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建华
一
这一处不起眼的草舍,坐落在田野间的土墩上,舍是住所,草是稻草,就地取自杭州乡下的稻田。
晨起,草舍醒来。晴天,太阳从东侧打光,一点一点,调整到直角,再摆渡过去,从西侧打光,万年不变,不多不少180度。雨天,水汽凝聚在大陆上空,化云作雨,倾盆倒下,冲冲洗洗,想刷多久刷多久。
日照雨淋,虫咬鼠啮,草舍经年,稻草由绵软金黄,糜腐蚀烂,转作灰白,间杂棕褐色。麻雀钻进穿出,共草舍一色,教人难以分辨。我把这种颜色叫雀白。
雀白,是古中国文明的遗产,它使鸟类的至少一个物种,将它作了保护色。雀白之下,庇护先民,繁衍种族,承传文化。这雀白,是这片大陆的本色。
母亲生我,在这雀白草舍。我的兄弟,降生在雀白草舍。这雀白草舍,是童年的摇篮、金贵的家园。
二
草舍骨架所用毛竹,取自外婆家后山。山上石头多、墓地多,往上走,毛竹乘势拔节成林,把山包抄起来,浅山沙土冲刷堆积,爬满蔓枝繁叶,叠堆成杂本篷林,遮天蔽日、郁郁葱葱。
竹林清幽,百鸟鸣声此起彼伏。认准一棵碗口粗的竹子,看好倒的方向,抡起柴刀,猛砍几刀,毛竹抖几抖,喊一嗓子,就顺势往地上躺。削枝去梢,光光的一枝毛竹,沿着山坡,就势往下顺。
春分之后、清明之前,竹鞭钻石挖土蓄满竹能,漫山潜行拱土露脸,一枝枝彪悍有力地扬起来。母亲摸摸这枝,拍拍那根,挑嫩的,相好的,拿起锄头,一镐下去,毛笋跳起来,圆嘟嘟的,像初生婴儿的小屁股。
山上涧涧急流,湍了万年,合了脾性,涓涓叮咚,圆润动听。攀急了,歇一歇,掬第一捧水洗手,掬第二捧水解渴。水清冽而甜,从喉咙到胃底,仿佛冰刀划过,惊起一个寒战。舅舅将细竹劈两半,敲掉竹肚,贯通上下,一片搭一片,把一泓山泉引入大水缸。
砍一通毛竹,趁间歇时,母亲攀到远处,揪下几枝映山红。石墓村后山上的映山红,野得像一头狼,饿极了,死死地盯着你,你的心一下被它抓住了,你的魂早飞上了花萼,去闻映山红的清香。
我抱一把红花小蛮枝,带着欢畅,往下滑,往下蹚,鸟儿扑棱飞扬起来。顺到山脚的毛竹,也已积了十来根。我们往身上斜搭了绳套,抬起板车杠,拉着、推着、护着毛竹,往袁浦吱吱呀呀欢笑着欢实地出发了。
三
母亲是山民,也是力士,能扛起谷袋,一袋120到140斤。
读中学前,我做母亲的助手,揪住谷袋两头,半蹲以膝顶袋,拔起麻袋,借腰和肩的力量抱起。母亲把身子弯下,我把谷袋架母亲背上。6亩地、40多袋稻谷,一麻袋一麻袋往路口背,装上板车。母亲是大牛,我是小牛,拖着板车往家迈。
我第一次自个儿背起谷袋,是1986年秋天。这一天,母亲笑得多么不同,她就这样,坐在收割后青黄相间的稻草堆上,笑呀笑,背着谷袋笑,拉着板车笑,只是笑。这一天,天空是湛蓝的,云彩就像抽出的一团一团棉絮。南下的雁阵,瞰着这片收获的稻田,摆出一个人字。
稻子晒干装袋,交公粮的时候到了。一麻袋一麻袋的稻谷,往板车上垒,压力作用下,芒尖轻屑从麻袋里激扬出来,甩起一阵稻谷香尘,在阳光下飞舞,钻进你的脖子、你的鼻子、你的眼晴。
