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容摘要:方方小说《万箭穿心》中女主人公李宝莉的悲剧命运源于人性中的“不平之气”和怨,但“不认命”的性格特点又使其有可能摆脱悲剧命运;同名电影既抓住了小说的精神内核、人物特点,同时又结合电影艺术的特点做了适当的改编,但在一些改编细节处理和演员表演上仍有值得商榷之处。
关键词:《万箭穿心》 方方 电影 小说改编
方方小说《万箭穿心》获得了2006-2007年度《中篇小说选刊》优秀中篇小说奖,登上了2007年度中国小说学会中国小说排行榜。影片是根据方方同名小说改编的,于2012年11月公映并赢来好评。电影和小说有不同的表达方式与呈现效果,该影片对小说的改编效果究竟如何?有哪些方面发挥了电影手段的优长,又有哪些地方是值得改进的?对其改编成败的分析,或者可以对当今知名作家作品的电影改编提供一些有意义的思考。
一.小说的思想内核和主人公的性格特点
1.探索都市女性命运的思想内核
方方是一位擅长写女性的作家,她对女性命运的思考是她小说重要主题之一,但她的女性小说并没有太多的女权主义立场,更多是从人性角度解析男女关系密码,因为男女关系是人类重要的关系之一,而女性的命运也是人类命运的重要组成部分。她的作品是被改编为影视最多的湖北作家之一,之前就有《埋伏》、《行为艺术》、《桃花灿烂》等作品被改编为电影,和这些作品表现了都市男女的爱恨情仇、跌宕命运有关,其作品情节的荡气回肠、哲性思考的深刻、人性洞察的幽微等文本特点都为影视改编提供了不错的脚本。
小说《万箭穿心》是一部都市女性的成长史,也是一部女性施虐到受虐、原罪及赎罪的历史。主人公李宝莉是汉口里弄成长起来的女孩,虽然文化水平不高,父母也都是普通的工人,但人长得漂亮,追求者众,自然也滋长了她不低的都市女孩心性。如果她找个文化程度相当、脾性相投的老公,也可能会幸福。但她偏偏找了一个乡下人,只是因为这个男人是大专毕业,“有文化的人智商高,这东西传宗接代,儿子也不得差。往后儿子有板眼,上大学,当大官,赚大钱,这辈子下辈子都不发愁。”所以李宝莉不是找老公,是为自己将来的儿子找个爸,为自己下半生找个保障。方方首先对都市底层女性的择偶观和养儿观做了思考,“对女性自身存在的问题和弱点进行了深入的拷问,狭窄的人生视野、匮乏的知识能力、残存的传统文化观念,”令李宝莉们“对现实的认知以及自身的价值定位都陷入了盲动和误区。”[1]220问题是找了这样的老公,又不愿好好对他,觉得自己这样的条件找了马学武这样长相更方面条件一般的,亏了,“他好好爱我还差不多,凭什么要我去好好爱他。”加上火爆泼辣的脾气(武汉人火爆脾气是全国闻名的,但真正聪明的武汉女人还是很懂给老公面子的),马学武就成了她的“一盘菜”,活得相当憋屈。所以从这里开始,万箭穿心的悲剧就埋下了种子。小说中人物所有悲剧皆出于人心的“不平”:李宝莉因为不平于马学武各方面不如自己,当了主任就“嘴巴狠了”,还搞婚外情,末了下岗受不了自杀丢下一家老小,不负责任;马学武不平于自己个大老爷们在老婆面前没得一点尊严,连老娘过来住都要看老婆脸色,活得没个劲;马学武父母不平于儿子就是被媳妇一步步逼上绝路的,让他们白发人送黑发人;儿子小宝不平于妈妈那样对待父亲,害他年纪小小就没了父亲,失去感情的依靠。由不平生怨念,由怨念起伤害,又由伤害生仇恨。所以整个小说的情节关键点就在李宝莉举报老公卖淫嫖娼,而这个举动的滋生正是由于李宝莉目睹老公偷情,怨极生恨,心理扭曲,而产生了造成整个一系列家庭悲剧的。因此,小说中人物悲剧的根源,皆由于人性中不平之气和怨恨的原罪。
