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南是一位有着自己音质的成熟诗人,这是我细读她刊发于《汉诗》的诗《夜宿三坡镇》的最初印象。这印象一旦形成,很难抹去。尽管在与魏天真的对话《声音的背后,记忆的后方》中提出了困惑,我至今也没有想明白为什么第一次读到它就会被吸住:是最后一句人生如梦的怅然若失或羁旅惆怅的萦绕不散吗?最后一句的好处,是把“老”和“轻”这两个字的调性发挥到了极致,而且很可能,“轻”字已将读者的伤怀稀释了,让人真切感受到只有一颗“苍老”的心才会有的平和、安静。播撒在诗里的沉、深、昏、晨,然后又一个深(如果像第一句那样继续使用“沉”呢?),连绵成这首诗的基调;“星星推窗而入”的“入”字的短促入声,被平声的“深”字稳稳托住。
文学文本首先是一个声音的系列,藉由声音衍生出意义;字词的声音在前,完整的意义在后。美国学者M.H.艾布拉姆斯别出心裁地将“构成一首诗歌的众多词语的语音发出的行为”当作诗歌的第四维度(参见《诗歌的第四维度》,茹恺琦译)。魏天真则说:“诗的读者和其他读者不一样,毋宁说是在倾听。读者倾听诗歌中的声音,他/她关注的是谁在说话,对谁说,说话的语调和语气是怎样的,并由此判断发出声音的人的立场和态度,由此理解诗人为什么这样写,为什么发出这样的声音。”(《诗是声音的雕像》)
从这个角度说,李南诗中传递出的悲悯与愧疚、渺小与无助、良善与敬畏等隽永意味,固然是新世纪诗歌所匮乏的,因而是值得评说,值得赞扬的,但并不是她独有的;宗教意识与情怀也不是。事实上也不是。李南的独特在于她的声音基本上是平抑的,这种平抑既来自她的“在路上”的阅历所带来的平和与平静,也来自皈依基督教后所领受的“精神力量”的恩典。这种平抑所散发的柔和的光线,照临到读诗人的身上和心上,让他们宛若置身于高原的星空下,或者是平原的夕照中——星空与夕照,正是李南诗歌的背景与底色,也是她文本的写实性/象征性语境。在这语境的压力下,诗人原本平抑的声音,在读诗人心中摇曳起来,如星辉散开,如夕阳在渐渐的收敛中有了更为斑斓、玄妙的光谱。
“在广阔的世界上”,诗的开篇显示出写作者的立足点是无边的阔大;而“我想”这个在语义上有些多余的短语,收束着也统领着全诗:“我”在广阔的世界上,在万物之中;“我”的感怀出自这世界中的万物,万物有备于“我”,“我”也有情于万物。到第三行,诗人在世界、万物上漫游的视线开始移动到具象上,但禽兽、树林、旷野这些集合性名词,显现的仍然不是单独、个别的具象,而属于类象,以维护“万物是一致的”的表意。全诗最动人的两句“星宿有它的缄默,岩石有自己的悲伤”中的星宿、岩石也是如此,同时,我们要注意星宿与岩石之间的对应关系——在天为星宿,落地为岩石——也在呼应着“万物是一致的”的感念。从声音上说,第三行第三个类象前突然出现的修饰语“沉寂的”,开始把“我想”的略有上扬的调性压抑下来,又被“悄悄”的叠声词加强,及至“缄默”与“悲伤”给读诗人带来些许的忧伤与怅惘。
李南的诗歌结构往往是由大及小,再由小回跃到大。《在广阔的世界上》一诗由世界、万物起笔,到具象/类象展开,再以“时空的风霜”收尾,是典型的李南诗歌结构,不同于许多诗人惯常的以小见大的结构模式;后者是把“小”作为跳板,他们希望凸显甚至炫耀的是他们自己的高于世界或万物的“慧眼”与“慧心”,而这在李南看来不啻于步入迷途。她希望寻找到自己的写作“方向”:如何让诗中的生活与情感既是“原初的”,又是“艺术化了的”。我们不可能越过前者去谈论后者,尤其无法越过前者去评述李南诗歌的独特性。她的被有意平抑下去的音质,源自一颗谦卑之心、虔诚之心。
在李南异常优美的短诗《十一行诗》里,她从“祈求”这一双声词开始,将“站起的山峰”放在了诗尾,却由于之前“凄迷”和“模糊”两个叠韵词形成的调性及其视觉效应,将山峰这一伟大与崇高、倔强与昂扬的象征物,平抑为“平和与沉静”的内心可亲近的对象。如同你在李南诗里已经领悟到的,它们如“我”一般也在祈求,因为“万物是一致的”;而“我的生活”也可以像“站起的山峰”,因为“他们全都是我的同类”。
魏天无,文学博士,华中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华中学术》副主编,兼任湖北文学理论与批评研究中心研究员、华中师范大学诗歌研究中心研究员。美国孟菲斯大学(UM)交换学者(2012—2013)。出版专著(合著)四部,发表论文、评论、随笔百余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