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薪,2000年鲁迅文学院作家班结业,2004年浙江省第四届青年作家讲习班结业,中国散文家协会会员,浙江省作家协会会员。衢州市作协副主席。已在《北京文学》《山东文学》《东海》《江南》等刊发表小说、散文、杂文、诗歌80余万字,并有多篇作品被《新华文摘·中短篇小说选粹》《中华文学选刊》《散文选刊》选载及入选多种年度选本。出版有长篇小说《恍惚的风景》,散文集《行旅书》。
一、林丽燕
林丽燕是一个美得令人惊诧的女人。这样年轻又美丽的女人,容易令人想起红颜祸水或者是红颜薄命。
一九七二年,十六岁的林丽燕是苇镇衢州滩簧剧团的主要演员。林丽燕演出的是衢州滩簧《李慧娘》中的李慧娘。林丽燕在舞台上披着长长的白发,一袭雪白飘逸的戏服。在灰暗的灯光下,白色的林丽燕幽灵般从舞台二道幕中飞奔而出,一道耀眼的白光照亮全场。林丽燕在舞台中猝然站住亮相,像飞泻的瀑布突然结成冰柱,惊雷一停,伴随着飞舞的长袖,林丽燕愤怒地唱着声讨奸相贾似道词句。我当时听不懂她唱的是什么词句,但她黑色的眼睛闪出火光,火焰四溅,她尖利的歌声像利剑寒冷地掠过苇镇大会堂的屋顶,寒光闪闪,多年以后还深刻地停留在我的耳膜上。
林医师是林丽燕的父亲。
林医师是苇镇卫生院最有名的医师。医术高超,内科外科样样娴熟,救过许多苇镇人的命。但却没能救起自己的女人,林丽燕八岁时母亲就死了。
一九六七年夏天,林医师作为苇镇上“历史反革命”被揪了出来。挂着牌子被游街示众,游行队伍表现的狂热和骚动,使得苇镇树上和屋檐下的麻雀都飞离了镇子。
一九六七年初夏的一天,夕阳的余晖照在镇傍的青溪河上,照在房子和房子之间,照在树木和树木之间。沿街的墙壁上被风扯下来的纸张很舒坦地在鹅卵石铺就的老街上横七竖八地躺着,纸上黑色的大字和混乱的脚印重叠着,可想象出白天是何等的喧嚣,喧嚣的结果导致了一个人的自杀,镇卫生院的林医师自杀了。
据说,林医师脸色铁青,这是中毒的特征,额头的伤痕绽着黑紫,他穿着平时常穿的白大褂。人们议论纷纷,唏吁不止,只有几个红卫兵还在愤愤地说,这个历史反革命是自绝于人民。
据说,林医师临死前自己很从容地摘了卫生院栀子树上的栀子花洒在身上,白色的花瓣在人们抬动他时不断地一片片坠落,他为自己设置了一个异于常人的结局。
直至今日,林医师的经历仍然是个谜。林医师不是苇镇人,操一口我们不太听得懂的口音。据传说,林医师原来是国民党部队的军医,早年留学日本,淮海战役时随部队起义参加了解放军,后又参加抗美援朝,回来后,安排在县城医院工作,后来又来到了苇镇卫生院。
林医师的死令许多人十分困惑和震惊。林医师死时,林丽燕十一岁,十一岁的林丽燕成了孤儿。十一岁的林丽燕孤苦伶仃被卫生院食堂的钟师傅收养,住在钟师傅在苇镇老街老房子的阁楼上。钟师傅木质砖瓦结构的老房子又旧又破又脏,木质结构的大门打开时,站在街上往里看漆黑一片,林丽燕从这黑暗的屋子里走出来,更显得光彩夺目。
钟师傅是个木讷的老头,五十多岁,一个人单过。钟师傅烧得一手好菜,是苇镇有名的厨师,镇上红白喜事,大多请他主勺。据说他有过传奇的经历,年轻时,在省城曾给督军烧过一道菜。督军整天花天酒地鱼翅燕窝山珍海味吃腻了嘴,钟师傅别出心裁选用新鲜的芋艿根须,去皮,过开水,再用滤去油渍的鸡汤煨好,上撒青葱花,一碗清汤银丝青青白白一目了然爽而不腻香脆可口。督军吃了大为赞赏,询问叫什么菜?钟师傅说,叫“银丝菜”。好吃菜名又好听,督军大悦,为此赏了钟师傅五十块大洋。我在食堂吃饭的时候偶尔听他讲过几句话,猜测他肯定是个善良的老头,否则怎么会冒着风险收留林丽燕呢?
