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梓元,青年小说家。生于1996年1月。曾获十六届新概念作文二等奖。现居上海。
何小波
那天清晨,我是活生生臭醒的。
那口棺材停在中堂,她在里面躺着。那个黑咕隆咚、死死闷紧的方匣子,灵魂从那里能出得去吗?
起先,因为穷,她在医院里耽误了几天。后来,又在从县城回来的骡车上颠簸了一天;末了,还被家里人拖在自个家里。这已经是第七天了。现在可是六月夏天。
我是不会去的。他们备好了绳子,我爷爷娘娘,我爸、叔伯大爷、兄弟姊妹,全都一个个咬牙切齿等在中堂了,没等你踏进门,就会结结实实押你过去,摁倒来,跪下,磕头。
我不会对她跪的,因为圣经上全都明明白白写着呢。
要是他们下定决心非那样不可,愿意闻那股味道,那就让她接着臭下去吧。
我打床上爬起来,从箱柜里拿出一套干净衣服,不声不响地穿戴好。今天我得穿齐整了,不因为她要下葬。连那口棺材我都不会看一眼。我拉开一条门缝,往中堂里扫了一回。日头还沉着,整个中堂里黑魆魆的,扛着一顶死气沉沉的铁罩子,空气里烟火气混浊滞重,地上堆了一撮经文烧完留下的白灰,娘们围棺材一圈睡着。男人们都坐在两张条凳上,耸着肩膀,脑袋垂在中间,轮廓森森,活像一群乌鸦。
我打开窗户,打空跳进了偏房,我要从那里绕出家去,我是不会踏进中堂一步的。偏房里,那匹骡子拴在木桩上。就是它,把她从县城里拉回来的。没有哪辆巴客或者出租车愿意载死人,一个师傅讨价还价说,要是把她放在后备箱里,那还能商量商量。这大概就是城里人的行事做派了。
骡子始终埋着头,大嚼面前的干草,咕吱咕吱。在暗中,它那对眼珠子像接触不良的白炽灯闪着,一股子浓烈的畜生味扑面而来,臊气冲鼻,可又暖融融的叫我心里踏实。咕吱咕吱。我慢慢凑近过去,它丝毫不理睬。咕吱咕吱。我的脚踩在干草堆上发出了舒缓的沙沙声。
我想对它说点什么,把人与人、人与神之间的烦心事告诉给一头畜生听,我伸出手去想摸。它猛地一惊,退开了,躲进了墙角里。咕吱咕吱。这下,我一点也看不清它的眼睛了。咕吱咕吱。
“畜生。”我骂完。就推开偏房小门,走了出去。
空气里笼着一股浓稠的晨雾,是蓝色的。太阳则还在平顶山后头。按平时,这会家家户户都起来了,你能闻到晨炊的烧火味。然而今天不一样,那阵密不透风的臭味和隔夜的汗酸味搅在一块,熏得你鼻子都麻痹了。
我爷爷坐在门前的一条矮凳上。他看见我了,他冲我咧开了嘴傻笑。为了不让中堂里的人听见,我凑近他耳边,用手背挡着,招呼了他一声:
“爷!”我得大声点。他差不多快聋了。
“诶……”他应了声,然后问道,“你娘娘在造什么死鬼啊?”
“她在洗袜子呢!”自从他痴呆后,他一天到晚关心的只有一件事:他老婆在哪。大概是因为,这个老婆是他花钱买来的,得看住了。这和看牲口差不多是同一码事。
“嚄--嚄,”他喘着气,喉咙里发出风谷机似的哧嗤声。他仍旧穿着那身打扮,一件领子洗翻圈的藏青色T恤,褪色的咔叽布短裤,一双前后裂口的塑料拖鞋,整个夏天都没换过。T恤后背上印出白色的盐渍来。他猪血色的小腿上结着一串瘤子,像是两截板结的树干。一个人会越来越融入生养他的地方,到最后化在泥土里。农民是盐。我是盐的儿子。
说完我就起身了。可走出几步以后,我又停下来,站在原地想了想那件事,重新走了回去。他一直看着我傻笑,我俯下身,几乎是趴在他耳朵上,就像是农妇间传八卦那样,喊:
“爷!”