2.主人公“不认命”的性格特点
小说还有一个很深刻的主题,就是命运,而李宝莉这个汉口女子最大的特点就是“不认命”。当她的父亲看了她的新房,说“你这里是个死角,条条马路都跑到你门口的转盘打转。那条路都像箭一样,只朝你住的楼房射。这就叫万箭穿心,风水上这是顶不好的。”她不信,更信母亲的说法是“万丈光芒”。马学武跳江了,留下一家老小,遗书上还没有给自己留一个字。她也愧疚、也怨愤,但她想“再累再难再委屈,我都不得去死。我不能光疼我自己。我的命不是我一个人的,我活在这个世上,还有蛮多人需要我。我有责任陪他们一起过日子。”于是李宝莉拿起了扁担,成了汉正街众多挑夫中的一个,勇敢地承担起了这个家庭的重担。“不认命”的性格一下子让这个霸道、小气、有时甚至愚蠢、残忍的女人散发出耀人的人性光芒。在方方看来,李宝莉是个“内心有大爱和大善的人”,“即使这个女人身上有许多可恨可气之处,即使你忍不住觉得她可怜,但是最后你还是会觉得她可敬,因为她承担起赎罪的人生,她的笑声里有着悲剧性的力量。”[2]方方又为我们塑造了一个鲜活欲出、多面复杂的武汉女子形象,她总是善于把人物逼到命运的死角,来探析人性善恶的幽微。
李宝莉十年扁担生涯是否换得儿子原谅感恩,实现自己母凭子贵的人生理想呢?没有。儿子成绩一直优异并考上了重点大学,但他心头的怨结一直未解,当他知道父亲真正的死因不是下岗而是母亲的举报时,他的心理也扭曲了,他要把母亲扫地出门,断绝关系。命运此时对李宝莉露出了更加峥嵘的面容,如果说丈夫的偷情毁灭了她对爱情的美好记忆,那么儿子的绝情又让她对人伦亲情彻底绝望。尽管李宝莉感觉“万箭都由心头穿过,十几年的时间,心里早已满是窟窿”,明白了“人生原来是有报应的”,但仍然想“人生是自己的,不管是儿孙满堂还是孤家寡人,我总得要走完它。”自己种下的苦果自己来尝,自己的人生自己勇敢地去面对,哪怕这人生荆棘丛生、万箭穿心,但没有什么能把她打倒,这就是李宝莉们的生存法则和生命意志。小说《万箭穿心》“关注城市底层市民的生存困境,追问弱者的精神境遇,作品于理性批判精神之外更突出表达了对生命本真意义的追寻,”[1]103人物性格的丰富性为现实题材的电影提供了很好的改编脚本。
二.电影改编的得与失
电影《万箭穿心》由王竞执导、吴楠编剧,北京今典影业公司、电影频道节目部、青年电影制片厂联合出品,上映后夺得第15届电影华表奖优秀故事片、最佳女主角,第13届华语电影传媒大奖最佳女主角,第20届北京大学生电影节最佳女主角,第13届电影百合奖优秀故事片一等奖、优秀女主角、优秀编剧等多个奖项。影片在原作改编和艺术表现上有哪些值得称道的地方,又有哪些不足,是以下要探讨的内容。
1.影片改编抓住了小说的精神内核、人物特点
“电影采用的一些叙事手段与文学相同。当导演运用这些手段的时候,他或她就成为文学概念中的说书人。”[3]电影导演和编剧就是这个“说书人”。电影有着和文学有不同的表现形式,它要通过高度浓缩的镜头语言叙述情节、表现人物、传达思想,“说书”效果的好坏取决于是否有效地将文学语言转变为电影语言。这就决定了电影改编者必须抓住原作的精神内核,删繁就简却又要在必要的的地方浓墨重彩、大加渲染。如何拿捏这个增与删、繁与简,就要考验导演和编剧的功力了,在这方面,影片做的还是不错的。影片抓住了李宝莉这个人物“不认命”的特点,同时在人物表现和细节刻画上保持了人物的立体感——既可憎、可厌又可亲、可敬,还原出一个真实的汉正街女扁担的二十多年的人生历程,既有生活的原生态,又有人生哲思的厚重感。而这一切又基本上是以一幕幕经过精心选择的场景表现出来的。