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白
1
这天早晨,莫莉躺在床上,听见有个声音在说,离开。莫莉下楼,出小区大门,在门口绿化带前站立片刻,习惯性地将手举过头顶,又无意识地将手指插入发丛之中——这是她每遇到不知所措之事时的惯有举止——可这天清晨,当她这么做的时候,却招来一辆出租车。那车子急遽减速后,在她面前骤然停下,十分钟后,她被带往火车站前广场下那座锈迹斑驳的铜马雕像前。
在莫莉目光所及的右前方,一匹铜马三足腾空,只足踏飞燕,足背青铜剥落,透出暗旧、斑驳的绿意,她长久地望着它,一阵心颤,好像凌空蹈虚的不是铜马而是自己。莫莉忽然想起曾经有一天,很多年前,她在这广场上拍过照。二十几岁的莫莉和那匹气势不凡的铜马,一起被压在写字台上的玻璃板下很多年。每当她看到那张照片,便有一种莫名的兴奋如电流一般滚过全身。
那时,车站刚刚建起,一切都是新的。铜马雕像作为小城的标志性景观被人长久地顶礼膜拜,人群期待它给沉闷的生活带来激情和变化。小学生们不约而同地用“振翅欲飞”这个成语来形容它,好像它真的要飞走,某一天人们忽然发现铜马不见了,全城之人奔走相告,那该是何等诧异,又何等欢乐。转眼十几年过去,铜马落满尘迹和污垢,奔不了、飞不动,那个象征性的奔跑动作,早被人熟视无睹。
现在,莫莉就要离开这里了,她感到不安,不停地起来,坐下。她似乎听见火车轰隆驶来的声音,车轮与金属铁轨的撞击声,她的耳朵里一直有这个声音。她对听到日常生活之外的声音有种强烈的不安。
凌晨,莫莉便听到了这个声音。
此刻,她追着这声音来到这里。候车大厅空荡荡的,莫莉不时地仰望墙壁上的挂钟,那上面的时间似乎锈住了,过了很久才挪动一下。一个红衣女人坐在西南角落里,蜷缩着身体,低垂着头,好几班火车陆续进站,她都无动于衷。
莫莉感到自己和这女人之间有一种隐秘的联系,她们在一个共同的画面里,她是中心,而那女人在边缘,她们的位置随时可能发生变化,她对所有的变化都充满了警觉。
2
这个秋天的早晨,空气凉爽,有隐约的花香。莫莉躺在床上一夜未睡,脑中如有小人打架,而她的丈夫仍在睡梦之中。过去一夜里,她不得不拨弄他的脑袋以终止那如雷的鼾声。莫莉想,这个世界真不公平,有人睡得那么好,有人彻夜失眠,哪怕这两个人睡在同一张床上,哪怕这两具肉体是世界上最亲密的肉体。
莫莉不想再睡,她要离开卧室,离开熟睡的丈夫,离开家。在起床之前,莫莉望了一眼侧躺着的丈夫的身体,睡前,他们吵了一架,她摔了他的手机,胡乱咒骂了一通,自己捂脸先哭了。哭完后,发现丈夫已经睡着,他睡得酣甜,无辜,那具属于丈夫的肉体以各种姿势自由地睡了一夜,而她一直醒着。
莫莉看到客厅墙壁上悬挂着的三株向日葵,她根本就不想看到它,因为某种厌恶情绪的作用,倒是时刻提醒着她它的存在。
丈夫经常说,这幅画代表着我们一家三口。
女儿也说,我们要相亲相爱到永远。
……
房间里到处都是物,是各个时间段和兴趣点里的积聚,它们是勤奋工作的证明,也是时间流逝的见证。十年了,她往这个屋里搬进多少东西,又有多少垃圾被默默地清除出去。这个屋子在日渐臃肿的同时,始终维持着某种平衡。没有人想要去打破它。莫莉似乎看到更多的时间,十年,二十年……从这个房间里缓慢地流过,从她身上流过,无声而阴冷。
