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周丽 许锬
摘要:中国故事在谭恩美的《喜福会》中扮演着特殊的角色,而以家族叙事为核心的故国书写不仅令家丑外扬,更是揭露了旧式中国的诸多弊端,这让作家备受指责。然而,依据霍尔的族裔散居认同理论,这些故国往事实为谭恩美对家族史的重构,即在对过去的重述中发现、定位个体当下的位置;但她的书写方式说明中国历史、传统文化在华裔族群中的断裂,其叙述亦为主流的权力话语所操控。华裔只能站在美国文化的立场之上“回看”中国,其文化认同受制于族裔历史、社会文化和权力等多重因素,呈现出开放、流变和不确定性等特点。因此,小说里的中国故事生动展现了华裔女性如何在断裂与延续、同一性(即所谓的“中国性”)与差异性之间协商与选择,以寻求文化身份的认同,从而解决其所面临的种族身份和社会身份间的冲突与割裂。
关键词:《喜福会》;历史记忆;族裔散居;文化认同
中图分类号:I106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16738268(2016)02013607
在华裔作家谭恩美(Amy Tan)的成名作《喜福会》(The Joy Luck Club)中,中国故事是一个重要的组成部分。可以说,小说的成功在很大程度上得益于这些讲述四位华人母亲早年人生经历的中国故事。然而,自小说出版之日起,这些故事便引起了诸多争议。在故事中,谭恩美大篇幅地描写了中国传统社会对于女性的压制与迫害,以此来凸显后者的艰辛。这些带有负面色彩的中国故事有着明显的“美国”烙印,而作家本人在追忆母亲经历时亦流露出对中国和中华文化的疏离和怀疑,因此,不少评论者都对这种“他者化”的中国表示了不满。其中,最具代表性的是华裔男作家赵健秀(Frank Chin)。他认为,在《喜福会》中,谭伪造了一种根本不存在、也没有人喜欢的中国文化[1]。与此相类似,黄秀玲(Sauling Cynthia Wong)也认为,由于对事物的细节描述模糊不清,谭恩美笔下的“中国”在白人眼中仍然是个遥远、充满神秘感及吸引力的地方[2]。对此,国内的研究者也大多持有相似的观点。如蒲若茜在其博士论文中指出,小说《喜福会》对旧中国战乱的反复书写“形成了一种关于中国的刻板印象,似乎中国永远就滞留在那样一个时代,那样一种低级、落后的生存状态”[3]。可见,批评者多聚焦于小说的中国故事对中华传统文化的故意歪曲与贬斥,认为这就是对中国的“东方主义”式的误读。
相对而言,研究者较少从历史书写的角度来观照《喜福会》里的中国故事蒲若茜在论文《华裔美国作家笔下的历史再现》(《暨南大学学报(哲社版)》,2009年第4期)中谈及谭恩美作品对中国的文学想象;叶永胜在论文《边缘的声音:美华家族叙事》(《华文文学》,2004年第3期)中提及了谭恩美作品中的家族叙事在历史重构和文化属性界定方面的作用。 。实际上,小说讲述的是谭恩美母亲和外婆的故事,谭不过是用写作来重述痛苦的家庭记忆,揭露历史的真相[4]23,54。那么,作家心中真实可信的家族故事为何会被视为缺乏历史可靠性的“西方语境中的中国故事”[5]?如果说《喜福会》中亦真亦幻的“中国”反映了中华传统文化在华裔美国文学中的延续和变异[6],那它更揭示出华裔群体与祖籍国之间的“断裂”。因此,从小说的家族故事出发,梳理作家对族群历史的言说,将有利于人们深入理解华裔女性,包括谭恩美本人,如何由华人的独特经历出发在异域展开对祖籍国的想象与虚构,从中探析其对自我的反思与认知。笔者试运用斯图亚特·霍尔(Stuart Hall)的族裔散居认同理论重新阐释小说《喜福会》里的中国故事,在文本细读的基础上,从历史记忆的断裂与延续角度,分析作家如何通过家族故事将个人想象与历史事实杂糅在一起,进而探寻“变异”的中国故事与华裔群体,尤其是华裔女性的身份建构之间的关系。