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市宁
马青图
一位画家的作品因为他的死去方才得以完成。这种开场白马上就引起了我的兴趣。
事情发生在1988年燥热的7月份,事发后的第二天,当地报纸的文化副版对这件事做了简单的报道:一桩命案,死者是一位来自外地的民间画家,凶手则是他的一个亲如兄弟的朋友。四年之后,我遇到了那个走私倒卖霰弹枪的猎人,作为最近距离的旁观者,他主动提起这件旧事,在那句开场白之后,他对整件事情作了补充性的诠释。或许是因为狩猎者的本能,他善于收集看似无用的线索,并将足够数目的线索联系起来,最终发掘出了本该一直沉寂下去的真相。
如果足够博闻强识,或者在壁画界打过交道,你就会听说过马青图先生和位于黄河南岸汝兰县古韵度假村的那幅《梁辞祝去》壁画。
马青图是画家马壮田于1963年收养的山东孤儿,这个孩子很早便对国画和西方油画艺术表现出了异于常人的热衷和天赋。马青图的养父马壮田并不长寿,这个身板单薄的民间画家奇迹般地挺过了文革时期残酷的个人灾难,却在1978年冬天死于一场高烧所引发的急性肺炎。1985年以后的马青图未近中年,却有着只在长辈身上才能寻得的严肃和沉稳,对艺术工作的痴迷导致他有些怪异和偏执,谁都不可侵犯他对自己作品的理解。在众人眼里,他是一个德才兼备的民间画家,善良温和却又寡言少语,只有路奈和红云才知道他的另一种品性——当别人擅自曲解马青图的画作时,当路奈让马青图失望,以血缘不同为根据来质疑他们(抑或马青图和自己养父)之间的情谊时,他就会一改常态,暴跳如雷,有时候发根也竖立起来,整个人就变得像一头恶战时的豪猪,这时候同他在外人心目中的形象可就大相径庭了。
而那幅本该画成国画的《梁辞祝去》壁画订件,经马青图数次带有威胁性质的提议后,最终征得出资人的同意,任由他绘制成了一幅双人场景的油画作品。这幅用欧洲古典主义形式创作的中国古代人物场景油画摆脱了同类画作被指责哗众取宠的命运,早在马青图逝世以前,它就已经名气日增,不时招引一些绘画初习者前来欣赏——造访壁画的人数并不算多,却也从未中断过,以至于度假村不得不使用了围栏,以免画作受到观赏者们的无心损坏。
而我要说的是马青图的另一幅作品——他的遗作,一幅至今沉默无闻的油画,在我看来或许是他最好的作品,那幅归荷木县一座还算气派的天主教堂所有的壁画——《受难记》。
路奈
路奈比马青图小五岁,事发时他刚刚度过自己人生中第二个本命年,一场低调的生日庆祝仪式过后,他预感自己的好运即将来临,这当然参照了他那姑且称得上不幸的过去。1980年2月,路奈的父亲接到了一个河北口音的女人打来的长途电话,随后慌慌张张乘火车赶去石家庄,从此再也没有音信。次年九月下旬,路奈的母亲死于山林迷路,她在一个晴朗的早晨进入鸡公山并不荒蛮的山林中采拾野生板栗,中午忽然起了山风,雾气弥漫过来,笼罩了整个山林。一周后她被后来进入山林中采板栗的两个女孩子发现,位置就在距山林边界不到五十米的近处,可以听到县城里的鸡鸣犬吠,她蜷缩在一株桐树下,已经没了气息,靴子、背篓和竹片夹规规矩矩地摆在一旁,空荡荡的竹筐里只落了两片桐叶——她没有采到一个板栗。
马青图和路奈之间的友谊建立在一种类似血缘关系的默契上。1970年左右,马路两家曾做过几年短暂的邻居,两人友谊的胚胎即诞生于此,1980年路奈的父亲失踪后,路奈的母亲把家搬到了火车站附近,两人的距离变远,相互眷顾的交往却更加频繁。案子发生后,一位年长的女教师时常哀叹着叨念,回忆起1970年代马青图背着路奈帮自己在马棚推磨时的遥远场景。路奈的双亲相继离去后,马青图主动继承了接济路奈的义务,开始为这个没有半点血缘关系的兄弟提供生活保障,提供近似长辈对后生的照料,并对他的未来满怀着期望与祝福。与此同时,路奈对马青图也毫无保留地奉献了自己对一位兄长的柔情以及对恩师的忠诚。
马青图出发去荷木县之前,路奈和猎人进行过一次非法的交易。
每年的晚秋到初春,猎人都会回到老家蛰居。他患有天生的指关节炎症,天气转寒后,假使继续留在异乡,十指就会时常如触电般刺痛。1987年10月,猎人回到老家后,路奈去找过他一次,他们约定在那座荒废的守林小屋里见面。猎人提前到了半个小时,把双筒猎枪悬挂在横梁上,等候着路奈的到来。比约定时间早了七分钟,猎人透过破损的百叶窗,看见路奈朝这边走来,他穿着厚厚的皮衣,宽阔的领口上扣着一张灰黄色的獭兔皮草,仿佛正处在深冬的季节。
路奈走进小屋,拉开了皮衣的拉链,取出来一个黑色的塑料袋,在阳光照射的桌子上哗啦啦倒出来了一叠叠小额纸币。
“张猎,国家禁枪禁猎的政策都不能管住你,你这是要称王称霸吗?”路奈适时地开着玩笑。
“称王称霸不敢当。说到时间,我这生意比政策早,算到祖上,这个行当比国家早,晚辈管不了长辈的事,城里的官也当不了游击队的家哇。”
他们哈哈笑了起来。
路奈把散钱推向猎人:“我马哥要去荷木县作画啦,我晓得那是个贼县,前年省里过去了几车武警,就这都没抓完那里的贼人强盗,你说有没有必要拿枪防身?”
