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尘的花朵,终会等来一场雨

2016-05-03 11:12鲁焰
时代报告·中国报告文学 2016年4期
关键词:工作组村干部村子

引言

2015年5月21日起,我去南疆一些多年没去的乡村里走。

土地辽阔,天空也仿佛比别处大了好多。

从乌鲁木齐到喀什,要走1000多公里路,其间就有一千公里的戈壁。

漫长的路途,满目荒芜,构成了新疆的爱恨情仇。

乌鲁木齐—达坂城—小草湖—托克逊—干沟—库米什—乌什塔拉—和硕—库尔勒—轮台—库车—柯坪—喀什—巴楚—莎车—伽师—皮山—策勒,是我们此行的轨迹。在混杂一气的旅程里,众多的地名令我们晨昏颠倒,不知所往。而那些忽然跳入我们眼帘的景象,却让我们将一个个地名记得很牢。

伽师·托玛贝西村

在伽师县和夏阿瓦提乡托玛贝西村,傍晚是最美的。是最宁静的时刻。是长夜来临之前,尘嚣慢慢垂落,一个巨大的静谧来临前的预示。

天边的黑云,在远处张望,像包含雨露的云朵,像一个美景即将呈现。土地上的人们听说我们到来,正等在那里,远远的,也让风景动了起来,像一池子水里的鱼儿。靠近他们,我们的心跳也加快起来,抱小孩的女人,青涩的少年,稚嫩的小巴郎,还有那些姿态各异的老人们,他们每个人的衣着都不同,像是很随意地穿上,又像是为了来见我们刻意打扮了一番,我们看得津津有味,有的穿着土布白衣传统派,有的着丝缎大褂有些睡衣味道,有的留长须戴一顶很时尚的户外帽仿佛欧洲绅士,有的手里拿着翻土用的坎土曼,还有一个老者拿着前后都有铲前大后小,令我们十分好奇,老人说可以在不同宽度的苗子间除草,我暗叹人类的智慧就在这些农具里呈现。

而田地里,地膜亮闪闪,构成整齐的阡陌,棉花苗绿绿地延伸,与地膜相映,已有巴掌长,在地里结实地摇曳,到了秋季,就可以吐出白绒绒的花朵,给人类最好的温存。那是自治区地税局的驻村干部特意帮扶村民的一个扶贫项目,第一期800亩棉花滴管技术手把手教给村民,棉花的收成,可以让村民们手头的钱更宽裕。

奶香味十足的婴儿,稚气未脱的孩童,青涩的少年,也构成这块土地上正在向上冒出的希望。

当我们把甜蜜的糖果塞进孩子的手里,人们脸上的表情更加生动,欢笑响起来,一个八九岁的小巴郎笑得脸蛋上显出两个小酒窝,我忍不住摸摸他的脸蛋,很细嫩,还没有被风沙磨粗。

当我们在这些景物里来回地逡巡,还没看够的时候,堆在天边的黑云忽然间放弃了沉默,倏地向我们奔过来,极其迅疾。令人惊愕的是,来的不是雨,而是风,像一把大扫帚,将一股股沙尘扫起,覆盖它经过之处。我们害怕被覆盖,趁着它还没有把沙子吹进我们的眼睛和头发里,就丢下田地里的人们,弃下小巴郎,仓皇地逃。霎时间,天地浑浊,大股大股的沙土落下来,树蒙尘,棉花苗蒙尘,大地因蒙尘而变得发白。小巴郎早已见惯了这风的烈性,站在那里,一任风从他的身上刮过去,又刮过来,一任尘土盖住他,又吹向远方。他无力地看着我们跑远,可能还不明白为何我们这些从别处来的人们,见了这稀松平常的风沙,要那么快地跑走,那有什么可怕的呢?不就是风,不就是沙,不就是天地间总是会有的事物嘛。就像上天赐给的麦子、苜蓿、杏子、核桃一样,也赐给沙土,风把沙尘带了来,也必会带了走。

钻进车里的我们,望着外边越发浓重的沙尘,以及站在沙尘里越来越模糊的人们,忽然间内心羞惭。

等我们走远,他们还站在大片的棉田里,和平常的许多时日里遇见沙尘暴一样,该干啥就干啥,这些沙尘早就是他们生活中的一部分,甚至是他们生命中的一部分了。他们习惯于沙尘的来去,就像习惯了天亮与天黑。

第二天,沙尘退去之后的天空,蓝得耀眼,第二次见到的人们,已经把我们视为亲友,他们摘下一朵朵玫瑰,送给我们,那些玫瑰,叶子上似乎还有沙尘的影子,而花朵,竟是如此娇艳,花朵的光芒,早就将沙尘遮蔽得遁形。

这个季节,玫瑰盛开。当地人,爱花,男人将玫瑰花放在衬衣兜,显出浪漫,女人将玫瑰花别在耳朵边,越发妩媚。当他们随着鼓点,翩翩起舞,就沉醉在花的情境里,也让旁观的人们心醉神迷。

正值玫瑰花季,也是酿造的时刻。摘下一片片花瓣,放进罐子,放一层花瓣,洒一层砂糖,然后密封腌制,半个月以后,就成为香喷喷的玫瑰花酱。早餐时,抹在馕上,一股股玫瑰花的甜香气息就直冲脑际。什么时候吃,都会重回玫瑰花季,因为玫瑰的香气已经将你的一切知觉都浸淫在里边,你一次次地被花香缠绕,哪怕是在万木萧索的季节,你也会因为那玫瑰的气息,而漾起或多或少的泛着甜香的情愫。

所以,不要因一些表象,对这些生长在沙尘中的人们,轻易下断言。

午后时光,一段等待的闲暇里,一边在太阳地里暖烘烘地晒着,一边聊着天。一位驻村干部担忧地对我说:“看那些小孩子光着脚走在沙土上,多可怜啊,你看城市里的孩子……”

可是,这些小巴郎那光着脚踩在绵密的沙土里的滋味,是不是只有他自己知道?脚底的皮肉贴在土地上,被沙土抚弄,只有他知道到底舒不舒服。即便当他走在土以外的砂石上,硌了脚,是坏事还是好事?城里人不是还要弄个疙疙瘩瘩的滚子刻意地磨砺双脚么?小巴郎踩在石子上,不是天然的磨脚石么?他们光着屁股,在风沙里走,日头下跑,无意中是不是更是一种极好的锻炼筋骨的方式呢?谁都知道,在温室里长大总不如直接暴露在日头下风雨中那么结实,即便是果蔬也不会那么甘甜浓郁,携带那么多本真的汁味。我们很少见过南疆的孩子罗圈腿,在日光下,他们并不会因缺钙而骨骼变形,是不是就是这个道理呢?