一 、再创造的中国故事:历史的断裂与延续小说《喜福会》分为“母亲篇”和“女儿篇”[7]260,前者讲述了四位华人移民母亲(吴素云、许安梅、龚琳达和顾映映)的故事,已故的吴素云的故事由其女吴精美转述;后者则关注了她们在美国生长的女儿们(吴精美、许露丝、薇弗莱和丽娜·圣克莱尔)的人生际遇。对中国历史的书写与再现主要集中于“母亲篇”中,以四位母亲“讲古”的形式呈现。之所以如此,从客观上讲,这部分内容主要取材于谭恩美母亲和外婆的亲身经历,作为某些历史事件的亲历者,谭母的回忆即是个体对历史的言说,真实可信;从主观上看,这与作家本人强烈的女性意识是分不开的。于是,在美国的文化语境中讲述华人移民母亲的生命体验、探究她们的命运,并将其与华人族群的历史相互指涉,便成了谭恩美追寻华裔女性文化身份的一种策略。在谭恩美的诠释中,因中国民族历史、文化的断裂及其与美国主流文化的混合,华裔女性的文化身份显得复杂而不确定。
(一)断裂
在“母亲篇”中,“喜福会”中的四位母亲用蹩脚的英语讲述了各自早年在中国的经历:吴素云在战乱中丧失了“双亲,家园,她的前夫和一对孪生的女儿”[7]114;许安梅的母亲年轻守寡,后遭人诱骗不得已沦为一商人的姨太太,在旧式的大宅院中屈辱而死;龚琳达和顾映映则因秉承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而走入了不幸的婚姻,前者在12岁时因家道中落而早早嫁入洪家做童养媳,后者虽是“无锡首富之一”[7]218的正房大太太的女儿,也只能嫁给一个品行恶劣的好色之徒,并惨遭遗弃。这四个不尽相同的苦难故事对中国历史、文化的阴暗面,尤其是传统的父权家长制对女性的奴役,进行了强有力的批判。但是,从纵向的历史纬度来看,作家这种自我东方化(selforientalizing)的中国书写,所展现的则是华人移民及其后代因迁徙他乡、越界生存而导致的代际间的历史记忆的断裂。此处仅以吴素云的故事为例加以说明。
在吴精美看来,母亲素云的桂林故事更像一个虚构的中国童话故事,与历史无关。其原因有二。一是素云只用中文讲述故事,而精美只会讲英语,语言的差异增加了双方交流的难度。听故事时,精美偶尔会“用英语发问”,素云则“用中文回答”,“反正各人讲各人的”[7]20。而且,由于精美内心的抵触情绪,“往往来自母亲的讯息是以减法的形式”[7]23进入她的耳朵。众所周知,早已打上人类历史文化戳记的语言从来都不是一个简单的符号。“语言是存在之家”,因此,“通过一种语言,一个人类群体才得以凝聚成民族,一个民族的特性只有在其语言中才完整地铸刻下来”[8],而它赋予人的记忆则是人生的见证。于是,语言的转换本身就预示着华裔群体内部关于中国的民族历史、文化记忆的丧失。二是基于某种现实的需要,吴素云总会给自己的桂林故事提供不同的结尾。例如,对于那些赢取的一千元面值钞票的去向,吴素云就曾给出过许多完全不同的解释:她一会儿说那些连草纸都不如的钞票擦屁股都不值,一会儿又说“用它买了半杯米,她把米熬成一锅粥,然后把粥换成两只猪蹄子,两只猪蹄子后来又变成六只鸡蛋,六只鸡蛋孵成六只小鸡……”[7]11变来变去的结尾令精美觉得故事荒唐可笑,事情的真伪已经无法、亦不值得去查证;即便后来得知了真实的桂林故事,精美也只是对母亲当年的弃婴行为表示震惊,却根本无从体会母亲深陷于时代悲剧的无辜与不易。当时,日军入侵,随后屠城,世外桃源般的桂林城彻底沦为人间炼狱:大街小巷上“躺满刚遭日军残杀的男女老幼同胞的尸体,鲜血淋淋的就像刚刚给开膛破腹横七竖八地躺在砧板上的鲜鱼一样”[7]12。逃难中的素云因身患痢疾而体力不支,眼看逃生无望,她才迫不得已将两个年幼的孩子放到了路边,并留下所有的钱财和个人信息,企盼有好心人能收养她们。换言之,弃婴行为确是战时的无奈之举,背后则是素云道不尽的辛酸和苦痛。虽然,战火纷飞的“中国体验”离精美太过遥远,但是,人性是相通的,精美应当还是可以从“桂林逃难”的故事中体味到一位年轻母亲的心的。所以,从某种角度讲,母亲素云对过去的有限诠释也是导致精美族群历史知识匮乏的一个重要原因。
