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柔

2016-05-14 23:15
滇池 2016年7期
关键词:爷爷

铁柔,本名陈磊,1986年生于云南阳宗海边汤池镇。曾在金沙江边做乡村教师,现供职于禄劝县文联。参加首届《星星诗刊》“大学生诗歌夏令营”,首届《人民文学》“新浪潮”诗会。获第九届《滇池》文学奖,2014昆明文学年会奖。

亲人(组诗)

爷爷

我爷爷看电视

逢战争老电影必看

《英雄儿女》,《闪闪的红星》

《铁道游击队》……

一遍又一遍,他看得魂飞魄散

谁将出场,将说怎样的话

谁,将死去,死去后

谁接着上,他记的清清楚楚。仿佛

所有的战斗,是他一个人的战斗

电影播放,他不允许奶奶说话

奶奶低头,无声为他缝着寿衣

一次,别人打架打到大门口

他从二楼窗子伸出灰白的头

破口咒骂:你这些杂种,死去那边打

还有一次,正精彩片段

一只老鼠穿堂而过

他关闭电视,什么也不说

钻进被窝早早睡了。我说不出他的痛

源于我没见证他流泪?但命运,历来

不相信眼泪。最致命的痛

像一枚子弹:数历内心的革命

他身体的兵工厂几成废铁收购站

就像那次回家,《黄继光》

放了一半,我看到他低垂脑袋,双手

交叉,抱于胸前。广告时间面前无计可施

他就用一阵瞌睡,甚至

一种假死的方式,静默扑向接踵而来的

最后时刻的枪口。爷爷的父亲

爷爷自己没见过,他落草

不久的一天,两口子在街上走着

男的,被几个人拉去当兵了

那就是爷爷的父亲。一眨眼

就消失在他的一生之中。后来我才明白

爷爷一生,却从未停止寻找父亲

电视机前,他一遍遍搜索着父亲的影像

一再重复的冲锋号,只要响起

父亲就在爷爷眼眶里

激动地打转,像个永不停息的磨盘

父亲笑了

记忆开始之初

他是集体农具厂的一名铁匠

每日,往胸中灌注铁水

在人世锻打骨头,皮肤黑红,发亮

农具厂倒闭后

他是一名水泥装卸工

汗水,以吨计;工钱

以毛计。一袋净重五十公斤的水泥

他从一楼,抱到九楼

像抱着自己尘埃未尽的骨灰

身子挣岔气后,重活做不了

他成了保洁公司的一名清洁员

哥几个,像空降兵

清洁发电厂烟囱

厂房外墙,和办公楼的玻璃

从未听他提起恐高,也从未

见他冲着地面上的我笑

我儿子出生那天

他请假,从高空下到产房外候着

一阵啼哭,推出来,他的小孙子

这一次,他笑了

盯着襁褓中,还未睁眼的小脸笑

伸出干瘦有力的手,轻轻抚摸着笑

这偷渡而来的老天使

站在廊道五月十一日阳光充溢的窗口

特地为此换了一身干净的衣裳

儿子的照片

红扑扑的小家伙

首次出境,向世界报到

粉底碎花小棉被,束带

包裹着,捆扎着,一个蛹

还没睁眼。不知道世界是什么样子

趁机嘟砸着嘴来蹭妈妈的乳头

之后……很快到了

两岁零三月,小子成功地

为自己发布了一面成长墙。瞬间装框

但不为载入史册;普通生命,异乡新人

来玩的都可见;表情不定,但绝对无邪

时间卸妆后的本来面目

最喜欢那一张:赤身

坐在澡盆里,激动地

朝腾起的热气挥舞双手,放肆的笑

好像太阳能水箱放出的水

全是羊水。妈妈紧靠盆缘

为他铺开干净的衣裳

夜半无眠,喜欢打开射灯

站着静静地看

每一张都那么熟悉,温暖;每一张

又都变得越来越遥远,不可捉摸

仿佛是我,变小、变薄,挂在了墙上

此刻站立着的,是另一个新人

一个炎热夏夜,梦的逃离者

老同学

他死了。他的

母亲还活着

妻子,还活着。她

和他,尚有一个三岁的女儿需养大

至于他的父亲,我现在

才知道,在他很小的时候

已经过世。他们家又回到了

母系氏族社会。我更愿意相信

父子俩是去打猎,与死亡

之兽博斗的过程中,他们

只是时间掉了的两颗门牙

他歇了下来,在篮球场边

喝一个女生买的汽水

他跳过了一些课程,但曾经学到的

比我们及时:怎样避孕

怎样夜不归宿,而且津津乐道

恋爱中在滇池海埂看到的海鸥多美

怎样用放大镜集聚光

点燃一支发霉的香烟。怎样

不露声色,担起、吃掉丧父之痛

他叫马力超,瘦高个,卷发

卒年二十八岁

现在想想,像某个外国人

偷渡我国,现世的暂住证还没捂到而立

就被闪电,带走了

成了闪电又一幽魂

几天来,我一直以为

他还活着。进超市,上班途中

为我自己两岁的儿子洗澡

以及因厌倦生活一个人在河边静坐

我强烈感觉到他的存在

他用一个死人的记忆,还原了

此刻,暮春流淌的河水

那么沁凉,那么污浊

那么易逝,那么执着

你不在的日子

——写给妻

爬山,打篮球,钓鱼

已经坚持多年,谁也夺不走

道士,斗士,赌徒

一个人的周末,三样,轮流做一遍

抽烟,喝酒,喜欢女人

学会多年,反思多年

知道了谎言的黑,真相的红,虚妄的白

有生之年,我挚爱的敌人们,势必卷土重来

一个人照样炒三个菜

做完却丢了胃口。你不在

没人叫我,少搁点盐

一场电影的工夫,浓重的夜

就来了,像强抱

像每天都在进行的谋杀,更像爱

祖父,祖母,母亲,父亲

膝下有你和我们的儿子,或可暂慰寂寞人生

原谅我不像丈夫,不像父亲

更不像他们的独儿孙

监狱般的世界和药铺般的你

我谁也舍不得

原谅我,海螺一样在电话这边

听你讲述,来自那片记忆开始之地的

悲欢与恩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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