莫莉坐上出租车,不断后退的楼房,街道,公交站台,蹲马步的人,挪动的树,一个劲地将她往前推,推到舞台的中央去。
有一天早晨,莫莉忽然想不起来自己到底有多少岁了,掰着手指头数啊数,原来已经到了有点儿尴尬的年纪。很多人死在这个年纪,那些写诗的人,郁郁寡欢的人,拒绝长大的人,忽然死了。莫莉喜欢的诗人拜伦、徐志摩均死在三十六岁,莫莉为此感到惊惧,特别是当改变日常生活轨道,去一个陌生的地方,便有隐隐的赴死之感。
那个死于三十六岁的诗人徐志摩还是莫莉的同乡。十六岁那年夏天,少女莫莉在诗人故居听了一下午的雨。哗啦响的雨声,那庞大的噪音,好像诗人远在天国的歌吟。以后每次下大雨,莫莉都觉得自己才十六岁。莫莉在年龄问题上的一贯漠视态度,到三十六岁这年忽然终止。
唉,没想到自己已经这么老了啊,她轻飘地说。
嗳,给我过个生日呗,她对丈夫说。
丈夫吃惊地望着她,往年她从不主动要求过什么生日。
生日过后,莫莉就梦到了斑马。一匹黑白条纹的马,通体透亮,宛如行走在炽焰之中。斑马在火车上,那列通向世界尽头的火车上有斑马。在梦里,这一点也不奇怪。似乎,斑马天生就应该待在火车上,它也和人一样喜欢离家出走。
三十六岁那年春天,莫莉开始和一个男人交往。三个月之后,男人忽然说,我们根本没有前途,不如就这样算了吧。根本没有前途,难道当初不知道?他不过是厌倦了——这是她后来才悟出来的。
那几个月,她痛苦得想死。大腿上的肉,一点点,融雪一样消下去,盘子似的髋骨随之支棱着突出,洗澡的时候猛然触到,好像碰到什么似的,惊骇莫名。不敢看人,不敢眼睛对着眼睛,怕眼泪啪哒啪哒地往下掉。
一夜失眠之后,莫莉赶往火车站。
等待的时候,莫莉忽然想,如果这会儿她死了横躺在地上,几分钟之内都不会有人知道,或许那个红衣女子最终会发现她,然后报警,警车姗姗来迟,与救护车几乎同时抵达。她的死可能会成为一桩很小很小的新闻事件,占据晚报本埠新闻的边角。警察会找来她的丈夫盘问,问他对妻子的行动是否知情,丈夫自然一脸茫然,无法作答。他们会查她的手机,马上找到那个男人,可能还会和他通话。丈夫将震怒无比,在心里狠狠地咒骂她,他们的女儿会认为她是一个水性杨花的女人。即使她的肉体腐烂了,也会长出白发,死后依然为自己的行为后悔不已。
莫莉害怕了,如果活着回来,还带着嘴,什么都可以说,万一死了,根本不能想象死后的场景。她心下惘然,怔怔地坐着,一下子老了好几岁。候车大厅空荡荡、暗沉沉,火车还没有来,有一刻莫莉希望它永远不要来了。
这个秋天的早晨,天空澈亮,一览无余,根本不能直视。莫莉想象日全食强光照耀的那一刻,也不过如此,如此难受,好像马上就要变成一个瞎子。
3
莫莉略带震恐地想,自己有可能会死。她不是恐惧于死亡本身,而是死的地点,死在一个莫名其妙的地方,一个自己绝不可能出现的地方,她无法对此作出光明的解释。
丈夫大她六岁,那个人比丈夫还大,那个人问她,你为什么喜欢我,后来,她才想明白了,自己永远会喜欢年纪大的人,至少他们生活过,而她爱着人生。人生是什么,莫莉说不出来,或许人生就是明明知道任何挣扎反抗都是徒劳,可还是要挣扎反抗一番,不为什么,或许只因为无聊,还有一点点不甘。
那个人说,我在西湖边,你来吗?