我的反诘,让驻村干部结舌。

我的反诘,也让他开始首肯。难道那些少数民族的理念里没有值得我们学习的东西吗?汉族人,有了100公斤产量,还想有一千公斤,有了一万元,还想十万元,贪官污吏不就是这么来的吗?竭泽而渔不就是这么毁坏了环境的吗?这些当地人,其实是知足常乐,有吃的,有喝的,就停止了劳作,去玩乐歌舞,有什么不好的呢?那个叫吐尔逊的或者叫买买提的人,地里种着棉花,杏树,核桃树,杏子成熟了,他去巴扎上卖掉,换些钱买几颗皮牙子、胡萝卜、恰玛古作为几天的吃食,然后买些酒,和朋友一起欢聚,喝得醺醺然时,弹起琴唱起歌,随着节奏扭动身躯挥舞手臂,让眩晕感包抄自己,将一段时日里的劳累烦恼全部像洪水一样泄出去,然后一身轻松地倒在地毯上沉沉睡去,间或还会有星星一般的梦境将他包裹……这一切都让他品咂到生活里的甜味……

他压根不用担心钱花完了怎么办,地里那些他绝对不会用力耕种的作物,终究会给他新的报偿,那些不会过度浇水抑或刻意施化肥的核桃熟了,他又拿去巴扎卖掉,换些钱用。用完了,棉花结出了白色的桃子,汉族人都急着雇人收棉花,他赶紧去帮着拾棉花,又可以换些钱花。等到钱又用光了,他地里的棉花快要被霜打了,他赶紧去地里采摘,再雇些人帮着采,哪怕用工费比他受雇时涨价了……

看上去他吃亏了,可是,从生活的实质而言,这个吐尔逊,这个买买提,他在一年里的每一个时节里,都没有被外物钳住。有一点钱,够吃够用,可以歌舞玩乐,他就绝不会有一想二,自然也就没有烦恼生出来。他在一年的时光里始终是自由的,并且被快乐充满。不像我们,从春忙到秋,卖了钱存下来,思谋着盖房子娶媳妇生孩子以及养老,最终就缺乏了生命中其实最本质的那一环:愉悦自己。

看哪,当他喝了火烈的酒,被烧燃,拿起一把琴,弹奏了起来,我们就掉进了那些由金属、木器乃至兽皮撩拨、碰撞发出的冷的以及烫的声音里,掉进那些合着乐声唱起的清亮或嘶哑的歌喉里,掉进那些旋转的跳跃的舞蹈里。当然是他先掉进去了,沉醉在里边,任由那些迎面袭来的情绪所摆布,然后他把这些情绪揉捏成各种形状,他被冥冥之中的什么东西所攫住,甚至被自己忽然间造出的飘荡在半空中的音乐所迷,便一味地沉溺在里边,被它们带向高空,或者摔向深谷。我们听者,自然也被这音乐带走了,被他的沉醉带走了。那些冷的,让我们颤栗,那些烫的,让我们燃烧。我们就与歌者舞者一起流泪,或者狂欢。或者一切高潮与低谷仅在内心,不被外界看见。直到那种沉迷慢慢减弱,消失,或者他用光了力气,被沉迷甩了出来。音乐随之减弱,慢慢消失,抑或戛然而止,舞随即也止。听者,也随即被抛出来,或者就被一种新产生的物质带走了,走得很远。

我总是会在田野的虚幻里乐此不疲,看不见你也无所谓,无非是把你的浆汁再咀嚼一遍。把那些经由你刮过来的麦子、青草、树叶的味道,一一嗅一遍。那些气味就从那些高大笔直的青白色杨树、从辽阔的田野里冒出来。

正在暗自开放的沙枣花,香气不可抵挡,会让我的呼吸更深一些,草的味道浓密,瞬间就能够将一个人拽进去,当一个躺进草堆里或者变成一株草的渴望慢慢滋生,才是一个进入乡村的人并且爱上乡村的人的最好的时光。

那些乡村的土路在两侧茂密树木的簇拥下,悠长而深幽,通向很远的地方,通向另一户人家,甚至通向另一个村落,村庄里的秘密都藏在那些路的深处,我们好奇也随着这样深幽的小路延伸,就像乡村的人也会好奇我们每天的过活。一群孩子就从那些被涂成黄色的、蓝色的、红色的鲜艳的门里跑出来,和我们握手,告别,用汉语道再见。他们的父母有的腋下夹着一捆青草,有的背着一个麻袋,有的带着他们幼小的弟弟赶着驴车往回走,有的正在从馕坑里勾出喷香的烤馕,有的把洗完手的水泼在漂浮着尘土的土地上。

他们过着我们羡慕的乡村生活。我们那么艳羡身在乡村的人们,是因为我们与乡村生活隔得太远?还是因为我们的血液里原本就应该有乡村的骨与肉?

皮山·亚博依村

5月31日,在皮山县藏桂乡亚博依村,我们还是被沙尘暴覆盖了。

沙子像雨一般垂落,落在我们的头发上,脖子里,衣服上,钻进我们的眼睛、鼻子、嘴巴,以致我们呼吸的嘶鸣里,都有它进进出出。

虽还是下午,原本白亮的天空忽然间暗沉下来,风一股股地来,毫不倦怠地将地面的沙土使劲扬起来,沙土于是低低地起飞,嗖地被掷上半空,又被自己的重量拽下来,天女散花般地散落,低低地吟唱,三下两下就将地面上的一切改变了。树叶、庄稼、花朵、牛羊,以及老人、小孩,以及我们,都蒙上了一层沙土,我们被沙土携裹,被沙土覆盖,我们与沙土的颜色一步步靠近,甚至我们的汗水合着沙土紧紧地贴在我们的皮肤上,我们差不多与沙土合为一体了。

我们该爱它,还是恨它?沙尘,让一段时光暗无天日,一时间,我们有些惊慌失措,一时间,我们也开始听天由命,听任沙子放肆地黏附在我们身上,听任它带着我们一起行走,听任我们的眼睛总是被它所迷流出泪水,听任它在我们的咀嚼里咯吱咯吱地考验我们的承受力,听任它在我们的皮肤上不紧不慢地磨碎我们的耐性。

我们在漫天沙尘里走,心情也被蒙蔽,说不清什么味道,忽然欢快的音乐传来,只见一群人正在沙尘里舞蹈,一个十来岁的小姑娘站在一个小三轮车斗上,正在领舞。她那绿地黄花的头巾以及红花裙子,在暗淡的天色里忽然间跳入我们眼帘,像一团火,点亮我们的眸子,我心头倏地一热。

看,这些舞蹈的人,毫不在意沙尘的呼啸,只醉心于舞蹈,只在舞蹈中快乐着。

领舞的小姑娘在我们的睽睽众目下,毫不怯场,神情镇定,一脸自信,舞姿像流水一般随着音乐自由地流动,流动在漫天沙尘里。她一遍遍地舞,仿佛那舞蹈已经长在了她的身体里,她那还没有发育的瘦弱身躯,在舞蹈的流动里被一遍遍地滋养,变得越来越柔软,越来越柔美。她那周正的面庞,也必将在舞蹈的滋润里添加进去越来越多女性的妩媚。她的身后是一群人,有男人有女人,有青年也有中老年,跟着她,在音乐中顾自地舞,顾自沉浸在舞蹈里边。

站在车斗上的小姑娘与舞蹈的人群,一起构成风沙里的一道曙光。

刷刷地下落的沙尘,仿佛雨幕,被这些醉心于舞蹈的人们推向身后,成了陪衬,成了不足挂齿的点缀。于是在这些呛人的沙尘里,舞蹈变得越来越强大,它让一场凶悍的沙尘暴,消失在人们的注意力之外。

篮球场上,还有一群小伙子在专注地打球,他们来来回回地奔跑,跳跃,投篮,微笑或者大笑,再继续运球、抢球、奔跑……

这是皮山县藏桂乡亚博依村,村委会一排小砖房里,也有一场相聚,在蜡烛的光亮里如期举行。当我们满嘴沙子,坐在越来越暗的屋子里,听驻村干部讲他们的住村故事。

干部住村是新疆实施的一个重大战略部署,从2014年开始启动,每年派7万余名机关干部住村一年,把以往总是落实不到位的党的声音传到最基层,把党的雨露阳光洒向最基层的那片广袤土地,访民情,惠民生,聚民心。正是因为有了驻村干部,这些偏远的南疆村落,一个个地变了。

在这个村子,这些中国人保财险新疆分公司的驻村干部种下绿茵茵的蔬菜,一把把地分给了不会种菜的村民;公厕里忽然变得很干净,进门处整整齐齐摆放着卫生纸;学生们有了崭新的校服,有了结实的新书包;漆黑的村委会院子里装上了明灯;各种歌舞与篮球、拔河等文体活动,让僵硬的四肢和表情得到春风的抚弄,逐渐舒展开来,被堵塞的快乐源泉又重新被疏通,开始涌流出来……