这时康太婆赶着鸭子从我们面前走过,它们七七八八聚成一团,脚蹼啪嗒啪嗒地响着。有只鸭子边走,边拉了一泡屎。她偷瞟了我一眼,那对暴突的眼珠木怔怔的,仿佛我身后有什么看不见的魔物骇住她了。
“嗯……”
“天门要关了,日期要近了,”我注视着他那双大脚,关节粗鲁地隆起,变了形的左大脚趾,这是风湿和水稻田对他一生的酬谢。还有黄厚的趾甲,就像石头那样铁石心肠。
“耶稣等你吶。”
这会,他喘得更急了,自顾自说,“女人先死……那么还得跟三个。”
我明白了,他又在怕死了。她死了不打紧,她反正逃不脱是家里的外人,死就死了。这问题就出在她是个女人身上。这七天来,他一定是捏着心数日子过来的。
我突然笑起自己来,我为什么又要对他说这些呢。对人说话跟对畜生说话差不多是一码事,上帝造耳朵单纯是为了美观。
他看见我笑,于是也跟着笑了起来。两丛野草般的乱眉毛下横着两轮木刻似的眼睛,毫无生气。
“嚄--嚄。”
康太婆
隔着老远,我就能闻到那股死人味了。这世上哪有一户人家会做出这样的事呢。让一个死人在大热天里发臭。虽然死的是个媳妇,就算她是外人,那起码也要看一看她替他们家生了两个儿子的情面啊。不过说回来,他们也有苦衷。这世上,从天王祖宗起,从南到北,哪有一户人家不是长儿子抬自己亲娘的呢。老规矩就是这么作下来的。
我把鸭子栏打开,吆呼了一声,它们一只接着一只出来。
我掐着指头点数目,一边琢磨,鸭子会下蛋,那些勤快的能天天下。你要是赶它们,它们就走;不赶,它们就在溪滩边呆着。等到老掉了,屁眼塞住了,那就安安分分地被宰了吃肉。蛋能吃,能卖,肉也是吃进嘴巴里的。你不用劳心,它们自个会找吃食,老天爷收着它们。你就只要白天开栏,到晚上关上。它们一直跟在一块儿,从来就没单个走丢的。可人呢。做娘的辛辛苦苦把子嗣拉出来,照管着,到最后说不准他还是跑了,不念着一点恩情。
这个世道。人还不如畜生,哪怕政府不管管那些耶稣,那天王也不看在眼里吗。
那股味道熏得我鼻子眼睛疼,脑袋一阵阵发昏,我心里盘算着,等会我千万得绕开他们家门前走。可走着走着,神不知鬼不觉地,我又朝那偏过去了。
我瞟了一眼,瞧见小波趴在他爷爷富林耳边,嘴唇一动一动,不知道在说些什么名堂。
他就是死性不改。你说说,一个正当好的年轻人怎么就中了邪呢。他是该死,耶稣们都该死。我只心疼他的娘娘。每次见着我,她就对我诉苦情,只要吸吸鼻子那眼泪水就哗地下来了,她一而再地跟我讲,她是怎么样把这个长孙从田鸡那么小抱大的,现在成人了,哪怕就算要她供着他,一年到头伺候着他,她也一句都不埋怨。可他偏偏就要入耶稣。他们全没一个是好东西。她诚心吃了那么多年素,为什么菩萨就不能体察她呢。我暗中琢磨,现在落到这副境地,她一定是来还前世债的。
小波发觉我正瞟他,于是抬起来看着我。
嗬哟,那种眼神,冰冷冰冷的,像剔骨头的尖刀子一样直扎你。我们活了一把年纪,会看走眼吗,耶稣们的心都给野狗叼去了。老话这样传不会有错的。一个人要是连他的亲爹娘都抛开了,那他连畜生也比不上。
我唷了鸭子,紧脚走快了。我听着身后小波塑料球鞋擦地的声音赶上来,刺啦刺啦。让我心慌。一只鸭子突然停了下来,够出脖子去衔一根烂菜帮子。我连忙吆呼它,它只是嗦了嗦,紧接着又鬼头鬼脑地凑出去了。我不明白自己究竟在怕什么,可听着那刺啦刺啦的响声,我后背就发毛。刺啦刺啦。那响动越来越大,刺啦刺啦,就像是谁正磨着一把快锈烂了的菜刀。
最后,我急忙踢了它一脚,它这才总算走回来了。
可这会,小波也站到我边上了。他稍欠了个身。对我不慌不忙、一字一顿地说,
“康太婆,留心点,要是惊着鸭,它以后可就下不了蛋了。”
何富林
她又跑哪去了。她可是我花钱买回来的。
又捱过一晚了,我知道他昨晚半夜时候又来了,躲在门板后面。我听得见他手里铁链子叮叮当当响。她睡着了,像猪一样睡着的人是不知道的。他还在笑,长舌头趿在地上。我看见了。舌头引子从门缝下面伸进来了。
等会,日头就起来了。等会,等到天亮透了,他就该跑了。等会他怕的就是这个。日头一照他就化成灰了。等会。
女人先死,那么还要跟着死三个。
这些死娘们。
我的孙走过来了。他穿得又齐整又干净。他一定是要去会娘们了。要是我能看到我的元孙。要是……我又开始喘了。穿白大褂的人不让我抽烟。
他喊了我一声,“爷!”
