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璐
在读陆源小说《祖先的爱情》到三分之一的时候,我恍然觉得沈从文当年没有写完的小说《长河》,散文《湘行散记》、《湘西》,陆源在接着他往下写。大概那是在第七章,“排山倒海”的洋纱洋布运进省内,松棉、纺纱、织布的机器瞬即更新换代,“各村各寨变成工场和集市,家家户户皆点亮油灯或蜡烛,开始晚饭之后的新一轮劳作”,还有刘家兄弟为发财而起的种种心思:用枧浆浸泡旧棉胎生产“再生棉”,勾兑高价染料……现代商业元素涌入西南地区,引起古老村庄卷起生产赚钱的热潮。沈从文当年忧虑它改变西南古朴的民风民性,陆源借“连月亮姑娘也纳闷自己是不是没算准日子,要不然大伙怎么会在中秋节晚上忙于赚钱,完全没工夫安安稳稳吃顿团圆饭?”回望了大概上世纪三四十年代西南地区的这一变动,同时让“棉布风潮”得到棉布囤积、价格暴跌的不幸结局……
不过,小说里的三个主要人物,刘瑛、小叔叔阿凉、陆家大少陆云廷,都没有与“棉布风潮”或其后的一系列事件产生多么深刻的内在联系,当他们被挟裹入彼时彼地的某种大潮流时,他们的本心都按照自己的轨迹在运转。刘瑛这个人物塑造得如此成功,她不仅如同沈从文小说里的翠翠、萧萧那样林间小兽一样自由自在地生长,不仅偶尔像马尔克斯《百年孤独》里的俏姑娘雷梅苔丝一样、以婴儿般的种种无心之举掀起了无数的麻烦;更重要的是,她完成了对这两个前辈角色的超越,她身上完满地寄托了陆源对爱情问题的思考,达到了相当的深度。刘瑛在小说中始终保持着不受外界环境侵扰的自由自在的天性,从“‘就叫它‘铁锤吧!刘哥四的女儿把猪崽举过头顶,瞧着它的小玩意儿说”开始,四岁半的小姑娘的不带成见的天真烂漫贯穿着她的一生。她做任何事情都是出于本心,无论是与父亲刘哥四一起去参加陆增荣五十大寿的宴席、去省城军校找陆云廷,还是在陆小廷抢婚未遂后嫁给陆根发,以及跟随陆云廷离开下坡村、无法与陆云廷相处而分开……小姑娘经历了爱情中的迷茫、挫折、错误、弯路,而她永远有勇气面对一切,那股子力量似乎是娘胎里带来的勇猛天真。“‘阿瑛,女人命里注定得学会男人没本事做的一切!‘于是我学呀学呀,什么也没学会。日子就这么哗啦哗啦过去了。”经历了林林总总世事的阿凉和刘瑛在一个夜晚聊天,刘瑛回答里的那一种未经雕凿的天真是久经世事磨损的人们所渴求的。我在这里不由得想起了简·奥斯丁的《傲慢与偏见》,小说里伊丽莎白选择达西是“对了”,她的妹妹与轻浮的上尉私奔是“错了”(私奔可能倒问题不大,问题大的是选的人错了),还有伊丽莎白姐姐的选择……这些想必会给读小说的年轻读者一点隐隐的无形压力吧——怎么才能选对呢?答案可能只有一个——靠理性来选择。用理性来判断人的心性性格,可能是犯错误最少的了吧。可是爱情偏偏兴许是最不讲理性的一个东西了。谁不会被外表所迷惑?在《祖先的爱情》里,陆源放开一切可能的束缚,让刘瑛等所有人物放胆地去爱去尝试。大不了爱错了,重新选择呵!