其实一开始,村民们并不踊跃,怎么来调动他们的积极性和热情呢?驻村干部邢再汝真是费尽心思,在基层,需要调动多少智慧,找到一把打开人们心灵的钥匙啊!在村里,有一个名叫艾山江的小伙子是年轻人中间的头儿,他走到哪里,年轻人就聚在哪里。不如让艾山江来当篮球队队长。这下不得了,艾山江只要站在篮球场上,年轻人们就都跑来了。就这样,他们组织村里的年轻人成立了5个篮球小队,比赛的时候,女青年举牌子,男青年举国旗,雄赳赳气昂昂地入场,那火热而庄严的氛围,像一把冬天里的火,暖热了村民的心。球赛一结束,邢再汝又拿出4000多元奖金给优胜者发奖。村委会成了村民们最喜欢来的地方,天天都有温暖的灯火,朗朗的笑声,美好的琴声与歌舞……

刑再汝其实是2014年第一批驻村干部,一年期已满,2015年,他本该回去了,让第二批驻村干部接替。但是,他留下了,尽管他已经到退休年龄,尽管他身体也有病痛,尽管南疆的环境就是这么恶劣而艰辛。老乡们舍不得他走,一次他要去县里开会,老乡们误以为他要走了,送了一程又一程,“你还回来吗?”“你一定要回来啊,我们舍不得你。”老乡们一遍遍地说,一次次地与他的手相握,一次次地让他的心柔软,更柔软。他怎么忍心撇下这些深情凝望着他的乡亲们呢……

我们的感慨也随着这些故事一点点上涨。那些点着油灯做好的抓饭、烤肉,香气弥漫了小屋,也在我们的嘴里四窜,沏好的药茶茶汤金黄,带着有些凛冽的香气,消解油腻,梳理了我们的脾胃……驻村干部的工作与生活,在这个沙尘四起的地方,就是这么有声有色地进行着。而我们,在被这些香喷喷的食物彻底俘获的时候,也在这个沙尘滚滚的时刻里,心变得越来越柔软。

沙尘里的这些人们,忽然就让我们也情绪高蹈:无论外界环境是什么样子,是晴好艳阳,还是飞沙走石,都不妨碍人们寻找到快乐。

生活在沙尘里的人们,所拥有的快乐,一点不比生活在别处的人们少。抑或他们在严酷的环境里,更懂得获取快乐的方式,更容易达到快乐的顶端。

有了驻村干部的引领,村里的乡亲的生活开始变化,从散漫无序甚至偏离轨道,到目标明确地走向阳光地带。

皮山·阿木特勒克村

路的两边用木头搭起的那些葡萄架,像一条彩虹,通向村子的深处。淡黄木头的葡萄架,散发着树木的气味,在火热的天气里,缭绕在村庄里,不知为什么,深深地迷住了我,我的脚步停下来,我甚至不想走了。

那些令人着迷的葡萄架,让我记住了阿木特勒克村。

穿艾德莱斯红裙的女人,穿白色衬衣的小伙子,正在热得发白的阳光里,跳舞。阳光让他们变得耀目,我眯着眼睛,看他们歌舞,有的奔放,有的拘谨,欢快的旋律穿过他们的舞姿,又向周遭漫过来,我看呆了。女人的耳边,都别着玫瑰花,红色的或粉色的,娇艳了她们的面容,男人的衣兜里,也都露出玫瑰花朵,现出浪漫与温情。不一会儿,他们一起走向一个婚礼,要用这些歌舞,释放一桩喜事的欢乐情绪。

我想和这些姑娘小伙子聊聊天的时候,一个年轻女孩子从人群里向我走过来,圆团脸蛋,显出一丝稚气,大大的眼睛扑闪着,大方而坦诚。这位19岁的帕蒂古丽,上过职业高中,家里还有两个正在上学的弟弟。她用不太流利的普通话说,以前村里就没什么文化活动,工作组来了,一个村子都被歌舞带动起来了,我的家人都支持我参加活动,这件艾德莱斯裙,我很喜欢,穿着它跳舞,心情都变得好多了。

看见我们聊天,越来越多的人聚过来听,也一起聊。站在葡萄架下,我和这些村子里的人交谈,很开心。28岁的阿布力克木是村干部,高个子,很帅气,他也是那些歌舞的年轻人中间的一个积极分子,他还带着媳妇和弟弟都来跳舞。以前的日子怎么过的?我问,他皱皱眉:以前很单调啊,干完地里的活,没电视可看,也就是几个人聚在门口聊聊天,很没意思啊。

阿不都米吉提,31岁,个子不高,五短身材,看上去还年轻,却已经开了16年理发店了。新疆民族宗教局的住村工作组来了,不仅村子外在的面貌在改变,而且人们内在精神也在变化,他的心情无以言表,给驻村干部理发,他不收钱,以此表达自己的心意。

工作组的小伙子们,一个个充满活力,他们各自有一个维吾尔族名字,阿迪力江,西仁江,苏莱曼……他们把维吾尔语记在小本子上,每天背几句,渐渐的,可以和村民们更畅快地交谈。

那一天是5月30日,别人都上车休息、睡觉,我却在热午的阳光下,站在葡萄架下,与村里的老者、年轻人、中年人以及干部聊啊聊,不知疲倦。驻村干部小马从葡萄架下捡起一块心形石头,送给了我。我和这些朝气蓬勃的驻村干部以及村民们合影,他们也特别开心将自己留在镜头里。

当年在风沙里,这个村子,是什么样子呢?我喜欢一个地方,就想探寻它的一切。

在我面前,坐着两位白胡子长者,皆穿白色衬衣,阳光下,他们的脸庞也在明亮的光芒里,更显得慈祥和善。他们是南疆村落里最醒目的标签,是镇村之宝。

67岁的米吉提·达吾提,从1971年到2013年一直是村委会副书记。他家里有17亩地,4亩种葡萄,其他的种核桃、杏子,年收入7.5万元,家里10口人,4个孩子,一个开车,三个务农,他说钱够用,日子过得去。和他在一起的阿不来提·沙吾提,60岁,从1990年到2000年,一直在当村委会书记。1988年入党。有6个孩子,老大上了新疆医科大学,现在乡卫生院当医生。三儿子也在村卫生室当医生。听他们说,在村里,一般来说丫头18岁、巴郎(小伙子)20岁结婚,离婚多,这应该是和结婚过早有很大关系。

这个村子以前是什么样子?阿不来提的回忆“刷”地将我们拉回到距离今天已经近半个世纪的时光里。那些时光离他也很遥远,有些模糊,但轮廓显现时,我望见了村子的模样。

1968年9月,他来这个村的时候,这个村子里只有一户人家。他环顾四周,到处是沙漠,荒凉铺天盖地,几乎要吞没了他们。沙尘暴几乎天天都在刮,更是加浓了荒凉气氛。惟有毛驴车的声响打破寂静,载着他们来到这片陌生的天地。那时他还是没结婚的巴郎,和父母一起搬来。他们用毛驴车拉来木头,搭起简易的住所。但是,风太大了,沙尘暴来的时候常常刮倒房子。怎么办?那就又从别的村子叫来工匠,再把房子搭好。

那时候的人们,一腔“人定胜天”的豪气,天不怕地不怕,他们要在一片不毛之地上,创造新家园。

村里只有几棵梨树,所以,这个村子就取名阿木特勒克村(梨树的意思)。当时,其他各个村子的村民都有人被抽调而来,他们从其他四个村子纷纷向这个新村进发,最终,7个大队26个小队组成了阿木特勒克村,即5村,到1971年正式成立行政村。

