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秋水
这个我倒没有想到。我怎么会想到我有一个当局长的父亲?这和他有什么关系呢?这件事发生了,他们都说不可能。我打着手势给他们证明了半天。我从来没有说过这么多话。最后,我真想哭了。可是,他们看着我,还是冲我摇头,神色那么坚定。我真一点气力都没有了。
“你要知道:王局长……”他们认真地说。
“王局长?……”我不解。
“你父亲……”
我怀疑地望着他们。他们也在看我,很严肃的样子。绝不像开玩笑。我思忖,王局长……这是什么意思呢……就又盯了盯。他的嘴嗫嚅了一下,发出了一串干燥的声音:“别开玩笑了,你父亲是王局长!”说完这句话,我看见他的嘴哆嗦了一下,有些合不拢。他不再说话。有一会儿,我真想笑。可是看见从他的额头和鼻尖渗出的汗珠,我感到这的确是一件严肃的事情了,就抑住了自己。我开始让自己思考这一点了。一旦我集中注意力,看到这个问题的实质时,我着实吃了一惊。
他们拽了半天,我才坐下。我不知道我不自觉站了起来。
真是没想到。我……哆嗦了一下……我的父亲是王局长?我看他们,他们直冲我点头。这一点我真没有想到。我发愣了半天,终于承认了这个现实。
我出来的时候,他们拍了拍我的肩膀,在我耳根还说了些什么。我都没有听见,接着他们就笑了。有什么办法呢?
榕跑过来围住我的脖子,在我脸上亲了好几下,最后还要亲我的嘴,我把她推开了。我……我……我父亲……我费了好大的劲儿才把这三个字说出来,就不想说了。我望着榕。
榕愣了一下,笑了,你父亲是教育局王局长焉?!我还是不解,榕就温和地摇了摇我的脑瓜,十分亲昵地搂着我走了。像我是个孩子。
星期六,榕找我来玩。搂住我的脖子吻又用小舌头舔我,像猫一样。还给我说了很多话。我一直没动。一直看着她。她不响了。后来坐了一会儿,她说她走了。我还是不吭。她就站了起来。她几乎是跑着出去的。在她开门的时候,我似乎听见了她低低啜泣的声音。接着门咣当一声,榕就不见了。
这个我倒没有想到。我怎么会想到我有一个当局长的父亲?这和他有什么关系呢?这件事发生了,他们都说不可能。我打着手势给他们证明了半天。我从来没有说过这么多话。最后,我真想哭了。可是,他们看着我,还是冲我摇头,神色那么坚定。我真一点气力都没有了。
“你要知道:王局长……”他们认真地说。
“王局长?……”我不解。
“你父亲……”
我怀疑地望着他们。他们也在看我,很严肃的样子。绝不像开玩笑。我思忖,王局长……这是什么意思呢……就又盯了盯。他的嘴嗫嚅了一下,发出了一串干燥的声音:“别开玩笑了,你父亲是王局长!”说完这句话,我看见他的嘴哆嗦了一下,有些合不拢。他不再说话。有一会儿,我真想笑。可是看见从他的额头和鼻尖渗出的汗珠,我感到这的确是一件严肃的事情了,就抑住了自己。我开始让自己思考这一点了。一旦我集中注意力,看到这个问题的实质时,我着实吃了一惊。
他们拽了半天,我才坐下。我不知道我不自觉站了起来。
真是没想到。我……哆嗦了一下……我的父亲是王局长?我看他们,他们直冲我点头。这一点我真没有想到。我发愣了半天,终于承认了这个现实。
我出来的时候,他们拍了拍我的肩膀,在我耳根还说了些什么。我都没有听见,接着他们就笑了。有什么办法呢?
