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你老了,头发白了,睡思昏沉
炉火旁打盹,请取下这部诗歌
慢慢读,回想你过去眼神的柔和
回想它们昔日浓重的阴影
想起叶芝这首诗歌,我抬头跟女儿说:“要保护好你的初恋和别人的初恋。等你到了我这个岁数,你就知道,初恋受伤,就像在受伤家庭里成长的孩子,心里会留下阴影……”
我还没说完,女儿就抢过话题:“初恋就是一束光。有光才有阴影,大阴天去哪儿找阴影?”女儿说完,调皮地做了个鬼脸,下嘴唇往上一噘,冲自己的刘海吹出一口气。这个动作,好多年轻人做过,好像是,他们有了心事,冲自己脑门吐一口气,心事就会烟一般消散。确实是,女儿做了这个动作后,脸上就由阴转晴了。女儿是高中生,常常从书里翻出小纸条,有一次,她上交了老师,那位男生被叫了家长并停课一周。
我的忠告对她似乎不起作用,因为她的反驳也有道理。有光才有阴影,月光或日光,也许那就是初恋的光吧。我想,孩子的爱还是由孩子自己处理吧,即使有阴影,总比阴云密布的黑夜强吧。
读着叶芝的诗歌,回味着女儿的话,我想是时候告诉女儿我的初恋和薛贵钢的初恋了。
我的青春年少,我的懵懂岁月,那段逝去的日子,痛苦中透着甜美,羞涩中透着愧疚,啊,在春天的暖阳下回忆那似甘露一样的初爱,我日渐干枯的身体有了幼苗般发芽的冲动。
回忆是从他推开门的一瞬间开始的。
他进教室之前,刘涛给我们画了一张他的画像:鳄鱼脸,小眼睛,大到腮旁的薄嘴唇,满脸皱纹,举着教鞭,一脸凶相。画的旁边写着:新老师王滨。
画像就贴在讲桌前壁上。讲台上的老师看不着,盯着讲台的同学们却一览无余。刘涛的父亲是管教育的乡领导,王滨又是乡里派来的。听说,新来的老师都要去刘涛家拜访,所以,大家都认为刘涛画的画像,不会牛头不对马嘴。可是,谁也想不到,刘涛的画像与真人反差这么大。
他推开门,教室里发出一片惊呼。
他穿着一件印着虎头的T恤衫,一件发白的牛仔裤。单眼皮,鸭蛋脸,嘴巴下面一层黑绒胡修得很整齐。最有型的是那张嘴,嘴唇很红,很厚。现在想起来,可以用性感描述,那时候,只觉得好看。他太帅了,这是我们学校有史以来最帅的一张脸。
62位同学同喊一个啊,声音震耳欲聋。他站在门口一愣,随即,脸大红。看样子,他比我们大不了几岁。他双手端着讲义夹,夹子上放着粉笔盒。愣了片刻,走到讲桌前,放下讲义一笑。他的牙很白,很整齐,也很亮。像是看到初春第一株绿,我的心一震。
他先介绍了自己,他说他叫王滨,毕业于张北师范,在市一中实习一年,在县二中任教一年。然后,他让每位同学站起来做自我介绍。在班里,我个子最矮,坐在右边最前排。从左边最后一排的同学开始介绍,我就是最后一个了。我忐忑地等着,想着怎么能一下引起他的注意。他是教数学的,正好,我的数学最好。我想这样介绍自己:“我叫周红桃,数学课代表……”用不用说成绩呢?不说我数学是全年级第一名,他能一下记住我吗?如果说了,同学们会怎么想呢?想了半天,也不知该不该提成绩,眼看就要轮到我了,我的心跳到了嗓子眼。没想到,我前面做的铺垫根本用不着,因为,我刚站起来说我叫周红桃,他就说:“请坐,周红桃。”
我很失望,不过,也有少许安慰。因为,这节课,他喊了我的名字。其他同学介绍完,他只说请坐。
然后,他就开始讲课,他第一节课讲的是《整式的乘除与因式分解》。
我盯着他,心咚咚咚跳着,时不时提醒自己集中精力,可是,我的精力就是集中不了。抬头也不是,不抬头也不是,抬头盯着他心跳不止,低下头又觉得不是听课的状态。转脸看其他女同学,她们的情况也跟我一样,盯着盯着就红着脸低了头。
讲罢课,他走下了讲台。我的心跳得更快了,担心他看见自己的画像不高兴。他从前走到后,从后走到前,站在中间,他看了看,什么话也没说,直接走到讲台上,在一张纸上噌噌噌画着。同学们假装做题,其实都在猜他画什么。后来,同学们说了自己的猜测,有的猜测他会画一群猪污辱同学;有的猜测他会画的是一张更丑陋的某同学的脸;有的猜测他想用一个画面教育同学们;有的猜测他是数学老师,只会出一个变态的数式让大家计算,计算结果一定是250。
谜底揭晓时大家又惊呆了,他画的是自己的画像,画得太像了,嘴唇、脸型,甚至是神态。画像上也写着一行字:新朋友王滨。他看着目瞪口呆的同学们,微笑一下,走下讲台,把自画像也贴在了讲桌前壁上。
一个王滨两种画像在我们班讲桌前壁贴着。
王滨是班主任,他不把画像揭下来,没人揭。就像学校走廊墙上贴着的牛顿、法拉第、爱因斯坦、居里夫妇的画像一样,王滨的两张画像一直在那儿贴着。刚开始,各科老师来上课,只要走下讲台看到两张画像,就会引出一片笑声。当大家习惯了这两张画像时,王滨的自画像却丢了。
那天早晨,我一进教室,就见几位同学围成一圈议论。我佯装不知,坐在自己座位上。刘涛走过来说:“唉,周红桃,老师的自画像丢了。”我的心狂跳,却极力掩饰,说:“肯定是值日生碰掉后扫走了,一张纸,谁偷?”刘涛说:“肯定是你们女生,看看你们看王滨的眼神,恨不得把人装进眼睛里带回家。”我的心跳到了嗓子眼。
自从王滨来后,回家写作业我总进不了状态,他的脸时不时在我眼前出现,搞得我心乱如麻,老想站起来走走。我的学习状态瞒不过我娘。我一站起来,娘就问:“咋了?有事儿?”我说:“不咋,口渴,喝口水。”娘看一眼写字台上放着的水杯,疑惑地说:“那不满满一杯水吗?”我赶紧坐下,刚写两道题,王滨的样子又出现了:他在黑板上写字的神态、他右手擦黑板左手甩动的样子、他讲题时眉飞色舞、答疑时似笑非笑的眼神,等等等等,他一天在我面前是怎么出现的,回到家,像录像似的,我能一遍遍放出来,一遍遍回味。我含着笔正痴呆呆地想,娘在我头上猛地拍了一巴掌。然后,就教育我,说:“以前坐到那儿,喊你你也听不着,不提醒你喝水,你半天不喝一口水。一晚上,草稿纸能用一沓子。你看看这几天,一晚上就写几道题,升初三了,人家都较劲儿,你呢?再这么下去,别说考县高中,就是镇里的高中也别想考住。我起早贪黑,这是为了啥啊!”说着,娘的泪就淌了下来,边哭边说,说我们孤儿寡母能来镇里上初中不容易,她来镇里开裁缝铺,为的就是把我转到镇里的初中,将来能考上县一中。见娘擦泪,我也哭了。娘先止了哭,她边给我擦泪边问:“是不是娘踩缝纫机吵着了你?不行娘晚上就不做活了。”我不能停了娘挣钱的路,我和娘就靠裁缝铺过日子呢,但我又不能跟娘说我见不着王滨老师心就烦,最后,我想起了解决办法,偷那张画像。我坐在前排,那天下晚自习,我最后一个出教室,随手把王滨的自画像撕走了。因为撕得急,画像的一个角留在了那里。画像就贴在我家写字台门里边。真的,现在回想起来也觉得奇怪,把王滨的自画像贴在门里后,烦躁时打开门看一眼,我立刻就稳定下来了,做题速度也特别快。现在的孩子们爱把自己追逐的明星照片带在身上、贴在卧室或放在手机桌面上,可能跟那时候我的心境是一样的。
那时候,大家都不富裕。尤其是我们山区小镇,谁家都不会给孩子专门配备一个写字台。同学们回家不是趴在炕上写作业,就是趴在四条腿的小矮桌上写。我们班,除了刘涛家有写字台,就是我们家了。写字台是娘给我买的旧货,一个抽屉掉下来了,娘用胶带纸把它粘死了。就这,也让我们班女生羡慕死了。