一九七二年,林丽燕十六岁,十六岁的林丽燕长得亭亭玉立,漂亮迷人,成了苇镇衢州滩簧剧团的一员。林丽燕白色的塑料凉鞋踩在苇镇鹅卵石铺就的老街上发出坚硬的咯嚓声,像割水稻时布满齿沟的镰刀一下一下割在稻茎上的声音。瘦削匀称的小腿在蓝色的裤口处时隐时现,充满节奏和韵律,很像一种难以言说的舞蹈。
林丽燕白色塑料凉鞋鞋面上一只黑色的塑料蝴蝶闪闪发光,粉红色的脚拇指从白凉鞋的张口处露出来,像乳白色花瓣中的粉红蕊芯。
钟师傅手背上布满青筋,像伏着一只硕大的蜘蛛,他的手掌粗糙坚硬,手上的皮翻起来,像齿尖一样坚硬锐利。钟师傅坐在自己的房间里,中药味充塞着整个房间,钟师傅一连串地咳嗽不止,中药气味从他身上一圈圈地震荡扩散。林丽燕已经开始习惯这种积郁已久的气味,一年以来,钟师傅的身体每况愈下,每天下班回来都要煎中药喝。
苇镇的衢州滩簧剧团这时已被苇镇文艺演出宣传队取代,演员有的被留用,有的被遣散,林丽燕被留用。苇镇文艺演出宣传队常常在镇粮管所的一间大厅里排练,不再排练滩簧,而且排练的都是现代京剧,也叫“样板戏”。粮管所的前身原来是镇上一所朱姓祠堂。粮管所的大门,漆着一种晦暗的朱红色。这种颜色在苇镇显得特别怪异。在我们苇镇,这种晦暗的朱红色,是棺材的颜色,这颜色与死人连接,象征了不祥与死亡。
林丽燕白色的肌肤在排练大厅里发出月亮般的微光,她单腿直立,另一条腿扬起,超过腰的高度,同侧的手托着膝盖的上方,另一只手撑着桌子。林丽燕修长洁白的腿泛出湿微的亮光,就像水井里的月亮隐隐浮动,她的四肢在黑暗中组成一只白色的仙鹤的图案,显得惊奇、不安,随时受到入侵的威胁。四肢打开,是一种不受保护的姿势,毫不防范的姿势。
这是很难想象的,其实我就应该明白,人是不可思议的。只要人能够想得出来的事情都是已经发生了或者正在发生或者将要发生。林丽燕是我童年时代的一道深邃的印痕,她修长的四肢和粉红色的脚指像一种难以到达的奇异花朵在苇镇幽暗的背影下缓慢地漂浮。
专抓文艺宣传演出的是公社革委会副主任于大宝。于大宝,生性爱看戏。于大宝让文艺队到粮管所的大厅里排练,他的宿舍就在粮管所附近,可以就近经常去看。于大宝喜欢把自己干的事情干得很漂亮,因此林丽燕她们常常在夜间排练到一两点,那时因为形势的需要,白天和黑夜经常不分,一百瓦的大灯泡悬在大厅的屋顶,橙黄色的亮光从瓦缝里透出来,从外面看灰黑色的屋顶泛着一层光,显得有点怪诞。
粮管所的院子使我感到不安,哪怕在白天,我走进院子看到那些紧紧挤在一起的石榴树,栀子树和芭蕉,尤其是看到排练大厅墙壁上色彩丰富的壁画,就不由得感到迷乱、恐慌,生怕自己会闷在这些密不透风的树丛里回不了家。院子里还弥漫着一种说不清楚道不明白的特殊气味。我一直搞不清这是从哪里发出的气味,是从树上或是房屋?栀子花白得很愣地在绿色的树丛里隐隐发光,让人觉得有一张有脸就在那里。或者突然一阵风吹来,满院子的树摇晃起来,真像藏匿着无数鬼魂,似乎一走动就会撞到一个。
排练大厅的二胡和锣鼓的声音响起,温馨而暖和,别有一番热闹的氛围。可以看见于大宝在指手画脚,有人在压腿,在定音,在说笑;但如果大厅里有林丽燕,这一切就会显得黯淡,显得缺乏应有的热闹,她那身素白的戏装把大厅里的一切都冲淡了,全身素白,无论她站着还是坐着,走动或是不动都分外醒目。
排练时一般演员都不着戏装,只有林丽燕例外。一套白毛女的戏服穿上,立刻就行云流水,人格外挺拔高挑,四肢修长,身体柔软,头发耀眼黑亮,连牙齿都瞬时具有了珍珠的光泽,把个于大宝看得惊呆了。
轮到其他人在大厅排练时,林丽燕穿着戏服在院子里走来走去,轻飘飘地出没在芭蕉和栀子花树丛之中;长长的长袖在幽暗的树丛中雪白地一闪一闪,她有时停下来,把一条腿抬到腰的高度,单腿站着不动。
直到于大宝喊她。有时于大宝不喊,悄悄走到院子里找林丽燕,于大宝转到树丛里,然后两个人都不见了,黑色的树丛里,栀子花时隐时现。
忽然有一天,钟师傅在老房子里上吊死了。据说是因为病痛难忍。
那天的早上苇镇老街上像着了火,人声鼎沸,混乱无章地挤在钟师傅的家门口,有人问,舌头吐出来没有?像雾一样的细雨在街面上浮着,把清晨弄得像黄昏一样昏暗。有一些断断续续的女人的哭声,像叹气一样,但是里面却没有林丽燕的哭声。
林丽燕那天晚上没有住在老房子的阁楼上,林丽燕那几天去县城参加演出去了。事实上,自从林丽燕开始参加演出之后就常常不回去了。
据说,随着林丽燕的渐渐长大,林丽燕越来越怕那漆黑的老房子,越来越怕钟师傅那没日没夜的咳嗽声。这也难怪,林丽燕毕竟不是钟师傅的亲生女儿,在他们的身上没有那种天生的亲情。整条街上的女人都隐隐感到林丽燕迟早会离开钟师傅家的。因此上吊的事情一发生,不少女人暗暗松了一口气,好像总算没有白白担心,好像是一种盼望已久的事情终于发生了。直到钟师傅的棺材抬走,草草下葬,林丽燕都没有出现。
再次看到林丽燕出现在舞台上的时候,人们惊恐地发现林丽燕披散的白发格外的长;全身白得近乎接近于透明,在快速的追光灯下轻得像是纸人,惨白的闪电凝聚在林丽燕脸上,让人悚然心惊。林丽燕的歌声像一阵一阵的寒气直逼全场的每一个角落,令人不可避免地想到一个吓人的字,鬼。
演出到后来,许多人看到林丽燕眼睛里闪着亮晶晶的泪水,不知道是不是剧情的需要还是另有隐情。
钟师傅死了以后,林丽燕就不再回阁楼了。她住在粮管所一间房间里,是粮管所的招待房。这次演出结束后,林丽燕仍然回粮管所,于大宝拍拍林丽燕的肩膀说,我送你回去。
谁也没想到这是林丽燕的最后一次演出。据于大宝后来说,林丽燕一路上一言不发,情绪不好,他送她到粮管所招待房门口就回去了。
第二天一大早,粮管所食堂的张师傅到粮管所院子里的水井里吊水,看到水井水面上浮着一只白色的塑料凉鞋。白凉鞋是林丽燕的,林丽燕被捞上来的时候另一只凉鞋还穿在她的脚上,她肚子微凸,全身被井水泡得像玉一样白,白得跟她的塑料凉鞋同一个颜色。
于大宝认为林丽燕是半夜上厕所时路过水井不慎掉下去淹死的。这种说法使很多人不能接受,因为上厕所并不一定要路过水井,也就是说,除非林丽燕到院子里晃荡才有可能掉进井里。但林丽燕比任何一个人都更熟悉这里的情况,院子里有一口水井她不会不知道。
林丽燕为什么会投井呢?
