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护

2016-05-14 19:40阿荃
岁月 2016年7期
关键词:王斌所长县长

阿荃

橘红色的火焰在寒风中跳跃着,冷酷狰狞的冬夜看着柔和了些。破旧的大棚里,火光渐渐明亮,照亮了火旁蹲着的漂亮女人。女人正用一根树枝拨拉着尚未充分燃烧的纸钱,口中还念念有词:“孩子他爸,你若在天有灵的话,请回来看看这个大棚吧。你如果不抓紧时间,以后怕是没有机会了。”这时有一阵旋风刮过,女人显然被呛到了,开始咳嗽起来。

女人名叫张晓娟,在城乡结合部种蔬菜大棚,菜农,这个破旧的大棚就是她的。晓娟现在成了一个邋遢的女人了!丈夫刚死那阵儿她也没像现在这么邋遢。她原来是一个特别爱干净的女人,家里什么时候都收拾得很整洁,尤其爱护自己的一头长发。她的头发已经长过屁股蛋了,她一周要洗两到三次头发,每次洗头发都要花费一个小时的时间。她的头发每次至少要洗三遍:第一遍用洗发膏把头发洗净;第二遍用清水冲洗头发,冲洗干净后把头发用毛巾擦干,再往头发上涂抹一层焗油膏,之后用浴帽把涂抹了焗油膏的头发包严实了;十分钟之后再换一遍清水把头发冲洗净。这样洗过之后的头发乌黑发亮,用梳子梳起来很顺溜,就像刚犁过的黑土地,笔直而松软。

从十几岁起晓娟每去城里,总有太多的人围着看她,有很多人甚至会指点着她的大辫说:“瞧,这女的辫子真长!这女的长得真漂亮!”现在大街上的大姑娘小媳妇全都把头发弄得奇形怪状五颜六色,人们对这类发型已经见怪不怪了,她的大辫子反倒再次为人所瞩目了,所以她每次出门都很注意自己的仪表。可是最近她懒得打扮自己了,头发乱蓬蓬的衣服皱巴巴的也不管不顾了。这和她一年多来的坏心情以及不幸遭遇有关。在这一年多的时间里,她先是永远失去了老公,现在,这个破旧的大棚也将保不住了。

晓娟原打算一直种这个大棚,直到老得干不动为止。没想到政府和开发商看上了她家大棚所在的这片土地,非要在上面建筑高楼大厦,硬逼着她和城郊这一带的菜农迁离这片土地。她不愿意搬迁,那可是小燕垒窝一样建起来的家园啊!怎么说推倒就要推倒呢?刚建起来没几年的好房子怎么能说推倒就推倒呢?那将是多大的浪费啊。

晓娟的老公王斌一年有半年时间不在家。王斌是货车司机,给别人开车,钱不少挣,罪也不少遭。她虽然想念老公,但是觉得男人应该像鹰一样去外边的世界打拼觅食,整天像家里养的鸭子那样不肯挪动一步,光张着嘴等着人给送食,那还叫男人?妹妹晓红的前夫林强就整天窝在家里,把自己养得肥头大耳的,光靠晓红去商店给人站柜台挣钱养家,久而久之晓红就有了怨言。晓红和林强两个人后来是十天一大仗五天一小仗,最后终于把好端端的家干散架子了。

晓娟和女儿平静的生活是从春天的一个上午被打破的。那个上午,晓娟送女儿上学后就去房前小菜园里给新出土的小菜拔草,她拔草时很不专心,总希望听到屋里的电话铃响。这两天她格外想老公,可能是春天的缘故吧?在屋里呆着时她常常会望着电话机发呆,等着盼着电话铃声能够欢快地响起来。

正拔着草时晓娟隐约听到屋里的电话响了,她想一定是王斌打来的。今天总算盼到他的电话了!她忙撇了手中刚薅下的草,快步向屋里跑去,拉开门之后踢掉脚上的鞋子,连拖鞋都没顾上穿就扑向电话。等拿起电话一听,却不是他的声音。

“晓娟,你赶快准备一下,我一会儿去接你。”来电话的女人声音里透出惊慌和悲痛。她听出是魏姐的声音,魏姐是老公王斌的雇主。

“接我?有什么事吗?”晓娟警觉地问道。

“车在福建地界出事了,交警队通知家属马上去处理后事!”