这个秋天的早晨,莫莉出发了。清晨的候车大厅,弥漫着水泥空间才有的凄清,红衣女子仍蜷缩在座椅上,此刻她躺下了,一个人占了两张椅子,头顶着墙壁,半卧着,好像要睡着了。莫莉好奇地多望了她几眼,女子身上的红不是伧俗的鲜红,而是一种暗淡而蕴藉的红,这种红很少见。这样想的时候,她又多望了几眼,好像是为了记住这种红。
火车迟迟未来,好像永远都不会来了。莫莉像个小偷那样,漠然而惶惑地坐在一段偷来的时间里,她站起身,走了几步,又走几步,她从这个机械的动作中获得某种安慰,一种无所谓的情绪笼罩了她,进而推着她,慢慢地,她的身体有点放松下来,可能只是过度紧张之后的倦怠。广播里适时传来火车即将进站的消息,她下意识地朝检票口走去,双腿机械地往前挪动着,试图靠近那里,一个不知从哪里跑来的穿制服的女乘务员站在栅栏前,眯着眼,正无声地等着她。
站台那边,停着一列黄绿相间、锈迹斑驳的列车。看到它的那一刻,莫莉就闻到了臭味,好像它们不是经嗅觉传达,而是视觉的提前作用。一股浓郁而强烈的臭,一种带着湿度的,层次丰富,易于扩散的臭,让她作呕。
车门大开着,里面的人拥挤着、推搡着出来。他们眯着眼睛,望向天空,或者垂着头,抽烟,咳嗽,吐痰。他们像是在火车上坐了很久很久,去过许多地方,看过很多风景,对任何可能出现的事情都不再感到惊慌。
莫莉看着这列火车,差点上了这列火车,如果没有那道巨大的声响,她已经坐在车厢里了,等着火车启动,将她带到那个人身边。
两个中年女乘务员扁着嘴唇,一路说笑着,无动于衷地谈论着,手推车发出辚辚的声响,从莫莉脚边的水泥路面上,一格一格,缓慢地推压过去,一种咯噔咯噔的声响颇富节奏地蔓延开来。
转眼间,火车已经开走。
莫莉立在站台上。白而亮的秋天的阳光从毫无遮挡的天穹高处倾泻而下,像滚烫的热水从头部浇洒下来,莫莉的身体无知觉、无目的,走在强烈的光的激流里,无数肉身的碎片如飞扬的浮尘,一点点,将她往虚空里抛掷。铁轨那边是一片青郁而破碎的草地,无规则地向远方延伸,无尽头,无目的,野花疯疯癫癫,随开随谢。
她将身体艰难地搬进出租车后座上。戴棕色墨镜的司机好几次询问目的地,她都毫无反应。她像一截失败的、毫无用处的木头,被扔进火焰里烧灼,随着一阵噼啪声,她发出一声尖叫,哭了出来。司机将油门踩得飞快,越来越快。
“刚才,有人在车站上,竟然……”她快速地说着,一点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竟然真有人去这种地方,以前只是电视……”她语气中惊诧的成分就像无用的强调,只为了说给那个人听——哪怕对方与她完全陌生,毫无瓜葛,却是事情发生后她碰到的第一人。
那个人没有说话——其实,她根本没有注意到他是否说话。
“或许,她只是不小心,不小心掉下去的。”她在心里辩解道。
等红绿灯的时候,那个人稍稍侧转了身子,似乎想要望她一眼,却没有望到,“是吗?那个人怎么样的?”他好似才想起她的话,随意而轻慢的语气,并不怎么渴望得到她的回复。
“一个红衣女人,像我这样的。”她忽然这么说,好像在说自己。或许,她说的就是自己。
“呃。”莫莉感到后视镜里那个人正看着她,凌厉的眼神,年轻人肆无忌惮的眼神,无论看到什么都想狠狠地踹上一脚的眼神。当绿灯亮起时,车子报复似的猛烈晃动着,轰地蹿出老远。
“干嘛自杀啊,想不通。虽然活着也没多大意思。”下坡的时候,司机随意咕哝着。
那人被抬走了,她的身体还在动,两个救护人员将她抬上车子,她的脚伸在担架外面,有一只鞋子掉了。莫莉眼前出现一片红,随着车厢的晃动马上又消失无踪了。
窗外之物以强烈的节奏在后退,莫莉紧紧地、紧紧地闭着嘴巴,她不说,什么也不想说。说什么都没有用。这个清晨发生了那么多事,每一件都可以将她带去很远很远的地方。可她放弃了,回来了……她是真的回来了吗?