没有谁能回答这个问题。
林丽燕就像一个古怪的谜一样从苇镇上消失了。她的死使于大宝也受到了打击,他从此不再过问文艺演出宣传队的事情。
以上的故事大半是苇镇上的传说,所以才那么凌乱不堪没头没尾没有逻辑,现在我要叙述一个我亲眼所见的场面。
一九七二年的时候,我七岁。也就是林丽燕为演出排练如火如荼的日子。我父亲就在苇镇粮管所工作,因此,我能随意出入粮管所,每次去粮管所我都趾高气扬。有一天下午,我到粮管所的院子去玩,我记得那是夏天,天气非常闷热,蝉声响得气势汹涌,铺天盖地。院子里很静,房屋和树木白晃晃地闪着金属的光泽,院子里没有一个人。我有些害怕,不敢独自钻树丛里,尽管那里有一种我非常想要抓的硬壳金龟子,我打算把它捉住养在我手中的玻璃瓶里。
我走到大厅与招待房相交接的地方躲太阳,大厅里空无一人,几把椅子东倒西歪地放着。招待房的窗子紧闭着,玻璃上贴着白纸,房间里好像有动静,但是没有说话的声音。我好奇地想知道房间里正在干什么,我悄悄地走到门口,我把眼睛贴到门缝上,我看见了一个使我吃惊的情景。
林丽燕赤身裸体站在房屋中间,她单腿直立,另一条腿扬起,超过腰的高度,同侧的手抚着膝盖的上方,这正是林丽燕排练和演出时经典姿势,精美绝伦。
林丽燕脸朝房门,低着头,她赤裸的正面正好对着我,我第一次看到这么逼近的裸体女人。这使我感到窒息,一种透不过气的感觉,天窗把一束正午的阳光从林丽燕的头顶强烈地倾洒下来,把她全身照成半透明,身上的汗毛被阳光做成一道金色的弧线,一种逼人的美丽。墙角有什么动了一下,我看出那是一个人,于大宝,他光着身子坐在角落的床铺上。
二、徐秋香
一九六七年的夏天,我们苇镇上死了两个人。一男一女,男的是镇卫生院的林医师,他被红卫兵批斗后自杀了,被抬出卫生院时,他十一岁的女儿林丽燕在后面边哭边抹眼泪,还有一个是女的,叫徐秋香,苇镇中学的音乐老师。
这一年的夏天,苇镇的大街上充满了喧哗和骚动。红红绿绿满天飞舞的大字报,焚书,剪头发,破四旧,荒芜的小镇一下变得热闹起来。
一九六七年夏天的某一天中午,一大群人吵吵闹闹地从苇镇的大街上走过,走在前面的一个人敲着一面铜锣,锣声邪恶肮脏,带有某种下流的趣味。在人群稍前的是一个年轻女子,她低着头,胸前挂着一只破鞋,乱哄哄一群人跟在她身后整齐地喊着:“徐秋香,女流氓!”