榕跑过来围住我的脖子,在我脸上亲了好几下,最后还要亲我的嘴,我把她推开了。我……我……我父亲……我费了好大的劲儿才把这三个字说出来,就不想说了。我望着榕。
榕愣了一下,笑了,你父亲是教育局王局长焉?!我还是不解,榕就温和地摇了摇我的脑瓜,十分亲昵地搂着我走了。像我是个孩子。
星期六,榕找我来玩。搂住我的脖子吻又用小舌头舔我,像猫一样。还给我说了很多话。我一直没动。一直看着她。她不响了。后来坐了一会儿,她说她走了。我还是不吭。她就站了起来。她几乎是跑着出去的。在她开门的时候,我似乎听见了她低低啜泣的声音。接着门咣当一声,榕就不见了。
我吃了一惊。当我迟疑了一下追出去的时候,榕已不见身影。我甚至还来不急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呢,真让人猜不透。我又想了想,我不记得我怎么榕来着。
我和榕是两年前认识的。当时我一个人在马路上走着,榕从对面走过来。我还走着。后来我走不动了就抬起头。我就看见榕了。当时,榕正看着我笑,当时我还不知道榕就叫榕,太阳在榕后面一闪一闪,笑在榕的脸上一闪一闪的,给我一种梦的感觉。榕说了一句什么,我没有听见。后来榕只笑。后来榕不笑了,问我:你很孤独吗?我不知道她这是什么意思。就想了一会儿,认为她说得对,就说:一个人的时候,总是很孤独的。她说那让我陪陪你吧。本来我低下头了,听见这一句,又抬起头,紧盯了她两眼。像看一只蚂蚁,榕谈到她后来的感觉时说。行吗?她又说了一遍。当时我相信我有点慌了。可是她那么热情,叫我也不好意思拒绝。就含含糊糊答应了。我不知道我的头怎么动了一下,她就跟我走了,而且还挎住了我的胳膊。这很不舒服。天那么热,挎久了就出汗的,薄薄的一层像粘膜,很不得劲。
榕就是从那个时候起和我在一起的。榕说我和她在一起总是心不在焉。我没有吭。有什么好说的呢?榕说和你在一起总是无话可说,真别扭。我还是不响。后来榕问我你就不想吻吻我?我抬起头来看榕。这时候太阳在榕的后面一闪一闪的。榕的牙齿也一闪一闪的。这很像我们相识时那情景。榕长得也不坏,可能就是美丽吧。我说想。榕扑进我的怀里。我吻了她一下。榕闭上眼睛又睁开,不吻了?我就又吻了她一下。榕再睁开眼睛的时候很委屈,攥着拳头打了我两下,就没劲了。叹了一口气,说你这人真怪。又不响了。过了一会儿又说:可能因为怪我才喜欢你的。我听了没有说什么。又坐了一会儿,后来我们站起来往回走。
那一夜回来的时候才十点钟。睡又睡不着,干什么呢?就溜达着出来了。我买了一包香烟。吸着吸着就瘪了。我摸了摸,还剩下几棵。就不吸了。我觉得我的嘴很麻,狠劲拧了一下,还麻。心想:以后可不能吸了。吸烟不好。对身体不好。可是,不吸烟也不好:吸烟的时候,体会不到有什么事比吸烟还主要;一不吸烟,就知道了。我又溜达了两圈,终于不能决定做什么。最好空气开裂了;可它总在弥合。我丧气极了。你做别人让你做的事,当不这样,就不好。别人没让你做,会出力不落好的。这是很难的。可是想想吧,别人把你忘了又怎么办呢?想想,你就急了,觉得自己做事情有了理由。实际上,事情一直在等待,是你决定了它们,就像决定自己的命运。我要做事了。这颇有点英雄壮举的味儿,体会到这一点,我的心情就不一样了。
不过,要做出一件事情来是艰难的。这是因为首先要有这件事情,然后你怎样才能做出它。可它在哪里?这总是不着边际的。而且很棘手。你看过这路这墙这树以及这楼以后就这样认为了:它们只是它们本身,是一些(死)物体,没有事情。要在它们身上寻找出“事情”来就叫人笑了。不过,只要肯动脑筋,总是有事可做的。而且,这是开始,你就得让自己表现出信心来。回到原来的状态,这是一件使人为难的事情。我并不是害怕那个“状态”嘲笑我,或者我嘲笑自己,而是觉得我根本不能改变什么,这使我很难过。好像我注定要在这种状态下待下去并且成为这种状态本身,我接下去想,就很生气了。