“你还没告诉我,你家住哪儿呢。”司机猛踩了一脚刹车,车子震荡着减了速。
莫莉吃了一惊,浑身像被电触着一般,抖了几下。她的记忆出现空白,是空无一有的白,白的四周没有任何线索,一点蛛丝马迹都没有。
等等,让我想一想,我家住在哪儿?早晨,她就是从那里出来。在此之前,她睡在家里的床上。之前三千多个日子,她都在那里度过。她,她的丈夫和女儿,他们一起在那个地方生活了很多年。网购的包裹单上写着它。银行对账单也往那个地方寄。可那个地方,它叫什么?她怎么也想不起那个名字,一个字都想不起来,只要能想起一个字就好办了。她试图回想小时候住过的村庄,也一无所获。曾经念书的学校,现在的单位,所有的地名瞬间消失了,水蒸气一样蒸发了。
身体随着车身摇晃,往事涡流一样将她往里面卷入,泡沫和碎片一点点浮将其上。她想不起来,什么都想不起来了。身体变得虚飘,意志力正在衰竭,头脑昏昏,一夜未睡的后果出来了。她听到自己对那个司机说,你先开吧,我会想起来的,我慢慢想。
她带着一种随时可能陷入昏迷的目光,虚望着车窗外的风景,自然什么也没有望见。这陌生的乡,陌生的土,陌生的高楼和脚手架,连天空都是陌生的。
这个秋天的早晨,莫莉迷路了。她成了一个没有记忆的人,成了春天的柳絮,秋天的落叶,冬日的风。她飘浮在这个地面之上,迟迟找不到落脚点。
一个陌生人载着她,在那个秋风乍起的城市里,来回兜着圈子。黑暗中,海水漫上来。在无限渊深的大海的底部,他们的车子仍在前行,如鱼一样游走,没有方向和目的。
4
莫莉躺在一个白色泛青的条形石块上。环抱着她的是那个清晨的阳光,风和茅草丛。无边的摇晃的茅草丛,黄色的波浪,风吹着它们,晃动的破碎的光影落在莫莉的脸上,抚摸和切割着她,是大自然无意识的游戏。
那个人走了很久之后,莫莉才睁开眼睛,她没有直视天空,而是稍稍侧转了转身体,往茅草丛的纵深处望去。她感到密不通风,无法抵达尽头,她被包围了。而天空是镜子,只要一仰头,她便能看到自己。朝上的那边脸颊分明感到来自上面的灼热,光线变得硬而尖锐,好像要刺破她。
大自然的声音,一个运动着的球体内部发出的静响,在她耳边均匀地汇聚着,又慢慢消散了。她听到了那些声音,有时候又觉得那只是自己的幻觉。她淡漠地想着这一切是如何发生的,一个个场景模糊地叠混在一起,每个动作之间的衔接如此生硬,从始至终,她没有说话,没有反抗。什么都没有。她的声音闷死在喉腔里,宛如鸡雏死在密闭的笼子里,散发出一股子臭气。她忽然闻到那个男人身上的臭气。
当他手忙脚乱,试图那么做时,她还是感到吃惊。之前只在电视和报纸上听说过这种事,无论说得如何煞有介事,细节确凿,她都不能相信;她对没有身临其境过的事,与其说是怀疑,不如说是好奇心未得到完全满足的人所具有的本能反应。