自踏上美国领土那一刻起,素云关于中国的所有记忆都凝固在了过去。历史记忆本身的信息有局限性,它是特定时空的产物,与叙述者个人主观感受有关[9]。即便她意欲再次揭开尘封已久的记忆,选择正视或遗忘那些不堪回首的往事,结果,在历经众多的人生磨难之后:战乱中的绝望、亲人间的生离死别以及在异国他乡的苦苦挣扎,曾经的历史真相也会面目全非,变得模糊而难以捉摸。此外,时过境迁,加之生存空间和人生境遇的改变,如今的吴素云早已不为当时的历史情境所左右;而且,多年的美国生活经历又给了她一个局外人的视角,让她可以较为理性地回看曾经的过往。例如,多年后再次谈及桂林逃难的故事时,素云早已不复当年的心境了,她“想都不想就干干脆脆地”对精美说,“你爸爸不是我的第一个丈夫,你也不是那两个孩子中的一个”[7]13。由此可见,从现在的视角和立场去追忆往事,现时的、美国的意识与思想始终出现在早已逝去的中国过往里。于是,现在和过去的二重视角的交织,以及母亲们选择性的讲述和独特的叙述方式均破坏了家族史的完整性和连贯性,使其成为零碎的片段,历史也就成了被言说之物,失去了其原来的面目。
(二)延续
单纯地从历史的完整性和连续性的角度看,华人的移民行为本身就意味着中国历史传承的断裂。加之在与美国主流文化——这一重要的“在场”——的碰撞和交流中,缺席的中华传统文化一直处于弱势、失语的状态,无法进行主动而有效的表述,华裔的族群历史只能任由强势主流文化扭曲和改写。与此同时,四位母亲对各自过往的片段式讲述又会随着她们现实生活情境的变化而改变,这些深埋于心底的、斑驳陆离的回忆显得含混、不确定,并不足以还原历史的真相。但是,考虑到土生华裔对中国的了解和认知主要依靠其父辈对自己早年人生经历的讲述与回忆,母亲“讲古”也是一种传承中国历史和文化的方法:作为事件的亲历者(吴素云、龚琳达和顾映映)或见证人(许安梅),她们叙述曾经发生在家族内的事、描述生活于其中的人,把个人最切身、鲜活的生活体验传授给她们的美国女儿,既提醒她们不要在婚姻和家庭生活上重蹈自己的覆辙,也让她们有机会重新认识自身所具有的中华文化因素,这就在一定程度上弥补了女儿们对族群历史、文化等知识的欠缺。对于华裔来说,个人和家族的命运,隐含的是一个“民族寓言”, 一个将个人、家族及族群的历史与政治问题编织在一起的(少数)民族寓言[10]。四位华人移民母亲对她们生在美国、长在美国的女儿们倾诉“多年来一直隐藏着的过去”[7]225,在客观上起到了延续华裔族群历史和文化记忆的作用。
哈布瓦赫(Maurice Halbwachs)在《论集体记忆》(On Collective Memory)一书中指出,“群体的记忆是通过个体记忆来实现的,并且在个体记忆之中体现自身”[11]71,这些个体记忆可能会在特定的历史时期,因被“卷入到非常不同的观念体系中”而“失去了曾经拥有的形式和外表”,但是,记忆的不断重现可以使个体的“认同感得以终生保存”[11]82。虽然,最终的效果并非尽如人意,但是,无可否认的是,母亲揭开伤痛记忆的初衷是希望女儿能够以自己的遭遇为鉴,把握自己的人生,积极主动地面对生活中的诸多不顺,从而获得真正的幸福。当女儿丽娜与她那倡导美国式的公平,却处处斤斤计较的丈夫哈罗德关系紧张,眼看着貌合神离的婚姻处于破碎的边缘却束手无策时,年迈的映映就意识到,“我得用痛苦的尖角去戳痛我女儿,让她醒悟过来”[7]225,告诉丽娜她所不知道的家庭故事“是唯一可以钻进她体内,把她往安全地带拖拽的办法”[7]216。而丽娜也确实在母亲的帮助下开始维护自己的利益。许露丝优柔寡断,事事听从丈夫的安排,丈夫特德却在离婚时仅打算以一万块钱便将其扫地出门;母亲安梅用自己的亲身经历告诉露丝,过度的隐忍、打碎牙往肚子里咽只会招致更大的痛苦,做人要振作、要抗争,要自己拿主意。而当露丝坚强地站在丈夫的面前,独立地处理离婚事宜时,特德也慌了。如此一来,母亲们的过去便与女儿们现下的生活发生了关系,并试图为后者的未来指引方向。