比如几乎要成为丑闻的阿凉的二姐三姐爱上刘家三兄弟的故事,野香蕉林里的翻云覆雨,竟然不知是孪生三兄弟里的谁和谁,且三兄弟明显为狡诈一流人物……陆源并没有歧视他们,小说中的女性人物,从二姐三姐乃至阿兰、阿月、香香、阿芝、顺哥仿佛都是刘瑛的某种镜像,她们以种种方式选择和表达爱情,同时小说里也不存在一般小说中常见的变心、被弃等悲惨情节,因为小说里的人物,无论女性、男性,都人格完满健全,即使枕畔人不爱自己,也是坦然接受。比如阿凉,因为怯于表达对刘瑛的爱,因为刘瑛在陆小廷抢婚未遂后嫁给了陆根发,他在昏昏沉沉的痛苦中,走向早年曾掩护过自己免遭追捕的顺哥(一个女孩子,有一个带“哥”字的名字,也很有趣)家,与她每晚在一起:
无论如何,我确实希望就这么一天天生活下去。直到顺哥要我打消娶她的念头:
“阿凉,别骗自己啦!”她说,“你没忘记那个女人。”
一句多余的话都没有。这份豪爽,我相信刘瑛也一样具有。
之所以有时候说“小叔叔阿凉”、有时候说“阿凉”,是因为小说的一种特别的写法。从第一章直到最后的第十九章,每一章都有两个叙述者。一个是阿凉本人,另一个是他的侄子,阿源。陆源在这里将自己的名字赋予了其中一个叙述者,让“祖先的爱情”这部小说更具有一种自陈历史的真实感。而在每一章中,叙述者的改变最显著的标志,是通过每章中的一段楷体字对话,即阿凉与刘瑛的一段对话来隔开的。而每章中这段阿凉与刘瑛间的对话,到读者读到第十七章才豁然明白,这一定是阿凉明里来竞选省议员、其实是来见刘瑛的那个夜晚,两人聊了一夜往事的对话的记录:
他俩用的是一门独特的语言,一门很久以前在山腰间的老榕树上诞生的语言,一门只能由两小无猜的童年伙伴创造的难解语言……伴随岑夜奔流,两人的话题范围越来越大,触碰的昔日光线愈发零散。
这楷体字对话所从由来的谜语要到第十七章才解开,而想彻底解开谜语的愿望引着读者不断看下去。同时,每章的楷体字对话所涉及的一个个事件又自然牵起了每一章的故事。一部将近三十万字的长篇,结构是要精心考虑的,而陆源做来似乎毫不费气力。陆源的写法是很牛逼的。时间长河中的事件,他依着叙事的需要打乱了它们的顺序。并且,读完全篇,再返回头重读前面,才发现他真的敢于直接将小说后半部分详述的事件在前文就直接提出来写,而往往在这些事件第一次出现时,他只对事件名称或人物略点一笔、并不展开。某种洞悉世事的意味深长潜伏在这种写法里,而读者初读小说的疑惑都将在之后的章节得到解答。这一点在第一章便表现得十分明显。小说一开篇,陆源就毫不吝惜、毫不“体谅”读者理解和接受能力地将无数的人名、称谓、关系扔给了读者,他充分相信读者的智商,在接下来的叙事中不慌不忙地将其一一展现和解答。
说到这里,方才叙事者转变的方法还没有说完。正如姚摩在《刻骨铭心的洞察力叹为观止的文字盛宴》中指出的,每章中,陆源还通过对家里人称谓的变化,比如在“阿凉”前加上“小叔叔”字样,暗示接下来的一段由阿凉转到阿源了。变换叙事者的优势在于,由于阿凉、阿源与各种人物的情感关系不同,所以在需要表达某种情感、表现某段往事时,通过转换叙事者会得到很大的便利。比如当叙事者是阿凉时,他追忆刘瑛的往事,叙述的语气就会变得非常柔和,能让读者体会到阿凉的情感。并且,阿凉和阿源所能够看到的事件也不一样,当阿凉投奔华南虎做土匪时,关于刘瑛和村子里、省城发生的一切,便只能由阿源——阿凉的大哥陆阿广的儿子来陈述了。