如影片开头李宝莉在搬家过程中对搬运工和丈夫的呵斥责骂的镜头,既表现出主人公性格泼辣、霸道的一面,同时体现了丈夫马学武在强势下的无奈与屈辱,所以搬进新家的第一夜就向老婆提出离婚就显得顺理成章了;又如李宝莉报警抓奸后在饭桌上当着闺蜜万小景的面仍揭老公的伤疤,让马学武无地自容,这时儿子小宝牵住父亲的手,说:“爸爸走,去陪我玩。”这个场景既表现了儿子对母亲的不满,同时表明爸爸才是小宝幼时真正地情感支柱,这就为儿子以后在父亲自杀后对母亲的怨怼打下伏笔。包括小宝长大后在父亲书中发现他情人的相片这个细节,在小说中是没有的,小说中是小宝爷爷告诉他爸爸有个相好,而在影片中为了人物的集中和精炼,干脆就隐去了小宝爷爷和外公外婆这些和表现主人公关系不大的枝蔓人物。相片的发现使儿子怀疑父亲的死因,进而找到那个女人了解到母亲的举报才是父亲自杀的真正原因,此后将含辛茹苦养育自己的母亲扫地出门、断绝关系,也就形成一个完整的令人信服的情节和情感链。
2.影片在纪实风格上的拓展
除了人物性格和细节表现的到位,影片还力图追求风格化的表现手法,这种风格主要是武汉都市原生态的纪实风格。导演王竞在拍剧情片之前,有多年的纪录片的教学和拍摄实践,因此在拍摄反映武汉汉正街小市民生活题材时,他理所当然操持纪起颇熟稔的纪实风格。巴赞说:“摄影的美学潜在特质在于揭示真实……摄影机镜头摆脱了我们对客体的习惯看法和偏见,清除了我的感觉蒙在客体上的精神锈斑,唯有这种冷眼旁观的镜头能够还原世界以纯真的原貌,吸引我的注意力,从而激起我的眷恋。”[4]全部方言对白(影片有武汉话版),长江大桥、汉正街、汉口里等这些武汉市民熟稔的标志地标,汉正街老板、下岗工人、“扁担”、街霸这类市民人物,都为影片涂上浓浓“汉味”的同时,也具有了鲜明的原生态写实风格。影片纪实风格和影片反映小市民爱恨情仇的精神内核、人物身份是吻合的,正如《我的父亲母亲》采用浪漫抒情的写意风格,《唐山大地震》《1942》采用宏大、悲情、沉郁的影像风格一样,影片风格必须是和影片主题和人物相吻合和匹配的。此外大量的城市街景的外拍,包括片中两次出现的密集房舍的俯拍全景,都对人物所处的纷繁杂乱的市井生存状态构成一种影射。尤其是数次出现的偷窥式镜头,如李宝莉跟踪丈夫和小宝看着被赶出家门的母亲上了建建的面包车,都采取了主人公视角的偷拍镜头,既符合人物此时的行动,也增强了影片的现场逼真感。
3.影片在改编和表演上的缺憾
当然,这部影片的改编也不可能是无懈可击,在一些细节处理和演员表演上仍有值得商榷之处。比如影片片头一个女人的手、脚在男人身上游走的大特写,主要是想表现李宝莉在老公分得新房后的喜悦和对老公的犒劳。但我们知道,片头好比一部影片的“帽子”,帽子选择的合适与否直接决定了人的气质风度,同样影片片头的风格和内容将为影片定下一个基调。而这个充满情欲气息和心理暗示意味的片头,既无法服务于人物性格的塑造(李宝莉并不是个贪图情欲的人),其夸张的影像风格也和整部影片的写实风格不搭,顶多只起到了吸引眼球的噱头效果,可谓得不偿失。还有李宝莉在丈夫去世后,似乎一夜之间就做了“扁担”,过于突兀,没有体现她行为的必要性和无可选择性。小说中李宝莉的决定是受了万小曼无意中的提醒的,包括有心理活动的描写,电影中则没有这些铺垫。电影不像小说,是个直观的艺术,连续的画帧不能留给观众想象和联想的时间和空间,必须通过情节的交代或者演员的表演,构成一个合乎逻辑的情节链,因此在类似这样细节的处理上编导应有可改进的空间。
