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立根,1978年秋生于云南腾冲。2002年毕业于云南艺术学院油画专业。有诗歌发表于《边疆文学》、《滇池》、《诗刊》、《读诗》、《人民文学》等。参加第一届《人民文学》“新浪潮”诗歌笔会。现居昆明。
厚望书
我有一条溃堤的河流
不能送给你
我有三千铁甲,在胸中
相互厮杀,无声无息
不能送给你,一只怪兽
在影子后面窥觑
一点也不像个玩具。孩子
要学会少哭、忍耐,假如风中
藏着爸爸体会不了的温暖
假如石头那儿,有爸爸学不会的
从容和镇定,假如芽儿尖上涌动着弥漫着
不可遏止的,生
你一定要感受到,并把它们继承下来。
夙愿
站在怒江边上,我一定羡慕过一只水鸟
贴着波涛的飞翔。
离开故乡我穿过了怒江
回到故乡,同样需要。
有过一次,在怒江的吊桥上我反复地
走去又走来,反复地
穿过怒江,迷恋着脚下的波涛和胸中
慢慢长出迎风羽毛
那是一个灵魂出窍的黄昏
滔滔江水就像朝圣者,手捧着烛光
仪式般的行走一直持续到了我的梦中
那天晚上,在江边旅馆
我一再梦见一只水鸟,在辽阔的江面上
飞翔,像在寻找着什么,又似乎一无所求。
光芒
英国人躺在巨大的十字架下
像圣母怀中的婴儿
史密斯、威廉斯
日本人围坐在他们的慰灵塔边,樱花
开得像胜利者的烟花
井上村、渡边树
克钦人的墓碑上刻着长刀
穆斯林,为安拉的箴言所关照
他们说在缅甸,军马有军马的纪念碑
狗有狗的坟。
只有中国远征军战殁者的墓地
野草丛生,像所有的省份
和时刻那样,繁茂、无名无姓
只有流淌的伊洛瓦底江将它们照亮。
愿望
我想还山一个安稳
我想还流水一个从容不迫
我想还故乡,一个游子
还父亲和母亲,他们的小儿子
我想还妻子一个可以依靠一生的男人
还儿子,一个宽厚的父亲
这些愿望,艰难、漫长
又那么的完好如初
假如我真的能够,一一地实现
我想我再也不会掩饰那些夺眶而出的泪水。
雪上霜
添柴禾的父亲望着我。灰烬
在随火焰缓缓地上升,这风中雪
这家常话间隙,无边的寂静
落在他的头上了,白发
更白了,更白了。父亲
我惊惧于这光阴,越来越快的大惯性
想要伸手去拽、去擦拭
去捂化,这雪上霜
这雪上的霜,但我不能让你看见
另一个父亲的,虚弱的战栗。
大雪
大雪永久覆盖了一些事物
孩子们,在雪上奔跑
我们深陷在雪中,谈论另一场雪
像谈论一生中仅有的闪光
白,和柔软。在我的家乡
许多人一生都没有见过雪
包括我的祖母。我的母亲这样说
想不到它真的是飘下来的,想不到
那么白,那么
无声无息。一夜之间就全白了
在昆明居住的那几年
每当下雪,我都会看见她
沉默地站在窗边,脸上的皱纹和头上的
白发,被雪光一再地映亮。
乡村医生
如果让我罗列他早年的法器
无非是嚣张的糖果,荒凉的鞭炮
一些土制的小玩意
装着各色药片的褐瓶,酵母的气息
令人痴迷又心惊肉跳的
针头,如同他为孩子们量身定制的绰号
精工细作,一针见血
又不容反抗。
为此我认定他是村里招魂的师娘死后,唯一
手握法力的人。这样的法力
在孩子长大,成人
离开了又再度回来的许多年后,更显
日久弥坚——
我记得那天正午他站在荒废的阳光底下
孤零零的,喊我的绰号,孤零零的笑
作为送给一个返乡游子的恶狠狠的见面礼
这个光阴墓园的老看守,再一次
用他那猝不及防的针头,将我
扎得满面泪流。
尽头
我也来到了,一条路的尽头
人迹罕至的地方,苔痕
漶漫不清,像墓碑上的残文
野花杂生,似曾相识
又不能一一叫出姓名。溅起的飞虫
不懂害怕人类,围着我
飞,抱住我亲吻。令人窒息的美
我还是难于承受
站在尽头之处的悬崖边上,我忍不住
大喊了几声
含混不清的叫鸣,像人
又像一只野兽,求偶或垂死之时的呜呜哀鸣
过阳宗海
我只能瞥一眼,苍茫的
天空与湖面
世界本应宽阔,我却只能听一听
肋骨间的潮涨潮落声
然后沉入黑暗。浮世的沙砾
已然堆至我的喉咙,我的鳃
我的泪腺,这火山岩的尸骸和死贝壳的
骨灰,真的很重!
背负着它们在高速公路上飞奔
我一直在想,假如真的有这么一个地方
那儿有月光的怀抱和空谷的耳朵
我一定会,像望海楼上的鲫鱼
哗地一声就将五脏六腑全部倒空
山岗上
风吹野草,草叶上
掉下泪珠。雷霆和乌云
在天空散步,贴着石头
的野花,轻轻颤抖……
我们走过山岗
有人大声喊出了自己的名字
等了很久,也没有听到一点回声
蜂针
幸福有时是疼痛的
痉挛。像被蜂蛰伤的手
抖着,往事翻烤着
我享受这种只有白发苍苍才能享受的
好天气,享受蜂针
三十年前为我封存的,记忆的罐头:
流水回旋、蔚蓝
亲人从背影中转过脸来,阳光下
山坡上又开满了野花
那个被蜂蛰伤的孩子,又在山坡上
挥霍他的泪水。
那么多,夺眶而去的眼泪!
难于索回,难于一一地细分
有多少是悲,有多少是欢
有多少又悲欢难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