而从女儿的角度来看,她们倾听和转述母亲的故事也不是要重述一段历史,而是直接要从中找寻一些解决自身生活问题的方法。可见,是当下美国的现实生活激发了这四对华裔母女对过去经历的回忆,也决定了她们叙述的立场、角度和方式。在这些碎片式的记忆中,母亲痛定思痛,在对过去的反思中重新言说了自己,她们“孱弱、单薄、无助”[7]164却又顽强地生存;女儿则在这些看似遥远、陌生的苦难故事中看到自身性格形成的深层次的文化原因,既了解了自身性格上的缺陷,又在母亲的教导下努力克服这些弱点,最终改变了自身的命运,完成了母亲移民时的美好愿望:“待到了美国,我要生个女儿,她会长得很像我。但是,她不用看着丈夫的眼色低眉顺眼地过日子。……不会遭人白眼看不起。她将事事顺心、应有尽有。”[7]3于是,母亲在中国受苦受难的经历成为母女两代人所共有的过去,即便它是痛苦的、且令人倍感屈辱,但从现实的处境出发召回这段历史,不仅能为她们当下的行为和判断提供基础,更是将母亲的过去与女儿的现在相连,在两代人的沟通与理解中巩固美国女儿对家族传统、华人民族集体记忆的接受与认同。过去之于现在的意义就在于“人是通过把自己的现在与自己建构的过去对置起来而意识到自身的”[11]43。
可见,在华裔群体内部,中国历史、文化的断裂是一个不争的事实。这也是《喜福会》里的中国故事只能停留在20世纪上半叶的中国这样一个特定历史时段的最根本原因。作家谭恩美本人也清晰地意识到这一点,她通过许安梅这个角色强调“那是从前的中国”,女性的苦难是注定的,她们无从选择也不能反抗,“不过她们现在不一样了,这是最近的中国杂志上说的,她们翻身了”[7]215。在异域,母亲对于往事的点滴叙述在华裔族群历史、文化的传承上都有着十分重要的作用。尽管,所有的回忆都无法撼动美国主流文化所占据的绝对指导地位,但是,母亲对于过去的讲述与重构让身为土生族的女儿有机会接触到华人移民前的历史,这就为其日后重新评估自身的中华文化因素、族裔背景提供了一种可能,哪怕后者会因个人的成长经历或现实的社会环境而对中国心存误解。到那时,中美文化会由激烈碰撞与冲突转变为一种较为理性的交流,甚至有可能在美国的“自我”和中国的“他者”之间形成良性的互动,二者共同构建完整的华裔族群历史:它“既不固守过去,也不能忘记过去。既不与过去完全相同,又不与过去不同。而是混合着认同与差异”[12]。二、历史重构与华裔女性身份建构:相似与差异之间在《喜福会》中,谭恩美从当下的华裔母女关系入手,去挖掘、书写华人移民母亲在中国的苦难经历,通过讲故事的方式重现了被主流话语所遗忘和抹杀的华裔女性群体的历史。是母女之间的骨肉亲情,令华人母亲的个体记忆能够跨越时空的界限,在美国女儿的生活中得以再现,这些被赋予现实意义的中国故事,有效地连接着华裔女性群体的过去与现在,并为她们的将来提供重要依托。因此,群体历史的这种别样延续对于华裔女性身份认同的建构非常重要:发现母亲移民前的历史、并从中找寻精神资源和生命的意义,不仅能增强个人对华裔族群文化的自信心,以对抗外界的压力,还能唤醒她们内心的民族文化记忆,并为她们指出“过去的根基和连续”[13]213,这就避免了土生族因主流社会排斥和族裔历史的缺失,而在中西文化的碰撞中徘徊、飘荡。但是,需要指出的是,由于历史是人的建构,记忆的主体处在不同的话语语境之中,这样就出现了主流话语与边缘话语的关系问题[14]。也就是说,这里的华裔族群历史只是谭恩美眼中的历史,是她基于个人的独特经历对华裔历史做出的解读。显然,身为土生华裔,谭恩美对那段历史的体验远不及母亲,而且其中还掺杂了她个人复杂的情感,在其对遥远的祖籍国所做出的想象和虚构的背后,更是隐藏着美国的文化价值观和东方主义的思维方式。“过去已不再是简单的、实际的‘过去,因为我们与它的关系,就好像孩子之与母亲的关系一样,总是已经是‘破裂之后的关系。它总是由记忆、幻想、叙事和神话建构的。”[13]212因此,华裔族群的历史和文化的部分延续,并不能掩盖移民行为和语言的转换而造成的华裔集体曾经共有的历史文化经验的严重断裂。