阿不来提说起这些,一副习以为常的样子,过惯了这样的生活,对于天地间的冷与热、风与沙,都习以为常。人活在天地间,若草木,这都是要经历的,他懂。

那时候,气候太恶劣,小麦一般种不活,树也种不活。他们只能种玉米、萝卜。八十年代中期以前,粮食一直不能自足,要靠外运,靠政府救济过日子。

“我们在公社劳动,一天有10个工分,粮食少得可怜,没吃的,就从邻村借点面粉,古尔邦节和肉孜节能吃一点点肉,平时就吃包谷馕,喝粥。”

六十年代,农业学大寨的时候,皮山县还是全国先进典型呢。可见当时阿不来提他们,虽然那么艰苦,但是干劲却冲天。

“十一届三中全会后,改革开放了,生活开始改变,变得越来越好。”阿不来提话锋一转,一脸欣慰神情。

“所以现在八零后九零后的孩子都不知道当年还有那么艰苦的岁月了。”米吉提在一旁听着,忽然感叹。

从他们那里,我了解到这个村子的生世。

这个村子现有1050人,240户人家。

从去年开始,新疆宗教事务局住村工作组的到来,又给这个沙漠里的村里增添了新的生机。第一批工作组来修路,打井,第二批工作组来建150万核桃树精品园。

“我们的感恩发自内心。以前没有文化活动,我们二十年都没跳舞了!我们希望这样的文化活动越多越好。”米吉提望着正在跳舞的年轻人们,真诚地说。

阿不来提也说:“其实八十年代,妇女们跳舞很正常,后来受极端思想影响,村子里死气沉沉,直到工作组来了,才开始改变。你看我的两个孩子也在跳舞,我很赞成。我的孩子一个上了乌鲁木齐商业学校,三个上了初中,一个上了县职业高中。”看来他作为村书记,更明白教育的意义。

村里的妇女主任、团支部书记、43岁的果海尔尼莎也说:“以前生活特别单调,女孩子思想僵化,真的有二十年没跳舞了。”

漫长的20年,整整一代人,渐渐失去了歌舞的美好熏陶。

不管怎样,这个村子开始改变了。

一个帅气的中年人被一群村民围着,他是驻村干部、伊斯兰经学院讲师艾则孜·阿塔吾拉,沉稳,干练,知识渊博,他首先掌握了村民的心理,了解他们对什么感兴趣,琢磨怎么给他们做工作更通俗易懂,甚至具体到一个家庭,家庭成员有什么特长,对什么感兴趣。然后从建立三个合作社入手,先解放思想,然后去极端化,让思想转化过来,再引领他们走向富裕。也向村民讲解妇女在家庭中的地位、作用,引导妇女如何培养子女,如何支持理解丈夫,如何打扮自己。

工作组在村里举办八零后九零后青年专场,对农民开展致富培训,进行感恩教育,发挥村子里25个党员的模范带头作用。

从村里的女人的面貌,就可以看见这个村子的改变。

“我们刚来的时候,妇女有几十个蒙面纱的,还有穿着拖鞋来开会的,还有面对墙壁蹲着不理我们的,脸都不抬,很封闭。现在经过几个月的工作,妇女们已经穿得很鲜艳。”艾则孜说。

工作组组长王纯夫用维吾尔语对村民们说的一句话,让村民们动容:“我们是走亲戚、找朋友来的!”

工作组一来,带来了都塔尔、热瓦甫、手鼓,送给村里最活跃的三个小伙子;带来的小花帽,每个驻村干部都有一顶。

工作组是小家,村里是大家。工作组9个同志,放下身段,与百姓融为一体。“组长像带兵一样带我们,我们在用细心和真心去感动他们。”长着一副笑模样的西仁江说。

更年轻的杨东超也笑了:“我们今年春天来的时候,这里很荒凉,到了四月,万物复苏,人们也脱去了厚重的大棉袄,一切都变得清新。”

“深入交往后,村民纯朴,而我们意识到信息封闭会造成村民的思想保守,便通过各种方式以及文体活动丰富村民的生活,并通过点歌点舞这个平台与村民互动,我们驻村干部和村民相互点播,听到点歌,我们和村民一样开心。”

驻村干部去为每个人的心理活动把脉。“我们不断挖掘每个人积极的一面,给村民们讲村外的世界是什么样子,讲世界的发展,使他们从封闭状态里走出来。特别是妇女,已经把内心的面纱揭开,能够正常与人交往。”他的眸子里闪着自信的光芒。

村里正在发生变化,村民们开始喜欢来看演出,喜欢参加活动,喜欢与工作组聊天。他们开始认识到蒙面背后的祸心,通过文化对冲,从穿衣戴帽到理发刮胡子进行点点滴滴的引领,逐步去影响村民。

杨东超对我说:“你都不知道刚来村子,妇女不跟陌生人讲话,面墙而坐。所以,如何提高女性地位,打开她们被宗教极端思想封闭了的内心世界,就变得很紧迫。”

驻村干部就从多个方面向她们灌输女性的美丽、坚强与伟大。果海尔尼莎就是他们选出的一位村里思想比较开明的妇女,她悉心教育两个孩子,帮助村干部和驻村干部做好村子里村民特别是妇女的工作;我也看见另一个浓妆艳抹的美丽女人正在给妇女们培训如何制作蛋糕,她们一起烤出了玉米蛋糕,拿来给我品尝,我尝了一口,很松软,很甜蜜。村里的妇女们学会了做这些小吃,她们的笑容也变得很甜蜜。会做这些点心,就可以自己开个家庭作坊增加生活收入,也提高自己的经济地位。

有她们熟悉的女人在前边引路,旁观的妇女们就能够更快地放下顾虑,背弃黑暗,走向有光的一面。

我看见,这个搭着葡萄架的村落,摇曳着生机,人们的心里漾满了欢乐。

策勒·却如什村

6月3日,策勒县的夜,相比于别处,显得格外放松甚至安逸,从窗外传进琴声与歌声,在夜色的晕染里荡漾,摇动了人心。不知是哪一片房屋里飞出的歌声,今夜不是双休日,是他们的巴扎日。难道是赶巴扎时喝了点小酒,抑或是遇见了多日未见的老友说了太多的话也像酒一样发酵……歌声伴着热瓦甫琴声也像久违了的老友,瞬间就飘进了我的心,我就是在这样的男声柔情的歌唱里进入了甜甜的梦乡。

我又一次进入这个塔克拉玛干沙漠边缘的一座县城。是穿越了滚滚沙尘,在几乎看不见前边车灯的路上带着惊慌跋涉而来的。今天星期三,是村里的巴扎日,当我满面沙尘,站在恰哈乡却如什村的时候,我看见那些赶巴扎的人回来了,正络绎不绝地走来,三五成群,像一幅流动的画卷不断地涌入我们的视线,而最活跃的景象,是由那些大大小小的孩子们组成的。这些裹挟着各种形色的人们,又一次让我忘却了沙尘暴的险恶。