最好他妈的这个时候走过来一条狗,我一直撵着它,走到它主人家门前,把它打死,这该是一件让人有快感的事情:早晨主人打开门,看见有滩污血(像一只影子),看到尖利的深深的抓痕,看到几只苍蝇,接着看见了翻白眼的狗,主人看见时已经很糟糕了(它的样子早已变形,这时候不能再叫狗了)。他会在门栏上迟疑着,是否要退缩了回去;好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只留下了一条狗作见证似的。这让他(她)疑惑不解;女主人发出了尖叫声,朝屋里跑去。在门栏上绊掉了一只鞋。她多么恐慌啊。门是自己打开的,她却打开了慌乱、杂芜的一天,女人的柔软、可笑暴露无遗。但他并没有想要跑掉。他在门口看了那狗一眼,就朝它走去(主人显然是男人更合适),尘土在他的脚后跟像一层蚊蚋一样漫起。男人高高抬起一只脚,突然,事情发生了,他觉得眼前一黑,接着黑了一片,就被黑影罩上了,脑袋嗡嗡。像破铁皮一样乱响;男人开始像猫一样叫唤——多有趣呀,一群小苍蝇就使人变得很有趣!虽然事情还没有做出来,不过,想一想就觉得它有趣多了。比把它做出来要有趣。
跟踪一条狗走。这可不容易(人常常被狗跟踪,这倒是真的)。你得脚步放松,在它发现你的时候,向四周看或系鞋带,当然还有其他事项。这得需要专门的经验和训练,我事先又没学;但我会应付好的。我想。突然又变得很丧气:我猛想起这个城市是不让养狗的——这个城市根本就没有狗,这一点真出乎意料,不过我也没办法,我无法改变一个城市根深蒂固的成见——它竟使一个男人在黑夜里无事可做;显然,它至少又减少了一件事情:狂犬病。“没有狗,也就没有了乐趣。”我灰心地想。这一点他们可没想到。虽然,在这座城市里,我们依然可以吃到狗肉,但很显然,那是一条狗的来世。它在别处被处死的,运到这里来,这里就好像是地狱。就像人的尸体被运到地下,地下就是地狱一样。狗活着不可能到达这座城市,这是狗的悲哀,还是城市的悲哀?
在我又溜达了几圈后,还是不能决定做什么,我觉得很腻烦,有一件事情就要在我身上发生了(它是渗漏的结果,有时候我想我们的身体真像是一副筛子),它啊,像一只大鸟的翅膀慢慢覆盖了我:我往回走,仿佛睡着了,懵懵懂懂,走到宿舍楼的时候,它露出了头。我突然想撒尿,像尿急了一样,我跑到楼道口那儿。我他妈的那个时候的样子就像一条狗。我浑身哆嗦。腿肚子的那块肉他妈的简直活了,解下裤子的时候,我还抖索个不停,我根本就尿不出来。我不放心,怕耽搁的时候太久了,就跑到宿舍楼后面——对于我来说效果都一样——然后对着墙冲起来。一股尿骚味扑鼻而来,滋滋的,刺得我浑身都开了花。影子在地上晃悠悠的,水一样,某个部位伸缩一下,一下子跑到了墙上。墙上湿了一片。后面刮过来一阵风,地上的茅草沙沙的,我突然扭过头去,看见许多匹狗向我跑过来,从空中,斜斜的,疯了一样;像泼下来的水。我当时已经躲不开了,但过了一会也没见怎样。我揉了揉眼。看见那许多狗都挂在树上吊死了。它们毫无生气,样子单薄(把我惊了一愣)。倒像是狗皮。垂在那里,还滴着血。这时候有点像人的衣服了。我不知所措,就那么站在那儿——心里充满了憎恨。我记得往回走了几步,还回头看了一会儿,在我到墙角那儿的时候,我就那么回头看了下,就站住了。这是我最后带着憎恶和惋惜的一眼。突然走了回去,并跑起来。我又回来的时候,最后朝那儿嘲弄地看了一样,才回去的。