一九六七年,徐秋香变成了一只破鞋,镇人觉得匪夷所思,人群走远后,锣声仍一下一下地传来。
这一天漫长而黑暗,徐秋香被一群革命群众带到了街上,她不知道她到底犯了什么罪。锣声和嘈杂的喊叫声在她头顶飞舞,坚硬,强大,直压她的眉心,她不得不用全部的力量支撑着这重量。她眼睛什么也看不见地看着前方,脚下没有感觉地走着,摇晃着,远远地听见自己的名字在嘈杂的声音中挣扎。
徐秋香觉得她快要支持不住了,汗湿的衣服紧紧贴在她身上。这个中午有一百年那么长,在这个中午,天地裂开又合拢,高山坍塌又隆起,江河干涸又涨满。只有太阳永远照在她的头顶固定的地方,仿佛一动也不动。在这样的阳光下和人群中,她逐渐丧失了意志,她放弃一切的希望,一切的耐心,死一般地站立着。她不停地想,要是死了就好了,死了就什么都不知道了。在这个中午死成了她唯一的信念。想到还有死,她感到一种安慰和放心。死亡就像一张巨大的网,在她面前舞蹈,她感到舒服了一些,她看到人群对她的即将得救一无所知。他们继续在他们自己营造的充满汗臭的空气中呼吸,她不为人所察觉地无奈地笑了一下。
人群中有人说,这样耗下去大家都别想吃饭了。又有一个声音说,她再不交代跟人乱搞的经过就脱她的裤子。“脱她的裤子!”有人声音兴奋地重复着。这一刻,徐秋香恢复了听觉,她听到了这句话,但还来不及明白这句话的意思,死亡的气味阻隔着她和人群,使她牢牢地认定了一点,不管他们说什么,都与她无关,她跟他们将是两个世界的人,他们碰不着她。
越来越多声音重复了这句话。就像无数双手传递着一块石头,快要抛到她的跟前来了。这时有个小痞子伸出手扯了扯她的裤子,用怪里怪气的声音说,脱她的裤子。徐秋香突然睁开了眼睛,瞪瞪地看着人群,脸色煞白。她能想到死却想不到这一步,她忽然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喊声,“畜生——”这声音完全变形了,一点也不像一年轻女子的声音;却像一声霹雳,炸在人群的头顶,使其中一些胆小善良的人有点害怕。他们看到徐秋香突然之间消瘦了一圈,汗水沾着她的头发贴在脸上,悲愤使她的嘴角微微有些歪,身子像打摆子一样颤抖着。她的眼睛既像瞪着他们又像什么都没看,恍恍惚惚地看着他们以外的地方。徐秋香喊了那一声之后,就不再开口,这时的沉默却比刚才的不说话多了一种意义和力量。刚才的沉默是软的,轻的,现在的沉默是坚硬,是重的,与她的那一声喊叫对应,具有了一种神秘的威慑力。
人群终于有些怕了,他们总是无聊,却不十分凶残。凶残需要魄力,而魄力正是小镇上的人们最缺乏的,必须借助革命的力量来鼓动。革命刚刚开始,尚未达到高潮,人们模仿性地进行革命,还不知道如何把握自己的行为才算正确。他们凭天性办事,他们的天性中有无聊和流氓的一面,这点无聊和流氓现在已经满足了。在满足的同时他们想起了徐秋香的许多好处,她的娟秀和美丽,她的洁净和文雅,她的甜润的歌喉。看到徐秋香披头散发地站在这里,一些人不安地开始走散。最后领头的说,今天算了。他觉得这算了太无力,太没有威风,于是又加上一句明天再不交待,就脱她的裤子!他说完这句话的同时就忘了,却不知道这最后一句虚张声势的话却被徐秋香牢牢地记住了。
这句话像钉子一样嵌入徐秋香的头脑。徐秋香心里只有这句话,她牢牢地被这句话抓住了。她茫然地看着人群散了,只剩下几个小孩,其中一个小孩招呼另一个小孩,回家吧。这声音唤醒了她,她抬起了右脚,又抬起了左脚,她机械地不知不觉地朝苇镇中学走去,走回她那间小小的房间。
当徐秋香在自己的房间椅子上坐下的时候,那句话仍然牢牢地盘在她的脑海里。学校没有开学,到处寂静极了,在这寂静中她听见一个声音说,脱她的裤子。这声音不像是一个人说出来的它嗡嗡地响着,巨大而清晰,像是从操场上的沙子上发出的声音,它们汇成一团,从墙上的砖缝,从窗口,从瓦楞上进入她的房间。她的房间被这可怕的声音所占据,充满了整个房间。她干净的床上,枕头上,她的桌子她的毛巾,她的歌谱她的手绢,全都被玷污了。这声音就像空气,无所不在;又像脏水,所到之处,均留下污迹,洗也洗不掉,擦也擦不掉。这句话明天就会变成真的,不,它即使在今天也是真的了。它虽然不是真的,却像真的一样伤害了她,使她蒙羞受屈辱,没有人能保护她,世界全都乱了。
徐秋香老师再次想到了死,死的念头于她有一种久违了的感觉,她想她刚才不该把这个念头忘了。她躺在床上,死亡就像一张黑色的网重新回到她的心头。她再次看到这张网在她眼前飞舞,她越来越鲜明地看到了它,闻到了它的芬芳;她甚至听到了风吹过它时发出像风琴一样的声音,在这声音中伴随着一种旁若无人的呜咽声,又美又凄凉。
后来声音停止了,徐秋香老师走出了房门,走出了校园,走向了河边。
