽天际的黄昏,一条精壮黑瘦的汉子走进我们大梦村。他平静地,气喘均匀地穿过荆娘家大门口,再往里,就是我家院落。他目不斜视,头颅高昂,直走进堂屋,一屁股坐在椅子上。他坐了两天一夜,家人并不去管他,该吃吃该喝喝该睡睡。
后来,我奶奶一气生了八个儿子。再后来,荆娘的女儿长到六岁被外地一个戏班领了去,从此无信。到了我这辈上,荆娘家的大宅由乡里重新规划成若干份,被我太爷和其他乡邻分割建院。
我如今的老家,就座落在荆娘家当年老宅的大门位置上。荆娘没有改嫁,我也从未见过她的容貌。晚年,村里给她盖了间草屋,偏隅村西南一处空旷角落。荆娘享受五保户待遇。
我七个爷爷,包括我父亲都不承认他们有个姐姐或姑姑。但我时常怀念那个很小就离开了大梦村的叫荆的女孩。
荆是我的姑奶奶,这血缘,割不断的。
责任编辑 王小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