把王滨的自画像贴在写字台下面门里,白天上学,我把那个门上了锁。
早自习时,王滨知道他的自画像丢后,说:“肯定是谁从讲台前面过,不小心蹭掉,值日生当废纸扫走了,也不是人民币,谁还拿那个当回事?”有男生嚷嚷说:“不是那么回事。刘涛画的那张咋没事?有人偷那张好看的,肯定背后有故事。”王滨嘿嘿一乐,说:“别小题大做,大家不嫌烦,我再画一张不就行了?”说着,他真的又画了一张贴了上去。他还嘱咐刘涛也重画一下,说他画的那张也旧了,边儿都揉毛了,身子一蹭就破。他还要求刘涛还画那个模样。刘涛真的也重画了一张,刘涛画时,班里的男生都围着。这次,刘涛虽然画的还是鳄鱼脸,小眼睛,大到腮旁的薄嘴唇,但大胡子老人脸上的凶相没了。
谁也没想到,一周后,王滨的自画像又丢了。是谁偷的我不知道,但我敢肯定,我们班还有一个和我一样的女生存在。
照样,同学们又嚷嚷开了,扬言要查到底,看看哪个女生那么无聊。有的还提升了一个高度,扬言要让校长或其他任课老师知道。这事我得让王滨知道,一来他是我们班主任,二来丢的是他的画像。只要王滨知道了,这事就会没事。我以数学课代表的身份找了王滨,因为这次不是我做的,我很理直气壮。王滨听说同学们因为一张画像要让校长或其他任课老师知道,他的脸当下就变了。嘴里嘟囔了一句:小题大作。
他到了教室,一下就把另一张画像撕了下来,说别嚷嚷了,以后不贴不就行了。他这样一说,男生们不让了。他们说跟刘涛约好了,一个月代表男生重画一下班主任的画像,看半年后能把班主任画成啥样。听了男生的约定,王滨一下笑了,笑罢,他咬了一下自己的嘴唇,还不好意思地揉了两把自己的头发。他的样子像个大男孩,可爱极了。他的每一个动作都让我的心跟着狂跳。
他说:“那好吧,我也想看看刘涛会代表大家把我画成啥样。要不我再补一张?”这样说时,他真的又画了一张自画像,还让刘涛代表男生们也画一张贴上。这次,刘涛虽然还画了鳄鱼脸,小眼睛,大到腮旁的薄嘴唇,但大胡子老人变成了年轻人,手里的教鞭也没了。
这以后,两张画像贴了半个多月。半个月里,几乎所有自习课王滨都陪着我们,他也不说话,不说教,看谁写作业走神儿,就走过去,用手指头轻轻敲一下桌子。可是,上体育课,他又要求全班同学必须出去,谁没出去,谁出去不活动,谁活动没出汗等等等等,他都会一一点评。有时候,他还跟男同学一起打篮球。他打篮球的动作太帅了。三步跨栏,别人都是右脚落地,他抢了球,一个漂亮转身,大跨三步,左脚一落地,球一出手,两分球稳拿。他打篮球,四周围得几乎都是女生。女生的尖叫声,能把操场揭翻。
我们初三年级共三个班,上了初三,考试成绩全年级大排名,我们班在三次考试中都拿了第一,其中数学成绩一直处于高分领先,我个人总成绩在全年级拿过一个第五,一个第四,最后一次是全年级第二。我的数学成绩一直保持着年级第一。我的成绩在逐渐提升,考县重点高中没问题。那时候,从初中可以考中专、师范类院校。按分数和志愿,各大中专院校录取完,才轮到高中录取。本来,我的成绩够不着中专分数线,成绩提高后,娘的目标也提高了,以前要求我考个好高中,现在却希望我考个中专,说我上了中专,一辈子有了铁饭碗,家里的生计她再也不用发愁了。娘的意思我再明白不过,我得奔着中专的分数努力,那我必须是年级前三名。
张北师范就是中专院校,如果考上了,四年后就可以跟王滨同台教书,到时,我们就不是师生关系,而是同事。同事间,什么事不能发生呢?确定目标后,我的学习劲头更足了。每天天不亮就悄悄起来,出了院,借着星星点点的光,背语文、英语、政治。要求熟记的内容,我背一遍返回来再背,几本书让我背得滚瓜烂熟。那时候,除了书本,大家都没有复习资料。刘涛父亲给他从县城买了一套课外书,他不做,我就借来。晚上,做完作业,我就抄那本复习资料上的题做,娘不提醒我睡觉,我好像不懂得瞌睡。期中考试,我考了全年级第一,并且总分比第二名高出38分。
临近中考,同学们铆足劲竞争,压力大,情绪坏到了极点。男同学稍有不顺就互相掐架,女同学们妒忌成性,也有部分同学,因心理压力大谈起了恋爱。对于初三毕业班这种现象,学校早预料到了,分别就毕业班打架、谈恋爱的问题出台了政策:打架停课一周,谈恋爱停课两周并请家长,情节严重者取消中考资格。
如果不是发生了那样的事,就我的成绩,考张北师范一点问题没有。
星期天,我像正常上课一样,跑到学校学习。王滨是外地人,他住在教师宿舍。周日很少回家。同学们谁都不知道他不回家的原因。有王滨在,周日,我就和不回家的住校生一起坐在班里写作业。王滨坐在最后一排看书,谁有不会做的题可以随时问他。
那个周末,我照样去学校学习,一进教室,就见一伙住校生围在讲桌旁。原来,王滨的自画像又丢了。同学们正吵吵,王滨进来了。得知自画像丢后,他笑了笑,说:“好了,看来,我挺吃香,大家白天看不够,晚上回家还想看,那好,我今天就画几十张,明天一人发你们一张。”说着,他就从办公室拿了一沓白纸,坐在教室画开了自己。我们也散了,各学各的。期间,有三位女同学说要去商店买东西。没想到,三位女同学到了我家,跟我娘说要借我的笔记本看。我娘说我去学校了,让她们到学校找我。她们说她们刚从学校来,说我把笔记本落家里了,让她们到家取。我娘不识字,就让她们自己在学习桌上找,她们没找着笔记本,却从上面唯一能用的抽屉里找着了下面柜门的钥匙。这一下不得了了,她们拿走了我的日记本,也看到了王滨的画像。
娘只顾忙缝纫,我回去,也没提三位女生来家的事。我像往常一样学到了半夜。因为想学的东西太多,我就没想着写日记。
周一,我一进学校,就看到一群人围在学校宣传栏上,宣传栏的黑板上贴满了纸。我跟随拥挤的同学也凑了上去。啊,那是我的字体,是我的日记。如五雷轰顶,我一下懵了。现在回想起来,我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跑回家的。
我写日记是从王滨分配到学校,担任我们班主任兼数学老师开始的。我的每一篇日记都跟他有关。
在这之前发生过这么一件事。那天,我把数学作业抱到王滨办公室后跑回去上化学课。结果翻遍书柜也没找到化学书。刚下课,王滨就进来了。他举着我的化学书问全班同学:“数学课代表这么粗心,把自己的化学书当数学作业交给了我。你们说,这么粗心的人该咋处罚?”男同学异口同声回答:“打手心。”王滨也不笑,他真的走到我跟前,很严肃地说:“伸出手来。”我伸出手,看他举起了书,就把手与地面倾斜成了90度,为的是不让他打住。王滨一只手扶住我的手背,一只手举起了书。书高高举起,却轻轻落在了我手心。看我浑身颤抖,他哈哈大笑着走开了。其实,我颤抖的原因并不是怕打,而是激动。太激动了,我瘦小的手放在他厚实的手掌里,感觉如同过电。那晚回了家,我在日记里这样写道:“今天,他终于抓住了我的手,如电流穿过全身,瞬间,我晕厥了,失去了意识。他的手真大,真温暖。我真想让他就此抓下去,一直抓着,像正常恋人一样,牵着我的手,一路走下去。他走后,我一直端详我的手,就像烤一个小火炉似的,看着那只被他抚摸过的手,我浑身发热。我是多么期待啊,期待我们十指相扣的那天!”