(一)认同
历史的延续和断裂,决定了华裔女性群体在身份认同上,将面临着如何在同一性和差异性之间做出选择的问题。在《喜福会》中,借助英语这一工具,母亲们的中国故事在美国得到了重述。虽然,在从中文到英文的转换过程中,受限于语言的差异和女儿们的中文水平,故事内容的呈现可能出现了变形,其所要传达的信息也可能有所损失,但是,用英语讲述的中国故事至少让华裔女性在强势的主流文化中发出了自己的声音,让社会意识到她们的存在以及其所具有的普遍的人性魅力。在族群内部,母女两代人共同诉说一段华人移民前的历史,说明华人移民母亲和她们的美国女儿之间形成了一种集体的历史、文化记忆,双方因“共享一种历史和祖先”[13]209而获得了“一个稳定、不变和连续的指涉和意义框架”[13]209,不过,这一“过去”显然不是她们可以回归的源头。因移民行为而跨界生存的现实,令母女两代人均与中华母体文化间产生了断裂与非连续性,居于中美文化交汇处的她们会对“中国人”——这“一种经验,一种身份”[13]211——做出各自不同的回应。有研究者指出,在华裔文学的创作中,“他们所声称回归的祖籍国——‘中国,仅仅是存在于自己想象中的一个神秘而古老的帝国,并不是一个移民群体可以回归的地方”[15]。而且,在主流文化的强大攻势下,华裔女性已经因自身在种族和性别上的双“他者”身份而游离在社会的边缘,得不到应有的尊重:《喜福会》里的四位母亲只能依靠一个小小的麻将俱乐部来确认自身的存在;女儿们自认为正确地选择了主流社会的价值观,许露丝就曾直言“中国人有中国式的建议,美国人也有美国式的建议,而一般情况下,我认为,美国式的见解,更合我意”[7]175,却仍因为自己的种族身份而“被夹在两个世界之间”[16]。既然完整的华裔族群历史是由中国和美国之间的差异与冲突交织而成,那么,对华裔女性所具有的“中国性”做单一化、本质化的认知,只会进一步加深她们对自身文化归属的焦虑,因为在美国环境中保留完整、纯粹的中国气质是不可行的,“这两样东西根本是水火不相容,不可混合的”[7]227。
(二)差异
现实生活中双重文化的碰撞与对话,个体不同的成长经历、文化背景、移民到美国的时间及其与祖籍国之间的联系等都表明华裔女性群体在文化归属的选择上具有诸多差异。在《喜福会》中,母女两代人在新身份的寻求上就有所不同。对于母亲来说,多年的异域生活赋予了她们一个全新的视角,让其在追忆早年的中国生活的同时,能够反思中华传统文化的意义和价值。尽管逐渐美国化的她们也曾因生存的压力考虑过中美两种异质文化间的取舍,例如,在美国生活了四十余年的龚琳达实在弄不清自己为人处事的准则中哪些是中国式的,哪些是美国式的,她清楚地认识到“只能两者舍其一,取其一”[7]238;此外,她还因自己在归国之行中被别人“认出不是纯粹的中国人”[7]238而怅然若失,她一直在反思,自己“到底失却了什么”又“得到了什么”[7]238。但是,不容置疑的是,在两种文化间徘徊的母亲从未抛弃过中华传统文化,尽管这种文化曾给她们的人生带来了不少的伤害。为了女儿的幸福,她们还勇敢地揭开记忆的伤疤,在强势的主流文化面前展现华人女性的坚强、智慧、抗争以及中国式的母爱,这就永久地固定了她们的“自我感”[13]211,于是,映映便在迟暮之年找回了曾经丢失的自己。
在年轻女儿们的身上,华裔女性群体身份的差异性体现得更为明显。主流社会无视女儿们身上所具有的美国性,将其视为异族而加以歧视与排斥;母亲却一直试图用爱将自己的人生经验、信念和对命运的诸多反思传授给了女儿,帮她们渡过人生的困境。此刻,已经完全认同主流文化的女儿们才在母爱的感召下回看母亲所代表的中华文化,对自我也有了与以往不同的认知。薇弗莱要与未婚夫去中国度蜜月,母亲龚琳达将随行,这样的蜜月旅行虽有些怪异,但薇弗莱却认为“我们三个各不相同的人,登上同一架飞机,并排坐着,从西方飞向东方,倒也挺有点意思”[7]169。而在小说的结尾处,吴精美与其素未谋面的双胞胎姐姐团聚时,尽管,在姐姐那里只看到了与母亲相似的脸庞却没有找到母亲常有的表情,精美的内心依然产生了“一种无法描绘的亲切和骨肉之情”[7]255,隐藏在她血液中的中国基因开始沸腾。