她以为他会杀死她,她等着他这么做,她还知道如果反抗或者流露出任何反抗的端倪,结果只会变得更糟。她不反抗,只是闭着眼睛,就像死了一样。有一刻,她在等待导致死亡的重重一击。或许还有血。晦暗的半凝固的血液,就像腐烂的水。她等着,想象着,充满着冷淡。可是,当那一刻就要来临时,他放弃了。他澎湃的气息忽然从她身上移开了。肯定是她像死人一样的表情吓住了他。
从始至终,她都闭着眼,死死地闭着。当车子开出城外,她便嗅出了什么。窗外的风声,那声音不同于城市街巷里盘旋的风,是空气在自由流动时碰到低矮之物时惯有的声响,好似植株在被风吹到时所应有的轻微的反抗之声,然而风还是照样吹了过去。
她只听到这一句,快下车!
这是一个命令,不容迟疑,她迅速从车座上起身,斜着身体从那里面跨步而出。她的身体对新置身的空间还未来得及反应,就被迅疾地拖进那片茅草丛中,她的嘴,口鼻,人体所有的孔穴都被堵死。她闭了眼睛,死咬着嘴唇,不鸣不响,不哭不叫。她感到整个天空都压在自己身上,将她死死地按进大地深处。他实在太紧张了,所做的这一系列动作,断断续续,方寸尽失。可他比西湖边的那个人年轻,有力,充满着青春暴烈的气息。他嘀咕着,双手挥舞着,忽然一把推开她,就像推开一个让他感到无比恐惧的东西。
之前,他们一直在城里兜圈。他一直问她,你家住哪儿。她一直说我不知道,你别问了,我真的不知道。她对他说你随便开吧,他开了很久,烦躁极了。
她终于让自己平躺着。不规则的云彩铺了整片天,将天空切割得七零八落,不再完整,强光从碎隙处穿透而出,狠狠地打在她的脸颊上。疼痛如闪电一样滚过她的全身,穿透了她,她的记忆忽然全盘复活。风从四面八方吹来,吹进她的身体,此地可能就是那个叫马家浜遗址公园的地方,这个地名从脑海中忽地蹦出,让她颇感惶然。某年秋天,她想要到这里来拍照,一个人骑车找了半天,却没有找到。
这个秋天的清晨,莫莉意识到自己竟然躺在先民埋葬陶器、玉石和尸骨的地方,一个七千年前就已存在的地方。此处没有一丝颓败感,耕地上种着棉花、黄豆和玉米。所谓遗址,就是一条曲折延伸的青石板路,每块石板都是雕塑家精挑细选而来,上面凿有一个或多个朴拙的圆孔,是石头表面可以呼吸的孔穴。她忽然想起那位雕塑家,他有一张弥勒佛似的脸,还有一个快乐的名字。她的手试图摸进其中一个圆孔里,马上颤栗着缩回。她感到疼。一种无处不在的疼痛感,在她身体里蔓延开来。她长久地躺着,躺在那块清凉、好像要凉到骨头里去的青石板上,躺在死去了的尘埃落定的时间里。脑海里忽然浮现那张肤色深黝的脸,它成了遗址公园里的浮雕。那个人此刻正在西湖边,他在等她,或许已经不再等她。他不知道他们的故事将终结在一处废墟里,一个他从未去过的地方,一个七千年前就有故事发生的地方。