这件事你就是没有想象力也能想象得到:我太兴奋了。在这个学院里总算发生了点什么事情,人们的谈话总算有了点内容,人们总算有的可说了:开始还憋着,扭扭捏捏,但心里别提多想说了,就私下里议论开了,终于炸了锅。你美滋滋地摸到一只烟,美滋滋地点上,美滋滋地吸了一口,觉得高兴极了。看着那烟头一红一暗的,你的心情也在眨动了。我吸了一只。后来又吸了一只,一直让心情停在这个兴奋点。后来没烟了,思绪才像烟一样冒出来,我又继续想下去,我想象第一个人发现这件事的惊愕表情,接着这件事如何被密密地传开,然后秘密不再是秘密,上面组织专门的人员寻找网孔里的人,并为他守夜(这一点是很奇怪的,整个城市,竟没有守夜者)。孤独的人一下子变成了众人注目的中心;各自的心里在猜疑(都成了怀疑对象),像谜一样,这个人成了所有人。人人都在被怀疑之中。人们出门后会变得谨慎又小心。这个城市一下子增加了很多面目正经、不苟言笑的伪君子。他们的诚实已经变得不纯净,他们被猜疑而猜疑他们的正是他们所猜疑的——他们能想到这个人就是我吗?一想到我由边缘人一下子成了众人注目的中心,一想到我的名字响在许多我认识或不认识的人的嘴唇上(像菟丝草和狗尾巴花一样),一想到这些,要想止住我全身的肌肉不颤抖,不让血液蒙上我的眼睛,那可真不容易。不过我得从这里脱身出来,心平气和地想一想,就觉得自己的激动没有道理了。一个想法或者设想,在你激动的时候,很不可靠。我就说服了自己,让自己平和起来:从我的外表看来,就好像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做到这一点,还真不容易。
一件事情现在要来和在一天以后要来有什么区别呢?如果您举手提到这之间的十二个小时,可因为它迟早要来,十二个小时也不起作用的。也就是说:虽然它是在十二个小时后才来的,就好像它现在就已经到了一样(我就是当作这样来接受它的),我总打消不了这种它仿佛现在就来了的认为。虽然按耐住自己,还是着实欢喜了一阵子。这可把我搞苦了,当我迷迷瞪瞪刚睡着的时候,他们已经起床了。我几乎一夜没合眼。早晨起来一直打哈欠。可是一想到事情,就精神起来了。这一天,我格外留神。对一些细小的东西的行踪格外敏感,连细微的变化比如一只蚂蚁爬上树也不放过:我发现几个同学围在一起小声嘀咕,就挨过去。接着他们便笑了。原来他们在打噱闹着玩。我很丧气。这一天就这么过去了。虽然你觉得它应该和别的日子不一样,可它也过去了。就好像压根就没有发生过什么事情。我疑惑我是不是搞错了。续而怀疑人们都不正常了。我仔细地观察了一下,发现他们并没有把什么漏掉的慌张相。有一会我甚至怀疑我是否干过那件事。可那几件衣服却给我以实感——它就是凭证焉。人们没一点异样,我倒是被弄得神经兮兮,累坏了一样。
晚上,我躺在床上。榕来找我。我说不舒服。榕说哪不舒服,就过来摸我头,我摆摆手让她走开。一个人的时候,总有他的好处:他可以静下心来想点什么。不至于受打扰。所以榕来,我很不乐意。不过我很快就把她忘掉了。我看着天花板,心想人总是奇怪的,让你摸不透。不过,什么也怕习惯,只要你一习惯上,就会对它慢慢适应的。可是人们这样,人们怎么能这样呢,总还以为我搞错了呢,好像我不是我自己,不了解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做过什么一样,我有点奇怪,有点恼怒,甚至有点绝望。我想来想去,不得不把这一点归过于人们。我总不能让自己先失去信心吧,让我认为没有我这个人。但这的的确确给我一种受了轻视的感觉。不过,人们真的搞错了。要弄清楚这一点,等待是必须的。可能人们也并未搞错,而只是它突然被什么(突然发生的事)替代了也未可知。而人们总是很忙。这一点我确没有想到:每一个人起码还没有十来件衣服吗,所以每一件衣服在这十来件衣服当中就不那么重要了,而且倘若偶尔失去一两件,也是正常的。所以人们犯不着去大惊小怪,这一点也就可理解了。不过你尽可以设想一下:就是人们在丢掉他的最后一件衣服会是什么样?这是很有趣的,人们穿着衣服做事、交往、搞恋爱,如果不穿衣服就什么也干不成了,人们不好再出门,只好呆在家中,家——屋子又成了他的衣服,看来人们总喜欢拿点什么来遮蔽自己,虽然他们彼此知道,而且也不难设想出,但那样人们总觉得他们之间少了点什么(伪装?),总是不大方便的(好像不虚伪人们就会活不下去似的)。