只见这些男孩或者女孩,有的被丰腴或苗条的女人抱着,肉嘟嘟的;有的在婴儿车里坐着,嘴里含着棒棒糖;更多的,是满地跑的半大孩子,他们见了我们,总是会礼貌地伸出小手,与我们相握,嘴里说着标准的普通话:你好!惹得人心花怒放,下意识地从包里寻出好吃的送给他们。一个女人正向她远处的孩子呼喊,孩子也张开双手摇摇晃晃地向她跑来,越跑越近,终于更近了,女人蹲下身子,孩子扑进她的怀抱,女人抱起孩子,转身走来,见我拍照,停下,笑了,真是嫣然一笑竹篱间,这位抱小孩的女人,孩子和她都那么美。更远处,两个男人也悠悠地走,交谈着,其中一个年轻一些的,怀里也抱着小孩,抱小孩的男人,我觉得是世上最动人的风景。我便出神地看,那男人也算英俊,粗黑的脸庞棱角分明,他抱着的是个小女孩,头上戴着红色线帽,一朵花在额头上,衬得小女孩格外可爱。更有意思的是,那男人见我拍照,冲我笑一笑,就站住了,将孩子举起来,笑嘻嘻地对着我,专门让我拍,我也笑了。这个抱小孩的男人名叫马木提,开着卖烤肉的店铺,一公斤羊肉烤肉只收5元钱手工费,价格低得令人瞠目。更令我动容的是,后来他特意叫来他的妻子和大女儿站一起,让我拍照,并要求看看相机里的合影,然后一家人都开心地笑出声。他会说几句普通话,总是在远处望着我,很想和我交谈,而我也很想和他交谈,苦于当时能翻译的人都跑得不见影子,我俩说几句就卡壳了,于是乎他望着我,我望着他,终于,在来来往往的人流里,他不见了……还有个长着黑眼睛长睫毛的小男孩,也特别可爱,大约六七岁,总是和我形影不离,我走到哪里,他也跟着,然后坐在我对面,长长的眼睫毛总是有些慵懒又有些撒娇地垂下,仿佛一只小猫,时不时地望着我。我好喜欢这个孩子。最终我和他合了影。只恨包包里没有糖果了,终于摸出一个从喀什一路跟随的葡萄干送给了这个孩子,看来生长在策勒的他没有见过这么颀长的葡萄干,暗红色,很美貌,他的小手翻过来掉过去地翻弄这枚果实,正当我有些惊讶他的好奇心大过了被馋虫诱惑,他端详一阵,这才有滋有味地吃下去了。

一个抱小孩的少妇,站在我身旁,穿着淡绿色的花裙子,衬得她很娇艳,我问她是多大结婚的,她听了我的问话,不好意思地笑了,周围听见的村民也跟着笑了。她叫库尔班尼莎,28岁,现在有两个孩子,丈夫是村里的能人。她是来看她和村民们演出的录像的,她笑嘻嘻地说她跳小苹果的时候老公就帮她看孩子,支持她参加演出。她说,五六年前村子里还搞家庭聚会呢,后来不敢搞了……极端的思潮蔓延过来,总是显得很粗暴,将那些绵延了千百年的人性中的美好,碾碎,一度遮蔽了村里子的歌舞与笑语,这两年好了,驻村干部的到来,又将那块遮蔽了他们的黑布,掀开,新鲜的空气重新透进来。

这个却如什村人均收入6000元呢,不低于当地平均水平。一般男的20岁女的18岁结婚,村里一直有一个习俗,婚礼前一天晚上,先要唱歌跳舞三四个小时,如果你不参加,你就被视为聋子。村里有三四个民间艺人,有什么婚礼仪式节庆活动村民都会请他们去演出,不收演出费。

一位名叫库尔班的中年汉子被我截住,我想知道他当年是怎么找对象的。他操着不太流利的普通话,咧着嘴笑:“我认识了一个女孩子,19天就结婚了,家里给我找的我不同意,我那时28岁,她23岁,是我去兰桂村走亲戚时认识的。”他说他们村子里,几年前还是两家人决定子女婚事,而现在都是自己找对象谈恋爱。

他和妻子总是要来村委会,村委会很热闹,天天都这么热闹。新疆广电局的驻村干部将这个村委会大院搞得温馨浪漫,文化气息很浓,村民们特别喜欢走进村委会大院,一起玩玩台球,看看歌舞,读书,聊天,比待在家里有意思多了。

我在这个各色村民拥挤在村委会院子里的夜晚,也被这些笑嘻嘻的却并不喧哗的人们迷住了,在深沉的夜色里,这些快乐的人们,仿佛一颗颗星星,点缀在乡村的夜空,令人流连不舍。夜色里,我们走出村子的时候,孩子们又一次站在门口,一个个向我们伸出小手,对我们说:“你好!”黄橙色的灯光温和地照亮他们稚气的脸蛋和亮晶晶的眼眸,让我们的心收紧又舒展。我们握住他们的小手,笑容和他们的融在一起,彼此温暖。

洛浦·阿日买里村

其实许多风雨,是驻村干部化解的。6月18日,我延迟一天回乌鲁木齐,特意从策勒县驱车几十公里,在热午时分抵达洛浦县山普鲁镇阿日买里村。这个村子,因为有了驻村干部,一些美好的东西正在慢慢发芽。

发白的日光下,树叶有些发蔫,空气里给了人一些可以慵懒的理由或暗示。正值周五,是整个村子最忙碌的一天,村民大会、宗教人士会议、党员干部会议,都错落有致地在这一天上午举行。下了车,我的眼里,满是忙碌的人们,将一个小时车程生出的疲乏瞬间冲得无影无踪。新疆教育学院的驻村干部纷纷来与我紧紧地握手,胖胖的摄影小李,帅帅的翻译伊力夏提,内敛偶尔也会张狂作几句诗的总带队李国良……工作组的成员各具特点,将每一个坑都用萝卜填了进去,工作顺水行舟,组员如鱼得水,村委会犹如一池活水。

这些看上去书卷气有些重的大学教授、讲师,是怎么驻村的呢?中午饭,就是驻村干部用他们自己种的菜做的。吃饭的时候,我无意中看见了李院长胳膊上一道道划痕和血印。这些在学校教书的人,驻村以后,是比在院校里的生活艰苦了许多,他们种菜,养鸡,装路灯,按篮球架,修整道路,举办双语培训,篮球比赛,拔河比赛,刺绣比赛,知识竞答,妇女麦西来甫,表彰最美妈妈……村子里滞涩的空气流动起来,新鲜的风吹了进来,这是驻村干部最欣慰的景象。村委会书记买买提明·阿不都热合木捋着胡子对我说:“最大的变化是观念变了,村民对先进文化开始认同,留大胡子的基本看不到了。”

他说,在村里,政府十年前送给他们的电视机现在差不多都坏了,晚上没电视可看,也没有文化活动。以前最欢天喜地的婚礼现在也是静悄悄,买买提明说:“婚礼没有笑声,连个笑脸都没有,进去洗个手吃个饭就走了。”这种状况让人目瞪口呆。工作组来了还发现村里不卖烟酒,村干部也不敢在公开场合抽烟喝酒。这些状况该怎么改变?是摆在驻村干部面前的迫切问题。宗教极端思想,就是拒绝这些世俗生活的烟火气息,将人们带入冰冷的黑窟。

我与几个村里的小伙子一起聊天的时候,许多问题有了答案,也构成了这一个上午最快乐时光。他们是这个村子里年轻人中间的领头羊,个个都很阳光,阳光也洒在我身上,照在我心里,暖洋洋的。

浓眉大眼的吉力力·艾则孜,黑黑的,高高的,是夜校的班长,篮球队的队长,31岁,袖子挽得高高的,两只大手按在膝上。他说起自己的理想,开门见山:“我想上大学,但是家里没钱,所以我只上了初三。”我心生惋惜。当他说起篮球队,精神头立马像加足了马力:“我们在20多场村级联赛里,都赢了!”他的声音有些激动,这是他这个篮球队队长的光荣:“现在我们是镇上最强的球队。”

别小看这支篮球队,这是驻村干部的心血所为,凝聚了村里青年人的心。这支驻村干部精心筹建起来的篮球队,穿着工作组买的球衣,在镇上叱咤风云,是村里闪耀的明星,他们的魅力吸引了村里的小伙子姑娘们纷纷走出家门,照着他们的样子去学习、去生活、去玩。

吉力力有四亩地,种麦子,玉米,一年收入一万多元。他还是包工头,是村里的致富带头人。

“我打算入党,党员就是好人,是让村民富起来、谋划村子发展的人,所以我也要入党。”听此言,我也有些热血奔涌。

当谈及他自己的生活的时候,他笑了,露出白白的牙齿:“我23岁结婚,现在离婚了。”他又冲我眨眨眼睛:“当然我有女朋友了。”“呵呵”,其他几个小伙子也听得开心,笑出声。

气氛越来越欢乐,而当我与他们一个个聊的时候,他们就越来越放松,俏皮话不断。

在这样一个村落里,年轻人是怎么生活的?怎么打发时光的?