阿凉恍然领悟:“让自己多年以来一直活着的主心骨不是别人,正是天才木匠与沈大小姐的私生女刘瑛。她的形象……无不赋予他趋吉避凶的准确预感,帮他及时躲开死亡的猛烈冲撞”“以往的经历终于让小叔叔明白,爱情非但不减损勇气和雄心,还像烈火需要干柴一样须臾离不开它们,而且无论哪种力量均难以阻止它开花结果”。小说里,阿凉褪去土匪头子、联队指挥、省临时议员等外在缀于身上的种种身份,他的内心一直是那个伞铺的小伙计,向皮神甫、伞铺的陈师傅学习绘画技法后,只想为刘瑛好好地画像。所以当日本人退去、内战即将开打时,他拒绝国共两方面的邀请,在教堂里与刘瑛避世,“懒得再朝门外瞄一眼”。小说结束于一句关于阿凉与刘瑛婚礼的暗示,终于让《祖先的爱情》这部小说落定。
小说题目为《祖先的爱情》,其实正面描写爱情的部分很少,特别是直接描写爱情中人的心理部分,几乎仅有刘瑛的父亲刘哥四和沈小姐一段。(而阅读那一段时强烈的酸楚现在也仍然隐隐觉到。)陆源有很强的心理描摹功夫,而他不采用直接描摹心理和情绪的方式来写感情,他用大量笔墨写几十年来被一个个外来事件冲击的下坡村和省城,写其中无数的事件,让他的人物在种种磨难中自我生长,渐渐明白自己与彼此。陆源在后记中说:
从最初形象的萌发,到整个小说世界的建成,支撑写作的并不是某个特定观念,而是对生活、历史和时代的好奇,是对一片异彩纷呈的天地不断描绘的强烈愿望。……世界本身比世界观更重要,因为人们无论持有什么见解,他们总在以各自的方式追问何为幸福。我还相信,爱情处于幸福序列的顶端,推而广之,它将扩展为人们对美好事物的爱,他们不断为之斗争,甘愿为之牺牲。
陆源构筑《祖先的爱情》的世界,有着如马尔克斯一般构筑“百年孤独”世界的雄心。他描写“炎热纷繁、五方杂处的民国南方世界”,塑造“仿佛受到了潜藏于空气中的魔法元素感染”的人物,被人称为“魔幻现实主义小说”或者“社会幻想小说”。其实写到这里,才刚刚进入这篇评论的正题。“魔幻”和“社幻”,共同的是“幻”,陆源是制造幻境的大师!
自始至终贯穿《祖先的爱情》的逻辑,并非日常生活中的逻辑,而是充满西南地区特色的传说、民俗、风物的逻辑。这些传说、民俗、风物,有的是现实中确实存在的,也有的是陆源用强大的想象力从虚空中召唤出来的,是他的创造。万物有灵的观念,生死可以相通的想象,加上文学化的表达,通过强烈的情感、感受的滤镜,便折射出《祖先的爱情》旖旎迷离的幻境。
我们随手在小说中选择几段:
很快,月亮姑娘便打着灯笼,穿行于浓云密雾的碧海中,并打开她药贩子的大口袋,不停向四方播撒香芝麻。
远处稻田披着露水的大衣,呈现奇异的霜白色。……天上的星星互相拥挤,打着瞌睡,顺着西边的群山缓缓下沉。
呆头呆脑的月亮翻滚着升上中天,锯齿状的烟雾飘往镇外。
这种笔法一望而知是陆源的。陆源说,“月亮姑娘”这句是他对壮族民间传说的加工,他读过一本《壮族风俗志》,对其中的传说进行了改装。我想说,这便是庾信、李商隐式的活用典故,便是废名说的“化腐朽为神奇,此则在于豪杰之士”。这则壮族的传说,可能只流传于西南的壮族地区,而经过陆源文字上的加工,将它放入一个雄浑的大故事结构中,便获得了它新的含义,读者一见便再难忘记。中国黄河流域的儒家文化早熟,“敬鬼神而远之”的态度当时便抑制了神话、传说的发展;这些汉民族文化以外的文学资源在《祖先的爱情》中获得了大爆发和发展。