衣服很需要。也很重要。知道了这个,你也就知道了你从事的工作的艰难性。衣服遮住了人们的龌龊,无疑,又造成了人们之间的差别,虽然脱掉衣服,他们几乎没有什么不同的,一穿上衣服,就显示出了他们的差别和不平等。我得冷静下来,客观地想一想,我应该如何行动。我必须按部就班,有计划,有耐心。这是很使我为难的。你知道,我一个人,一个人,力量多单薄呀。如果我有同盟者(同伙?)或者有一个组织,那就容易多了。这是很可惜的。但凡事都要有人开头,这件事情,怎么就不是我呢?一想到我不是代表我自己或者我是第一个出来(后面将要跟随很多的人),我就有了信心。首先是要行动起来。任何时候都不要忘记行动。这一点我提请我们都不要忘记。
从这一天开始,我就一直在行动。头两天过去了,还是很平静。不过,我表现得很有耐心,急躁是要不得的。只要你想想你的目标,就会变得有远见起来。我发现我的成果,是在一个星期之后,在榕的身上。那是我极愿意谈及的,也是唯一引起我兴趣的。那一天,榕说话很激烈,表现很冲动。使我莫名其妙了半天,不过我很快发现了个中的奥秘:就是榕跑起来的时候,胸脯比往常挺得要高;如果稍加留神,你就可以看见榕的衣服下晃荡的两个乳房的轮廓。我盯着榕的胸脯看了好久,得意地笑了。那只是我身体里的另一个我在笑,我仍然很冷静。这是我在成果面前所应该表现的态度。这样才有可能取得更多的进步嘛!当时我看了榕的胸脯之后,突然对榕表现出温柔起来。榕感到很意外。但很快就投入我怀里,向我诉说委屈来了。我故意装作吃惊的样子,这使榕认为我不相信,她就拿我的手去摸她的胸脯。我摸过之后,然后装作很慎重的样子问榕:你打算怎么办。我说完,就认真地看着榕。另一个我真想笑了。不过我没有,我得克制住自己,这是很不合适的。所以我就继续看着榕,不敢动弹。好像一动弹我就有某些不真实的地方露出来一样。榕大为感动。扑入我怀里,娇嗔地说:再买罢。我吃了一惊。这我可没有想到。我还以为她去报案把这件事公开呢。我怎么想到我在偷衣服还有人在专门制造衣服并堂而皇之地出售呢。这大出我意料。眼看着我的辉煌的计划和战略轻而易举地在一句话面前坍塌了、破灭了,我真不知道如何才好。我那时候一定有些失色,因为榕给我说了些什么,而且在她第二次说的时候我才知道。当时我愣愣地看着榕,榕又说话了,榕说今天晚上要和我在一起,榕说这句话的时候声音很轻很小,像在梦里说的似的,令我恍惚。我就低着头吻了吻榕,以后又发起愣来。后来我们往回走的时候,榕又问我怎么样。我竟问她什么事。榕就想哭。我说我无所谓,既然你要这样,就这样好了。榕看了我半天,好像不明白我的意思。我就又说:你都想好了,我怎么都可以,无所谓。我记得我说这句话的时候还摊了摊手,似乎表现出很不耐烦的样子。榕惊异了半天。我们一直走到宿舍门口,说也没有说一句话。榕停下来了,看着我,很悲伤的样子。她伸出手指头,在我的头发里挠动了两下,像一只鸟,在鸟窝里扑腾了两下,就没了力气,垂了下来。我看见她嘴唇哆嗦着挨过来。她的嘴唇冰凉,只是挨了挨我的嘴唇,像履行某个仪式似的,又分开了。令我很不耐烦。她看了看我,睫毛垂下,然后走了。我看见她单薄的身影在凉风中似乎还摇晃了两下。像一棵树。我很为难。回来后这一夜我都没有休息好。不是因为榕,而是因为榕说的话提醒了我。我悲哀极了。似乎不能对自己把握了。目标太大了,很容易使人失去信心。我似乎有点麻木了。你一个人消灭它,千千万万的人又不停地把它制造出来,你消灭它的速度赶不上人们制造它的速度,这总不是办法。我真为难极了。有一次,我竟发现我小声嘀咕起来。听着那声音像鬼魂一样露出头来又消失了,我吃了一惊。我可从来没有这习惯,而今它突然出现了(原来它就藏在我体内),就像一个魔鬼令我感到不安。