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德强
李黎这五篇独具匠心的小说,是对《水浒》故事的戏仿。这种依托于古典小说的戏仿,往往并非是出于“致敬经典”的目的,更多是利用经典来折射现实。鲁迅《故事新编》里的一些篇目被杜威·佛克马认为是对经典的“讽刺性改写”。我想,李黎这种写作的“讽刺性”一定也是大于其他目的的。
至于李黎为何选择了《水浒》而不是其他古典小说,可能是作家随意为之,但更可能是因为《水浒》故事实在蕴含了太多现实意味。人们一直视《水浒》为一种有关兄弟情义的“原型”,赛珍珠在把这部小说翻译成英文时,就采用了All Men Are Brothers(“四海之内皆兄弟”)这一译名。然而在现代人眼中,这个四海兄弟的乌托邦里,也并不是人人赤心相待的。明人金圣叹在对七十回本的批注里,就不时冒出些“酷评”,如评宋江,金说“作者只是痛恨宋江奸诈,故处处紧接出一段李逵朴诚来,做个形击。”且不论这是否为作者本意,至少道出了原著里某些人情世故,远非一厢情愿的乌托邦想象可以交待。而《水浒》中的帮派色彩与圈子意识,用今天的眼光看,更是消解着“替天行道”这一仿佛带着“普适”意义的口号。我们很容易发现,当英雄们还处在“单干”的时期,完全可以不顾个人安危地去行侠仗义,而一旦入伙梁山,反而逐渐磨灭了当年的野性与侠心。处处考虑梁山的整体利益,为宋江“被招安”的最终梦想所牵制,这些曾经杀戮无忌的好汉顿时失去了活色生香的魅力,成为“被沉默的大多数”,这在五篇小说中的后三篇中体现得尤为明显。李黎就是要展开对这些“被沉默”英雄的想象,让被压抑的力比多说话,也让那隐藏在“兄弟情义”下的种种无奈与妥协、龌龊与勾结显现出来。而这种文学史上已经接近神话的经典小说,一旦遭到李黎这种看似戏谑实则刁准的狙击后,倒真的释放出一种折射当下的特殊意味。
我们且以头两篇为例,来分析下李黎的戏仿。这两篇的叙述者是鲁智深,他嘴里讲出的是林冲和武松的故事。《林冲努力了三次》以性为中心,却并非表现好汉们的性压抑那么简单。早就有人说《水浒》是一部奇怪的书,梁山英雄言行中充斥着“厌女”症状,原著作者吝于对任何一个女性人物着墨太多。而108将里最让人无法理解的大概就是这位扈三娘,三打祝家庄时为林冲所捉,却被宋江一番人情送给王英做了妻子。扈三娘心中可有不满或挣扎?这些似乎并不会让《水浒》的作者烦恼,倒是李黎代作者做了一番想象--林冲对三娘有欲念,亦不避讳;三娘则欲拒还迎。林冲三次调戏扈三娘,所言所行可谓大胆无忌,然而往往到了最后关头戛然而止,结尾时面对鲁智深的诘问,以一声“唉”来回答。鲁智深的理解是这样的:“我很奇怪,我一点都不难过,大概我觉得他早就死了吧。”原来,英雄上山入伙,便意味着精神上的某种死亡。
这个主题在武松篇《居然敢说我不是男人》那里,更是充满讽刺意味。景阳冈上的打虎好汉变成了一个耍酒疯的醉汉,尽管这酒疯耍得那么超凡脱俗、充满了荷尔蒙爆发的气息--唯有一个石狮子才能够压制其洪荒之力。不过,武松内心的秘密最终为一个未入流的小头目说破,原来潘金莲死前在武松说的一句“你不是男人”,才让后者真正耿耿于怀。事情被说破后武松大怒,大闹一场,险些打伤扈三娘。鲁智深为安慰他,和他进行一番私下探讨,暗示宋江等“那帮孙子才不是男人”,武松闻之咋舌,继而呕吐。真是耐人寻味,闹过之后,他的偏执狂竟渐渐被治愈了。令人感到讽刺的恰恰是,治愈武松卑劣情结(Inferiority Complex)的,并非任何性体验,而是醒悟后的服从和认命。他甚至还对之前冒犯的扈三娘彬彬有礼地道歉了。有一个问题《水浒》原著里从未提及,却很可能是事实--108个“英雄”从不是平等的,一旦入伙就要服从某种“文明”的“规训”,纵然那只是一个梁山小圈子的“文明”,却也是不可触碰、只能服从的。结尾极为凑趣,林冲为保护扈三娘不受醉汉武松伤害,“从此留下了旧伤,用力过猛或者心头悲伤时会隐隐作痛。”这一笔实现了对《水浒》中林冲形象的一种颠覆:林冲不再是那个风雪山神庙快意恩仇的英雄,倒是更像一个孤独、压抑、怯懦而且自怜的体制内职员。
假如把“体制”这个词置换成现代人际交往几乎无法避免的“圈子”,我们可以尝试用韩东说过的一段话,来理解这篇小说的内涵:“圈子是始终存在的,也是始终必要的”,只是,“精神上彼此确认的小圈子有一天就换成了名流出没的名利场。”(韩东:《大小圈子》)在这个意义上,李黎的五篇故事首尾相扣、层层深入地为我们提供了一个有关当下生活某个侧面无奈的寓言:开始于理想的契合,结合于相濡以沫的温暖,但临了还是要服从于现实的规训与差异。乌托邦的出现,有它的合理性;但因为是乌托邦,所以凝结了太多最终无法落实的幻想,结果难免为现实的龃龉、无奈与屈从所左右。
对自己的写作,李黎曾说过一段话:“放眼更长的时空,我们这一代人的写作充满了过度色彩,充满了深层次的扭曲和压制……无论面对身边的大妈或经理还是面对历史,我们的写作不重要。”(李黎:《你就专心当一个著名作家》)T·S艾略特在《传统与个人才能》里也提及,一个作家应该“敏锐地意识到自己在时间中的地位,自己和当代的关系”。我因此欣赏李黎这种态度,“我们的写作不重要”,重要的是诚实地写下--纵使是带着戏谑的态度;纵使那被写下的,“看上去”并不很美。
(作者系南京艺术学院人文学院讲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