其他日记,我也写得特别煽情。其实,细究起来,那根本就不是日记,我只是依照一件事,靠我的想象加工成了我愿意看的东西,应该说,那是我的创作。不同的是,日期,天气,正文,都是按规规矩矩日记的格式写的。日记里,我写他的神态,写他看我的眼神,写他看其他女同学的眼神,写他在黑板上写字的姿势,写他打篮球扣球的神态。有些地方,我就会加进自己的想象,比如说:“进了一个三分球,他咬一下嘴唇,在女生堆里找我,看到我,就不好意思地笑了,而后,如加了油,他更活跃了。”我还会自我感觉良好地写道:“他那样眼含深情地看同学们,只是想引起我的注意,让我吃醋,从而更迷恋他。”我还把周日他到教室陪我们学习写成他是为了看我,甚至是,他上课对我的提问我也写成了他是向我传达爱意。参照他的生活轨迹,我洋洋洒洒杜撰他的全部,并且是,把我对他的感情都转化成了他对我的感情。从我的日记可以看出,他深爱着我这个得意门生。
学习烦躁时,我自己翻看自己杜撰的日记都会热血沸腾,都会脸红心跳。这样的日记却被堂而皇之地贴在了黑板上,引起全校师生的围观。我有何脸面再回到学校?
没想到,在我考虑怎么请假的时候,我娘被学校叫去了。日记传到了校长手里,我被停课了,王滨被调查了。
临近中考,我被停了课。这一下,急坏了我娘。我娘放下手边的营生,三番五次往学校跑,求校长网开一面,让我上学。可是,娘带回的消息却是,有几位老师不同意我复课,他们联名要求学校开除我,说我对学校造成的影响特别恶劣。现在分析,那几位老师死咬着不放过我,是针对王滨的。当时,正赶上老师评职称,王滨最年轻,也是从县中学下来的,再加上口碑、文凭、成绩,王滨很有机会胜过他们。这节骨眼上,出了这么一档子事,互相竞争的老师们怎么能错过这个机会?只有把这事闹大了,只有开除了学生,只有让乡里知道了这事,才能把王滨整下去。当时,我分析不了形势,如果是现在,我肯定会把事情的真相一五一十说出来。但是,当时的我只想上学,只想参加中考,只想把这件不光彩的事尽快不了了之。所以,当调查的人一一问起日记内容的真实性时,我选择了沉默。甚至是,当调查的人问王滨是不是单独约过我,两人在一起时,他是不是瞎摸过我。我羞于回答,也选择了沉默,同时还配有啜泣。
半个月后,我返校了,才知道王滨被打发到了王村中学。王村是灵丘最贫困的一个地方,那里的山高入云霄,那里的路傍崖而行,那里的人一年出不了几趟大山。王滨走那天,除了被停课的我,全班同学都去送了。刘涛代表全班男生重画了一幅画像,那幅画像恢复了他的本来面目。
我以为学校是看我成绩让我复的课。参加完中考,才从刘涛口里得知,是王滨牺牲了自己我才复了课。刘涛说,当时王滨找到他爸,要求他爸出面恢复我的学业。当他爸的面,他说一切都是他的过,跟学生无关,他说是他先勾引的我,他太寂寞了,想找学生解闷。刘涛他爸奇怪,说周红桃个子不高,长相也不好,看上去完全就是个小女孩,你怎么能选她解闷?王滨说了一句很让他爸费解的话。他说,周红桃的灵魂是成熟的,对一个灵魂成熟的女生,我愿意交往。事后,刘涛爸跟刘涛夸了王滨,说王滨还是个大孩子,还不会遮掩,是不是恋爱了,一看脸色就清楚。王滨根本就没跟学生谈恋爱,更不可能亵渎学生。明知道他是个有担当的老师,但为了安定学校,为了让那些老师不再闹事,为了不毁周红桃这位学生,乡里只能调走王滨。为此,刘涛组织了全班同学为王滨送行。但是,从此,王滨的档案里有了这样一条记录:1980年,亵渎女学生。
王滨救了我,却毁了自己一生。因为这条罪责,让他在教育事业上,一生没翻过身来。他的这条罪责就如一根被石头压在河底的草棍,只要有竞争,就会有人把石头搬起,让那根草棍不经意地浮出水面。
灵丘县基本地貌由三部分构成,其中85.5%属土石山区,8%属丘陵,6.2%属平川。我所在的镇中学在川里。山里人很羡慕在川里生活的人,在山里人眼里,川里人相当于北京人。
我的中考成绩是550分。全校前五名的我,第一次考了一个全校第10名。当年,张北师范的分数线是558分,县重点高中的分数线是516分。我上县重点高中没问题,但瞒着母亲,我只报了一所高中。那是灵丘县设在大山里的唯一一所高中——柳树庄中学,是专门为大山深处的孩子们设立的学校。
只因,柳树庄与王村隔着一座山。
拿到录取通知书,娘惊呆了。
娘问:“为啥只报柳树庄中学?”我没回答。
娘又问:“你是不是觉得王滨去了王村,你去柳树庄上学能去找他?”我羞于回答,脸红透了。
娘突然冒出这么一句话:“想也别想。”
娘气鼓鼓地又补充了一句难听的话:“一个女孩子家,咋就那么,啊,那么不知羞呢?”
娘从没说过这么重的话,我很委屈,解释道:“我就是觉得对不起人家。”
娘一愣神,问:“你是不是觉得欠了王滨?”
我点了点头,娘又问:“你知道了?”
我又点了点头。
娘愕然,脸上露出一丝惊恐。对娘的表现,我根本不懂得深究。现在回想起来,当时,娘和我说的是两茬话。娘以为我知道了她为我做的亏心事,而我点头认可的是刘涛告诉我的事。
我永远记得去柳树庄中学报到的那天。我娘哭得死去活来,好像是,我不是去上学,而是去送死。娘生我的气,我不让她送,她当真就没往学校送我,只把我送到了中巴车上。也是,我娘为我能上好学校,才从山里搬到川里,到镇里开了裁缝铺,而我没经她同意,自行返回了深山,她咋能不生气!