此刻,莫莉躺在城市郊外一处长条形的废墟上。那个几年前曾刻意寻觅而不得的地方,被她无意中闯入。头顶之上是湛蓝天空里四处游荡的云,浪子一样的云,她感到这云与别处所见的很不同。她从来没有这样看过云,它们很白,如此轻盈,形状曼妙又瞬息变化,天蓝得刺眼,似乎要消融它,吞噬它,而云越积越多,大概就是为了对抗天空的广阔和虚无吧。
莫莉看过很美的云,它们就像烟花,想不起来,又忘不掉。
有一刻,她闻到裸露石壁上苔藓的气息,同时想起童年夏天的早晨,那个躺在竹榻上看云的早晨。莫莉的眼前忽然出现了另外的新鲜的云,它们呈拉长的条状,轮廓分明,当被狂风吹拂便成了奔跑的斑马。不一会儿,斑马涣散成丝丝缕缕的云絮,溃败,散开,慢慢地,又有新的事物出现,新的云朵,新的天空。
那一刻,莫莉哪里也不想去,什么都不想要,除了看云,看那些斑马一样奔跑的云。好像,这个清晨,她兜兜转转,就是为了躺在这里看云。
5
凭着本能,莫莉挪动腿脚向着家的方向走去,她的家在这个城市的西面,只要顺着那个方向走,就能走回市区,找到自己家所在的小区。她的方向感尽管不好,大致方位还是知道的。可能沿途还会遇到几辆失魂落魄的出租车,像风一样从她身边驶过,不过,她暂时不想再搭乘什么出租车了。一想到那种气味,她就要吐。那个人的身上就是这种气味。她还没有从刚才的惊恐中恢复过来,心里某个角落仍在源源不断地释放痛感,或许这辈子都不会消停了。
她走了一段路,或许是很长的一段,不让自己去想过去两个小时内发生的事,事实上,她很快就做到了。因为,她马上想到了另一个更严重的问题,关于这两个小时发生的事,怎么和丈夫说?说不定,这会儿,他正在到处找她,发疯似地向人打听自己的下落。她发现自己没有带手机,连钥匙也没有带,理智告诉她这会儿应该给他打个电话。怎么说?莫名其妙地来到这里,实在很难说清。
这个秋天的早晨渐渐过去,转眼间,阳光照在秋天上午城市远郊一览无余的街道上,也照在莫莉那张忧愁莫展的脸上。她的脸已不再年轻,但也还没有显出老态,这是一张处于过度中的脸,一张等待衰老的脸。
这张脸迎向这个上午的阳光,却明显地有些躲闪的意味,可那样的阳光里没有阴影,也无法躲藏。莫莉干脆仰着脸,勇敢地看着太阳升起的地方,颇有些大义凛然的味道。莫莉想了很多,把最坏的结局都想到了,可还是无法想象丈夫的反应。在过去的两个小时里,她一点也没有想到他,此刻他的脸痛苦地占据了她的脑海。那是一张让她感到陌生的脸,各种表情轮番出现,暴怒,嘲讽,冷漠,他会要她交代清楚。怎么交代?实话实说,还是编个理由,这能瞒过他吗?又不是小孩子,他肯定会怀疑的。她有些害怕了。从没有经历过这种事情,一次也没有。关键是离家还那么远,不知何时会到。她巴不得马上到家,告诉丈夫只是下楼散了会儿步,忘了带手机和钥匙。他或许会信。可是现在,时间过去那么久了,或许,他已经发现了蛛丝马迹,并且采取了行动。
她该怎么办?