猎人把钱一摞摞收齐了,没有清点数目,说:“你这散钱也太零了,是抢劫了供销社吗?”
路奈呸了一声,说:“差不多吧,我那罐头厂的老板开了两家超市,发工资都是给零钱。”
猎人把枪摘下来,放到了桌子上,说:“防身归防身,只是要给马画家提个醒,进出车站得小心安检,现在叫人查到啦,就不只是没收了——顶风作案从重处理啊。咳,你对马画家真好,一个姓马,一个姓路,不是亲兄弟吧?”
“这话说的,爹亲娘亲都不如马哥对我亲。”
“那你应该跟他同去荷木县哇,买什么枪嘛。”
“他画画连红云都不带,只带着些自己的小箱子跟打过的画稿。”
猎人听到路奈喊出红云的名字,而不是敬称她为嫂子,立刻就诙谐地咧开了嘴。短时间的沉默后,猎人举起子弹盒,打开了,说:“黄圈的是子弹,红圈的是空包弹,枪里另外送你两颗红圈弹,别谢我,这是行规。”
路奈把子弹装进兜里,又把枪竖着塞进了皮衣,露出一截枪托握在手里。
“你先把枪捂热,我走一会儿了你再走。”猎人收了钱,打着口哨出门去了。那是一种高起低落的口哨,让人想起海岸的潮水。
红云
红云是马青图唯一的妻子,马青图则是红云的第二任丈夫。
事情在当地众所周知。1984年4月,当地红星制药厂完成了私有化,红云第一任丈夫遭到裁员后失业在家,流言蜚语和胡思乱想令他本来就执拗的脾气一天天变得暴戾起来——红云在邻县的棉纺厂上班,不菲的收入证明了她是邻县一个商人的情人的传闻。1984年6月,红云因私生活问题被棉纺厂辞退,随后不久,红云的丈夫酗酒后在一场混乱的斗殴中被刀具刺中胸口不治身亡。那年冬天,马青图在守林小屋附近写生时发现了这个孤寂的寡妇,那时候的红云正倚靠在屋门上抽烟,她单调地重复着一条手臂往嘴唇送烟的动作,让他有机会能够注视许久。发现马青图在画自己时,她并没有像其他人一样逃离或者干脆发一通脾气,而是一根接一根地抽烟,直到他画完这幅作品。在这幅画中,马青图用熟练的速写把红云的轮廓勾勒出来,和四处的静物融为一体,她看了这幅速写后轻佻地喷了个烟圈,居然索要起了报酬来。
两人相识后,红云给马青图当了半年模特,半年后,出于某种只有当事人才知道的原因,马青图娶了这个名声并不算好的寡妇。
四年后,马青图动身去荷木县之前,红云表现出了明显的忧郁,她开始在做饭时陷入沉思,只有焦糊味才能让她忽然惊醒;她睡觉前对着全身镜观察自己穿着睡衣的身体时听到马青图在画室拖动桌椅的声响,忽然鼻子一酸,捂脸蜷缩到了床上的一角;她吃饭时盯着马青图慢条斯理的饮食动作,两臂放在桌上,筷子双尖朝上,半晌没有动静。
“你娶我就是为了让我给你做随叫随到的模特吗?”她终于开口说话了,“结婚三年了,难道你对我就没有任何感情吗?”