苇镇旁边的这条河,是钱塘江上游的一条支流。我十八岁以前一直生长在这条河边上,没有见过其它城市和其它的河,这条河在当时很宽很深。
一九六七年夏天某一天的夜晚,离现在三十多年前的那个日子里,音乐老师徐秋香正在向河边走去,河边的河柳、苍蝇树、芦苇在夜风中摇曳。徐秋香老师走在河滩上,河就在眼前,河水静悄悄地流动着,月光在河面上闪耀,像是在打着某种隐秘的隐喻。
徐秋香老师在这又美又静的夜晚消失了。徐秋香老师投河后人们没有打捞到她的尸体,她的一只布鞋搁在河滩上许久没有人动,黑色的布鞋在河滩上显得孤独、突兀、不安。这是一只失去了主人的鞋子留给人们最后的印象。
三、小芙
小芙的不幸与她的美丽一样与生俱来,而那与生俱来的美丽中,又透着与生俱来的忧郁。那是一种可以令钢铁打的汉子柔肠寸断的忧郁,她那迷蒙的淡褐色大眼睛里雾一股漫出,无声无息地弥漫于你的心房。
一九七零年春天,十八岁的小芙迷蒙的眼神雾一般漫过窗外,脸上浮现了从未有过的潮红。小芙刚从县城分到苇镇卫生院,和我母亲一起在护士室上班。那时我喜欢坐在小芙身后的板凳上,注视着她亭亭玉立的身影,注视着她那瀑布般流淌的长发。小芙是那么清丽,像荷花一般在这尘世一尘不染。然而,正是这荷花般的小芙,在那个秋季的末尾,洗衣服时淹死在青溪河里,追尾着秋的背影,永远漂离出我的视线。
小芙死后的一段时间,发生一件惊异的怪事。在一个月色如水的深夜,有人见到小芙颀长的身影,悄无声息地走进卫生院长长的走廊,目光像月色一般迷离;一会儿从一根石柱后闪出,一会儿又闪到另一个石柱后面,雪白的衣裙飘飞如仙。
老人说,那是小芙的魂。这一切,使我在那段日子里都恐惧不安。游浮于我幼年记忆里的故乡,那多如牛毛的鬼故事再度清晰起来。在我的故乡,漫山遍野地流传着美丽动人而又阴郁伤感的鬼怪传说。每一个屈死水中的灵魂,都会在月色如水的深夜里唱歌。而故乡小镇无聊的闲人,除了热衷于相互散布一个比一个更耸人听闻的传说之外,还有着在月夜里装鬼吓人的传统怪癖。
母亲供职的卫生院坐落在苇镇的西侧。这里原先是一片乱坟岗,当初建卫生院时,挖掉了许多古坟。据说,卫生院建好后,每当夜里常常有鬼怪在尖叫。老人说,那是一些野鬼在游荡,谁撞着了谁倒霉。
时常有一些游手好闲的浪荡子,躲在卫生院宿舍后面的围墙外的树丛里装鬼叫,吓那些女护士。
一九七零年夏天的某一天黄昏,小芙轻轻叩开我在镇上老家的大门。她说,她的宿舍今晚就她一个人,另外一个护士回县城休息去了。而围墙外传来浪荡子轻薄的笑声,以及他们装出凄厉的鬼叫。她央求母亲,让我去陪她。母亲作为一个女人,完全理解这个十八岁女孩的恐惧,想也没想,便叫我陪小芙回宿舍。
多年以后,长大以后,我发觉,人生其实就是一个又一个的连环套,环环相扣,使你别无选择地一步步走向某个结局。而在这错综复杂的连环套的始端,却常常只是一件偶然的小事。
记忆再度回到一九七零年的夏天,我清楚地记得母亲一边看着窗外的天空,一边随手指了指我:“小虎,你是个男孩子,胆子大,你陪小芙姐姐去。”
小芙高兴地拉着我的手,走过苇镇长长的鹅卵石铺就的老街,天空上面挂着一轮月亮,月光正水一般泻下来,浮动着炫目的光。
走到卫生院宿舍门口,拿出钥匙开门,这时小芙回过头来对我笑了笑。那一刻的小芙异常清晰地印在我的脑海里。多年以后,我回忆起月光下她那如花的笑靥,依然感到一种袭人的妩媚。
在白炽灯桔黄色的光晕里,小芙脱下衬衫和裙子,露出起起伏伏只穿着白背心和粉红色短裤少女的S型倩影。在透过窗缝隐隐约约传来浪荡子轻薄的笑声中,小芙搂紧了我,很快,我便进入了梦乡。半夜,我突然惊醒,哭着喊着要找妈妈,偌大的宿舍里出奇的寂静,只有月光从窗口汩汩地淌进来,我看见小芙熟睡的脸庞在光影里惊人地秀丽。这时小芙醒了,我说,我要妈妈。小芙哄了我一会儿,我说,我饿了。小芙说,这深更半夜到哪儿去找吃的?无法找妈妈,又没有吃的,我不停地哭,不停地闹。小芙束手无策,小芙急了。突然小芙说,那就吃姐姐的乳吧。她腼腆地把她少女那含苞欲放的乳房从白背心里拽了出来,将她那粉红色的乳头塞进我的嘴里。这时,我听到少女小芙压抑的喘息,像一阵轻风拂过苇镇的上空,我感觉她曾试图将我的身体推开,但渐渐又反而把我的头紧紧搂在怀里。
四、春花婆婆
在我的童年生活中,卫生院的太平间是一个无法回避的字眼。太平间坐落在苇镇卫生院角落里,四周树木丛生,距太平间三十多米的另一个角落是卫生院的厕所。白天的时候,我偶尔路过太平间就如同一只惊弓之鸟从太平间门口飞奔而逃。夜晚上厕所的时候,昏暗的灯光,福尔马林消毒水的气味,连同太平间阴森森的气息不动声色地从另一个世界徐徐逼来;仿佛越来越快,越来越沉,压在我身后,从我的下身直抵我的内心,死神不动声色的面容就是在厕所里形成的。