莫莉走得满头大汗,直喘气,市区还那么远,家还那么远,她恨不得插上翅膀,马上飞回那里。回去的念头一刻不停地推着她,把她推向两个小时前所极力逃离的地方。她要回去,她要说清楚,她要过回从前的日子。
她恨不得自己从未逃离过。
在城乡结合处的小卖部里,她用座机给丈夫打了电话,让他快点过来接她。当这么说的时候,她几乎带着哭腔。丈夫叫她在原地等着,哪里也别去。在电话里,她和他解释了一通,说来这里看望一位同事,可是迷路了,又没有带手机,无法找到目的地。
挂了电话后,她把这个过程可能发生的事情想了好几遍,相应的情绪也酝酿得差不多了,就看见丈夫的车子远远地从路口那边过来,她对着那辆车子使劲挥手,生怕车里的人看不见。等红绿灯的时候,心都提到了嗓子眼里,当她打开车门像往常那样坐进副驾驶座上,扣上安全带的那一刻,才暗暗舒出一口气。
她等着他问话。尽管她在电话里已经说了原因,可说得太快,连自己都觉得没有说清楚。她等着他来问她。可是,他并没有这么做。他很忙,自上车后,电话一直响个不停,他接了一路的电话,甚至一度忘了身边的她。
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他们是在去郊游的路上,空气那么好,阳光那么好,一切皆恰到好处,当他们的车子开上一座新造的大桥,丈夫的电话终于讲完了。莫莉想,这下,他应该问我了,如果他这时候问我,我就告诉他,把这个上午发生的一切原封不动地告诉他。一切的一切,毫不隐瞒。来自大桥四周的风使得车身微微晃动起来,莫莉似乎听见底下水流的声响,那么汹涌,急促,带着不顾一切的冲动和暴烈,奔跑着去往远方。不远处,就是入海口,那片深漆、阔大的海域。莫莉想起很多年前,她的表姐也开车在这样一座桥上。那是一个阳光明媚的上午,表姐的车子冲破护栏,栽进大海里。每次想起表姐,莫莉的身体就一阵哆嗦,感觉冰冷的海水正兜头兜脸地向她泼来。
莫莉闭上眼睛。
渐渐地,风速小了,车身不像刚才那么晃动了。莫莉慢慢安下心来。桥的那边,是她熟悉的城市,她的单位,她的家,还有他们的小孩,一切都在那边等着她。她听见丈夫在说话,熟悉的声音好像从很深很深的海底深处传来。
有一刻,莫莉闭上眼睛,黑夜里海水一片黑,什么都望不见。
6
当他们的车子驶入小区大门,慢慢向着自家车库的方向滑去,丈夫忽然说,我把女儿送到妈妈那里去了。莫莉诧异地望着他,丈夫又说,你先上楼,我去买点酒。莫莉点头,不知道丈夫为什么要买酒,平常他滴酒不沾,也不许她喝,反正她也不喜欢喝,除非单位里有应酬实在推不掉才象征性地喝上几口。唯一一次喝醉还是少年时,为了一件特别难受的事情,她没有办法了,就想着喝酒,还是二锅头。
或许,他是去买烹饪用酒,家里的黄酒好像用完了,莫莉这么想着,才安下心来。她有点累了,她的倦态在进家门那一刻得到强化,她很想睡一觉,等醒来后,一切都离得远了,就不会像现在那么难受了。她还是难受的,特别是重新踏进家门那一刻,不仅难受,还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
就在她准备午睡,身体也配合着她的情思昏昏欲睡之际,丈夫开门进来了。他的手里拎着一个很大的购物袋,里面鼓鼓囊囊地装满了东西,隐约显现出内容物的形状,那是一些酒瓶子。果然,丈夫将一种叫“清若空”的黄酒从购物袋里取出,她默默地用眼睛数了一下,大概有七八瓶。难道今晚有客人要来?他们很少在家里宴客,通常都是饭店里吃。她满脸疑惑地望着那些酒,那棕色酒瓶子里灌着的好像不是黄酒,而是一种神秘而异样的液体。还有下酒的熟食,鸭脖子、鸭舌头和鸡爪什么的,一样样排列着,好似在召唤一场神秘莫测的酒事。