谷袋垒好码齐,拿两根粗绳,压住抽紧,抬起车杠,把重心调校到轮上,受力均匀了,两根绳左归左右归右,牢牢系紧车杠。母亲轻抬车杠,往前头拉,我在后头推。
我抬得起、压得住车杠的时侯,母亲斜拉一根绳,一手护杠,一手用肩膀的力量拉车。满载稻谷的车,一路扭荡着往粮站走。从农舍中、泥路上拖出的稻谷车,三三两两接入大路,车与车相接,人与人相引,甩出去几里地。地舞谷浪,路飘谷香,杭州乡下沉浸在繁荣的欢笑里。
粮站,站一群连绵的大谷仓,仓壁刷了字——深挖洞广积粮。解粮的车一到,先验粮,着公家制服的操一根铁扦,任性一刺,抽拉出一索稻谷,我的心悬起。验粮官摸出两枚稻谷来,往嘴里抛,舌尖接了,推给门牙,咔嘣两下,眉头一展,验过了。我的心垂直落进深井,欢实像一股暖流从井里紧着逸出。
把谷袋拖将过去,一袋一袋码起来,全部力气,也都化掉了。从谷袋山上跳下来,汗珠从背脊渗出,连成一串珠,沿脊柱滑过,就像一缕清泉,洒出的水雾,遇到山岩,化作一汩凉水不经意地淌下来。撑实稻谷的麻袋,在谷仓里山一样竖立着,稻势宏伟,不同谷响。
领了数目字,就往粮站会计室跑,取出早先备下的户主章,哈口气,对准窄而长的框,竖直戳下去,一笔零而整的钱从窗口伸将出来。赶紧抽出两手在裤上蹭一蹭,在欢喜中接下来,和母亲对着点一遍,数目席整,对着窗口举起钱扬一扬,喊一声——粮钱席(齐结)得!
交够公粮,余下是自已的。地头收成好,谷柜盛满,草舍一角再起一个谷堆。有了粮,家境慢慢殷实了。
四
水稻收起,脱粒分家,稻与草各奔前程。稻草一草多能,做牧草,收了去,成了牛马的食料。做垫料,踩烂了;做燃料、烧成灰,都回归田野成了肥料。
柴锅炒菜做饭,用的是稻草。母亲抽出一束稻草,手腕般粗,拧一圈压紧了,两头一拗成椭圆,头尾相架,拿两根稻草绕几圈,拧一拧,别住了,一条“稻草鱼”就卷好了。
把“稻草鱼”塞进灶肚,温暖的火苗,轻轻抚摸稻草,炊烟升起来,起初是一团灰烟,然后是一朵朵泡泡云,漫无边际地接起来,给晚霞挂上了一帘轻纱。
田野换完衣裳,乡民们由农忙转农闲,母亲从地里腾出手。
杭州乡下时兴织草包。草包十八道麻筋、三十六个麻陀,架在双杠上,双杠间距两厘米,对刻十八道坎,杠头各缚一绳,挂将起来。其实是秋千的变种,荡秋千供人娱情,织草包却是拴人劳作。
母亲抽出一小束稻草,三两根,左手摁稻草,右手翻麻陀,翻一隔一,连翻三个。又抽一束草,再抽一束草,照例各翻三个。从左到右翻过的,从右到左隔过。左来右去,一边抽稻草,往草包架上嵌;一边翻麻陀,架子下垂直吐出齐整密匝的稻草席。
陀线短了,提起放一段。线陀是杂木做的,拍打新生草席,就像朋友见面轻拍你肩。如同长程远行用耳塞填实耳、用被子蒙住头,你听到的火车行进声。这连绵不绝、一韵到底的声音,是草舍不眠的夜曲。
五
劳动的手生出金子。乡下头脑活络的,相中这一点,从城里包了活,转给乡民做,按件付酬。
母亲学起编织,端坐着,把藤、木、竹合制的框架,调至入手处,左手握架,摁住藤篾的一头,抽紧了一圈一圈扣紧了绕,上半身弓着,像是给孩子洗澡。用完一根藤篾,三两下扣紧,和下一根接上,这是力气活,也是技巧活。母亲做藤艺,每个动作都使了实劲,出来时像是女孩穿上旗袍,小清新,讨人喜。