那天,毛毛细雨,进山的中巴车在崎岖的山路上艰难地爬行着。一车人昏昏欲睡,我精神头十足。车每前进一步,就离他近一步。我和他的距离只隔着一座山,一想到翻过一座山就可以看到他,我的心狂跳。见到王滨,我会做什么呢?现在想想,15岁深陷爱河的我,根本没想过拥抱、接吻之类的事,那时候,想得最多的就是我看他一眼,让他看我一眼。让他知道,为了他我来山里上学了。然后,向他道歉,求他原谅。
现实远不是一个15岁的孩子能想到的。到学校后,我惊呆了。那是什么样的学校啊?学校背靠一座大山,面对另一座大山。学校只有十几间房,还被一堵墙隔着,墙那边是初中,总共有五六间房。墙这边是高中,前后三排加起来不超过十间房。我以高出本校录取分数线98分的成绩进了这所高中。这个学校一届只招一个班,一个班将近70人。
到校已经是傍晚,报了到,老师就把我领到了宿舍。宿舍是很大的一间屋,南北两排炕,中间是过道。炕沿上,老师已经用粉笔画好了地方,一人一尺左右的空间。其他同学已经铺好褥子,都去吃饭了。炕上只剩下一块地方,我把褥子竖着叠三折才铺进去。好在我瘦,侧身躺下,左右看看,我的褥子还富余一拳头的地儿。外面下着毛毛细雨,我的衣服湿透了。铺好床,我换了衣服想躺进被窝暖和暖和,没想到,一下就睡着了。待醒来,天已微亮。左右铺两个人都占了我的褥子,我被挤成了一个小薄片,像书架里的一本书。微光从窗帘上面的玻璃照进来,屋里明晃晃的,我想看看两排炕是不是都睡了人,却翻不过身。我抽书一样从两人中间把自己抽出来,刚一出来,左边的胖女孩就翻了个身,舒舒服服平躺了下来,完全占领了我的地方。我站在地上,看着两排炕上黑压压的人头,这才觉出了陌生,觉出了害怕。这么多人里边,没一个是我曾经的同学,对她们,我得从头认识。
走出宿舍,才发现是午夜,月亮当空照着,四周一片寂静。突然,一种动物叫声从山上传来,声音被四周山峦回放,震耳欲聋。我害怕极了,又急急返回宿舍,却完全找不到了自己的铺位。好容易找到自己的枕头,想上炕,却连脚都插不进去。我从胖女孩头下抽出枕头抱在怀里,蹲在炕沿下,泪流满面。
就这样,我在自己铺位的炕沿下坐到了天亮。
天亮后的情况更糟糕。每个女孩都有伴儿,她们几个人一伙,有排队打水的,有排队打饭的。水房水龙头少,一个人挤上去接一盆水,出来分给自己的同伴用,等她们都接上水,才轮到我接水洗脸。我是最后一个洗脸,最后一个吃饭,最后一个走进教室的。我进来时,教室里已经坐满了人。留给我的是倒数第二排的一个座位。而我的课桌,几乎挨住了后面的桌子,两桌子间只有拳头大小一个缝儿,我的凳子在桌子下放着,即使侧着身子,我也挤不进去。我就那么站在过道里,傻傻地等老师进来。
班主任是位男老师,叫孙涛。他进了班,看我一眼说:“周红桃,先找个座儿坐下。”我看了看座位,没说话。孙涛说:“后面那位男同学再往后挪点,让周红桃坐进去。”后排那位男生说:“我已经贴住墙了。”孙涛很蛮横地吼道:“再使劲儿往后贴贴,她坐不进去,咋上课?”孙涛的当地口音很重,蛮横起来透着怪声。后排男生抱着桌子动了动,并没挪出多大地方。孙涛又吼道:“前面同学往前挪挪。”一阵挪桌子的声音过后,我挤进了座位。
我在柳树庄中学的第一堂课就这么开始了。第一堂课上,孙涛点了名,同学们做了自我介绍。最后,孙涛做了总结。他说:“大家不要悄悄嘀咕,说我认得周红桃,奇怪她一进班,我就知道她的名字。我告诉大家,不是我知道,校长也知道,全校老师都知道。因为她是从川里来我们这儿的,她以高出录取分数线近100分的成绩报考了我们学校。这样优秀的同学主动来我们学校上学,有史以来,这是第一次。这是我们学校的骄傲,我希望同学们能以地主的身份招待她。”
孙涛还没说完,班里就爆出一阵惊呼。那阵惊呼,不亚于当年我们初见王滨。现在回想起来,我都有点后悔。如果当时下了课,我能主动跟某位同学搭讪,以后也不会遭遇那么多难堪。可是,当时我心里只想着山那边的王村,只想着见一下在王村中学教书的王滨,对身边的人根本没在意。我不主动跟同学打招呼,别人都以为我傲,没一个人主动跟我说话。等我知道事态的严重时,大家已经三个一群,五个一伙抱成了团。唯独我,成了孤家寡人。
但这并不影响我什么。上课听课,下课吃饭睡觉。闲下来,我就悄悄想王滨,盘算着抽时间越过那座山找他去。日子就这么过去了一周。
终于等到了周日。一周休一天,我根本回不了家。本来,我打算休息时去山那边的王村,没想到,我娘来了。当她提着好多干粮,拿着几件新做的衣服走进宿舍时,我本以为她会惊讶地叫出声来,没想到,她看了眼宿舍的情况,只说了一句:“这么多年了,山里的学校还是这样。”
我之前说过,我娘开着裁缝铺,很会做衣服。什么样子的衣服,只要她看一眼就能仿着做出来。所以,我穿得很时尚。尤其是在柳树庄,在大家眼里,我的穿着不亚于现在的时装模特。不一样的穿着打扮,让我在柳树庄中学更加另类了。但当时,我根本没意识到这点。下午,送走了我娘,我上了后山。去不了王村,我想看一眼。
爬上后山,我用了近一个小时。站在山顶,看着夕阳一点点埋进西边群山里,看着山这边的学校隐在一片暗影里,看着山那边村庄的灯光次第打开,我既惆怅又欢喜。惆怅的是,我该下山上晚自习去了,欢喜的是,我看到了山后的村庄。山后有两个村庄,一个在远处那座山的左山坳,一个在右山坳。虽然我不知道哪个是王村,就像在人群里看到他的背影似的,我激动得泪流满面。对着后山,我大声喊了一声:“王滨老师,我来了。”群山回应:“来——来——了——”我又喊道:“王滨老师,对不起了。”这一声,我带着哭腔,群山照样欢腾:“起——起——了——”
我的道歉王滨肯定听着了,因为,那晚我睡得特别踏实。
接下来的日子,我有意接近一个人。她是我们班的李丽,家住王村。出教室时,我走在她后面,并且假装不小心把她的鞋跟儿踩了下来。她回头看看,揉着脚把鞋跟蹬上去,看我一眼,紧张地跑到前面,抱着前面女同学的膀子走了出去。瞅她的表情,好像是,她的鞋跟儿被我踩掉是她的不对。我一脸失望。打饭时,我又排到了她的后面,我说:“对不起,刚才踩住你了。”她回头看我一眼,紧张地四下张望,好像有人监督她似的。我站在她身后,悄声问:“你是王村的?”她头也没回,只嗯了一声。我又问:“你回一趟家得多长时间?”她说:“骑自行车得多半天。”我又问:“王村是山坳左边的村还是右边的?”她还没回答,就被左边队伍里一个高个儿女生拉走了。
她骑车得走多半天,这样看,王村应该是左山坳那个村了。步行去的话,一天打不了来回,我没有自行车,而从县城路过的中巴车,晚上才到,要回来就得等第二天早上了。看来,周日一天我是去不了王村。况且,一到周日,我娘总要做很多干粮送来。
这以后,一有空闲,我就上后山坐着,在那里,我可以望见王村。
初中部的门朝东开着,高中部的门朝西开着,高中和初中虽然隔着一堵墙,却像两个背靠背坐着的人,谁也看不清谁的脸面。但是,初中部和高中部共用一个操场。操场是铲平一座小山修建的,操场不大,就在高中部院墙后面,我们跑操,得出了大门,绕到房后才能到达操场。高中部是早晨跑操,初中部是课间跑操。因为上体育课得跑出校门,高中部的体育课都上成了自习。200米围着的操场圈内有两个篮球架,在后山,能看到在操场上打篮球的人。
