泉子的诗似乎都有一个牵挂在心的意指,萦绕不散的情愫,就像他看山是山,看水是水,但又不尽然是山,不尽然是水;是山在水中的倒影,是水对山的欣悦接纳,和以自己的形态,呈现山的另一种面相:庄重、巍峨之外的秀丽、轻盈。就趣味来说,泉子的诗明显有士大夫的情怀,古旧的,超拔的,忘乎所以而自得其乐的;就意念来说,则显现的是现代诗人/现代知识分子的理想和抱负,在内敛中不失其激越,在温和中不舍其锋芒。作为诗人的泉子是一个矛盾体,他的身上一面是传统文人的气韵的流淌,一面是现代诗人的悲悯与怅惋。不过更为凸显的矛盾,还是在他的写作中的执念与放下的纠结。
诗人执念的是什么?这可用他的一首诗的标题来概括:“伟大的至善”。对善的专注和倡扬不仅是因为这世上的恶太多,更是因为我们这些普通人无意中伤及无辜的生灵而不自知,不自省。在《伟大的至善》一诗中,一个个孩子无意间以自己的生命冒险为代价,拯救了本是人们唾手可得的鱼。这首诗的风格不同于诗人的其他诗作,不仅在于它的叙事性的特征,而且在于它缺乏其他诗中氤氲的“古典诗意”,指向现代诗意中的残酷,尤其是现代人对残酷的麻木——残酷因其成为我们日常生活的一部分,不再引起特别的关注;与其他诗相同的是,诗人最终把诗的主旨引向了对“伟大的至善”的肯定和赞赏,哪怕这“伟大的至善”是意外中的。宽泛地说,每一首诗都是对生活中意外的发现,偶得的结果;在每一次意外中,诗人会瞥见人性深处未被泯灭的光亮。泉子曾说:“诗是我们超越自身,是我们从人性的沼泽中获得救赎的一把梯子。”(《诗之思》)
善来自推己及人,以己度人,也来自推己及物,以己度物,是为至善。它要求人在物的面前不再起分别之心,尤其不可将“我”凌驾于万物之上,并以一己之好恶臧否他物;人对他物的轻慢与践踏是不自尊、不自重的表现,因而也很难相信此人能尊重、善待他的同类。朱光潜在《谈美》中论及著名的庄子与惠子之辩时说:“人与人,人与物,都有共同之点,所以他们都有互相感通之点。假如庄子不是鱼就无从知鱼之乐,每个人就要各成孤立世界,和其他人物都隔着一层密不通风的墙壁,人与人以及人与物之中便无心灵交通的可能了。”可以相信,一个能够与物“心灵交通”的人,如庄子,一定是可以与他人“互相感通”而和谐相处的人。这就是为什么诗人泉子在面对大千世界时,情愿持守“相对”论,而摒弃万物绝对有别,因而可以区别对待的立场和态度(《所谓的香与臭都是相对的》)。只有我们首先对世间万物怀有“更深的善意”,才可能去感知万物——包括苍蝇——对世界的善意。当我们把这首诗放在诗人写作的整体中观照时,我们会发现它已暗含了诗人对“完整的世界”的想望和追寻。或许,如此“完整的世界”在现实里从没有存在过,只存在于诗人、艺术家的“此刻的凝视”里,存在于他们的移情作用,但它一直存在于传统文人的书写和绘画中,存在于我们的文化基因里。诗人泉子不单要使自己诗的世界是一个“完整的世界”,他亦以一己的对此世界的营构与创设,接续传统文化的血脉,以见出当今世界的沼泽状态。
此一“完整的世界”在另一首诗《站在北山路上》中被描述为“一个如此饱满的城池”。即生即灭、“每天不一样”的当今城市景观,与古老山水风景,在诗人的文本中交替闪现,这并不奇怪。我们注意到的是,诗人并没有把这两者对立起来,这个“饱满的城池”应该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你和我有差异,也有共通之处。“站在北山路上”的诗人,他无疑感受到了这种共通,“人世的孤独与荒芜”,也就是他自己的“孤独与荒芜”。以生之有涯对抗时间之无涯,怎能不陷入“孤独与绝望”之中。这并不是诗人的发现,但却是每一位诗人在某一个时空交汇点上,被迫一再咀嚼的苦涩与难堪(《在净慈寺》)。如此情境中,不仅营构和创设“完整的世界”可能是一种虚妄,就连成为“完整的自己”也显得虚无。剩下的问题是,我们是放下执著,还是将这虚无坚持到底?
魏天无,文学博士,华中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华中学术》副主编,兼任湖北文学理论与批评研究中心研究员、华中师范大学诗歌研究中心研究员。美国孟菲斯大学(UM)交换学者(2012—2013)。出版专著(合著)四部,发表论文、评论、随笔百余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