我无法接受它。我知道有某种微妙的变化(十分可疑地)在我的身上发生了。在我还没有觉察到它的时候,它就已经形成了并左右了我。似乎我身体的某个部位发生了故障一样,令我惊慌,以致我浑身颤抖起来。我不敢正视它,拼命去想其他的,竭力忘掉这件事。不过我发现这一点也不管用。因为我又听见它了。我听着它奇怪的响动身子哆嗦了一下,很想把它搪塞过去。转念一想到我的处所:这个身体,而我是它的主人,我又把它找回来,终于将它确认。我就是从那个时候起有了自言自语或嘀咕的毛病的。而且它原来越频繁的露头,令我再也改不掉。
以后的一个星期,是我强打精神硬支撑过去的。除了从榕身上发现的那点可喜之处外,一切都平静如初。就是说好像根本没有发生那些事,好像我这个人是虚无的做事根本没有什么效果一样。这是对我的否定和轻视,使我的情绪很低落。我不能发怒而且发怒也不管用。这期间,榕来找过我几次,我根本不愿意理她。因为,是她让我明白这个世界的。她告诉了我真相。让我明白对这个世界的反抗或破坏根本无用。榕很不高兴,我却无能为力。在我做出了一次次退让之后,我发现我对自己越来越不能把握和信任了。本来我放弃了大目标,仅只剩下抱着使人震惊一下这样妥协的想法了,以为它容易达到,我也可以为自己找到点信心了。可是连这最后的小目标也不能实现。这是多么令人沮丧啊。我真想找谁说说去。讲讲我期盼的心情,以及它如何一次次落空,受到伤害。虽然人们有时不在意,就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看不见,但在我却不能忍受。好像谁故意和我为难,看着我的努力一点点地增加,却没有成就。这真使我……绝望……得想和谁讲讲道理。我知道我又有些不着边际了。不过,这的确令人很恼火,而且它说不出,想想它是怎样炙烤你,想想我又如何得忍耐住,不让它发作出来。做到这一点,已经很不容易,你还能让我做什么。生活像一面光滑的玻璃,你以为轻而易举地就能将它打破,可在你把全部力气掷出的时候它竟不发出一点声响,让你如何能平静下去。改变它,改变生活,这是多么愚蠢的想法呀,而且在你知道了这一点,你就再不能忍受了。可你又能怎么办。可你又能做什么呢?你不能要求生活为你做什么什么,这你是知道的。人性的一切,都缺乏理想的约束。我不能嘲笑自己。可究竟谁错了呢?在我和生活之间要找出一个答案可真难。
那一天晚上,望着垂手可得的猎物,我悲哀极了。你一直以为那是你的猎物,你的战利品呢,可人们像丢垃圾一样丢给你,你还那么看重呢!为什么人们抛弃的东西你却那样珍惜它并对它抱有希望呢?这是多么悲哀的事情呀。而人们根本不在意它,就好像你是一个小丑,人们根本就不值得为你吃惊一下或看你一眼。多悲哀呀。我是在那个时候哭泣并呼喊出声的,直到有人过来问我干什么,我才啜泣着声音说:我偷衣服。人越来越多,最后有人点起一根火柴。我的脸被照亮了。可我的周围站着那么多人,我都看不见他们的脸,他们像影子一样,离我那么远,我叫了起来:我偷衣服,偷你们的衣服,偷你们穿在身子外面的衣服,你们为什么不管呢!你们为什么袖着手不吭声呢?这一喊可糟了,那些黑影仿佛(被我的声浪冲的)离我更远了,我伸手抓他们,我抓不住他们。我跺着脚哭了:为什么、为什么呀,我不让你们穿衣服,我剥夺你们的衣服,让你们感到羞耻,你们为什么不管我、不发怒、不打我呢?我的脑子嗡嗡乱响。黑夜像一个陶罐一样碎了。我听见许多细小的声音。他们说:王自在疯了?他们说我疯了。他们说:他肯定脑子出了毛病。我听他们说了,急得直冒汗。我说没有没有,我脑子没……毛病……我一直都很清醒……比谁都清醒。我知道我那时一定很激动,因为我最后说不出话,只哇哇乱叫了,我急得直跺脚。最后他们还是说我疯了。真是没办法。我感到我累极了。我从来没有这么累过。我不再吭声。我甚至闭上眼睛不愿意看他们。