一九七零年,卫生院护士小芙从青溪河里打捞上来时就放在太平间里。那场突然的事故是我童年生活中最为惊心动魄的事件,它在我幼年的身上刻下了永远无法抹去的印痕。
卫生院的外面就是傍依苇镇的青溪河。河面很宽,大约有七八十米。河水很深,河边上有河柳、苍蝇树,河滩上有芦苇,风景迷人。
青溪河年年发大水,但卫生院一般是淹不到的。因为紧贴卫生院的外墙筑了一道两米宽五米高的河堤,最多也不过淹到墙脚,大水退去后,墙基上会留下一道清晰的灰线。河堤上剩下一层淤泥,薄薄的,均匀细腻,脚踩上去,立刻留下一个清晰的脚印。
大水通常在每年端午前后发生,我们当地人叫“五月花”。
发大水的时候我喜欢在河堤上看风景。平日干净清爽的河水这时变得又黄又浊,平空厚了许多。河水浩浩荡荡的下来,打开平时见不到的漩涡,那漩涡又大又深,不断变化,像是河心开了不少肥硕的大花,空气中一片潮湿的气味。大水夹杂着枯枝、落叶,夹杂着轰隆隆的声音铺天盖地而来,所有的一切都被它震慑,时间仿佛也在瞬间凝结了。
我童年时代对于大水的记忆首先就是空气中连绵不绝的潮湿的气味。春花婆婆灰白的头发像一丛精疲力竭的植物,在这片气味中浮起,从隐隐约约到清晰可辨再到伸手可及。
大水过后,阳光从云层出来。卫生院的院子里挂满白床单,白被套,白枕套。春花婆婆忙碌的身影在一片白色中穿梭,她是苇镇卫生院雇来的洗衣工。
春花婆婆年近花甲,头发花白,一双大而无神的眼睛。她把一条条床单晾在绳子上时,阳光在她的头顶上一闪一闪,闪动她晦暗的门牙。她脚上穿的黑布鞋鞋面上绣着一种绿色的花,图案古怪,神秘,年代久远,不知穿了多少年,踩过什么样的地方。
春花婆婆不是什么人的婆婆,她是大家的婆婆。我问过母亲,她一个人住在河边一幢低矮的黑房子里。
一九七三年端午前后,那阵子,雨实在下得大。黑房子在夜里被突然猛涨的大水冲毁,春花婆婆也不见了踪迹。
我现在回忆和想象起一九七三年夏天那一壮观的瞬间,黑房子在一片大水中无声地倒下,砖瓦散落在河中,在我的视野里变成幻影和光斑以及一片空旷的存在。
黑房子的消失正如一个人的逝去,永远不再复归,无法再来。有一些东西会永远不见,有些人也会永远不见。我们无法再找到他们,比如春花婆婆。
春花婆婆,前些年收养了一个女孩,春花婆婆给她取名叫石榴。
石榴是一个弃儿。出生当天就被丢在卫生院的大门口,被早起来卫生院洗床单的春花婆婆发现,收养了下来。
一九七三年,石榴六岁,长得楚楚动人。
一九七三年的春天,我走在放学回家的路上。春花婆婆眼睛红肿,双手枯燥地向放学回家的学生摊开,面带惊骇之色,一遍遍地询问,声音悲怆沙哑,“求求你们,告诉我,我的石榴在哪?”我抬头看了她一眼,蓦地一惊,恰好和春花婆婆那双绝望的眼睛对上了目光。
“你们知道,你们知道,快告诉我,我的石榴在哪儿?”一双无助的手在空中起舞。
石榴失踪已经好几天了。
不知从哪里得到的线索,寻找石榴的人们最后把目光投向镇傍的青溪河。一连两天,河面上布满了人,水性好的男人下水搜寻,直到第四天,石榴的尸体才被发现,她躺在两里外水边的一丛芦苇丛下,人们在这个春天的夜晚听见春花婆婆揪人心肺撕心裂胆的哭喊声。
很多年以后,我才听说春花婆婆的身世。解放前,年轻的春花婆婆是县城须河花船上有名的“船娘”(也即“妓女” ),解放前县城傍的须河上有供人游乐的花船,盛极一时。
一九七三年的春天和夏天,石榴和春花婆婆的死属于意外事件。
我现在回忆起来这令人伤痛的事件,记忆被一种难以言说的光芒所照耀。穿越无数层层叠叠的岁月来到我面前,使我在刹那间回忆起那场大水的气味和声音。春花婆婆站在黑房子前的形象,她的皱纹,她的白发,干浊的眼睛,晦暗的门牙,她的养女石榴,这一切仍历历在目。
五、如水与银姨
一九七五年,我在苇镇小学读三年级。
一九七五年的春天的时候,班上转来一个女生,短头发,脸圆圆的,她的名字叫如水。
如水的母亲我们都叫她银姨。是苇镇供销社收购站的出纳员,一九七五年的春天刚刚从县城调到收购站工作。如水就是那时和她母亲一起来到苇镇的。
那时候苇镇所有和如水差不多大的女孩子都羡慕她,如水是整个苇镇唯一有连衣裙的女孩。镇上的女孩子大多没有裙子,连衣裙更是奢侈品。如水晾在收购站院子铁丝上的连衣裙,滴着水珠,非常鲜艳夺目。
银姨是我那时见过最优雅又最风韵的女人。当如水和我成为小学同学成为两小无猜的好朋友之后,我经常到收购站宿舍如水家玩。银姨也很喜欢我,差不多把我当成她家的一员。在如水家里,我从未见过她的父亲,后来听如水说,她父亲是远洋货轮的海员,常年在世界各地奔波,她的连衣裙就是她父亲从日本给她带回来的。