22岁的阿不都力米提·乃比,白白的皮肤,戴着眼镜,很斯文的样子,说起他的女朋友,他告诉我:“是在路上认识的!”“哈哈!”我们听了都笑起来,仿佛他潇洒得是在路上捡了一个女朋友回来。他也笑着:“我们两个人都相互喜欢,女孩子把电话号码留给我,我就给她打电话,现在我们已经恋爱四个月了。父母给我找的对象我不同意,我不见。”说到这里,他翻翻眼睛:“现在没有强迫的了!”

“以前没有篮球队时,就是干农活,然后我在巴扎上逛逛,看看电视上的球赛,就睡觉了。现在我在篮球队懂得了配合,球队有了凝聚力,打球技术提高了。反正工作组来了,把我们每个年轻人的底子摸清了,展示我们的特长,帮助我们就业,业余时间举办篮球、台球、乒乓球比赛,趣味运动会,晚上我们上夜校,学技术,学汉语。”阿不都力米提描述着生活里添加的这么多色彩。他今年开了一个水果摊子,生意还不错。

年龄最小的肉孜·阿不都热合木,21岁,已经在夜校学会了一些常用句子,他很高兴,这样到外地他也可以顺畅地与人交流。他幽默地说:“我有两个‘女朋友,一个是夜校,一个就是微信。哈哈,我最爱看小说,故事,演讲,名著,最喜欢看体育杂志。我是上高一退学的,因为眼病。”肉孜有7亩地,种玉米,小麦,收入一万元,还干喷漆活儿,还在乌鲁木齐学了厨师,干过三年大厨。他表达了这样的心愿:“我也想入党。”

就是这三个小伙子建议工作组办夜校。他们还提议建冷库,搞合作社……他们的心胸变得开阔,关注的是更长远的发展。

我与他们聊得很开心,转眼就成了好朋友。

时候不早了,我要走了,站在院子里,吉力力忽然跑上前来,主动和我握手,一个劲地要我等等他,要回去一趟,送我一箱杏子。我说谢谢,时间来不及了,他就把手上的一瓶水塞给我,说是他的心意。我接了过来,别看是一瓶水,这意义大了去了。

一旁的李国良吃惊地说:“村里的男人都不跟女人握手,我这是第一次见!”

我听了更加心花怒放。因为我在南疆也见识了男人不和女人握手这一幕。现在如果我也能够成为破冰之旅的一朵小火焰,冰释旧习,那将是多么令人欣慰的事情啊。

我就是在吉力力他们的目送下坐车前往机场的。因他们而有的欢乐也随了我一路。

而村子里的许多工作其实很艰辛,打开局面谈何容易。驻村干部们都把这当作人生经历中难得的实践和锻炼的机会,也是对自己人生观价值观的一次冲击和重新审视的机会。

李国良带领工作组是靠真诚去打动人心。工作组看到村民地少,就想方设法教育帮扶,搞农业培训,提高单位面积产值。“不到南疆,不算到新疆,不了解南疆,也不算了解新疆。教育工作者与农民朝夕相处,了解农村很多特点以及行为习惯,很多不明白的都能想明白了。这也改变空对空的教育,而教育很重要,是解决新疆长治久安和社会稳定的治本之策,是塑人的问题。”李国良说。

保住阵地,如果我们教育贴近人心和实际就会变得不难,驻村干部伊力夏提是城市里长大的孩子,从未下过农田。现在在农村学到很多东西,他说:“其实把他们当亲人,他们也会把我们当亲人。”

驻村干部李冰结对子的村民阿布都拉,人很朴实,也很热情。他虽然汉语不好,但是工作组在村委会种地,浇水、扫院子,只要他看到都会来主动帮忙。李冰一边比划一边用简单的维吾尔语单词试着和他交流,从心里感到阿布都拉内心也很渴望和工作组交朋友。李冰就鼓励他来工作组办的汉语培训班学习汉语。

“我和他结对子做阿达西(朋友),他也很愿意,对我们也更热情了。每次见面都要拥抱一下。有一次我早上很早起来打扫院子,一开门,他等在门外,一见到我就从怀里拿出一对鸽子,说送给我。工作组有纪律,我要给他钱,但怎么说他都不要,我只好说等我们抱了小鸽子,就把这对鸽子还给他。还有一次,他来了,我发现他眼睛充血了,得知他因为晚上浇水,一夜没合眼,我就找到眼药水给他送去,并教会他怎么用。还有一次我们搞村里的趣味运动会,他参加并获了奖,发给他一个简易剃须刀,但是他不会用,我就教他怎么用,还动手帮他刮了胡子。最近他父亲不幸去世,我得知后,当天就赶到家里看望了他,他见到我,拉着我的手难过得泪水一下涌了出来,亲人的离世让他显得很憔悴,我作为他的阿达西,心里也很难过。又不知怎么安慰他,就用兄弟间紧紧地拥抱安慰他,省略了语言的交流,反而更能让人心有所触动,那天他握着我的手很久都不放。”

李冰在讲他和阿达西——阿布都拉的事,都是些琐碎的小事。却让他感受很深,改变了他以前许多片面的认识,也让他更加热爱乡村。

在乡村,驻村干部面对的就是这样活生生的具体的小事,桩桩件件,都有驻村干部对这片泥土的热爱。

李国良住村,更加意识到在基层必须说实话做实事,空洞的东西老百姓是不会接受的,这是对自己领导作风的一次检验,面对的是生活里活生生的具体的小事,做好小事,百姓满意,党的执政基础就牢固了。

这些朴素的道理,在基层就是真刀真枪地实干。

蒙尘的花朵,终会等来一场雨。

这是一种信念。

基层很苦,但是很锻炼人。李国良,一个斯文的教授,谈到这些,忽然间一扬眉,“真要遇到事,就拼了!”一副勇士上战场的模样。于是在我当晚抵达乌鲁木齐以后,他的眼神,还追随着我,那么深刻地印在我脑海。

我走在沙尘四起的新疆南部乡村,看见那里的花朵,就是在这样的等待里,绽开花蕊,最终结出比别处甜蜜百倍的果实。

居住在那里的人们,一代一代地留在那片土地上,快乐着自己的快乐。他们在沙尘里,倚靠一棵树的庇荫,以泉水润喉,就可以弹琴、唱歌、舞蹈,惬意地过完一个又一个白天和黑夜。

如同花朵,他们习惯于蒙尘,也习惯于被风雨冲刷而净,还原本真的模样。生生死死,他们比生长在其他地方的人们,多了些什么?又少了些什么?

有得必有失,有失必有得,当我们走近他们,细致一些地端详,答案自明。

伽师·喀塔尔墩村

其实与南疆气息的连接是那么容易,时隔几个月,11月6日,当我又一次站在南疆农村的土地上,心海依然那么容易就涌动起波浪。

我走进喀塔尔墩村,一个很有意思的村子。有喝醉酒打人的村支书,有高声大嗓的村霸,有连连上访的大妈……令人头疼,可若是听故事就很好玩了。

“哎呀,你不知道,村委会以前是一个很乱的班子。”喀什地区气象局在这里住村的工作组组长高移林告诉我。

我追问:“怎么个乱法?”