“后事?难道是人没了?”晓娟情绪有些失控了。

“我也不清楚呢!警察没说,不过我估计情况不妙,你说可咋办呢?”那边魏姐已经哭起来。之后晓娟精神恍惚地处理一切善后事宜,现在回想那段经历,总有一种不切实的感觉。那时如果她不肯退步的话,很可能会和王斌的父母对簿公堂。这一切还不是钱给闹的吗?公公婆婆为了争王斌的抚恤金和家产都跟她翻脸了,就差没把她的房子和大棚给抢走了。她不想和他们争,他们都是五十多岁的人了,活生生的儿子没了还不许人家用钱找齐吗?

晓娟虽然伤心王斌的离去和公婆的敌视,但还是很快打起精神重新侍弄起大棚来了。她觉得她不能垮,她还有年幼的女儿要照顾要供养,她垮下去了孩子也就跟着毁了。老话说: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限时来各自飞。他两眼一闭啥也不管了,留下太多的责任要她承担,你说他的父母将来有什么病啊灾啊的她能不管吗?老两口可就王斌一个孩子啊。纵使有多苦有多难她都要坚强更要坚持。再说老公没了她还有那片养人的黑土地,这片黑土地足以让她重新振作起来。

可是没过多久就听消息灵通的街坊邻居吵吵说政府想要征占他们这片土地盖高楼,他们的土地和房屋都要征占,土地和房屋都作价,想要钱的补贴钱,想要楼的给楼,买楼钱不够的话银行还给提供无息贷款。这个消息对大多数农民来说不算是什么坏事,现在太多的农民都不怎么安心种地了,有那块地又能怎么样?狼多肉少,一家人就守着一亩三分地,农产品卖不上价,种子化肥农药可贵得离谱,所以光靠种地根本发不了财。

晓娟去菜市场卖她种的蔬菜或是去学校接送孩子时,常常会遇到当年和她一个班的女同学,她们觉得她种地很辛苦就劝她把大棚租给别人种,这样她可以倒出身子上城里去当服务员,在她们心目中种地是顶顶低贱顶顶辛苦的活儿。

晓娟可不这么想。种地怎么就低贱了?种地怎么就不好了?种地多快乐啊!她觉得天底下没有比种地更踏实更让人知足更让人开心的职业了。就那一粒粒小小的不起眼的种子,被撒进事先刨好的坑里,然后浇上水施上肥再培上土,为了保墒还要在地垄上走一趟滚子。没过几天你去地头看,垄台上已经有嫩芽出土了,一眨眼的功夫嫩芽就长得满地葱绿。那些绿色的菜蔬一时一个样,不停地生长着,也就一眨眼的功夫小苗就长大了拔节了开花了结果了。侍弄着这片土地,好像你都成了魔法师了,那些小苗在你勤劳灵巧的双手摆弄下,火辣地生长着,神奇地变化着,实心实意地回报着你,它们应该是世上最知道感恩的生灵了,只要你肯为它们流汗出力肯精心照顾它们,它们就会回报给你一个沉实丰硕的秋天。

岗城虽然是贫困县,但和三十年前相比有了很大的发展,城里的楼房好像一眨眼就高了起来,一座赛一座的高,把原本宽广的天空塞得满满的。马路上的小汽车也好像一眨眼就多了起来,多得像蚂蚁群,有时甚至还会塞车,把马路也塞得满满的。难怪现在的家长都得接送孩子上学放学,那么多的车在路上你追我赶,大人看着都眼晕,你说那么小的孩子看着怎么能不手忙脚乱?

晓娟的家在城乡结合部,是一幢独门独院的平房,房子刚建起来四年不到,为建这所房子她和老公没少花钱。不过平房再新崭也容易刮进灰尘,冬天还要自己动手烧锅炉,这是爱干净的她唯一的烦恼。可她还是喜欢住平房,因为住平房的人家往往都有一个或大或小的菜园。她家的院子很宽敞,屋前有个很大的菜园,园子里栽了一棵沙果树一棵樱桃树一棵李子树还有一棵杏树,春天这些果树都会相继开花,把她的小院装点得五彩缤纷满院飘香。此外她还在院子四围栽种上步登高花土豆花指甲花和扫帚梅,这些花会开一整个夏天和秋天呢。花开的季节,谁打她家门前过都会站住观赏一会儿赞叹一番。

