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时闹离婚

莫高窟文本中，发现有唐代离婚协议书：“凡为夫妇之因，前世三生结缘，始配今生之夫妇。若结缘不合，比是冤家，故来相对……既以二心不同，难归一意，快会及诸亲，各还本道。愿娘子相离之后，重梳婵鬓，美扫蛾眉，巧呈窈窕之姿，选聘高官之主。解怨释结，更莫相憎。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此协议，读之感人，虽曰离婚，却未恶语相加，留下的只是祝愿，心平气和，聚好散好，很有些君子风范，也可窥得唐人的襟怀。既有如此情感，何至于此，让人猜测这对离异夫妻是否也如焦仲卿刘兰芝、陆游唐琬夫妇，由于公婆的横亘，而不得不分手，但“二心不同，难归一意”的说法却很明确。

晚清以来，西风渐紧，结婚自由，离婚也要自由。从1911年颁布《大清民律草案亲属编》，到1915年北洋政府制定的民法草案《民律亲属编草案》，到1930年南京政府颁布《民法典亲属篇》，婚姻家庭立法完成了由传统制度，到近代立法的转型，此间，旧有规矩已破，婚姻自由、男女平等被写入律条。

1918年，胡适在一次演讲时说：“近来留学生吸了一点文明空气，回国后第一件事，就是离婚。”男人闹离婚也罢，女人也闹。此时，人们所称的“烈女”，已非守节之女，而是闹离婚之女。《子寿终录》云：“授男子以权羁女子，君劳半也。”束缚女人，终是国家的阴谋。古时只有休妻之说，而无离婚概念，离婚之说本身便体现了男女的平等。

1922年5月6日天津《大公报》刊登了一则离婚启事：“桐城城内方（大家）某之女，许与叶（亦大家）某之子为妇，订立婚约，已有多年。该女饱吸女子蚕桑讲习所新鲜空气（不知哪省），自由恋爱，久切心头。日前竟请尔家证婚人，及父兄族戚，齐集大宁寺，举行离婚盛典。当时闻系该女先将婚书交兑与男，男乃将婚书交兑与女，双双情愿，落落大方。一对好鸳鸯，顿时解羽分飞，各寻良伴，有情人对此，应作如何感想耶。”如此高调刊登离婚广告，纵使今日，也属新鲜。1933年9月，也在《大公报》上，孟小冬连登三天启事：“冬当时年岁幼稚，世故不熟，一切皆听介绍人主持。名定兼祧，尽人皆知。乃兰芳含糊其事，于祧母去世之日，不能实践前言，致名分顿失保障。毅然与兰芳脱离家庭关系。是我负人？抑人负我？世间自有公论，不待冬之赘言。”

为与宋美龄结婚，1927年9月28日、29日、30日连续三天，蒋介石在上海《民国日报》等报刊上刊登《蒋中正家事启事》：“各同志对于中正家事，多有来函质疑者，因未及遍复，特此奉告如下——民国十年，元配毛氏与中正正式离婚。其他两氏，本无婚约，现已与中正脱离关系。现除家有二子外，并无妻女。惟传闻失实，易滋淆惑，特此奉复。”此“家事启事”，实则“离婚启事”。同年12月1日，蒋宋进行婚礼，当天的《申报》刊登了两则启事，一为蒋宋联姻，一为离婚声明。声明称：“毛氏发妻，早经仳离，姚陈二妾，本无契约。”

民间女子闹离婚，妃子也革命。溥仪曾回忆道：1931年8月下旬的某日，“我从宫中出来，太监递给我一张《国强报》。打开一看，只见上面报道说：‘淑妃文绣不堪皇帝虐待、太监威逼，自杀未遂，设计逃出。聘请律师离婚。这是数千年来皇宫中破天荒的一次妃子革命。……我这个中国最后一个皇帝，共干过两件轰动世界的事：一是给日本人当傀儡，成了日本人的走狗；二是答应淑妃文绣的离婚要求。妃子提出离婚是中国历史上没有过的，因为老祖宗没这个规矩，也不容许。可是，我还是答应她了，在她请求离婚的信上签了字。成为中国历史上皇帝离婚第一案！”

新式离婚的理由，往往在于旧式观念作祟。姜泣群《朝野新谭》载：“有一北京人，因成婚时不见落红，谓其妻不贞，请求离婚。该厅以各国民法，曾无此离婚之理由。由落红与否，验女子贞操，实吾国习惯上一种恶劣风俗。若不设法改良，一经公然涉讼，女子往往因羞自尽。违背人道，莫此为甚。今春该厅马厅长，特邀集各庭推事会议以后，对于此种案件，须先以生理学解释。晓谕当事人，令其自行撤销，以全家庭名誉，则决定驳回，不能认为离婚正当理由。”

离婚也有被迫者。王献之初婚郗氏，郗昙女也。后简文帝的三女儿新安公主丈夫死，选中献之替补，君命难违，遂被迫离婚，生人作死别，恨恨那可论，颤笔作《别郗氏妻》：“虽奉对积年，可以为尽日之欢，常苦不尽触类之畅。方欲与姊极当年之疋，以之偕老，岂谓乖别至此。诸怀怅塞实深，当复何由日夕见姊耶？俯仰悲咽，实无已已，唯当绝气耳！”未几，献之遇疾，家人为上章，道家法应首过，问其有何得失。对曰：“不觉余事，惟忆与郗家离婚。”魏晋风流，令人远想。陆游与唐琬本情投意合，俪影成双，无奈陆母借八字不合，反感儿媳，强令休弃唐琬。后二人沈园相逢，已是劳燕分飞，各自成家，陆游写下了感伤至极的《钗头凤》，错！错！错！莫！莫！莫！

离婚对男女双方皆有伤害，尤其女方，然坏婚姻是所好学校，离婚更是锤炼人。活泼飘逸、热情奔放的诗人，遇到呆板无趣、僵硬乏味的小女子，终究碰撞不出任何的火花。离婚后的张幼仪，脱胎换骨，也找到了自我。其随兄至德国，入裴斯塔洛齐学院攻读幼儿教育，归国后出任上海女子商业银行副总裁、云裳服装公司总经理。晚年张幼仪坦陈：“我要为离婚感谢徐志摩，若不是离婚，我可能永远都没有办法找到我自己，也没有办法成长。他使我得到解脱，变成另外一个人。”

离婚只是最终的结果，至于其中的理由，惟有当事人清楚。莫高窟文书“二心不同，难归一意”之说，与今日“感情不和”的含混不清甚似。今日离婚理由中，还有不对缘法者，“瓜好吃不讲老嫩，人对眼不说俊丑”，还有选中财而未找准人者，“会嫁的嫁人尖，不会嫁的嫁门楼”，盖先前亦然。文绣的理由是：“事帝九年，未蒙一幸，孤衾独抱，悲泪暗流，备受虐待，不堪忍受。”

介子平，1964年生人。供职山西出版传媒集团，兼任 《编辑之友》杂志社副主编、副编审。出版作品《青灯》《烟霏云敛》《少年文章》 《消失的民艺——年画》《褪色的记忆——连环画》《雕刻王家大院》《风华丹青》《大韵书法》《田园将芜》《苦酒微甘》《此间少年》《民国文事》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