那天周日,因为天阴着,我比平时下山早了些。暮色里,能看到操场上打篮球人的身影。山坳里有一条小溪流,一股泉水汩汩地从一块洁净的石头下冒着,每次下到山坳,我总爱蹲在泉眼边戏水。我把手捂在泉眼上,洁净的水就在我五个指头缝间开了花,像现在的喷泉。看着纯净水从指缝间喷出来,花一样盛开,心里很美。戏水的时候,我看了眼阴沉的天空,然后把目光移到了操场上,这一下,我惊呆了。只见操场上一个矫健的身影正在扣球,他左腿着地,右腿抬起,一个漂亮的转身,一跃,球扣进去了。身影太像王滨了!我百米冲刺,踩着山坳里高低不平的石头,趔趄着往操场跑。跑到操场坡上时,三个人已经离开操场。我只看到三个背影,在初中部的院墙边一闪,转过弯消失了。看样子,那是初中部的三位老师,初中的学生没有那样的身板。王滨怎么可能到这里呢!左撇子扣球,世上也不只有王滨一人。虽是这样想,可我还是呆呆地望了初中部院墙半天,好像我的目光能穿透那堵院墙,能看到初中部院内的一切。
这期间,我不知道乡中学合并,王村的初中早合并到了柳树庄。我以为我们是一山之隔,实际上,我们只一墙之隔。
我把自己孤立在群体之外,处境越来越难。我的座位永远只有一个缝隙,虽然老师多次让同学们移桌子,只要我离开,我的座位就会恢复到一尺的距离,最后,老师也装作看不着,任我僵硬着身子坐在那里。自习课,我干脆把板凳搬到走廊里,侧着身子写作业。日子就这样熬到了冬天,高中部的第一个假期就要到了。这时候,我对王滨火一般的热情似乎减弱了,但我的愧疚感丝毫未减。
每次考试,我的成绩都遥遥领先。几位同学有意无意凑到了我的跟前,每个自习课,都有人过来问题,我不苟言笑,像一位小老师一样,在她们面前树立起了老师的威严。
因为成绩好,老师把我调到了第四排,这样我能给更多的同学讲题。那段时间,莫名其妙,我的座位有了适合我坐的间隙。我以为是同学们见我耐心讲题,不再排挤我。一个受排挤的人,一旦受到拥戴,心中就充满感激。我就是这样,坐在舒服的座位上,我给同学讲题的劲头更足了。
柳树庄中学的同学爱抱团,也爱打群架。那天,我一进教室,就见几个男生围着一个男生打,他们从我座位处开始,一直扭打到了后面,桌子凳子一阵乱响。这一下,我的座位空出很大的空间。我舒舒服服坐进去,回头看了一眼后面。一学期快结束了,我竟然叫不上后面打架同学的名字,70多名同学,我能叫上名的只有十几位。那位挨打的男生满脸血迹,鼻子还在流血。他有一张很俊朗的脸,圆眼睛,单眼皮,黑黑的胡须下是一张肉嘟嘟的嘴,因为他长得挺像王滨,我由不得多看了几眼。他在乱拳中抬起头来,目光直盯着我,我一惊,赶快回过头来。老师踏进教室时,我又回头看了一眼,打架的同学已经坐到了座位上,而他,那位挨打的同学,正细心地擦拭着脸上的血迹。我一回头,又迎住了他的目光,他那样的眼神让我心里猛地一热,第六感觉告诉我,他一直在背后看我。
在老师的一次提问中,我记住了那位挨打同学的名字:薛贵钢。这位薛贵钢同学,隔几天就挂一次彩,可是,我看他时,他的脸上永远都挂着深情的微笑,即使满脸血迹,他都会露出洁白的牙齿冲我微笑。而他看我的眼神,总有那么一种特殊的味道,像什么呢?像暖阳?像火炉?像正盛开的花朵?像擦拭流泪眼睛的花手帕?我无法说出那是怎样一种目光,那种目光,让我温暖,让我心动,甚至是,让我脸红。那种目光,被爱恋过的人都曾经历过。
后来从一女生口中得知,薛贵钢挨打确实是因为我。他为了给我占座位,在我进班前,就坐在我的座位上,前后同学合起伙来挤他,挤着挤着就动了手。可是,我知道了,却一直装作不知道。进了班,看着几位扭打在一起的同学,看着满脸血迹的他,心安理得地坐在自己座位上,享受着这份特殊的待遇。
现在想起来,那是一种怎样的自私啊,他为了我挨打,我竟然没跟他说过一句话,更别说是感谢了。好像是,他为他的初恋就该付出那样的代价。
那天,我照常进了教室,照常走到座位上。坐下后我发现,我的板凳被调了包。我的板凳面是由三块木板钉成的,中间一块木板稍黑,但凳面很平整。眼前的板凳,凳面是一色的,掉在了地上。凳腿间的固定木条也是散开的,四条凳腿像四个支架一样支在那里。怎么坐?我从地下捡起凳面,拿在手里却不知如何是好。班里没有多余的凳子。正犹豫着,老师进来了。我知道,如果这事让老师知道,他肯定会当着全班人的面,怒骂那位使坏的同学。这样一来,同学们更会变着法儿刁难我,对这一点,我深信不疑。情急之下,我把凳面放在支架上,小心翼翼地坐了上去。一节课,我虚虚地坐在凳子上,身子半蹲着,并且,不敢扭动一下,我怕一扭动,整个人就会像凳子一样散了架,那将会引起哄堂大笑。这正是搞恶作剧同学想看到的。因为担心凳子散架,一节课,我如坐针毡,不敢坐下去,又不敢站起来,就那么,半蹲着熬到了下课。我的腿又酸又胀,老师一出教室,我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当听到后面男同学嘻嘻嘻的笑声时,我一下来了劲。我站起来,并没去找自己的凳子,而是修起了这个凳子,我先把凳腿间的固定木条装上去,再把榫头插进卯眼里,好在卯榫相配,我在宽大的卯眼里塞上纸,凳子平稳了许多,虽然摇摇晃晃,但不至于散了架。第二节课,我照样坐着这个凳子,虽然扭一下身子,凳子就会吱扭乱响,但知道它不会散架,胆子就大了起来,做题速度也顺畅了。放了学,我也没去找我的凳子,我把凳面拿下来跟书一起放进了课桌里,没事人似的,高昂着头走出了教室。很奇怪的是,那天放学,全班同学没一个起身走的,我第一个走出教室,教室里鸦雀无声。一出教室,我的泪就夺眶而出。
第二天,我看到,我的凳面和凳腿绑到了一块,一根细细的绳子,很认真地从四个卯榫里穿过去,把凳面牢牢地绑在了凳腿上,下面,也用铁丝固定死了。而那天,后面的同学又打了群架,薛贵钢同学又是满脸血迹。我坐在座位上,只回头看了一眼薛贵钢,这一次,我不自觉地露出了感激之情。当时,我的眼神肯定表达了我的内心,因为我一看他,后面的同学噢地惊呼了起来,随后还发出一阵唏嘘,而薛贵钢的脸大红。过去了这么多年,他当时窘迫的样子还历历在目。
这期间,周日下午我照样还上后山,因为天黑得早,我在山上待的时间越来越短。我对王滨的歉疚和爱恋如同大雪覆盖的枯草,不到春风化雪、春暖花开时节不会天天出现在我面前了。
后来,我与朋友聊起了高中的经历,朋友们说我不该恨那些男生,应该感谢他们,因为他们也跟薛贵钢一样恋着我,他们挤座位,换凳子,无非是想让我走到后面,跟他们一一说说话。他们这样做,并不是恨我,讨厌我,只是想引起我的注意,只是,对于爱,大家的表达方式不同罢了。可是我,即使坐不进去,即使坐在破凳子上,也绝不跟他们搭一句话,更不会求他们往后挪动一下。
正如女儿说的,有光的地方才会有阴影。当时,对于他们的举动,我是那么的气愤,有时候,还为自己选择来这所学校懊悔、自责。虽然我的初恋蒙受阴影,我给薛贵钢的初恋也蒙上了阴影,但是,现在回想起来,那是一段多么美好的岁月啊,我曾经那么的恋着别人和被别人恋着。我之所以说恋而不说爱,真正经历过爱情,走进家庭生活后才知道,爱和恋是爱情生活的两种状态。
那年秋天,我们学校分来了一位姓蒋的老师。因为他被分到了山区,大学时期的恋爱对象跟他吹了。他受不了这个打击,一个人跑到山上对着山外,哭一阵骂一阵,疯了一样。连续半个月,天天如此。看到蒋老师疲惫不堪的样子,莫名其妙,我竟然怕面对他。一看到蒋老师,我就想起了王滨。王滨比他受的委屈大,王滨比他待的地方苦。蒋老师上山一吼,我就听到了王滨的哭腔;他上山一骂,我就听到了王滨对我的怨气。他满脸愁苦在校园里行走,我就看到了王滨的身影,我快崩溃了,一碰到他,我就绕道走。我对王滨的愧疚像雪下的枯草逢春,几天之内便蓬勃而起。我受不了这种煎熬了,我决定去找王滨。那天周日,我早早上了山。望着王村,我规划出了路线图。只要沿着王村的方向下山,下到沟底,再沿着王村的方向上山,就能到达王村。