马青图放低了碗筷看着红云,说:“你知道我是爱你的,我对路奈也是如此。”
她仿佛仅听到了路奈的名字:“路奈?路奈住在你的家里吗?路奈和你睡在同一张床上吗?我可是你的妻子啊。”
“我没有拿他和你作比较,路奈是我的弟弟,我只是想要说……”他提不起劲来说尽余下的话,继续无味地嚼起了饭菜。
红云不依不饶地把话题放在路奈身上:“妻子陪男人生活的时间可要比父母兄弟更长,何况路奈也不是你的亲兄弟。”
马青图瞬间没有了食欲,他放下了碗筷,愠怒地盯着桌角。
“你嫁给我的时候就知道会是这样,怎么现在突然又跟我说起这种话了呢?”
“那时候我还没有这么依赖你,现在我需要你留在家里。”她放下碗筷,沮丧地走到阳台前,隔着玻璃望向门口那条通往北方道路,远处的树荫在道路尽头连成了一片。
“上次去汝兰县度假村,一去就是半年。这次的荷木县直接就过了黄河,是不是会更久?”
“会,但不会超过一年。”他站起来,走过去,把右手放在了她的肩膀上,“以后不要再说关于路奈的那种话了。”
从住所到火车站要经过路奈家附近的一条大路,为此,路奈特地从罐头厂请了假,在途中堵住了马青图,火车进站的鸣笛声如炊烟一般飘入人耳,路奈把马青图迎进了家里。
马青图的抱怨掺杂着一丝呵斥:“说了让你不要缺岗请假,你怎么还要胡闹,送我这五分钟有意义吗?”
“时间久,地方远,荷木县的贼人也多,这次不去不行吗?”说这句话的时候,路奈笑嘻嘻的脸上挂着一种近乎天真的期望。
马青图说出了让自己敢于鼓起勇气长久离乡,奔赴远处,忍受水土不服和思乡痛苦的那句魔咒:“艺术家在等待他的作品,我的或许就是这部了呢。”说完他就笑了起来,那笑容极其腼腆,丝毫看不出隐藏在背后的野心和期待。
路奈变得沮丧起来,他取出那杆猎枪和一盒子弹,哗啦一声倾在桌子上,说:“我是从来没有说动过你啊。不过你放心,不管你做什么决定,当弟弟的我都支持。喏,这是我给你买的一个防身的玩意儿,你到了那里用得着。”
“我是去作画,又不在外面瞎转,防什么身?国家禁枪,这玩意反而惹事端。”
“拿着吧,我知道你这次去的地方野性,等你回来啦,我就用它打一篓山味背到你家去喝啤酒。”路奈用印着山药牌子的一张牛皮纸把枪裹了起来,用胶带粘住了,帮马青图挂在背包上。
1987年11月,马青图出发去荷木县,坐了一整夜火车之后转乘短途汽车,汽车驶过黄河不过半个小时就进站了。车站里早有一位身着长衫的牧师站在一旁等候,牧师身边还有一个害羞的男青年,留着发青的胡渣。他们相互打了招呼,男青年就用一辆摩托敞篷三轮车把马青图和牧师一起载到了县城南部的天主教堂。一路上,那把枪都被包装野山药的牛皮纸裹得严严实实,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教堂的牧师姓张,出资人姓许,两个人在一家小饭店为马青图接风洗尘,还为他订了一个小蛋糕。而马青图此行要做的就是在教堂东面正对讲台的大理石墙面上创作一幅题材为耶稣受难记的壁画。教堂出资人对壁画完成时间的要求似乎高于对壁画本身质量的要求,或许他相信马青图在绘画界的名气,所以丝毫不怀疑他作为一位画家的严谨自律和精湛技艺。约定的壁画交付期限是次年八月,在未来的十个月里,教堂为马青图安排了妥善的食宿。为了避免打搅,教堂的礼拜活动也暂时迁移到了附近一家废弃皮革制品厂房的车间里。
七个月过后,1988年6月底,猎人带着一个秘密来到了荷木县。
猎人
猎人脸上带着两道新鲜的疤痕,从右额划过眉毛,右眼皮也未能幸免,每每眨眼,眼皮上的疤痕就同额上连接起来,那倒疤痕平行洁白,仿佛新痂刚掉不久。此次异乡相逢,他用两瓶从青海的藏民手里换来的自酿烈酒做见面礼送给了马青图。壁画的出资人许先生做主家,招待马青图和猎人在饭店吃了晚饭,随后安排猎人在教堂宿舍休息了一晚。第二天早上,作为对猎人见面礼的回赠,马青图带他去参观了那幅尚未完成的《受难记》。