除了族裔之外的中美两种异质文化的差异,女儿们还要面对族裔内部的代际差异,而且这些差异将一直存在。霍尔认为,认同是通过差异构建的,自我在与他者的差异对比关系中,定义自身并划定边界。一次蜜月旅行并不能从根本上改变薇弗莱对中国的陌生感,她依旧无法分清太原和台湾这两个地理位置完全不同的地方。吴精美则在自己的归国之行中“经历了同一与差异的‘双重撞击”[13]213。当精美与父亲乘坐的火车从香港进入深圳时,她“觉得自己完全变成了一个中国人”[7]239,可广州海关的工作人员却一眼就看出精美是个外国人,即便她没有化妆;父亲与姑婆的重逢令精美感动,她因“只听得懂国语,但讲却讲不好”[7]245而无法加入其中。精美一下子意识到“自己是个离开了翻译就寸步难行的美国人”[7]245。于是,精美便陷入了一个颇为尴尬的境地:具有中国人血统和中国人容貌,却基本不能说中文,因此,她显然不是一个纯正的中国人。这也就是说,女儿们与她们的母亲或中国的亲人处在“既相同又不同的位置”[13]214上,“在历史和文化的话语之内”寻找某一“认同的时刻”,这种认同“不是本质而是定位”[13]212,因此是不确定的。这也印证了母亲——素云的话,“唯有你出生在中国,否则,你无法感到和想到自己是中国人”[7]239。经过中国之行,女儿们较为平静、客观地接受了自身的中国血统,从此能够积极地面对人生。同时,她们也通过自己的故乡之旅证明:对于依靠多民族融合、多族群的文化共建而逐步发展起来的美国而言,华裔也是其中的一员,只是他们所携带的或多或少的“中国性”将其与社会中的其他族裔区分开来,而这在一个多元文化的社会中是理应受到尊重的。
三、结语
在《喜福会》中,谭恩美借助具有“东方色彩”的中国故事向主流社会展现了华裔女性历史,并通过今昔对比、中美地域转换,将母亲移民前的中国历史与女儿现实的美国生活联系起来,以一种主流文化允许的方式讲述东西方文化的差异,以及两种文化的碰撞、交叉所导致的华裔族群体文化归属上的“多样性、混杂性和差异”[13]221。正如作家谭恩美本人所言:“于我个人而言,仅仅界定自己属于哪个族群就已经是件相当困难的事了……如果我必须给自己贴个标签,我不得不说我是一个美国作家。就种族背景而言,我是个中国人。按家庭和社会成长环境,我是个华裔美国人。”[4]220作为华人移民的后代,以《喜福会》中的四位女儿为代表的土生华裔,必须从母亲的故事中找寻族群的过去,否则他们就成为一个个“没有锚地、没有视野、无色、无国、无根的个体”[13]212。母亲的故事是一个想象的共同体,为华裔新身份的建构提供源头与历史。但是,从美国到中国、再由中国回到美国,母亲对往事的所有讲述都立足于当下的生活情境,它不仅具有不确定性,还要受制于特定的社会环境。这种基于个体体验的历史言说有很大的差异性,“并未构成一个共同的本原”[13]214。于是,“中国”只存在于母亲对往事的反复叙述中,而非一个可以直接回归的家园。
华裔族群历史的断裂和非连续性赋予了华裔“严重的断裂经验”[13]213,让他们意识到身份的“不稳定性,永久的无定性,任何终极结论的缺乏”[13]214,只能依据自己所处位置或所选择的立场,在东西两种文化之间、具体的历史和文化话语之内进行协商。毕竟,作为一个移民群体,华裔的群体经验“也不是由本性或纯洁度所定义的,而是由对必要的多样性和一致性的认可所定义;由通过差异、利用差异而非不顾差异而存活的身份观念、并由杂交性来定义的”[13]2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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