收购站的后门就是青溪河,河对面的象鼻山上有一座氟石矿,挖出来的氟石会运到河边冲洗,冲洗过后的氟石五颜六色异常美丽。在阳光的照射下,细小的氟石碎片裸露在河滩上,散发出金属般的光芒。在夏天,脱光衣服的男孩子的河滩上打滚,游玩,身上常常沾满金光闪闪的氟石碎片,一种直接来自太阳的光芒紧紧粘附在身上。接着远远看到他们从河滩上扎入水中,溅起白色透明的水花,这一切在夏天的午后隐隐约约,带有一种非人间的特质。我和如水曾多次在炎热的午后在河滩上捡那些五颜六色,像玛瑙,像珍珠,似翡翠,似白玉的氟石碎片。
直到多年以后,那片在热浪中飘动不定的河滩连同金光闪闪的氟石碎片仍然在记忆中散发出灼热的芬芳。
一九七五年前后,十六岁的水良那时总是穿着一件黄军装,下着一条海军蓝的裤子,解放鞋,和苇镇上的一些浪荡子扎在一起,整日在苇镇的大街上横冲直撞。
水良是我的堂哥,是我大伯的儿子。
即使在现在,你到苇镇街上问问四十岁左右的人,他们大都不会忘记,那个长发飘飘长相帅气的年轻人。
水良就读的苇镇中学,从此也没过安宁。水良长期旷课,逃学,后来终于被学校开除了学籍。父母拿他没办法,管不了他,任他自暴自弃。后来变得更加不可救药,抽烟,酗酒,斗殴,幸好没有偷盗杀人,不然早就被抓起来了。
到了一九七五年,水良在浪荡子圈里的知名度已达到巅峰状态。整个镇上的同龄人中没有不怕他的。“别碰那条疯狗,当心撕了你。”他们都这么说。
“没意思透了。”水良对他的那帮狐朋狗友说,整日仍然游手好闲。
一九七五年夏天的某一天,水良逛到了供销社收购站。水良当时仅仅是闲得没事干,便到那里溜达溜达,对浪荡子水良而言,一点也不奇怪。可奇怪的是今天在收购站,他居然看到了一个令他心动的身影。准确地说,谁也说不清楚水良的目光居然停在银姨的身上。
我堂哥水良和银姨之间的不伦之恋就这样悄悄开始了。有几次我到如水家玩,我都感到疑惑,我怎么会在如水家附近碰见他。有时在银行巷巷口,有时在供销社收购站宿舍的楼梯台阶上,而银姨看起来越发显得光彩照人。
在我的记忆里,供销社收购站宿舍位于偏僻而宁静的银行巷里,也就是供销社收购站大楼的后面,背倚着青溪河。
四层的砖混结构的房屋,外墙粉刷着一层灰色的水泥,湿得有点沉重。
银姨的宿舍就在第四层最东边的房间里。不大的房间隔成内外两间,里面是卧室,外间是起居室。放着一张办公桌,墙上挂着一些账本和文件。
由于没有窗户,里间特别暗,而外间靠走廊里有窗户因此明亮得多。阳光穿过窗户照在银姨拨弄算盘的手上,丰满的前胸,细腻的额角一直跳到她乌黑的发梢。在我的记忆里,银姨永远是这么干净,漂亮,迷人。
然而当年仲夏的一场暴雨,终于使我对银姨的最初印象化为泡影。
那场暴雨在一个炎热的夏日突然席卷了苇镇,也就在那天下午,发生在银姨身上的事情传遍了小镇。
供销社收购站的胡站长走进了银姨的宿舍,他按捺不住心中的欲火,把银姨按倒在办公桌上,扯开银姨的裙子。银姨白花花身子下的算盘珠震得发出颤抖的声响,夹杂着银姨的喘息声,好像一列渐行渐远的火车,而银姨就像火车下的钢轨,轻轻地颤栗起来。
就在这时,只见寒光一闪,我堂哥水良手持菜刀朝胡站长的大腿砍去,胡站长顿时杀猪般地嚎叫起来。
事实上,水良正好来找银姨,结果撞上了,纯属偶然。
这件事,当时在苇镇传得沸沸扬扬。
胡站长垂涎银姨的美色,结果以伤残而告终。我堂哥水良和银姨的不伦之恋,也以水良的坐牢而告终。
水良去坐牢时,对送别的亲人说,“我爱她,从不后悔!”
这件事随着银姨和胡站长的先后离开渐渐被人淡忘了。
我清晰地记得那天,是下雨天,雨水细密地落在苇镇的街面上,苇镇上空腾起一股白茫茫的水汽,银姨和如水上车回县城的背影在我的眼中隐隐约约诡异而忧伤。多年以后,长大以后,回想起来这件事,令我诧异的是,尽管如此,意然丝毫没有改变银姨在我心中的形象。
六、李木兰
一九六六年身穿红卫兵服佩带红卫兵袖章的李木兰进入她生命中的黄金时期。
一九六六年品学兼优,有着革命准备的女学生李木兰迅速领悟到一场大革命即将到来。一九六六年像李木兰这样的中学生大批涌现,就像那满山的映山红突然开放,朵朵簇拥在阳光下。
李木兰的父亲叫李学武,高大英俊,肤色黝黑,身体结实,是苇镇粮管所的所长,山东人,南下干部。母亲也是山东人,随他父亲南下,李木兰生长在这样又红又专的革命家庭,前途远大。
一九七四年,我在李木兰父亲的房间里看到一张李木兰的照片。没想到李木兰以这种令人费解的方式进入我的视野。这时候,离李木兰消失已经八年了。
照片上的李木兰剪着一头短发,看起来像个男孩。这种发型二十年后曾成为中国大城市的时髦发式。我惊奇地看着她,目光犀利,神采飞扬,气势十足。这些词用在一个女中学生的头上时你完全能想象得出是什么样;这是我第一次看到李木兰强烈的印象,虽然她消失已八年了。