我问他,你娘娘死哪去了。
她在洗袜子呢。
我越喘越厉害。这些娘们。她们有几代人的袜子要洗。
我的孙是地地道道的何家人,他还会给我生元孙。他也姓何。只要是儿子。一直姓下去。
说完他走开了几步,又折回来。趴在我耳边,念叨了两句什么。
他声音太轻,我听不见。
什么时候我的喉咙能好。还有我的腰。我的肩。我浑身上上下下都闹腾。那些个骨头啊,嘎吱嘎吱,响个没完没了。
这些娘们要毒死我。这些娘们。我命还硬呢。我不会是那三个人里的。
嘶喘。让这些丧气娘们和索命小鬼都滚远点。我死不了。嘶喘……嘶……
再宽容几天。去别家索命吧。求求你。去索娘们的命吧。她们的命便宜。
再等会儿。嘶喘。我害怕。
何小波
我说完那句话。康太婆支吾了半晌,快步折进穿堂里,头也不回地去远了。
天色慢慢开阔了。
然而晨雾还没散,远处山坡地上只显出来一小片模糊的树影和竹林,云顺着东风,从河水上游飘来。它还卷来了湿润、难得的水汽,一时驱散了久久盘绕的臭味。我朝村口走,一边深呼吸,一边掸了掸上衣领口。我得清清爽爽上那去,身上,心里,都容不得其他脏东西。
刚转过了那个屋角,我就看到一个矮小、一身白的人影站在村头马路旁,我一眼就认出那是我穿孝服的娘娘。不过没什么好慌张的,她不是在拦我,而是在等着接丧葬班子和道士。他们会坐在一辆卡车的后斗里,从这条破马路上摇摇晃晃、大张旗鼓地开进村来。
还等没我走近前,她就听出我的脚步声,转过头来了。
“小波诶,”一打头,她就叹了又长又重的一口气,好像就快把肺榨干了。
“你这是要去哪啊?”她上半张脸都罩在那顶白孝头底下,叫我捉摸不清。
“诶。娘娘。”我应声道,明知故问,“在等着他们呢?”
“就到了。我都听着响了。”
“我可啥也还没听见。娘娘。”
“今天可是你娘下葬。”这会,她终于伸手抬了抬孝头,直勾勾地盯住我了。青蓝的晨雾隔在我们中间。这种眼神里的强硬是她装出来的。因为她一辈子除了逆来顺受什么都没学会,我早就看明白这点了。
我迟疑了一会,然后答道,“今天……呃。我知道。”
她果然又低下头去了。在我面前,她显得矮小极了,像是一颗干瘪、布满皱纹的核桃。
“唉--小波啊,”
“我听着呢。娘娘。”
“是娘娘把你从田鸡那么小抱大的。今天是你娘。接着,你娘娘也没几天了,以后你也不抬我,也不来上坟。我死后也要捱饿了……”
“不是的。不是你想的这样的。娘娘。你饿不着的。”
“这两天,你娘娘整夜整夜睡不着,躺在床上淌眼泪。自己抱大的长孙说入耶稣就入耶稣了。”她嘟哝,喉咙也一点点哽住了。
可她仍旧说个没完。我站着,一声不吭地听着。
“……恩情啊……小波你也该念着点娘娘的恩情啊……”
她还在念叨。念叨。四月梅雨季也没她的念叨长。她都不用喝口水歇息下吗。念叨。她嘴角都挂着白沫了。她停不下来。
“不是这样的!你听我说,”
我猛地吼了一嗓子,远处的几只鸟惊飞了。她终于顿了一下。
然而,我突然累了,一个字也说不动了。每天,在地上,数不清的人说了数不清的话,可这些话和刮过平原的大风一样,一点痕迹都留不下。
她又开始了。
我怔怔地低下头,怔怔地看她。她时不时伸出手揩去眼泪,接着喋喋不休。