母亲起早拖黑,活不多时,又进了“线厂”(棉纺厂)上班,接起一个又一个棉线头。大纱锭架上织机,分流到线陀,成千上万个永动陀转起来,母亲和她的姐妹们三班倒,守在织机前,用线头拼出新世界,标准名称是中国制造。
我给母亲送饭,站在车间门口,连喊带比画,找到母亲。母亲照例笑一笑,接过饭盒,擦把脸,坐一纱箱上,大口吃起来。放眼看去,纱厂里地上堆的,织机上转的,都是白色的纱线圈,隆隆的织机声充满耳朵,淡淡的机油味渗透鼻孔.我震撼了,文明工业将席卷草舍、摧毁菜园,把我们丢进同一个村。
母亲把空空的饭盒递给我,在100瓦的炽灯下,我第一次注意到母亲的手。
母亲的手,是乡下常见的劳作的手,厚实有力,手指张扬开来,每一根潮润饱绽,带着麻绒蟹腿的泽芒。老茧密布在掌和指的接合处,不规则的划痕,经了年,是雀白的;新添的,是赭红的;还有一些黑的纹,是沾了机油之类褪不掉。
这些时尚之纹和初始掌纹一起,进了高中作文。叶老师在语文课上,念了我的一段话,至今记得皲裂二字。杭州高级中学(贡院),在我少年时代,肯定了我母亲的双手,热烈地拥抱了我一下。这一天,我和新伙伴们近了,因为母亲的手。
六
雀白草舍,何时立舍,其间翻新,已不确记了。
我住草舍也不长,如雀儿钻进穿出,五六年光景。我素以为草舍顶上有一块玻璃,光就从这里透射开来。母亲说,她二十二岁遇到父亲,舍内白天也是昏暗的,屋顶没有玻璃,是我的想象吧。
从外婆家后山伐的一车毛竹抵达,木工上手,立起骨架,外围用碎稻草拌黄泥夯墙,舍内用竹篾编的立壁隔出房间,草栅自墙顶到屋顶层层覆上。
新屋立起,柴锅点火,欢庆上梁。一个灶炒瓜子、花生、番薯片,一个灶豆泡炖猪肉,盛桶自酿米酒,开坛封泥老酒。站屋顶上,把舅舅挑的“担角”——苹果、橘子、荔枝、大枣、桂圆、甘蔗、水果糖、馒头——往人群中扔,大家抢着、笑着,在春暖花开的土墩上。
我把这说给母亲听,母亲却这样说:
三间草舍,父亲、堂哥、堂姐各一间。爷爷奶奶、父亲母亲、我和弟弟共用一间。前半间,一张桌子一张床,后半间置爷爷奶奶的床。前后间用络麻秆隔开。草舍后身,搭一小草篷,用泥坯垒起一杠杠架,把柴锅搁上头,这便是我印象里的三间草舍,其实为一间。
杭州乡下雨水多,草舍是泥地,雨连绵三日,生起苔藓,地湿而滑。草舍墙下部是泥墙,上部是络麻秆,透风,雨常飘进来,直洒倒漏。没有像样的鞋穿,更没有套(雨)鞋,多数时候穿脚叉(草鞋),脚上手上冻疮不少。洋油灯芯是棉纱,火势微弱时,拿剪刀铰住拔出一节,这光明瞬间照亮稻草屋。
母亲说,草舍到了我心里,是一个童话。童话里的情节,也都是发生了的,我见过,母亲见过,就在袁浦,在杭州乡下,把印象串起来,这就是故乡了。
新近三十年,文明中兴、材料革新,这片大陆模样一新。草舍在杭州乡下,近乎绝迹了。但雀白草舍,念念想想常在心里。
(选自《北京文学》2016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