李木兰志向高远,她不像一般红卫兵只在小镇上小打小闹。她组织了一个宣传队,大串联一来,李木兰就兴冲冲地拉扯起队伍北上北京。赶上了毛主席在天安门城楼首次接见红卫兵,巨大的幸福感使她流下了热泪。
李木兰在北京红卫兵接待站里给父亲写了一封信,抒发了她亲眼见到伟大领袖的激情,并给他父亲寄了一张以天安门和万头攒动的人群为背影的照片。这张照片后来我在她父亲那儿也见过,照片的四周明显地留下了曾经卷曲的痕迹,它疲惫而沧桑地停留在照相册黑色的厚纸上,它和它所留下的那个时刻沉浸在一片黑色的寂静之中。
北京之行,李木兰深受鼓舞。
一九六七年夏天,李木兰宣布了一个惊天动地的决定,决定徒步上井冈山,重温伟大领袖当年的革命豪情。
苇镇上的人无论如何也没有魄力去想象这样一个事情。他们刚刚被铺天盖地的红色和暴风骤雨的锣鼓所惊醒,胆小的人在看着胆大的人起来革命,在小镇上夺当权派的权。他们想不到上井冈山,那是一个多么神圣的事。是被印在历史书上,陈列在革命历史博物馆里,与他们的实际生活无关。却不想来了一个李木兰,不知怎么就有了这样大胆的奇想,她真是一个天生的革命者,天才,她体内早就贮备了足够的激情和魄力,只等革命点燃她。
李木兰的父亲支持她,可她母亲却不同意。李木兰不顾母亲的劝说,用针刺破手指,在一块白手绢上写下了“不上井冈山,毋宁死”的血书。这真是一个气吞山河的惊人之举,连她的母亲也深深被震动了。就这样李木兰热血沸腾地出发了。
李木兰的队伍一共六个人,到出发的时候,其中两个经不起大城市的诱惑,决定加入另外一队伍乘车去上海了。
李木兰徒步进入江西境内时,就剩下两个人。后来走到鹰潭,另外一个人也坚持不住了,做了逃兵,只有李木兰没有考虑她是否能够坚持到底,一个人义无返故地坚定地朝井冈山走去。
后来不知怎么就没有了李木兰消息。苇镇的夏天永远被雷阵雨涤荡,树木的叶子上闪着湿淋淋的光芒,没有李木兰的夏天,单调,沉闷,无聊。李木兰在当年夏天消失了,再也没有人见到她,也没有人议论她,她就像一道轰隆隆的闪电,响过以后就无声地消失了。
七、先凤
一九七四年苇镇象鼻山上氟石矿。
五颜六色的氟石通过滑轮铁索铁吊桶从近百米深的竖井中吊上来,再倒入井架边的矿车上。矿车沿着两条三四十米长的铁轨缓缓向前移动发出沉重的声响。矿车在山腰移动,堆石场在山下。矿车移动,刹车,停下,再把矿车上的氟石沿山坡倒下,滚到下面的堆石场,再由工人冲洗,分捡,重新堆放在一起。
矿车在缓慢地移动,锃亮的铁轨和锃亮的矿车轮子,在阳光下发出一种坚硬的光芒。我看见先凤穿着红色衣衫像火烧般飘动,一逝不返的岁月便在眼前一一掠过,纷纷扬扬。
先凤瘦小,显得柔弱,她人很沉静,从不叽叽喳喳,沉静中有一点严峻;因为先凤与其他女孩不同,先凤是个哑巴。
一九七四年哑巴先凤十六岁,十六岁的哑巴先凤在氟石矿堆石场做临时工。先凤住在我隔壁,她不是先天哑巴,七岁时发了一阵高烧,高烧过后就便成了哑巴。我每次见到她,都会和她用手势交谈,一点问题都没有,大家都夸她聪明。
一九七四年,我九岁,先凤十六岁。十六岁的先凤长得亭亭玉立,她的眼睛十分迷人,好像有什么东西在里面闪烁。
一九七四年夏天的某个夜晚,先凤的名字在苇镇漆黑的上空绝望地回响,膨胀,变形,撕裂,变成某种可怕的东西在苇镇的上空纷纷扬扬;它凉飕飕地进入人们的心中,使敏感善良的人们心怀恐惧,无法入睡,人们在这个难以入睡的夏夜再次想到死亡。
晚上七点,从卫生院传出来的消息是抢救无效。先凤母亲在卫生门口嚎嚎大哭,哭声宣告先凤已经死了。
白天的时候,先凤在矿上堆石场工作,邻居九岁的男孩鸭毛因这天是星期天到堆石场玩,在堆石场的山坡上摘栀子花。装满氟石的矿车在来来往往运送氟石。下午五点钟装满氟石的矿车突然脱轨,沿着山坡滚下来。鸭毛正在山坡下面,鸭毛吓得尖叫了起来,眼看矿车就要压到鸭毛,先凤冲过去推开鸭毛,鸭毛得救了,矿车重重砸在先凤的身上。
人们吓傻了,等人们跑上前去,看到一个此生此世永难忘却的场面,矿车直接压在了先凤的头上。人们匆匆忙忙将先凤送到卫生院,实际上,在路上先凤就已经不行了。先凤被放在卫生院的太平间里。
经过太平间使我害怕。在一九七四年夏天的某个夜晚,这种害怕变成了魂飞魄散。
一九七四年夏天,十六岁的哑巴先凤在我少年的视觉中呼啸而过,先凤的遗容我最后没有去看,但是只要鸭毛的尖叫声在我的记忆中响起,我就会真切地看到她最后时刻那张血肉模糊的脸。
责任编辑 王小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