晓娟每年春天都会在自家的菜园里栽上茄子西红柿苗辣椒苗种上豆角香菜茼蒿,这些小菜一点儿农药化肥不用,是难得的纯绿色食品,吃着味道可好了。每年吃不完的茄子豆角和西红柿她都冻在冰箱里留冬天吃,省着吃那些从南方运来的有毒蔬菜了。有片属于自己的地真好。晓娟搞不懂那些守着一片地还说自己穷的人。守着一片土地还说自己穷的人都是心穷。土地是你要尽心它就不会把你丢下,农民都是小矿主呢!虽然发不了大财,但绝对饿不死人。

现在电视上报纸上一直在宣传什么社会主义新农村建设,说要集中建楼,把农民承包的土地统一收购了建大型农场,清一色的机械化。晓娟不太赞同这种做法,她觉得农村就该像个农村样儿,农民也该有个农民样儿,不该有太多机器的声音和农药的味道,应该到处有鸡鸣狗叫的声音,应该到处飘着新鲜草叶和成熟庄稼的香味才对。

晓娟觉得自己是瞎操心了,她觉得她首先要操心的是自家即将要丧失的房屋和土地。她不想去住政府补贴的楼房,去住楼房,她家里这些年辛辛苦苦置办的物件儿都往哪里放?最主要的是她的土地没了,没了土地她觉得自己成了无产者,成了一个废人了。再说了,当年她和王斌就是在这个大棚里相识相恋的,如果人死之后还有灵魂的话,他的魂儿是会扑奔这块地来的。就为这个她也不能把这个大棚给卖了。

当一切传言都成真之后,晓娟加入到去政府讨说法的队伍中。这些人为了多得些补贴钱款,选择的方式五花八门,有的靠哭有的靠闹有的靠上吊,还有的把家人用担架抬到政府大门口去展览。晓娟不想要钱,只想保留属于她的大棚和房子。可是没有人理会她的合理要求,他们蛮横无理地来到她家,说要丈量房子的面积调查水井厕所仓房的数量,她拦着不让他们量,他们居然动手打了她,把她的胳膊掐得青一块紫一块不说,她的长头发也被扯掉了几十根。这伙人简直就是强盗嘛!

晓娟一气之下就去县政府大门口拦大县长坐着的那辆叫丰田霸道的车。大县长的司机开着二号车(岗城人都管县委书记的座驾叫一号车,大县长的座驾叫二号车,都是丰田霸道),在大街上横冲直撞,多数时候遇到红灯都不停一下。马路上的人都不敢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一见到二号车全都惊慌躲避。只有晓娟不躲,一搭到二号车的影子就往马路上一横,这车张牙舞爪地逼近她,不像要拐弯的架势,晓娟就希望车不拐弯呢。

县长一直躲在暗黑的车窗玻璃后边,没有露面。县长的那位身材矮胖司机倒是下来了,歪着肥嘟嘟的脖子冲晓娟嚷道:“你不知道你是在妨害公务吗?都应该叫警察把你关进拘留所!”

“我也别吓唬我,我又没犯法,该进监狱的都没进呢!把我们的房子和地说占就占了不说,还动手打人!

“政府不是补贴给你们不少钱了吗?”胖司机骄横地说。

“有些事不是钱能解决的!”

“你赶快上一边去,耽误了县领导的公事你吃不了兜着走。”说着胖司机就来推搡晓娟。

“告诉你不要用你那手碰我!”晓娟圆睁双眼。

“你真是块滚刀肉呀!你以为谁稀罕你啊?碰你都怕污了我这双手。”矮胖司机撇着嘴说。听他这么说晓娟的眼泪在眼圈打着转,如果不是为了保住自己的家园和土地,如果不是没了丈夫,她怎么会抛头露面任人侮辱呢!

晓娟和县长的司机就这样僵持着,旁边聚集了好些看客。这些看客多是普通百姓,机关单位的职员根本不敢多做停留。估计县长在车里打电话发布命令了,不一会儿的功夫就呼啸着开来了一辆警车。还没等警车停稳,车上就跳下来两个全副武装的警察,两个人手中都提着电棍,其中一位手上还拎着一副铮亮的手铐。他俩下车后对着县长的司机点头哈腰,脸上堆满了笑。

晓娟在原地呆呆地站着,连两位警察走到跟前都没想到躲避。拎着手铐的那个警察不由分说就扯住了她的手臂,她想挣脱已经来不及了,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手腕被冰冷的手铐铐住,之后才醒过腔来,冲着铐她的警察嚷道:“我没犯法你们凭什么给我戴上手铐?你们说我犯了什么法?”两个警察没搭理她,很粗暴地把她往警车上拖。“我老公已经死了,就我一个人照顾孩子,你们要是把我带走谁管我的孩子?”她用脚尖抵着地面,不肯乖乖跟他们上车。