我听不清她说了什么。恍惚间,我想起那头骡子来,它也是一直自顾自地嚼干草,在毫无生气的偏房里,喋喋不休地嚼着那一堆毫无生气的干草。神说,要是他的一百只羊里走丢了一只他也要把那九十九只撇在旷野里去把那只失去的给找回来。他真切是这样说的。一个罪人悔改远比九十九个义人令他欢喜。他说过的。可他又为什么按自己的样子造了人却给他们安上骡子的心呢。我已经把消息传给他们每个人了。我对我那现在正躺在棺材里发臭的娘说,娘,天门要关了,日期要近了,神在召你呢。她却差我去给她抬棺材。我对我那痴呆又怕死的爷爷说,爷,天门要关了,日期近了,神在召你呢。他却一心只担心着村里下一个死的是他。我对我那整年到头奔忙,找不着活计的爹说,爹,天门要关了,日期近了,神在召你呢。他却抬起来朝我就是一脚叫我别再吃着他的白饭了。我对我那受宠的亲弟弟说,弟,天门要关了,日期近了,神在召你呢。他却什么也不说就只嘿嘿地笑露出那两排烟牙。我还对那些叔伯大爷、堂兄表妹全说了。他们也都没一个睬我的。
这时,一股沿河而来的风拂过我的脸,风里露水的凉气让我禁不住打了一个冷颤。顺着歪歪扭扭的山间公路望去,我隐约听着敲锣打鼓的响动了。他们只不过是来赚钱的,是我娘死还是另一个人死,对他们来说没有区别。
我咽了一口口水,停顿了一会。然后抱了抱我的娘娘。她惊住了,也终于闭嘴了。
“娘娘,他们就快到了。可我得先走了,今天还是个礼拜天呢。”
富林太婆
我边擦眼泪,边苦心劝他。可他就跟个稻草人似的木登登杵在那,动也不动,一句话也不应。啊唉,他的魂一定又叫那个野神给勾跑了。我千万得找个行道深的道士来喊魂了。他们蛊惑人的法力怎么就这么强呢,这些个野货。观世音娘娘和天王都瞎眼了。
“小波。啊。你睁眼看看村里的耶稣都是哪些人。你的眼睛是被蒙住了,娘娘知道。现在娘娘对你说。瘸腿老五,国强他瞎眼的老娘,偏瘫风的明忠,”我板着指头一个个数,“观东现在也疯癫了,那个癌掉的贵州佬。还有--还有。他们都该死了。你可还当年轻。你咋会中这个邪啊?”
我抿了抿嘴,接着说:“秀芹她娘还告诉我一件事,这可是真真切切的,是她娘亲口讲给我听的。她说有天她在烧午饭,家里就她一个人。突然几个陌生耶稣闯进来,她说她不认得那些人,她们可能是上岩村人要不就是大安来的。他们一声不吭凶神恶煞的,板着脸孔,在屋里找了一圈,然后抬手就把灶台顶上的灶神菩萨给摔了。对她说什么。这东西是假的她不能拜。小波啊。你说灶神菩萨怎么能是假的。每年正月二十四你娘娘的爷都送他上天,你太爷也送,古老下来没有一个人不送。他可是要上天去禀报的。你说说看,灶神菩萨会是假的吗?这是作孽啊……”
我讲着讲着,他突然就吼了一嗓子,真是让我吓一大跳。他说什么不是这样的,不是那样的。他是真给迷住心窍了。
我年轻时伺候着他的爷,他是个硬心肠,一辈子都没对我讲过一句体贴的话,他就是头骡子。那我忍了。我生了他的爹,然后他爹又生了他。这回我是真老了,可凭什么我老了就落得这副下场。凭什么。
“你娘娘把你从田鸡那么小抱大了,这也是恩情啊。小波,无论好坏你做人也要看看娘娘对你的恩情。”
我说完这句话,他照样也闷声不响。
我终于算是看清了。他也是个地地道道的何家人,心比石头还强硬,吃完人嘴里不吐骨头。今个是他亲娘下葬,明个就轮到我了。我知道他们耶稣不会去上坟的。到时候,我也得做个孤魂野鬼,到了下面接着捱饿捱穷了。
这群没心的耶稣就是这样对他们的亲爹娘的,就好像他们不是人生人养,是从岩壁里长出来。他这是逼他娘娘求他,作孽啊,也有娘娘求自己亲孙的时候。那些菩萨都瞎眼了。
我的心啊,就像是被一刀一刀剐着。白花花地流血。
“娘娘会去请人叫你的魂的。可要是你真陷下去,喊不回了。那小波啊,等娘娘死了,
每年清明可千万别让娘娘饿着啊。”
何小波