稻田、星星、月亮、天空,经过拟人和隐喻,变得如此鲜明可感、活泼泼的!先是把隐喻和拟人综合在一起,稻田“披着露水的大衣”;“奇异的霜白色”,引入鲜明的颜色,又带入了“霜”的意象,给人遥远、冷凉的感觉。星星“互相拥挤,打着瞌睡,顺着西边的群山缓缓下沉”,这里糅合了拟人及现实中由地球运动引起星星“下沉”的视觉效果;“互相拥挤”这一动作趋向,完全是强大的想象力构造出来的。第三句,月亮是“呆头呆脑”“翻滚”的,烟雾是“锯齿状”的。博见的陆源改造不常见的传说,用奇特的想象力将自然景观拟人化,并加入鲜明的色彩,给读者留下强烈的印象。
之所以《祖先的爱情》给人澎湃磅礴的幻境的感觉,可能重要的一点,是陆源让小说中的每一字都经过了强烈情绪的透镜,“物物皆著我之色彩”。这里有印象画式的心理感受:“小叔叔至今无法忘记,当时天空是石榴色的,云彩是珍珠色的,热风是太阳色的,刘瑛闪光的皮肤是琥珀色的。”更有变形的心理感受:“阿月好像走入了一幅奇异的画卷:时间放慢步伐,云朵亮得刺眼,宛如梯子的天光沿着屋檐缓缓伸展下来,路人染上了某种使身体变成空气的疾病,穿行于楼房夹道的石子路中,彼此视而不见。”这两处只是略微举例,《祖先的爱情》全篇莫不如此,陆源仿佛吸收了二十世纪印象派、表现派的技法,经过情绪的变形,环境、景致、人物,都在某种强烈的光照下具有了非同寻常的形象。
整体的把握之外,陆源还有很多制造幻境的小手法。如在小说中发明神奇的动物植物,增加西南世界的神秘感——“这种飞蛾身长半尺,翅膀犹如石榴皮,晨暮时习惯成群结队出没于野香蕉林,吮吸一种能捕食苍蝇的附生兰花”。再如打破生死界限,让死去的人和活人在一个空间中存在——“当年我困坐在店铺的阴影里,跟‘粉哥的鬼魂一起,从早到晚观望街上过往的行人”,看到这里,惊叹陆源没有忘记伞铺里那位早夭的店伙计!还有,比如建立一种怪诞的因果联系——“他没钻出娘胎就不停打嗝,据说是因为陆巨堂的暴亡令他受了惊吓。”以及描写奇人异行,陈述现实世界中不可能的事物:“有人瞧见他夜里也不睡觉,通宵借着月光磨一小块叫做镜片的玩意儿。据说它能让一个老眼昏花的人看到往昔的景象。”以上种种,构成了整部小说“幻境”的琉璃瓦,让它每一个细节都精美细致,令读者心醉神迷。
而支撑所有这些制造幻境的方法的,是一种创世般的激情。这里有“对生活、历史和时代的好奇”,也有“以各自的方式追问何为幸福”的探索。这两个方向一向外、一向内,是巨大的哲学、史学和人生命题。而陆源通过创造《祖先的爱情》的幻境,在“创世”的同时自我完成了。这部浩瀚神奇的小说因此并不追求每一个线头的闭合完满,比如田嫩豆的线索,便不需要与刘瑛、阿凉、陆云廷的主线形成某种绾合。这也正是它浩瀚广博的方面。当看到“小叔叔阿凉望出窗外,听见昏黑的鸡啼声,感到黎明可怕的气息正蓄势待发,急于成为大地的新主宰”,我期待着陆源的下一部小说在社会和历史建构上更其独异的幻想模型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