这时,县长的司机已经回到了二号车上。晓娟刚被拖离,二号车就风驰电掣地冲进了县政府的大门,好像有十万火急的事情等着要去处理。她和两个警察商量,求他俩把车停下放她下车。警察对她的请求毫不理会。她明白今天是很难脱身了,她想告诉爸妈一声让他们晚上替她去学校接孩子,可她没有手机,再说就是兜里有手机戴着手铐的双手也掏不出来打不了啊。

现在晓娟满脑子都是女儿放学之后没人接流落街头的场景,她心急如焚,戴着手铐的胳膊开始乱动起来,她想挣脱这副手铐以便伺机逃跑。坐在她左侧的胖警察命令她不要乱动,坐在她右边的瘦警察居然重重地打了她胳膊一下。打完了她后,瘦警察居然就用手攥住了她的右胳膊。

晓娟终于意识到自己将面临的是一种怎样的一种境遇了。这些年一直做守法公民了,没想到有一天会和这冰冷的让人感到耻辱的手铐联系到一起。只有重犯才会戴上手铐吧?她一不偷二不抢三不卖淫四不坑蒙拐骗,就是拦了下县长的车就成了重犯了?古时候百姓有冤情还可以拦下钦差大老爷的轿子呢!也没见拦轿的人都被抓进监狱,顶多是给拖到一旁了事。还有,钦差大老爷的官职好像比县长的官职大多了。

晓娟被带到了西城派出所,这是她从派出所门口竖着的牌匾上看到的,她被带到了一间挺宽敞的屋子里。看见他们进来,那个正打电话的小眼睛警察眼睛一亮,说了声她已被带到后就挂了电话。两个警察管他叫吴所长。吴所长态度挺温和,笑眯眯地对她说:“这位女同志,你现在认识到拦县长车的错误了吗?”

“为什么说我拦县长的车有错?县长不就是为人民服务的吗?我又没拦消防车救护车和警车——”晓娟把脸扭向一边。

“你这个女同志做事也真欠考虑,县长的车是随便拦的吗?”

“我就是不想让自己的房子和大棚被开发商占了建楼!”

“政府不是给你们不少补贴吗?”

“我不想要补贴,我就想一直住我原来的房子种我原来的地。”

“我不想和你多说废话,我还有许多重要的事要办,你就在我这儿做个保证,保证以后再不去给县长惹麻烦,我就立刻放你回去,而且还不留案底。”

“县长如果不给我解决问题,我还会去拦第二次第三次第四次……”

“你这个女同志外表看着挺懂事的,怎么这么犟呢?我好心劝你不想让你去遭罪,你要这么犟下去没什么好处的。”

“我不想要钱就想要地,县长不给我一个说法我不会罢休。我就是拦了县长的车也不至于判我刑吧?”

“那倒不至于判你刑,不过县长可不是谁都可以冒犯的!”

“他还能一手遮天不成?有理走遍天下,他要是不给个说法,我就去市里,市里不管我就去省里,省里不管我就去北京!”

“你这个女同志啊!”吴所长无奈地摇了摇头,之后板着脸说道:“再问你最后一遍,我把你无罪释放你会不会再去找县长的麻烦?”

“只要他不给解决问题,我还会去找他!”晓娟回答得很干脆。

“王峰李全,你俩把她带出去按程序走。”吴所长冲两个警察挥挥手。两个警察应声过来拉晓娟。

“我孤儿寡母的,如果你们把我关起来,谁管我的女儿?”

“谁让你这么犟呢!你就等着吃苦头吧!记住这是你自找的!”吴所长一脸寒意地说。就这样晓娟被带离了所长室。那一天女儿放学后果真在街上流浪了,要不是在街上遇到了她开三轮车拉客的大舅,那一晚她真会无家可归的。

晓娟被关进拘留所之后,那个脸上长满雀斑的女管教把她的衣服裤子搜了个遍,看到只搜出九十块钱来,女管教的脸色阴沉下来,命令她第二天给家里打电话要钱。她问女管教向家里人打电话要钱干什么。女管教很生硬地解释说被抓进拘留所的嫌犯都要向拘留所交钱,就像去旅店也要交店钱一样。