“村支书和副书记喝酒,喝多了两个人打架,副书记被打伤,一气之下辞职不干了。”

这真是听上去犯晕的事儿。

我正好奇是什么样的村支书,村支书卡迪江·热合曼走进来了,51岁,中等个儿,皮肤黑黑的,但掩不住他英俊的相貌,他冲我一笑,有些意想不到的是,露出一排金牙,这又让他有了一些喜气。

以前这个被称作软弱涣散的村子,就是因为书记天天喝酒喝得不省人事,村子里的工作没人落实。

现在怎样了?前天他老婆闹上村委会,哭着给高组长告状:“卡迪江天天不回家,我一个女人家要放羊打包拾棉花能干得过来吗?”

那书记干嘛去了?其实是在忙村子里的事情。

听听卡书记怎么说:“以前嘛不知道要干什么,反正没事干就喝酒,现在忙得顾不上喝酒。”

高组长说,这个卡书记以前开会连话都不会说,不会汇报工作,现在可以有条理地做总体汇报,工作重点讲得非常明白,连下个星期的计划都可以独立写出来了。

那工作组又是怎么让一个酗酒的村支书仿佛换了一个人呢?

高移林说:“村书记本质不坏,就是不会抓工作,于是我们带着干,盯着干,怎么写总结,怎么检查工作,都手把手教。”

现在卡书记从以前的软面条变得非常有魄力,前两天有两个党员的家属没来开会,他一把揪出来。因为工作组给村干部撑腰,他们很硬气。

连连上访的大妈提夏汗又是怎么回事?是由于当初她的十几间房拆迁,有关部门承诺要给她两套安居房,可是现在只有一套,她想不通,就一直上访,已达十几次。这可怎么办?高组长抓耳挠腮。现在已无法多给她一套房子,也不能用钱补偿。

最后还是解决了。

是怎么解决的?我很好奇。

高组长笑了:“让他们离婚!”

我们大笑:“哈哈,亏你想得出来啊!”

“那咋办,基层就是这样,不这样怎么能有两套安居房?”

然后他补充道:“当然是假离婚,反正现在他们还在一起生活呢。”

长得人高马大的村霸吾拉依木·吐尔逊,样子真的很“霸气”,身体粗壮,一脸横肉,眼神有点蛮横,嘴巴能说会道,“金牙”支书是绝对说不过他的;又非常能干,家里有几部私家车,还有挖掘机装载机之类的大型农机,资产过百万。我们称他是巴依(地主),他很谦虚地偷笑:小巴依。

“你干不了他干不了,不如我来干!”这是吾拉依木总是闹事儿的原因。以前村委会书记不干事,作为村里的党员,又是村里的能人,有这种想当书记的想法,也是可以理解的。

现在不一样了,这个村霸再也不在村民大会上起哄,闹事,也不和村支书顶牛了,工作组用了什么招数呢?

“先做思想工作,做不通就送到乡里培训班上课去。”高移林说。

村霸每天得跑到乡里去受教育,回来还要手忙脚乱地忙他的生意,焦头烂额。三个月下来,政策法规经过集中学习后,他的脑子里有了清晰的概念,认识到作为党员应该怎么做了。加之村委会班子也重新得到调整,村书记首先变样了,经过五星级创建,再也不是一盘散沙,每个干部都有自己的活儿,也都有热情去干好自己的活儿,整个村子也活起来了。村霸看了,心服口服,他还有什么可闹的呢?

村霸不仅积极配合村委会工作,而且还主动为村里做好事,村委会的大门坏了,他也将自己家院子里的门拿了来。

治村霸,高组长还有一招。他摸透了村霸的心理,劝吾拉依木:“你不是想当书记吗?那就要多为村民做好事,你现在这个样子,村民怕你,是不敢选你当书记的。”这话说到了他心坎上。

42岁的吾拉依木真的变了,他觉得,工作组那么远来为我们做好事,而他是本村的党员,更要为家乡做点好事!

“我也想去看望村里瘫痪的党员,可我又怕别人说我收买人心,于是我就在党员会上提出倡议,结果得到大家的一致响应。我还想在能力允许的情况下做更多好事。”他偷偷告诉我他的心事。当然他也很大气,他说其实只要把村里的事搞好就行了,村民误会他了。

“我和组长是好兄弟,我要给他送几匹马,要跟他学更多东西。”他对我说着,一把搂住了高组长的脖子,看得出他俩确实很亲。

看到村霸的转变,说话平和、做事不张扬的高移林,怎不令人刮目相看。

村里还有一个村霸呢!这个村霸更是蛮不讲理,总是喜欢和村民闹纠纷,每次都是他先动手打人,然后就故意摔倒在地,接着住院,以此胁迫当事人赔付他医药费。村民们都躲着他。于是他的气焰越来越高,村里浇水轮着浇,他却挖开一个口子先浇自家地。

“这样的刁民,就让他们一家人都进村里培训班去学习,如果学不会,就送乡里培训班!”高移林说。

这个村霸怕了,因为到乡里三个月,他地里的活儿就没人干了。

“只有把这些村里的恶势力压下去,村干部说话才能有人听。”高组长坚定地说。

26岁的卡斯木·如苏力,年轻轻就成了被打击对象。“被抓了都不知道为什么被抓”,是这个小伙子在我和他时间不长的谈话里说了多次的话。

刚出来的时候,他的眼神迷茫而现出恨意,现在他的目光沉静而柔和,他把村里发给他的几本小册子都背得滚瓜烂熟,知识竞答拿到第一名。

我问他为什么学得这么好,这么卖力。他说,是意识到必须加强法律学习,知道什么事不能干。

今年5月他被放出来,工作组帮扶教育,得知他会泥瓦工,就组织了一支建筑队,让他当队长,10名队员由他负责,他与村里签订了责任书。这个村子以前花50万元请外来工干活,现在成立村施工队,这就既给年轻人找到了活儿干,又有人引领和监督。他们都有笔记本,背诵《忠国爱民》手册。29条法律常识等,还写学习心得。

“我也跟建筑队队员讲自己的亲身经历。带领他们走正道。”卡斯木一脸坚定的神情。

这个年轻的小伙子很认真地说:“我现在街上买书要看是不是合法出版物,要认清方向。以前我很盲目,就跟他们走了。现在接受教育以后,绝对不相信杀人会进天堂。”

一个年轻人就这样被挽救了回来。

我们看到这个村里最大的变化就是:当村干部正在成为农村青年人向往的职业!阵地强了,宗教极端思想自然会弱化。

风度翩翩的长者托乎提·吾守尔,68岁,30年的老党员,曾经当过村委会主任。他说这个班子以前是瘫痪的,工作分工不明确,导致即使想出力的人也得不到支持。村子里矛盾多,去乡里县里上访的人特别多,宗教氛围浓,家族势力分成两派,一派是从克州迁来,一派是原著居民。两个大家族争权夺利,几乎左右一切,以至于这一派的婚丧嫁娶大型礼仪活动另一派都没人去。村里19名党员也分成两派,使得村支书成了光杆司令。2013年,一个村书记才当了一天,就因另一派反对而下台。

高组长刚来的时候特别愁,不知道该咋干,睡不着觉,难度大。工作二三个月后,他意识到其实农村好多问题就是落实不到位!

在基层其实是最关键的一环就是先让村委会强大起来,这也是当今基层工作急需研究和解决的真问题。上边千头万绪,都需要乡村一条条穿起来,像针一样深扎进土地。这需要村领导班子强大有力,才能够去一项项实施下去。如果基层组织涣散,其他任何事情都做不好!

