底色

有一年，我们村的某人开车进城办事，因为违章，被交警队扣留。他打电话给我们这几个在县城上班的本村人，不长时间，我们便先后赶到了交警队。虽然并不认识交警队的人，乃至没有能力帮他的忙，但那一刻，因为有我们在，他便感觉到一种无法替代的安稳和底气，此后他无论说话还是在交罚款时，一扫之前的畏缩和胆怯，变得不卑不亢，游刃有余起来。这种感觉很奇怪，来自同地域气息的凝聚一处，赋予我们某种无法隔离、无法替代的亲近，在远离村庄时，这种亲近更稠密也更使人依赖。毫无疑问，当年在村庄，我们之间并没有多少交集，我们分别住在村庄的东西南北，加上性别不同，年岁不同，彼此只是通过家人或村人之口，获知的同姓氏人，在当时，都以为，这一生都将是这个样子。事情在时间的酝酿中发生了变化，在交警队里，这股熟稔的气息氤氲在我们周围，而相似的口头禅又将时光随意拽回来，那一刻，不止他，连我都感觉到一种底气，似乎这世上，再无法自别处获取。于是，当他跟我们告别，我的目光，竟以风驰电掣般的速度，超越了他和他行驶的车辆，而巡进在归村的每一处转弯和通衢中，乃至拐到温河边的土路上时，站在县城人行道上的我，面上呈现恍惚的笑意。

其实，这感觉并不陌生，只不过从文字气场，变换到现实的一次同类经历。我的书写选材，多涉及村庄故事及人物，每次提笔复述，均有时光重历的恍惚，这种恍惚，吸引我置身其中，不舍离开。像一个独立的个体，在记忆暗淡而朦胧的河床上，村庄，既具有恒久牢固的特质，同时也具备温暖和恩情的成分。在那里，流水清澈，田地肥沃，窑洞层叠，草木茂盛，老的、少的、丑的、俊的、健壮的、残疾的村亲们，依旧在日头的迎来送往中哭笑哀歌，遂生遂死。村人，是初次带来尘世暖意的人，同时也是初次撼动我心灵的人，他们的善、恶，他们的传习、禁忌，像个规整的模具，既抑制小孩的天性，又纵容童稚的邪恶。在一些时候，我能清晰地探测到村庄的底色，那是将许多色彩混搅一气的颜色，也是一种无法形容的颜色，但敢肯定的是，它一定是深色的。只有深色，方可包容浅薄和深沉、伤害和热爱，同时，也消弭和掩盖丑陋和恶习。可笑的是，在离开村庄的年月，村庄印戳般的暗淡底色，却令我尴尬，受人诟病，乃至需要借助谎言，来抵挡世俗犀利的目光。

但我从未厌弃过自己的出身，也未厌弃过陪伴我生命起初时光的村人们，在我的成长中，在无数的身影和行事中，遇见相类似的情形，但我的反感和厌恶，总是远离记忆的呈现，更直接地面对当下。意念里，温河边上的村庄，像一个体量庞大的物体，从不曾坍塌和衰败过。而那里住着的人们，他们所过的生活，均是我所熟悉并终将归回的理想状态。因此，当亲见村庄凋敝的现状后，当下虽悲伤难抑，但当再次陷入庸常生活，记忆里的村庄很快就覆盖了现世的村庄。或许，大部分离开村庄生活的人，更相信记忆所提供的证据，而非匆匆一瞥中的眼下。

事物远非恒常永久，只要拥有过，便有失去的注定。如果想念，便需开凿新途，另辟捷径。于是，在黄昏或深夜，我真切地看见暗色的村庄，和那些老老少少的村人，他们似乎一直站在那里，等待文字的真切召唤。乃至到后来，有住在文字中，以文学形式存于宇宙时空的欲望。我毫不吝啬自己的笔墨，且每每，有重逢的欣喜和新鲜，他们成为我文字最庞大、最强有力的组成部分，甚而他们的名字，也会在暗夜里发出温润的光泽。他们的久存和不灭，让我体会到，尘世生活是如此热闹且意义非凡。

有读者认为，我在用文字努力营造一个幻想里的、美化的、浪漫的、布满神迹的、带着虚假色彩的心灵故乡，我并不否认。这个故乡，之所以让人沉迷、陶醉，且孜孜以求地去营造和描绘它，皆因它的不朽和长留，那是我书写的底色和着色重点；是与我隔时空交流，并详实提供场景和细节的梦中人；也是教我看清人世炎凉、人心好恶的执灯人。

据说好文章一定要有个底色存在，只有如此，生命个体幽微的心路历程和思想痕迹，才得以更好更准确地彰显。如果我的文字是有底色的，它也定与村庄相同，也与我生命的质地相同。在文字世界里，每个写作者均有幽灵特质，在暗淡的时光深处，碰触到生活的底色。在那里，物质呈现出恒久的品性，而那些被你召唤的人，毫无犹疑地在文字中呈现，鲜活如生。

指尖，中国作协会员。作品见于《人民文学》《青年文学》《散文》《美文》《格言》《读者》《海外文摘》等刊，入选多种散文选本。已出版有《槛外梨花》 《花酿》《河流里的秘密》《雪线上的空响》《与爱人分享的50种浪漫》等散文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