那天晚上晓娟在牢房里一直没合眼,惦记着年幼的女儿不说,她对自己的前途命运也无从知晓。第二天在女管教的授意下,她给妹妹晓红打电话,说她被拘留了,可她没提交钱的事儿,只是想让晓红帮她照顾女儿几天。晓红乍一听说都急哭了,她反过来安慰起晓红来了。好在她打完这个电话当天就被从拘留所里放了出来,是吴所长用警车把她从拘留所接回家的,她对吴所长自然是千恩万谢。

晓娟从拘留所出来后又多了一层烦恼,因为她从吴所长口中得知她已经在派出所留了案底。这还得了?她觉得在派出所留了案底的人就是不清白的人了。这对一向老实本分的她来说简直是奇耻大辱,她这辈子最鄙视的就是不清白的人了。这件事搅得她吃不下饭睡不着觉,整天精神恍惚丢散落四,连女儿都无心照顾了。让她难以接受的是她这些年从没做过一件坏事,怎么就被关了拘留,还留了案底?和这份耻辱相比,失去家园和土地的伤痛都是次要的了。无论如何她就是接受不了。

有一天晓娟实在忍受不下去了,趁着送孩子上学的当儿,去了一趟西城派出所,她想找吴所长帮忙。一看到吴所长她的眼泪就止不住了,哗哗就淌了下来。这一阵子关于案底的问题把她折磨得够惨,要不她可不会轻易在人前掉眼泪。让她没想到的是吴所长对她的态度很温和,他甚至还递给她一瓶五大连池矿泉水。她没有接,她可没心思喝水,她只想尽快销了案底,好重新做回一个清清白白的公民。当她把这个意思向吴所长说明后,就留神观察起他的表情来。吴所长脸上先是现出为难的表情,紧接着从宽大舒服的座椅上起身,皱着眉头在房间里踱步,在重新坐下前忽然伸手拍了拍她因紧张而交握在一起的双手,之后柔声说道:“妹子,法律可是不容亵渎的啊!”

“我根本没犯法,为什么要进拘留所?还要留案底?”

“你和王主任家有亲戚?”吴所长若有所思。

“哪个王主任?”

“就是政府办大主任啊!”晓娟听了茫然地摇摇头,她可不认识政府办的什么王主任,她连政府办是干什么的都不知道。“王主任给我打电话说你是她表妹,让我帮忙把你放出来,要不我才不会管这档子事儿。”

“是这样啊!我想起来了,那个王——王主任是我家的远亲,只是多年没走动了——但我首先要感谢吴所长,你就帮人帮到底,帮我把案底销了吧!”

“这个可要看你表现呢!”吴所长斜睨了她一眼,脸上似笑非笑。

“那要我怎么表现?”

“你以后好好的守法呗,不要随便去拦县领导的车,也不要做什么钉子户。”

“我根本就没做犯法的事。我保证今后也不会做,求求你就给我销了案底吧!”晓娟低三下四地恳求道。

“你这是难为我啊!不过看在你孤儿寡母的份上,我会加以照顾的。只是我得好好考察考察你!我的意思你懂吗?”吴所长说这话时冲晓娟诡秘地笑了笑。晓娟诚惶诚恐地点着头,一副讨好的表情。“必须考察你一段时间,你把你的手机号码告诉我,便于我随时联系你。其实你是个蛮乖的女人嘛!长得多古典啊!”吴所长又伸手摸了摸晓娟的头。这让晓娟多少有些不自在,可她不敢表现出来,她可是有求于人家的,而且只能成功不许失败的。她乖乖地说了她家的座机号码。吴所长皱着眉头说我要的是手机号。晓娟说我还没有手机。吴所长抬眼看了看她,眼神里有惊讶也有怀疑。她补充一句说我确实没有手机。吴所长听了点点头,挥挥手打发她走了。

过了有半个月,晓娟刚刚吃完中午饭,正准备去大棚摘已经下来的黄瓜,吴所长往她家的座机打来电话。她听出是吴所长的声音后披头就问你是不是打算要给我销案底?吴所长在电话那头笑着说你脑子里除了销案底还有没有别的?听说你有个妹妹,她长得是不是和你一样漂亮?晓娟说你想要给她介绍对象吗?我长得不漂亮,妹妹才真叫漂亮。她离婚两年多了,要是给她介绍成对象可真不错。吴所长说你要是不漂亮,天下还有人配称漂亮吗?我要给她介绍对象怕王主任不同意啊。说完哈哈大笑起来。吴所长笑过之后对她说:你一会儿来岗城宾馆202房间,我有话和你说。她在电话这头沉默了一分多钟。吴所长补充道:我就是想和你谈谈心,这也是考察的一个步骤。她只好点头同意了。