灵丘的山多,但多是穷山,大多数山只长石头不长草。一年四季,山头上都是灰蒙蒙的,很少看到绿意。我们学校后山也一样,山上的石头,无论大小,一律是白色的。白花花的碎石头下,一株株草像受气的小媳妇,从石头缝里悄悄探着身子;直耸的岩石,像立着的人,高,大,形状也怪,但就是缺少南方群山的灵秀。
下山的路很陡,我踩着白花花的石头走了一个小时,抬头一看,才下了山尖。从学校方向上山我用一个小时,从这里下山,一个小时才走下山尖。我背靠着一块大石头坐了下来。大石头的缝隙里开着一朵山丹丹花,又红又鲜又水嫩。我搬起旁边的小石头想把山丹丹花连根挖起,一搬小石头,下面压着一堆蚰蜒。那些蚰蜒盘在一起,熙熙攘攘,一见阳光,四下逃散。蚰蜒长着很多腿,爬起来很快。见那么多熙熙攘攘的东西,那么多腿,刷一下四下乱窜,我拔腿就向山下跑,脚下的小石头哗啦啦往下流,脚下一滑,我顺着山坡滚了下去。控制不住方向,我只好闭了眼,惊叫着往山下滚。滚了几十圈,我被一堆东西挡住了。那是一堆荆棘,顺着荆棘往山下看,下面密密麻麻都是灌木、荆棘、杂草、树木,像在柴火里滚过的女人的烫发。向下看,找不着地面,看不到山谷。抬头,也看不到山头。我坐起身子,抓着荆棘刚站起来,脚下的石头就被踩塌了。哗啦啦,一阵乱响,然后向坡下滚去,一堆石头一直滚,一直响,由浓到稀,稀稀落落,半天,我听到一块石头咚地响了一声,那一声,如掉进万丈深渊,半天,才传来一声响。那声响,惊出我一身冷汗。怪不得这边山上没人上下,怪不得放羊的人宁愿绕道也从山那边上下,原来,这边是峭壁。
下不了山,我就去不了王村。这时,太阳已经越过我的头顶向西移动了。看日头,午饭时间已过。我得在太阳落山前爬上山顶,到了山顶,我才能按原路返回学校。我趴下身子,在荆棘丛里寻找自己滚过的痕迹,顺着痕迹,一步步艰难地往上爬。终于,我爬到了只长石头不长草的地方,待我能直起身子时,我看到山顶处有一个人影,那是一个男人的身影,他好像俯下身子向我站着的山坡处看了我一眼,瞬间,就消失了。待我爬上山顶,山顶处空无一人,只有一轮继续向西移动的太阳。站在山顶,我像蒋老师一样,对着王村的方向大吼起来。当看到自己血肉模糊的膝盖,看到自己娇嫩的双手上扎满了针头大小黑麻麻的刺时,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放声大哭。直哭得夕阳西下,哭得霞云变暗,哭到万家灯火时方才下山。下到泉眼处,我用冰凉的泉水洗了脸,像昏迷的人遭冷水泼一样,我打了一个激灵。痛哭过后,虽然一天没吃饭,但我浑身轻松。往学校走时,在初中部院墙转角处,我又看到了一个突然消失的身影。
回到宿舍,同学们已经上晚自习去了。我的铺位上摆着一份饭。一个大瓷碗里盛着半碗山药熬白菜,上面架着一双筷子,筷子上放着一个大馒头。旁边留着一张纸条:周红桃,你回家了吗?一天没见你吃饭。你从家里来,晚饭也开过去了,我们给你把晚饭打回来了。
这是我第一次得到同学的关爱,第一次感受到同学的温暖。多年后才知道,我在山上痛哭的声音传到了校园,先是没回家的住校生站在校园里望着大山,后来,返校的同学也加入了瞭望。据说,有好多女生都哭了。她们望着后山的方向向我道歉,说她们孤立我是因为我看不起她们,她们不跟我结伴是因为我不想跟她们结伴。她们都说,我上山痛哭是因为压抑和孤独。期间,有几个男生要结伴上山找我,后来看到山上有两个人,一个人在下坡山凹处走,一个在山顶,他们以为山凹处走着的人是上山找我的薛贵钢,可是,当他们回到教室时,才发现薛贵钢正趴在桌子上哭。这是我上大学后一位同学写信告诉我的。她说,至今,大家都不知道前面走的那个人是谁。当时,大家怕我难堪,故意给我留下那张纸条。那意思是说,我在山上的一切她们都不知晓。
我抛开我的初恋最终的结局,先说说薛贵钢初恋的结局。
元旦时,孙涛说学校要开联欢会,有表演才能的,都要表演节目。他说,他了解了同学们的学习情况,至于才艺,还得同学们自告奋勇,会什么演什么,自己报节目。孙涛还说,73位同学里,他只知道一位同学有唱歌天赋,那就是薛贵钢。他这么一说,同学们都把头转到了薛贵钢那儿,当我转过头看他时,他正深情地看着我,他眼里有一块亮晶晶的东西在闪。好像是,那样的眼神一直停在那儿,像一颗固定的星星,等待着我的回顾。我不屑地扫了一眼,迅速回过了头。会唱歌有什么了不起。当时,我只知道学习好能上好大学,没听说会唱两嗓子也有大学录取。我回过头来时,听到后面同学齐声嘘了一声。老师以为是嘘他,气哼哼地做了严厉的批评。可我知道,同学们是在嘘薛贵钢,不是嘘他会唱歌,是嘘我看他时的不屑眼神。因为那时候,后面男生更关注的是我看薛贵钢的眼神。
虽然遭到了我的冷遇,薛贵钢照样深恋着我。那天,他第一次找我说了话。因为老师让他统计节目,他很热情,从前往后,一个一个问同学们能表演什么节目。他走到我跟前,并没问我会表演什么节目,他很断然、很急促地说道:“联欢会你得参加,我要给你唱歌。”说完,他就到了下一个同学那里。他跟我说话时声音很颤,他走开,我才回味出他话里的意思。
对他的命令我根本没有理睬,因为,联欢会定在周六,加上周日休息,那就有两天的休息时间。本来,利用这两天时间我打算去趟王村,来了这么长时间了,还没见到王滨,我得去找他。没想到,母亲也知道能休息两天,她没来看我,周六一大早,就托一个顺路车把我接回了家。
班里联欢会的情况我一无所知。后来得知,那天的联欢会是在操场上开的。山区人很难见到热闹的场面,只有从山外来了耍猴的、放露天电影的,全村人才能聚在一起热闹热闹。所以,那天高中部联欢,成了全村人的热闹。居民们都搬了凳子,早早占了座位。戏台就是半山坡的主席台,那是校领导讲话用的地方,站在台上,只能看到下面黑压压的人头,看不清下面人的脸。那天,薛贵钢唱了好几首歌,他唱完一首,山区的居民就喊着让他再来一首,他再唱一首,居民们还让他再唱一首。他唱了一首又一首,每唱一首歌,他都有一段告白,每次告白都很直接,说他这首歌是献给一位同学的,希望她怎么怎么……他每次的祝福语都不一样,一次是希望她学习好,一次又希望她心情好,一次又希望她考上理想的大学,有一个好的未来,最后一次竟然希望有情人终成眷属。他的祝福引起下面人哄堂大笑,但他不管不顾,还是那么兴奋,那么激情高涨。由于他长时间不谢幕,后面同学精心准备的节目就没法表演,这样一来,他不仅引起了台下同学的不满,还引起台上同学的妒忌。唱第五首歌时,就听下面同学喊道:“下去吧,别献唱了,你要告白的人根本没在。”紧接着就是一帮男生噢噢噢的起哄声。
据说,表演完后,他下去找了一圈,见观众里真没我的身影,跑回教室大哭了一场。他这样一闹,搞得全校师生都认识他。后来我才知道,不仅全校师生认识他,就连初中部和附近村民都知道他。
寂寞的高中生活,并没阻止我长个。我从初来的一米五长到了一米六五,高三毕业那年,我的身高是一米七。就像知道薛贵钢为我献唱的事一样,附近大小村庄,都知道柳树庄学校有一个又漂亮又学习好的川里姑娘。
这以后,他在班里很少说话,很少笑,和男生的关系处得也很糟糕。即使那样,对我也没多大触动,因为我觉得自己没做错什么。高二第一学期,他没来学校,有的同学说他转学了,有的同学说他辍学了。开学后第十天,我收到了一个包裹,薛贵钢寄给我的日记,厚厚一大本,都是写我的,每一页里都能看到三个字母ZHT,那是我名字的前三个字母。包裹的寄件地址写的是小山凹村。那是距离柳树庄更远的一个山村,据说那里的山更高,在附近一带被称做三出三落村。说因为山太高,太阳从山间照到村里是一次日出,太阳转到山后是一次日落,再转过山间又一次日出。一天中,太阳出三次落三次。
