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文辉
20年前,我拖着一箱衣物,回到了大岐山下的母校,开始用一种不分平翘舌音、不辨前后鼻音的普通话授课,孩子们也用类似的普通话与我对话。有时说到幽深微妙处,师生们都会不约而同地拈取当地的土词俚语来表达,并在会心一笑间明了彼此的意思。
不久,上头说在编教师要考普通话了。因事关饭碗,老师们无论老少,都练得很用心,努力让自己的舌尖时平时翘,并憋出一种本地方言中极少有的后鼻音来。一段时间里,我竟对自己的故土身份产生了隐隐的焦虑感;面对某种熟悉的事物情理,我常常陷入不知如何言说的困境。待普通话考级过去后,大家才渐次卸去舌尖的盔甲,陆续回到方言的便衣世界。一切话语又有了根,日常生活也重新明朗亲切起来。
几年后,我调入县一中教高中语文。新的教学环境里,最吸引人的还是那些或硬或软的乡音。虽然同为慈溪方言,但各乡镇的口音皆有差异。日常闲谈,我说师桥话,学生有说龙山话、掌起话的,也有说周巷话、庵东话的,但这并不影响彼此间的深度交流,有时反而更能窥见说话方的性情和思致。可惜好景不长,等我带出一届高三,重返高一课堂时,学生已由“80后”跨入“90后”了,他们能说一口流利的普通话,却有相当一部分同学不会说几句完整的本地话了。课外闲聊,我继续使用师桥方言,有些学生试着用他们父辈的方言与我对话,却不时卡壳,真是活活急煞听话之人,仿佛本地话已蛀蚀成一袭破衫,需用普通话不停地打补丁了。
当“00后”的孩子开始读高中,无论讲课还是闲聊,我不得已全部改用普通话了,因为此后的许多学生就连听懂当地的方言都有点困难了。记得有一回教郁达夫的《故都的秋》,读及“在灰沉沉的天底下,忽而来一阵凉风,便息列索落地下起雨来了”,便有细心的同学问句中的“息列索落”是什么意思。我讶异地瞟了她一眼,说作者郁达夫是浙江富阳人,他所用的“息列索落”不过是吴方言中最常见的拟声词啊!言罢我用当地方言念了一遍,那学生竟以讶异的目光看着我,似乎在听一种奇怪的日语发音。
遗憾的是,语文课本中更多的方言乡音在不断地转化为古怪而又僵硬的知识。早些年我给学生讲“为伊消得人憔悴”或者“问渠那得清如许”,从不解释其中的“伊”或“渠”,因大家平时就是用这样的方言语词指代他者的;而如今我必得将“伊”“渠”释作“他”后,学生方能读通诗句的意思。至于古诗词中的押韵和平仄处,丧失了方言之根的学生更难有切身体会了。有学生问杜牧“远上寒山石径斜,白云生处有人家”句,末字为何读来不押韵。我便用本地方言念了一遍,却押韵了,原来“斜”在方言中读作“xia”或“qia”,自然与“家”(jia)押韵。很多人感到神秘莫测的古音,实际上就活在你我的方言乡音里。偶尔提及古汉语语调中的入声,我用释真空“入声短促急收藏”的歌诀来解释,众人皆无反应;我转而举方言中“吃”(qi)的发音为例,有本地方言印象的个别学生才略有反应,似乎有一种神秘而久远的声音,穿越重重的时空障碍在课堂上复活了。然而,大部分从普通话里浸泡过来的学生,却只能将此视作一种抽象的概念来识记,极难有贴肉般的感性体验。
千余年前,贺知章曾慨叹“乡音无改鬓毛衰”;如今看来,他不过失去了每个人都必然流逝的青春而已,终究拥有一个人赖以安身立命的乡音和乡音世界。倘使贺知章转世投胎于眼下日益标准化的语言生态中,那么他该用谁也听不懂的越州话怅吟“鬓毛已衰乡音改”了吧?也许上帝阻止人类建造通往天堂的巴比伦塔,是另有深意的,侬话是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