总算摆脱她了。我沿着路基朝东面走,我越走,背后的村子就离我越远,那股味道也就越淡了。四下里静悄悄的,只有脚下石子沙沙作响和我单个人的喘气声。
黑蓝色的晨雾还低卧在远处的河上。河死沉沉,纹丝不动。
偶尔有一只白鹭扑闪扑闪着,怪叫一声,擦着水面掠过。
前面半山腰上的那间小房子已经遥遥在望了。现在大概就快六点。等到丧葬班子收拾好东西,道士做完法事,再过会,他们就要出门了,带着那口黑咕隆咚的方匣子。我弟弟会抬着它的。他比我壮实。
离了公路,我走下一段下坡,两旁的杂草已经长到半人高了,它们还能继续无法无天长下去,我时不时得伸手拨开叉到脸前的叶片。走到底,我踏上平坦的河滩,左手边是一条支流,它的水常年不急。小时每个夏天的黄昏,娘娘会带我到这里,我凫水,她找块大石头坐下等我。我闻到水的气味了,现在也是个大夏天,这股气味十几年来一点都没变过。再走一段就到了那块铺着石头垫脚的浅洼,我从那过了河。
河对面是山。半山腰上是那间小房子。正外墙上是十字。
那里视野开阔极了。站在那,这片地方就对你一览无余了。
我娘真的会下去吗。其实她也没做错过什么啊。他们中又有谁是恶贯满盈罪无可恕的啊。我出生那天是个大雪天,我能想象出来,好像谁在天上杀鹅,那么多轻飘飘的鹅毛,全纷纷扬扬地落下来,纷纷扬扬地打着转。我娘娘赶去邻村妇保站请医生,她前脚刚从雪地里拔出来,后脚印就找不着了。这本黑皮册子现在揣在我裤兜里,我向上每走一步,它都会硌着我的大腿。我就快到小房子门前了。她是真下去了。只要她咽下最后一口气,就没任何商量余地了。下去了。
突然来了一阵风,吹散了谷里的蓝雾。河水静静的,纹丝不动。我看不清它多深。我冷得牙齿打架,手臂上的汗毛都根根立起了。
站在小房子门前,我往山坡下眺望。公路上有两个芝麻大小的人影在蠕动,我认出那是瘸腿老五推着明忠往这来。他们没法抄过河的那条近道,得从山腰下绕一个大圈。这几年里每个礼拜天他们都是这样过来的。
这时,太阳越过平顶山头了。
所有阳光都慷慨、毫无保留地洒在这片地方。河水开始流动了,沿着群山间的洼谷顺势而下。田野间四散的骡子开始醒来了,一头接着一头瞪大眼睛,绕着木桩来回地、不安地踱着,等待握着鞭子的人役使自己。谷间和前屋后巷的风开始骚动起来了,它们越奔越疾,带着死尸恶臭、裂西瓜漏出的清甜、压抑的水腥味,还有每个人心门紧闭的冷漠和误解。最后在这片狭隘的平原汇聚一堂,开始崭新的一天。
我走进教堂。里面,一夜寒气还未散尽。斜射进屋的光在一寸寸铺开。正对大门的墙上挂着耶稣受苦十字。
他沉在不真切的暗中,四肢枯瘦,肋骨嶙峋,那双木刻的眼睛了无生气,怔怔地,痴呆地,和这所乡间教堂里光明与阴影的交织对望。
他背后是四个褪色的塑料字,勉强粘在墙上。
“申爱世人”。
我从裤兜里掏出经来,牢牢攥在手里。这个示字旁自从那场打砸后就再也没人能找到了。
此刻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敲锣打鼓的响动了。它震耳欲聋。
我闭上眼,一清二楚看见,那个道士在跨过我家的门槛前,抬腿踢了一脚尘。他走进了中堂。那里停着我发臭的娘。他突然闭上眼,揪起鼻子猛地一吸。然后摆出一副高高在上、不由分说的样子来,清了清嗓,宣布:
“险恶喔。”
“阎王爷暗地里告诉我,这户家里……二儿子篡了长儿子了。”
整个中堂里一片肃静。过了一会,不知是谁隐隐地抽噎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