我顺利考上了大学,并且是,柳树庄中学第一个考入985名校的学生。大学毕业,我分配到北京一所中学任教。这期间,我谈恋爱、结婚、生孩子,事业也蒸蒸日上。但是,每每想起王滨,想起薛贵钢,想起我恋的和恋我的人,都很愧疚。写到这儿,大家别以为我和薛贵钢的缘尽了,我认为,我和他还有过一次碰面,只是他在电视里,我在家里沙发上。我退休那年,有一天,市电视台正播一位男子唱歌前的告白,他说:“我把这首歌献给我的初恋。我不奢望能进入下一轮比赛,但我奢望,她能看到。”因为是一位老人给初恋献歌,台下还爆发出了一阵笑声。他唱的是《让我们荡起双桨》,他的嗓音很好,我对歌唱没研究,我感觉他唱的那首老歌有点跑调,但评委们却说他的那种新唱法很好,还夸他对韵律、音调很有研究。因为误了前面,我不知道那男子的名字,看长相,那男子很像薛贵钢。我等着听主持人说出他的名字,没想到,画面直接跳到了下一个参赛者。以后,我追踪过几次这个台的这套节目,却没看到那个身影。
他的日记我并没有看完,他写的事都是我知道的:9月22日,ZHT没坐进座位,眼里含着泪站在过道里,我的心很疼……9月28日,ZHT趴在桌上睡了,睡着时还皱着眉头,很难过的样子……10月9日,ZHT给同学讲题了,讲得兴高采烈,同学离开后,ZHT笑了,笑得美极了……11月22日,ZHT还是一个人走路,一个人吃饭,一个人上厕所,她很孤独,我很心疼……等等,他学习不好,他的日记也写得没有文采,流水账似的,对我触动并不是很大。但我还是有点感动,我把那本日记藏到了箱子底,上大学我都带着。真正恋爱后,我恋爱对象常因为那本日记吃醋,一生气,我把那本日记撕了。我和老公的恋爱史,是我将献给女儿的另一段文字,女儿还没到那个阶段,在这儿,我就不细说了。
薛贵钢退学后,我照样埋头学自己的,照样上后山,照样望着山坳里的王村发呆,但那时候,我已经把上后山当成了一种习惯。那个时代的高中生跟这个时代的高中生对待恋爱的态度虽然不同,但对友谊的表现方式是相同的,那就是女同学总爱结伴而行,不管是上厕所,还是打饭回宿舍,结伴而行成了高中女生表达友谊的一种途径。两人处得好的,有一位上厕所,另一位不想去也要陪着;一位回宿舍取东西,另一位没事也要陪着……可是,女同学表达友谊的这种方法对我不适用,后来,有几个女同学虽然对我还算友好,但我还是喜欢独来独往。走路时,我喜欢踢一颗小石子,把它踢远了,走过去,再踢远,再走过去。或者是,我手里拿一件东西划着墙走,学校的院墙是用土坯垒的,三年下来,从教室到宿舍,从宿舍到食堂的土坯墙上,从低到高,被我划出好多深浅不一的道子。
好了,下面该说一下我初恋的结局了。因为我打算把我的初恋送给女儿做参考,所以那些混乱的、次第出现在回忆里的面孔就不写进去了。
从小,我扁桃体就爱发炎,一发炎就发烧,一发烧就得打针。高三第一个学期,那是灵丘最冷的数九天吧。那晚,我嗓子很疼,怕发烧误了第二天上课,我就照母亲教的方法多喝了两缸水,我用的缸子是那种大白瓷缸子,上面印着毛主席语录。那是母亲看好的东西,她看好,就让我也看好,上学必须用这个,凉一次水够喝半天。那样的大缸子我喝了两缸子。睡觉前我上了趟厕所,睡着睡着,我被尿憋醒了。平时有这种情况,忍忍还能睡着。半夜没人上厕所,大家都知道,半夜上厕所回来,你很难再钻进被窝。可那天,我一阵一阵被憋醒,实在忍不住了。上厕所前,我怕旁边两同学翻身占了我床铺,就把枕头和被子摞高了放在中间。可是,等我回来,我的铺位还是被两旁的胖子占了。其中一个,平躺在我枕头上,另一个舒服地弯着腿,压着我的被子。虽说多出我一张铺位,但她们两人的身子还紧紧地贴着,我别说躺进去,想站进去也是问题。我知道,想让她们挪出铺位,就得把一个大通铺的人都喊醒,因为,只要有一个人翻身,一个大通铺的人都会跟着翻身,即使熟睡,大家也不会放过任何一个可以翻身的机会。
我知道我不能喊,我喊了,是南北铺联合大战。有一次,一位同学上厕所,回来没了地方,就站在地上大喊,结果把一宿舍人都喊醒了。这一下炸了窝,床上的、地下的、南铺的、北铺的,大家互相埋怨,地下的怨床上的,南铺的怨北铺的,北铺的怨地下的。吵了半夜架,一宿舍人一夜没睡不说,第二天还被全校通报了。
喊又不能喊,钻又钻不进被窝,我只能在地上站着。东西过道里垒着两个土炉子,值日生晚上得用煤渣封住炉子,那晚,值日生偷懒或者是不会封炉子,半夜,炉子灭了。宿舍里,能够取暖的除了被子就是全宿舍人呼出的热气。站在地上,我冻得瑟瑟发抖。我想抽出被子披在身上,可是,她们把我的被子压得严严实实。我只好从衣柜的一堆衣服里找自己的衣服,我穿上棉衣棉裤蹲在地上,没一阵,就像掉进冰窑似的,我又开始瑟瑟发抖。我从衣柜上取下胖子的棉衣套在身上,在同学们的鼾声和梦话里,我坐在地上的一堆鞋上睡着了。也不知过了多久,我被冻醒了。我的上下牙不听招呼地磕碰着,我把自己蜷成一个球,还是控制不住全身的颤抖。我发烧了。我知道,再这样下去,我就会说胡话甚至昏迷不醒。在有意识之前,我必须得找到一个更温暖的地方。我想到值勤老师的办公室。每晚,学校都留一个看宿舍的老师,值勤老师没有固定的宿舍,谁值勤谁就睡在办公室。穿过宿舍,再穿过教室,就是老师们的办公区。
不知多会儿,外面下了薄薄一层雪。月光皎洁,寒风凌厉。光影打在雪上被反射出来,空寂的校园一片寡白。新浮了雪的积雪,走上去很滑。我一步一打滑,本来趔趄的步子越发趔趄了。好不容易走到办公区,几个门敲遍,没敲开一个。那天,值勤的胡老师偷着回家了。往宿舍返的时候,我看到了自己的影子,打在雪地的影子像一棵风中摇摆的树。我左摇右晃,半天走不了十步。感觉自己无力走回宿舍了,我想歇歇再走,停下脚步,我便蹲了下来。接着,我就想躺下去。回想起来,这一生,我都没有过那么强烈想躺下的愿望。那时候,如果没看到那束光,真的躺下了,也许,就冻死了。今天,我根本没机会讲我的初恋了。
在我要躺下的时候,我看了眼与初中部相隔的西墙。这一看,我看到了生机。在西墙的一棵树后,我看到一个洞,洞那边是初中部,初中部的院子里亮着一盏灯,灯光打在地上,洞口的白雪一片微黄。我站起身子向那个洞走去。那个洞刚好容我钻过去。站在初中部的小院里,我突然大喊了一声。事后我才知道,那不是大喊,是呻吟。
待我睁开眼,发现躺在一个屋里。屋里生着铁炉子,炉壁烧得通红。这是老师办公室,只有老师办公室生铁炉子。屋里虽然暖烘烘的,却散发着一股怪味儿,燎羊毛的味道。我身上盖着被子,额头上盖着一块毛巾。我挣扎着爬起来,向四周看了看。办公室不大,一张单人床,两张面对面的办公桌,一个木质脸盆架上挂着雪白的毛巾。靠墙有个小衣柜,两扇柜门的颜色不一样,但很整洁。窗户上挂着米色细花纹窗帘,窗帘上方玻璃结着厚厚的冰凌花。冰凌花十分漂亮,形状像在大漠旷野上纵横流淌的股股溪流。我穿着秋衣秋裤,胖子的棉袄搭在椅子背上,我的湿棉裤搭在另一个椅子背上,我的棉袄搭在我盖着的被子上。我的鞋靠近炉壁,立在椅腿处。鞋里衬着的羊毛鞋垫被抽了出来,挂在炉桶上绑着的铁丝上,燎羊毛的味道就是从那儿发出来的。娘怕我脚冷,专门用羊毛给我擀的鞋垫,鞋垫一直湿着,穿在脚上我只能用体温把它暖热。湿鞋垫一经火烤,臭味和羊毛味混在了一起,我感觉很丢人。想把鞋垫取下来。
我正要起身时,听到了窗外的说话声。是班主任孙涛的:“是我们班的?”