最后说说演员的表演。颜丙燕通过饰演李宝莉这个角色获得了不少奖项,其表演甚为着力,演技也可圈可点。如果说硬要挑毛病的话,就是在表现人物悲伤的层次感和性格的丰富性方面还可以更好。小说和影片一样,丈夫的去世应该是说李宝莉性格转变和人生态度的转捩点,由之前的可厌可憎到之后的可亲可敬,演员这方面表现还是到位的,但不足的是悲伤地表现还缺乏一些层次感;再则在表现人物的专横强蛮的“恶”的一面时,并没有看到人物“善”与“爱”的一面。先说悲剧感的层次问题,李宝莉大概有几次悲痛的表现,一次是发现丈夫偷情,一次是丈夫去世,还有就是被儿子赶出家门,同样是悲痛其实对眼员的表现要求很高。第一次演员靠在墙角,坐地大哭,其实个人认为像李宝莉这样泼辣、刁蛮的市井“狠角色”,不至于会这样乱了方寸的当街大哭,可能咬牙切齿的痛骂更适合她的个性,也好为后来的悲伤做铺垫,构成层次。而第二次的表现却又太含蓄平淡了,在葬礼和之后都没有流泪,不能表现出人物内心的怨气和愧悔交加的情感。最后一场哭戏应该是重头戏,小说中女主并没有哭,影片中人物是痛哭的,似乎要把十几年付出付之东流的伤痛都通过眼泪倾泻出来,这个改动是合理的,而通过这个仪式般的哭,体现女主和过去自己告别的决绝和坚毅。再说李宝莉形象的多面性体现问题,前半段演员表演只表现出人物的恶与狠的一面,似乎失去了她后期性格转变的基础。李宝莉固然脾气差、爱操控,但同时她也会做事、勤劳能干,她对丈夫是爱的,只是表达的方式错了,如果演员表演中在粗蛮霸道的同时也能表现出她善和爱的一面,人物的性格可能会更丰富饱满些。不能不说建建的扮演者陈刚的表现令人惊喜,虽然出场不多,但地道的武汉话、十足的街头地痞气息,演活了这个形象。尤其是李宝莉为保护儿子打破了了他的头,在街头拿钱想赔偿那一幕,建建冷酷地说和她只是买卖关系,他这么说的动机值得揣摩,但在说这话同时眼角闪烁的泪光分明表明了他的违心和无奈,演员对这一细节的处理,更印证了电影真是一门表演的艺术。
新世纪以来,湖北小说的影视转化正呈现方兴未艾的势头,紧承上世纪末池莉小说改编的《家事》、《来来往往》,方方的《埋伏》,刘醒龙的《脸靠脸,背对背》、《凤凰琴》等影视作品,本世纪又有了改编自池莉的《生活秀》、《超越情感》、《口红》,方方的《蓝色爱情》、《桃花灿烂》、《万箭穿心》,刘醒龙的《圣天门口》,邓一光的《我是太阳》、《江山》,野夫的《1980年代的爱情》等影视作品。出于对湖北本土作家的支持和对方方的偏爱,我们期待方方或别的湖北作家有更多的作品被搬上银幕。文学脚本是电影的思想和灵魂,作家创作出更多优秀的文学作品并被搬上银幕,其作品会被更多观众熟知;同时电影是一种独立的“第七艺术”,在作品的改编过程中完全有理由根据电影独有的艺术规律做出恰当的改编。文学和电影的这种互动是一种健康的、良性的互动,我们希冀着这种互动。
参考文献
[1]阳燕.世纪转型期的湖北小说研究[M].武汉:湖北长江出版集团,2011.
[2]金莹,方方.纵是万箭穿心也得扛住[N].文学报,2007-8-2.
[3]贝纳德·迪克.电影的叙事手段——戏剧化的序幕、倒叙、预叙和视点[M]//贝纳德·迪克.电影的剖析.纽约:圣马丁出版社,1977.
[4]安德烈·巴赞.摄影影像的本体论[M]//杨远婴:电影理论读本,北京:世界图书出版公司,2012.
基金项目:湖北省教育厅哲社重大项目:湖北当代小说与“文明湖北”建设研究(项目编号:15ZD019)阶段性成果
(作者介绍:江河,湖北文理学院文学院讲师,湖北大学文学院中国现当代文学博士生,主要研究方向:中国现当代文学,影视艺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