光线刺着了我的眼睛。我费了好大的劲才睁开眼皮。我感到我的脸上皱巴巴的,我用手指蘸着口水搓着,擦着。直到这个时候我才发现我在一个大屋子中,屋子里有好多人。我都认识。可我觉得我和他们一点也不相关了。他们问了我许多话。我都一一回答。他们边点头边拍我的肩膀,我突然抬起头来泪流满面:真的,这是真的焉,你们为什么不相信我呢!他们都笑了,他们的笑那么虚假,一点也不真实。好像他们也不真实,是虚幻的一样。我对着一群虚幻的人。突然想到了这一点。重要的一点。我怎么把这给忘了呢。我说你们等着啊。就跑了出去。跑到门口我又扭头说了一句。它们都面面相觑。
我把衣服一件一件摔在他们面前,一共四十二件。每个晚上合三件,两个星期就四十二件,从没间断过。我抬起头来问他们相信了吧。可他们还是直摇头。我疑惑,问这衣服不是真的吗?他们说是真的。我惊愕起来:那我不是真的啦?他们又笑了。并摆摆手让我坐下。我不坐。又追问了一句。他们说你是真的。他们回答的很认真。我紧紧跟着问了一句:那为什么。他们不回答。又笑了。并拍我的肩膀。我看着他们。困惑极了。他们的态度真让人摸不透。他们那么不相信我。真让我丧气。我不响了。甚至懒得看他们。他们慢悠悠地给我说我是王局长的儿子,局长很廉洁,但衣服还是穿得起的嘛!再说这样的家庭使我受到的教育也不允许我这样做呀,他们说了一大堆话,没完没了的。我都不乐意听了。我只想告诉他们,告诉这群混蛋一点:就是我偷了,我已经偷了,这件事我已经做出来了,怎么办吧?!可他们真使你厌烦,看着他们说话洋洋得意自以为是的样子,我真想跳起来打他们的脸,叫他们闭上他们的臭嘴。不要再喷气。我按耐住我自己。他们还在喋喋不休地说话。有一会儿,我以为我睡着了。最后他们说你难道以为那些衣服用来穿的吗?不是呀。我抬起头来看了他们一眼,不知他们又在耍什么花招。那用来干什么的?他们叮问了一句。我只发愣:干什么,是啊,干什么呢?这个问题我从来没有想过,我只知道我多偷一件衣服,他们就少一件衣服,他们的身上就少了一层,如此而已。可我用偷来的这些衣服干什么呢?我看着他们,不响了。他们又笑了,这就是了……接着他们得出一个结论:说我偷衣服不是为了衣服的用途,所以不能算偷。实际上我根本没有偷过,而且也没有人见我偷过。更主要的是,那些衣服根本就找不到失主。就是说,那些不是丢失的衣服。我凭什么说我偷了呢?“你可能见生活太沉闷,故意给我们找乐子吧!”不过,这真不好玩啊!经他们这样一说,我都不知道我到底偷过衣服没有,可能这些都是我脑子里的怪念头?有一刻,我简直同意了他们说的。可是,可是。这些衣服是哪里来的呀,尤其是这女人的衣服?!……我问。
“……”
“男式的当然是你自己的,女式的是榕的焉!”我想辩解,但却哑住了。
“尤其那个乳罩,榕同宿舍的同学都见她戴过。”他们进一步说。
我听得目瞪口呆。真的已不能再说什么了。
“我们都很忙,这玩笑别再给我们开了,收场吧,好吗,王同学?”
令我惊喜的是事情很快就有了变化(但它也就像流星闪了闪,就消失了)。
有一个叫李想的同学证实了有两件衣服是他的。我想看他们这次作何解释。
这次他们没有笑。很严肃地看着我,说道:有人诬陷你。我惊得发抖了。一下从麻木中醒来。有一会儿,我不能呼吸,也不能动弹。我愣愣地看了他们半天,突然我平生第一次产生想大笑的念头,我张开了嘴,却没有笑出来。我看到这绝不是一件开玩笑的事情。他们紧绷着脸,我觉得突然不认识它们了。这些死面孔,没有一点表情。我傻眼了。旋即,他们的脸像冰融了一样,又温和起来。我还没有从刚才的惊愕中醒过来,又看了他们一会,才慢慢适应。
“你……你们说……有人陷害我?!”
“对!对的!”
“……”我相信我当时头脑一定一片空白,要不我为什么不反驳呢。
“而且,你一定知道他是谁!”
“他是谁?”
“是啊,王同学,你得告诉我们他是谁?”
“他是谁呢?”