高中部张校长:“应该是。王老师说他认不死,好像是川里来的那个周红桃。”一听他们的对话,我赶紧钻进被窝装睡。
我刻画了无数个与王滨见面的场景。见到他,我会惊呼、大叫、哭泣、道歉、忏悔,或者是扑向他,但我没有一次刻画那样的见面场面。
我眯缝着眼向地下看。三个人,两个面向床的是张校长和孙涛,另一个人背对着我,背影太像王滨了。王滨留给我的记忆是立体的,前后左右,每一处、每一个动作,都能给我传递信息。当我听到他说话时,我更确定那是王滨了。我刚想惊呼,就听王滨说:“昨晚2点多了,我看罢书打算睡觉。拉着院儿里的灯上了趟厕所,就见从那个小洞里钻过一个人,她钻过来,呻吟了一声就倒下去了。我把她弄进屋,发现发着高烧。当时觉得在哪儿见过,后来才想起来,是那个大家都谈论的女生。听说她从川里,以高出近百分的成绩来这里上学,她就是初中部合并那年来的,跟我一年来的,她一来,我就知道了她的名字,周红桃。这位学生爱一个人上山,爱独来独往,挺孤僻,但她学习好。我们初中部一起打球的老师都知道。我记得她刚来时个头不高,高中三年长了不少。”
他好像是专门说给我听的,因为,他的声音足够把一个熟睡的人喊醒。
忘了那天我是怎么面对他的。只记得我哭了,哭得很伤心。先是小哭,边哭边说了我上厕所后没地方睡觉的遭遇。尔后是大哭,委屈十足的大哭。我扯着嗓子大哭的声音引得校长和孙涛一阵大笑。当孙涛让我谢谢初中部的王老师时,我还弯腰向他鞠了一躬。那个躬我把头低到了膝盖下。我把多年对他的思念、愧疚都放在了那个鞠躬里;我把他背我进屋、给我喝退烧药,帮我脱鞋、脱袜子、脱棉衣的恩情都放在了那个鞠躬里。他佯装不认识我,我也佯装不认识他。我装的只是那一刻,而他,却装了将近三年。三年里,我在明处,他在暗处。三年,我从一米五长到了一米七;三年,在他悄悄的注视下,我从一个恋他的小姑娘长成了一个依旧恋他的大姑娘;三年,我划墙走路的姿势,我走路踢石子的步伐,我孤独上山下山的时间,我独自打饭独自打水独自穿梭的身影,他可能都看到过。可是,三年,我除了学习就是想他,想见到他,想让他见到我,想对他说对不起,想得到他的原谅;三年,我跟学校后面的大山有了感情,我在校园背诵时会不经意走上大山,我在宿舍休息时也会不经意走上大山,突然想起他突然感到很愧疚时我也要走上大山。可是,当我走上大山瞭望他时,他却在山脚下的一个角落里悄悄地看着我。
他用不认识我保护他,也用不认识我保护我。一刹那间,我明白了他的用意。
鞠躬后,我慢慢地走出了他的办公室。走出了他的办公室,我都没抬头看他的脸。我不知道他正用怎样的眼神看我,也不知道他那厚嘟嘟的嘴唇是惊讶地张着,还是安静怡然地闭着。我不敢看他的脸,我怕一看,他就碎了、化了、消失了,或者是我碎了、化了、消失了。走出了他的办公室,就像从一团迷雾里走出来似的,我一直恍惚着。
我大病了一场。
娘把我接回家时,我还一直处于恍惚状态。病好后,正赶上寒假。那个寒假,我连门都没出,除了学习,我就想我下学期该干什么?快开学时,我跟娘说,总复习了,我想到川里的高中。我的理由是总复习非常重要,川里的老师总复习规划得好。娘经过一番折腾帮我转了学。也不是转学,只是人来到了川里,学籍依旧在山里的学校。
再开学,我整个人像被掏空了一样。我不给自己想事的机会,也不给自己处朋友的时间,我还是单枪匹马,一个人走进新学校,一个人走出新学校。好在大家都忙着学习,好在我一放学就能回家,没有谁会知道我正在经受着一次洗礼和蜕变。那段时间,我只想着学习,想着考个好大学,快快走出那片生我养我的土地,忘掉我所经历的一切,忘掉所有人,活另外一个自己。
我考上大学那年,我娘也到北京郊区开了裁缝铺。自此,我真的活成了另一个人,我绝不主动询问18岁以前的人和事,拒绝打听18岁以前认识的人。整整20年,我都没回过家乡。我以为走出家乡了,远离故土了,以前的一切都淹没了。可是,我没想到,我的初恋是一颗蒲公英种子,我走到哪儿,风就把它吹到哪儿,它像影子一样跟着我,时时提醒我谨慎保护感情,细心呵护感情。
对于初恋,年轻时期回忆,感觉到的是羞涩和愧疚,等我满头白发再回忆那段时光,心里却透着美好和幸福。
我以为初恋的感觉就是这样的。
上个月,我回乡探望老校长时,打听到了王滨的近况。他说王滨很晚才成家。当地姑娘看对他的人不少,可打听到他背着一个见不得人的处分时,又都离开了他。后来,他参加了自考,读了本科,然后又攻读了研究生,只是,本来能留在天津一所大学,因为那个处分,又被人挤下去了。现在在天津一个县城上班,转了行,没再当老师。
从老家回来,我跟70岁的老母亲谈起了王滨。谈起了我杜撰的日记对他的影响。在我的叹气声里,娘突然说道:“也不纯粹是你的过。那个时候,学校不让你上学,我急啊,就去求了王滨,我让他救救你,把事都揽到他自己头上。起初他犹豫,说那事还是让你出面说清楚好,说日记的事不是事,主要是有几个老师想趁机挑事。他说他会摆平。可是,快半个月了,他也没摆平。我只好再去找他,说你半个月没上学了,再不让上学,连高中也考不上了,我还跟他说,他有工作了,把那事都担了,也不会被开除。你呢,学习那么好却不能参加中考,上不了高中,只能回山里种地,那会影响你一辈子……”
娘还没说完,我猛地把手里的水杯砸向了墙壁。那是我对我娘发的最大的一次脾气。后来,我和娘道歉,我娘却说我到了更年期,说更年期的女人动不动就爱发脾气。我娘已经耳背,有些话,跟她说不清楚。自此,我替娘背起了另一份愧疚。
现在,天津到北京,城际列车只需30多分钟,我和王滨的距离近在咫尺。如果有一天,我和王滨不期而遇,一个50多岁的老太太和一个近60岁的老头子相遇,我不知道,我会为他做什么,还能为他做什么?
李金桃,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铁路作家协会理事,鲁迅文学院第十五届中青年作家高级研讨班学员。从事文学创作二十余年,在《天涯》 《山花》《中国铁路文艺》《山西文学》《北方文学》等发表作品100多万字,组诗多次被 《诗刊》 《飞天》《鸭绿江》等刊用,部分诗歌作品被中央电视三台制作成MTV播出。部分小说、诗歌被选入年度选本。现供职于铁路系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