那天吴所长明显是喝多了,比平常显得随便多了。他说他喜欢上了晓娟,这些年很少看到女人梳大辫子了,而她不仅梳着早已无人问津的大辫子,还保留着老一辈儿女人身上的淳朴和温婉,让他觉得心里熨贴。说完他开始对晓娟动手动脚。她想反驳说自己可不够温婉,想来想去没敢说。她想反抗他的侵犯,可又不敢彻底惹恼了他,如果惹恼了他,那她可能一辈子都得背着这个案底了。为了销这个案底,她只能把这份屈辱咽下去。和那份污浊比起来她宁愿选择这份污浊。

因为这次惨痛的教训,晓娟不敢再和政府及开发商抗衡了,她只有一个请求,那就是允许她再种一季大棚。这次她可是分外用心,从种到收,一直亲力亲为,一个人都没雇,一个帮忙的都没找。她要和曾经属于自己的这片土地好好相守,送他最后一程,她想让他知道并不是她想放弃,她始终是倾心爱着他的,也愿意永远爱着他。她真的已经尽全力了,她的力量也就这么大。

晓娟考虑再三决定去远离城市的地方租块地或者买块地种,她认为远离城市的土地相对安全些。她托吴所长帮忙,让他帮着租地或者买地。吴所长对她的想法很不理解,让她不要担心今后的生活,他会帮着她把孩子养大的。她对他说她买地不仅仅是为了生存,为了生存她完全可以出去打工,她可以没有男人,却不能没有土地,她就是喜欢种地,就是离不开地。

其实她想到远离城市的地方种地也是为了躲开吴所长,她之所以委身于他是迫不得已,而他在为她销了案底后还继续纠缠她,看样子是想在她面前扮演一辈子恩人的角色,她可不想继续保持这种不对等的关系。这让她觉得既对不住吴所长的媳妇,也对不住她自己。所以这一阵儿她活得很低沉,连头发都懒得梳洗、衣服都懒得熨烫。当然,她不好好打扮自己也是为了让吴所长对她心生厌倦。不过看来这种做法并没产生预期的效果,吴所长仍然时不时约她见面,甚至都摸到这个大棚来了。那两次她拼命抗拒他,她可不想和他在这个大棚里亲热,她觉得这是对她爱着的这片土地的羞辱。

一年时间很快就过去了。晓娟盼着时间过得慢一些再慢一些,她希望和这片地多些时间相守。阳间的人就要过年了,阳间的人过年了,阴间的人也会过年吧?她想要去给王斌烧些纸钱,她不打算去十字路口烧纸钱,她决定在她家的大棚里烧,其实她也是为祭奠即将消失的大棚。这个大棚很快就要消失了,那些建筑工人很快就会在上边浇筑上水泥,之后,这片土地将寸草不生。也就是说,这片土地即将被谋杀了。

在为王斌和将要被谋杀的大棚烧纸钱的短暂时光里,晓娟想起在这个大棚里发生的一幕幕往事。她能回忆起来的都是他们的好。她和王斌第一次亲嘴儿就是在这个大棚里,而女儿人生的第一步就是在这个大棚里迈出的。王斌每次出车回来在家里找不到她,就会直奔大棚而来,他料到会在大棚里找到她。王斌出车很辛苦的,可他回到家来也不想着歇一会儿,进了大棚就开始帮她侍弄小苗,帮她采摘和运送菜蔬。等到晚上回了家,他也不想着歇歇……

晓娟深知这片大棚是保不住了,可她还年轻,有的是力气和勇气,她要去远方寻找一块新的沃土,然后把自己辛勤的汗水和浓浓的爱意都奉献给他。她含着热眼将手伸向脚下冰封着的黑土地,心里有太多的不舍、太多的感恩,她一直记着土地对她的好呢!她想土地才是她真正的爱人,他对她的爱是无可替代的,也是永恒不变的。她也深爱着土地,活着时要在土地上摸爬滚打,死后也要深深扎进泥土的怀抱中安息。在土地里安息将是最美好最完满的安息。

晓娟决心守护好下一片土地,假如谁再想染指,她决不会答应。哪怕粉身碎骨,也不妥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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