聋子捻羊毛的时候我从未看到过他的脸,只有直立立的头发,俨然草般竖立在他头顶。他的头发不是黑的,也不是白的,而是黄、红、灰这些颜色混搅在一起的发丛,阳光射在他微微前倾的头上,我眼里便出现混浊的,模糊的,很难形容的一片。捻羊毛的聋子,除了他的双手,整张身体都是凝固不动的。他身后的墙体污浊不堪,他的专注贴着墙上的石头缓慢地沉淀。很漫长的时光,羊圈高高的窗口上的太阳一直摇摆,没有任何一丝跌落或者倾斜的姿态。整个羊圈里,除了羊纷杂的叫声,没有旁的声响。我试图跟聋子说句话,但你也知道,跟一个聋子说话并不仅仅用嘴就能对付得了的。再说,他如此专注地捻着羊毛,我还得从台阶上一级一级地跳到他跟前,蹲下来,推他,然后用手、眼神、口,一起跟他说话。一说话,他就得停了手里的活计,认真地对付我,我又不忍打乱他的工作的次序。于是,我也想像他一样,专注地做一件事。但羊圈里的事情,当下,除了羊毛,又能做什么呢?木斗里的食物已经都喂完了,能专注地去做的事,便成为一种无所事事的巡睃。
村里大部分人家的羊都归聋子管制,我家的羊当然也不例外。下午每家人都会拿粮食来喂羊,羊们看到主人到来,都喊得欢实,比起玉米秸,它们更喜欢吃玉米粒。在秋天,小孩大人也喜欢吃玉米秸,秸秆就像一品水果般被人们嚼来嚼去,将那一股甜汁吞咽到肠胃里。但没有人会拿它跟树上梨果和桃子相比较。或许这样的对比本身就无法成立。聋子每天都会给羊们铡草,羊没有更好的食物前,对秸秆的感情是颇热烈的。但只要有了比秸秆更好的食物,比如:玉米、豆子,它们就会做出一副恃“财”傲物,绝意孤行的样子。毕竟好吃的太少了。然而这样的清高很快殆尽,它们将胃里的秸秆反刍到嘴里,继续这日复一日的咀嚼的时候,怕已忘记了美食曾经的滋味。
聋子喊叫的时候羊们总是很听话地排成一排。他长长的羊杆成天插在腰里,好像红缨枪一般,成为他耀武扬威行走在村庄里的标志物。许多小孩惧畏他。他说话粗声粗气,高而且嘶哑,好像永远在歇斯底里。连他看人的时候,眼白都是红的。他们说,他是狼转世的。也是,只有他是狼,那些羊才可能会惧畏他,听随他。
每回我看他在阳光下捻羊毛,总觉得他很安详,更像一块裸露在阳光下的石头,微凉,微暖。他抬起头,对着我笑,嘴张得老大,几次我看见到他黑洞洞的喉咙。我喜欢坐在他羊圈的炕上,看他蹲在门口。他的工具很简单,一根木棒,一块小石头,木头是用来绕捻好的线的,而小石头的作用类同于他另一只手,一团一团暄腾软和的羊毛,经过他骨节粗大的手的揉搓,便捻成一根断断续续的线。羊毛不是白的,是一种泛着浅褐色的黄。他捻了有些日子了,从秋天第一只羊褪毛开始。木棒上已经厚厚地缠了很多的毛线。他大声说,羊毛编的衣服很暖和,我捻好羊毛,编一件毛衣给妈穿。
他母亲是一个腿脚不便的老太太,我在夏天见她坐在五道庙的石头上,头上包着白布帕,静静地听别人说话。聋子赶着羊经过五道庙的时候,村里人高声笑骂着聋子和他的羊,他母亲笑眯眯地看着聋子歪着头用脏话大声地回敬。夕阳浓郁,村庄里涌入一股橘红的温暖。聋子常常因为赶着回家给母亲做饭而把羊们落在田地里,为此他受到大队的批评,好像还克扣了他的工分。对此他不像往常一般瞪着眼睛怒吼,而是温驯地回到羊圈,倚着石头墙蹲下来,继续着手里的活计。我眼里的聋子,是个温和的人。
一个线圈完成后,聋子说这些羊毛可以编双袜子。我比画着说,你不是要编衣服吗?他说羊已经不脱毛了。我便做出一个揪的姿势,他说,羊会疼的。许多的羊就在我们身后,偶尔转身,会遇见一只羊的眼睛,亮汪汪的,清幽幽的,透心的悲郁。我看到聋子也在定定地注视着羊,红眼白、黄眼仁里,满是清澈的笑意。
春天了,他央我去给他找帘条。我说你家里有么。他说他家从没挂过帘子。他说这话的时候,眼神就垂下去的,好像一个委屈的孩子。我从不知道他的年龄,我高兴了喊他伯伯的时候,他总是大声纠正:叫哥!我逗他说,你不好,连个竹帘子也不给你妈编。我说这话的时候已经扭转身子,朝门外去了,他看不到我的口形。
祖母会烙一种很好吃的饼,又暄又甜又脆,我回家的时候祖母正在灶台前,做好的饼就在笸箩里放着。我翻寻着家里的竹帘,祖母问我找它干吗,我说聋子要给他妈编袜子,要一副竹针。祖母便找出夏天用的帘子,挑拣了一番从中间拉出一根最长的节最少的帘条。我拿了两块饼,包在手绢里,又接了祖母的帘条,蹦跳着便出了门。
聋子龇着嘴笑,牙床上的红肉露出来了。我在吃饼的时候,他已用石头磨好了一副针,头发里渗出来的汗迟迟疑疑地流到额前,他的脸愈发的红了。我把饼递给他,示意他吃,他不好意思地接过来,三口下肚,并将大拇指竖起来夸赞祖母的饼好吃。我怀疑他并没有真正尝到饼的味道,因为他很快就将羊毛缠在竹针上,开始了他宏大的工程。我尚未看到他编的袜子,但我脑海里的袜子已经成型了,宽大的,密集的,厚实的,踩在脚上,暖和的。
聋子开始整夜跟羊们宿在温河对岸的地里,为队里积肥攒粪,白天也很少回来。我不知道他的羊毛袜子进展如何。但对于一个小孩子来说,一些事情都是无关紧要、转眼即忘的。如果不是聋子的母亲去世,我怕是到冬天才能再见到聋子,那时我早忘了关于袜子的故事。我见到聋子的时候我们没有说话,他披麻戴孝地跪在撒了灰渣的棺前,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嚎哭,嘴里还说着谁也听不清的话。村里人都说聋子是大孝子,他妈说东他不朝西,他妈要米绝不给面。
我家的黑羊在秋后供给了神仙。我坐在聋子在羊圈的炕上。许多小孩笑嘻嘻地围在我家院子里,看一群大人对一只羊的欺侮。聋子靠在他习惯蹲着的地方,顶着一头混乱不清的发丛向前倾着,胡子长长了,也是混乱不清的一团,他手里拿着一团羊毛,习惯地捻来捻去。我突然想起什么,跳到他面前,说,你的袜子呢?他茫然地抬起头。我比画着又问他,你的袜子编好了没?他停顿下,缓慢地从怀里拿出一个布包,他说,给你吧。我也茫然地看着他,他说,打开你看看。那个布包,被他揣得太久了,有一股难闻的味道,白布包被汗浸过,一晕一晕的黄色。我打开,便看到叠得齐整的一双羊毛袜子,大大的,厚厚的,看着就暖暖的,手触上去,毛茸茸的刺,硬,但不疼。我说,我不要。他把我递过去的手推开,红眼睛看着很远的窗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