怎么了?她用眼睛询问丈夫,忽然感到困顿和倦怠。她不想喝酒,至少这会儿不想喝,她想睡觉,睡着了就把什么都忘了,比喝酒好。
丈夫向厨房间走去,回来的时候,手里握着两只玻璃杯,在她面前晃了晃。瞬间,她有种眩晕感,是脑袋缺氧的症状,也是酒至微醺时人体的反应。
她没有喝黄酒,她喝的是家里的青梅酒,酒精度为 14.5%,除了眩晕得更加厉害外,她没有更强烈的感觉。
她发现丈夫竟然是能喝酒的,充满着享受,甚至带着一心求醉的表情,却也不是一味地猛喝猛灌。她向来欣赏他的理智,包括他的不嗜饮。而今天,他显得反常。可能是喝了一点酒的关系,讲起话里嗡声嗡气的,讲的时候也不敢看她的眼神,当然,她也是低着头,不小心碰到了,快速将目光移开。
丈夫回想了他们第一次见面时的场景,在一个酒吧间里,她扎着两根辫子,大眼睛,清炯炯的,特别灵气。她在那里做兼职,而他是被朋友们拖来解闷的。她微笑着听他说这些,脑海里一度闪现了那个形象,不是酒吧间的形象,而是某张照片里的自己,坐在图书馆门前的草地上,深蓝裙子,彼得潘领子,下摆刚刚遮住膝盖。
这些事情,好像他一直记得这些事情,从来没有忘记过。可这会儿为什么要说这些?那可都是十几年前的事了,遥远到她都不敢确认了。尽管喝得不少,她还是清醒的,思维仍如常运转。嗳,怎么想着要喝酒啊?她终于没有忍住,还是问了,也不是特意发问,而是不知不觉那句话
自己从嘴里漏出来了。他两道眉毛之间皱起的部分,鼓突得更加厉害了。她发现了,又宁愿是自己看错了。想喝就喝呗,他的神情有些窘,却适时地以举杯的动作遮掩住了。说完这话,他又旋开一瓶,给自己倒满了。
莫莉也跟着啜饮了一大口,那温凉的淡黄色的液体马上转化成了一种热乎乎的东西,她感到来自自己身体的温度,这与别人的身体给她的温暖完全不一样。她靠在沙发上,微闭着眼睛想着那张亲切而模糊的脸,今天没有见到他,以后可能也见不着了,她完全接受了这个安排,甚至觉得事情本身就该如此。她的身体变烫了,那些酒精在她皮肤底下烧灼着,把她烧烫了。沙发那头的他仍在一杯接一杯地续饮着,好像这黄酒真的很好喝,他非常喜欢喝,非要喝完它不可。她还不能从这场貌似即兴的酒席中撤退,只要对面那个人不答应,她就无法撤退。
他忽然说,以前,我是为了保重身体不允许自己喝酒,甚至滴酒不沾,实在是太蠢了,从今以后,我决定要经常地喝,我要快乐地喝醉,你说好不好?他的脸都红了,衬衣领口不知何时已经解开,露出红通而粗壮的脖颈。
莫莉几乎不敢相信眼前这个男人,就是与她生活了十年的丈夫。一个自己迟钝而漠然地望着他,另一个自己跑过去夺下他的酒杯,酒液溅在她的脸上,酒气渗到眼睛里,让她感到气愤。他叫着她的名字,把脑袋埋进她的胸前。她的手被他狠狠地攥着,抽也抽不开,她越是想要摆脱他,越是不可能。他根本就没有喝醉。即使喝了那么多,他还是清醒的。
她把清醒的他扶到床上,像往常那样躺在他身边。她的右手被他的左手握着,紧紧地、刻意地握着,握得手心里全是汗。
房间里却异常安静,门扉紧闭,窗帘低垂,他们和房间里的物共同静止下来。莫莉闭着眼睛,侧躺着,并维持着这个姿态不动,她好像又看见了那些云,马家浜遗址上空的云,至少,她看见了云。早晨她从这张床上起来,现在,她又躺回这里。这一天下来,她累了,只想快点睡着,在丈夫的鼾声响起之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