卧里托格拉克乡“五星级”党支部和党员奖励办法,让每个村委会都热情高涨。只要年终考核达到91分以上的村党支部,大村可以拿到20万,小村可以拿到15万元奖金,其中村支部书记可以拿到3至4万元奖金,年终考核达到91分以上的党员可以拿到1万元奖金。该乡的喀塔尔墩村党员干部的积极性就是这么激发出来的。

有了工作方法,待遇提上去了,基层干部出工不出力的问题迎刃而解。村干部在村子里大展身手,工作开展顺利,群众拥护,说话有人听,使得村里很多有上进心的村民都争着要当村干部。

有了这些制度,工作组的工作也变得好做了。

高移林就深有感触,他刚来村里的时候连村干部都见不到,班子不团结,组织一个活动,一两个小时组织不起来,年轻人也不愿意当村干部,不愿意入党,认为没好处,还事情多。村民对班子失去信任。以前村书记每月1800元工资还不够开会来回跑烧油的钱,而现在激励措施推出,村委会书记干得好能够拿到乡上几万元的奖金,何乐而不为。

农民的利益最大化,是工作组受到村民拥戴的根源。村里的大事都采取一事一议,公平透明,把村规民约落实下去,违反的人在村民大会上点名批评教育,村里的风气也正了。

“只有把这些村里的恶势力压下去,村干部说话才能有人听。”高组长坚定地说。

村里的氛围也变得和谐起来。前两天,村里一派的人家一个10岁的孩子,和一群孩子一起扒拖拉机玩,开的拖拉机的是另一派的一个村民,此村民下车将孩子们赶开,然后开走拖拉机,想不到这个10岁的孩子还在拖拉机上扒着,不小心掉了下来,被压死。于是这一派的500多名村民都去另一派的那户出事人家看望和安慰。若是以往,这是两个派系,很可能又要闹出什么大事。

高移林紧绷的心里暗暗松了口气。

村子变化这么大,工作组的绝招其实很简单:真心对待村民,把村民当自家人。

我们走进喀塔尔墩村,这里正成为歌舞的海洋。村里男女老少把村委会院子围得水泄不通。随着民间艺人们高亢的歌乐,只见男人们腰间扎着女人的纱巾,跳得正欢,而女人们则被男人们逗得咯咯笑,时常还有汉族女同志也在里边一起尽情地舞。“金牙”书记和村霸也在人群里高兴地跳舞。欢乐的热潮此起彼伏。老大妈迪拉热木·阿吾提说:“以前这个村子很乱,女人也不跳舞,现在好了,工作组来了,我们的生活变样了,你看我的四个儿子都在跳舞呢。”

一口大锅支起来,三袋大米、100公斤胡萝卜、20公斤羊肉做成了一大锅香喷喷的抓饭,一起歌舞的人们又在一起开心地吃抓饭,吃瓜果,节日一般的欢乐,在村里久久回荡……

喀塔尔墩村,因为有充满睿智的高组长,有“金牙”书记和可爱的“村霸”,给我们留下了难以忘怀的记忆。

伽师县·龙口村

“老狐狸”村支书艾海提要把采访安排在红枣林里,倒是很有创意。呵呵,“老狐狸”是我们的翻译库尔班尼莎对村书记的笑称,因为这个村书记足智多谋。

我们在柔软的夕阳里,来到枣树林。这是龙口村,村支书的钥匙开不开篱笆门的锁,转身去拿了一把老虎钳来了,我们直笑,在我们的笑声里他粗蛮地将柴门上的铁丝拧断,将我们放进林子。

挂在树上的红枣,我还是第一次见。枣树的叶子都没了,挂在树上的,只有红枣。红枣暗红色,在柔柔的光线下,闪着暗暗的光,几乎与黯黑的树条混为一谈。有的还很饱满,仿佛充满水分,有的已经皱皱巴巴。而地上,满地落叶,比落叶稀疏一些的是落满一地的红枣。于是浅褐色与暗红色交织,仿佛地毯,在夕照里给予世间绵柔的诗意。

我们被红枣包围。吃一颗看上去饱满的枣,其实已被阳光和风消磨得水分半干,比鲜枣更甜,比干枣又多了肉感。枣树的长廊,伸展到很远,那是300多亩枣园啊!大得望不到边儿。走几步,土质太松软,并不好走。我们就在林子里,看红枣,吃红枣,听村书记、枣老板和枣农聊红枣,直至阳光西斜,越来越微弱,直至暗了天色。

这个红枣老板胡银安已经在阿拉尔种红枣十几年了,三年前,一个偶然的机会,他来村里推销农药,发现这里这么多枣树,而村民们由于不会管理,结的红枣太少。多可惜啊,他就去找乡政府协商获得支持,然后又找村书记。其实村书记也正在为这些红枣树犯愁呢。因为2006年他们村种植结构调整,伽师瓜改种红枣,有一部分村民想不通不愿改。还是他请来了一位汉族农民管理,第二年收成好了,汉族农民走了。村民们不懂技术,红枣树就又只结很少的果。

所以胡银安的到来正当其时。不仅村书记如获珍宝,村民们也渐渐发现,汉族人在枣树地里两到三天干完活,他们20多天还干不完,咋回事?就和汉族人学技术。有40户农民的红枣都被他承包,而一到农忙时节他又雇来农民打工,农民还可以挣一部分钱。农民还可以学到种红枣技术。

枣林里有两个村民,其中一个是宗教人士,他们说的话,很质朴,但是却直抵人心。“有些人问汉族人种的红枣清真不清真?哎,两个民族种的东西,全都是土地里长出来的,不能说“清真”不“清真”!世界是每一种东西都有自己的活法,要尊重别人的习惯。我们都意识到了和汉族人打交道可以学到很多东西,可以增加收入。我的40亩棉花,和汉族人学技术后,每亩产量从200公斤提高到400公斤了。我们之间结下了深厚的友情,我们学会了汉语,汉族人也学会了维语。”

胡银安也很感动:“这里的村民太好了,给我送瓜,请我去家里做客。”

一种真诚的情意,让这个冬日里的枣林,变得暖洋洋的。

说着聊着,两个村民激动了:“只有多民族在一起,生活才更有希望,我们愿意把这个乡的汉族都集中到我们村来,我们给他们宅基地盖房子。”古道热肠,都从这些质朴的话语里显露出来。

村支书幽默地眨眨眼,对我们说:“其实你随便到地里找两个村民,说的都是一样的话。”

这个村子是伽师县有名的民族团结村。紫色的红枣,洁白的棉花,在民汉之间互帮互学、共同打理下,生长得越来越茁壮,也让这个村子渐渐富庶。

人间真情在这片土地上流淌着,这个村子,美好而生动。

我在新疆这些与沙漠共生的村落里走,沙尘四起时,我看见,蒙尘的花朵,终究会等来人间雨露的降临,恢复它本身的美好。

作者简介:

鲁焰,中国报告文学学会会员,中国诗歌学会会员,新疆作协会员,鲁迅文学院第24届高研班学员。散文、报告文学、诗歌等作品散见于《文艺报》《光明日报》《中国作家》《延河》《山东文学》《六盘山》《西部》《绿风》《民族文汇》《新疆日报》《乌鲁木齐晚报》等。获天山文艺奖、全国报纸副刊作品年赛一等奖等多项奖。

出版散文集《流蜜的巴扎》、散文集《山里的世外桃源》、散文丛书《五朵雪莲花》、连环画集《流蜜的巴扎》及《艾尔肯的幸福生活》、报告文学集《我在新疆创业》等作品集。

责任编辑/魏建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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