……
我没有想到事情会是这样。有一会儿,我觉得我是在梦中。我看到一张非常大的嘴(嘴边有一颗老化的黑痣和没刮净的胡茬),一张一合的,我看到了他被烟熏黑的牙齿和又粗又红的舌头,觉得它丑恶极了,我对它那么厌恶,真想在上面啐一口。我紧绷着嘴唇。不响。
“王同学……”
“王同学!”他们喊我。
“看来他累了,扶王同学回去休息吧……”
人群的脸像一群小苍蝇的脸慢慢散开了,空间那么空了。你一个人在这空里白。是你一个人耀亮这空的。但它现在又暗了下来。耀亮了——是因为你张着眼睛,眼一旦合上,它就暗了。你仅仅张眼闭眼,对生活有什么改变呢?你并没有参与进世界和生活,永远浮在它的表面。本来它已经有一个缝隙,就要裂开了。但是没有。它弥合了。非但没裂开,它比以前更牢固了,没有经过战斗,你就不知道它有多牢固。而且,你一个人,根本就不可能赢。根本不能改变。打破旧秩序,建立新秩序的想法是多么稚嫩啊。几乎没有人可以改变。这是生活的性格,也是人的性格使然。本来,它是绝望的,但却不需要拯救。就像你没有必要从一只老鼠身上救出一只蝙蝠,从一只蜗牛身上救出一条软虫一样。它的缺憾,只是你认识的局限而已。它这样,可能自有它的妙处,不是你——一个人所谁能知道和评说的。你可能是错的,它可能不错。而我们只是缺乏认识而已。
这件事情丢下了个结尾,我却拖延着,迟迟不肯给它结束。我真的没想到它竟会是这样一个结束(本来它已经转机了)。当我慢慢适应它,不再为它感到奇怪时,我觉得我正在从一个很深的梦里醒来。这个梦就是另一个地方。我想象我被开除了,到了另一个地方。另一个地方,另一种生活。可它却那么渺远了。站在这里,我竟望不到它。我甚至怀疑过我是否产生过这样荒唐的念头。实际上,我真该为这件事情羞耻了。生活。生活。生活里的很多人是不能替代的。但又是偷偷被替代的,以致你还不知道,就已经出局。我之所以不能自愿出局,是因为生活不同意。没有经过生活的允许,什么都不会发生。我没有名字。地方没有名称。在哪里,你是谁,都一样。我不让我有这样悲伤的想法。我还年轻,应该憧憬。周围这熟悉的面孔,这熟悉的人、物,这循着变化的景物,这些声音、阳光、尘土,它们那么熟悉,就像栅栏一样,看到它们,就使你疲倦了。
我真的不愿意和它们周旋了。我想既然它一定得结束,那就尽快结束吧。他们又问起了我那个人。我说:你们一定要问。他们点着头。我又看了他们一会儿:真的一定要问,你们?
他们又点头。我就指了指黎明。黎明就这么被我一指,他的命运就被注定了。就是这么回事。黎明他不想走,可他不行;我想走,我也不行。我叹了一口气。低下头,不再看他了。
黎明是随便的一个人。只是他一经被我指出,他就变得特别了。他叫黎明。
我心里虽然难过,感到内疚。可我想到黎明只是我的作品,他替我经历另一种命运,是另一个我,我心里就平静了。留下的日子是等待,等待黎明的消息。
榕已经不来找我了。以后再也没有找过我。这并不重要。因为榕只是一个女人。一个男人,只需要一个女人,如此,就够了。另一个女人又来到了我的身边,因为她是一个女人,我仍叫她榕。
我和榕走过漫长的黄昏,走过漫长的黑夜。虽然我们一起没有什么话要说,或者几乎不说话,只要我想想榕在我身边,或者把她的手抓在我手里,我就感到我不是被遗弃的了。因为我不是孤单的。要遗弃也有榕陪伴我。她是我的另一半,将来是我的妻子。只有和榕在一起的时候我才知道我是完整的,才懂得什么是生活。
我想将来我有了儿子或者有了女儿的时候,他们就变成我或榕。他们站在那里,就会有另一个榕或我向他们走来的。这是规律。也是生活。
我看着我手底下的这个女人,她的每一寸肌肤我都熟悉。我抚摸它时,就像抚摸我自己一样。这是很真实的。也是很能使我相信的。我看榕,看着榕的身体,心想,我总算又和榕在一起了。总算什么也没有发生过。生活又平静如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