这是猎人第一次欣赏马青图的画作,也是他第一次欣赏真正的宗教油画,新鲜的颜料混合着椽梁的味道令他想起大兴安岭广袤的松林,黯淡的光线并不能遮掩画作从鲜亮到灰暗色彩的渐变,那是任何印刷品都无法企及更谈不上重现的神圣一般的景致——
并不适合圣人罹难的晴朗的天空,高光的太阳如上帝之眼;
耶路撒冷荒芜的各各他,一面面两千多年前的脸孔;
头顶荆棘冠的耶稣,白马站立着睡眠;
罗马士兵悲喜不明,在光影下凝视白云;
圣母玛利亚脸上,两条枯涸的河流;
乌鸦吞下眼珠后鸟喙鲜红,长戟上沾了发光的血;
门徒在耳鸣的绝望中战栗,被沙尘和微风击倒;
……
几乎在画外的角落里,安置了一个身着长袍裸露四肢的男人,这个人的身体已经基本完成,只有脸孔打了几笔简单的轮廓线稿,保持着奔跑和回头姿势,这是画作唯一未完成的残缺部分。
不等猎人发问,马青图就说:“那是犹大,我故意安排这个背叛者出现在受难记里,用来平衡整个壁画的道德格局。我遇到了和达芬奇同样的难题,只是我的问题更棘手,我的犹大出现在背叛之后。从一开始我就在琢磨这张脸,到现在还没想好,我以前从来不在哪张脸上停留,这都是我上次去汝兰县后患上的小毛病。”
作为外行人,猎人报之以礼貌的微笑。
他迫不及待地向猎人介绍受难的耶稣:“你看耶稣,为宗教献身者戴着属于他自己的荆棘冠,朝内的硬刺一根根都扎在了他额上的皮肉里——”
“等等!那是马先生自己的脸吗?”
“你看出来啦?”马青图露出无比惊诧的神情。那明明是一张以色列人的面孔,明亮的额下眼窝深陷,饱受折磨后的消瘦使得高耸的鼻梁如一只鹰喙,这同马青图平面化的亚洲面孔截然不同。
“放心好了,只有我能够看出来,”猎人笑起来,“因为我是猜的。”
“这张脸孔的五官比例和我一样,”马青图坦然说,“人世各事都是相通的,耶稣可以为宗教献身,艺术家也当然要做好为艺术献身的准备。时间追得太紧啦,一个人能做的事又太少了,若想成就一些事物,总要牺牲另一些事物。我在画玛利亚的哀伤时流过许多泪,玛利亚用眼泪浇灌了耶稣的理想——如果用理想这个词不算对宗教的亵渎的话——为艺术献身也是一种理想吧,我却做不到让我的亲人用泪水浇灌自己的理想。这都是我在为那顶荆棘冠起草底稿的时候想到的,我注定都是一个画匠,成不了艺术家,你肯定会看不起我,我把自己的脸放在这里其实是对艺术和宗教双重的亵渎。”
猎人安慰说:“你为了自己的绘画艺术,也算牺牲了对家人的关爱。”
“远远没有,超过一年的活儿我是不会接的,我害怕孤独,所以离不开他们。我越来越爱我的妻子了,更放不下路奈,那么我就注定戴不上艺术家的那顶荆棘冠,现在的我对艺术只能算是做到了敬畏。”
猎人有些难堪地笑了,他再也没有勇气提起那个秘密。
马青图没有停下来:“对艺术的敬畏使我对一切因巧合而得来的东西感到不安……”
他回想起1986年4月出发去画《梁辞祝去》前后的一些事情。动身去汝兰县之前,马青图画了许多细致的线稿,出发前一天,路奈从罐头厂跳班过来为马青图送别,还给他送来了两个出口韩国的辣椒耗牛肉罐头。在马青图的工作室里,他看到了摆在桌上凌乱的底稿,紧接着路奈无意间的一句话就像一句诅咒,让马青图在数次挣扎后终于在度假村撕毁了原定的底稿。
路奈说的是:“祝英台的这张脸不对啊,这可不是爱情的离别。”
“你这孩子连爱情都没有经历过,懂什么爱情的离别!”尽管是路奈,马青图对他外行的评价也是感到了一丝本能的憎恶,他压制了自己的情绪,用近乎玩笑的语气给出了以上回应。
古韵度假村是汝兰县政府拟定申请“梁祝故里”的县重点文化产业项目,属政府规划、民企出资经营的梁祝主题度假村。到了约定那天,出资人派专车把马青图接到了度假村,关于这幅《梁辞祝去》壁画定件,虽然出资人答应了马青图把国画改为油画的喧宾夺主的要求,但是彼此双方都要为这个鲁莽的决定付出代价。马青图自然也要做出妥协,他一改惯例,答应让出资人提前看一下自己打好的线稿。那天下午,马青图应邀去了出资人的办公室,出资人的行政助理道了歉,让他穿过一块荷塘,走过一条曲折如弓字的木桥,来到了度假村招待贵宾的某个雅间。雅间里是极简主义的装潢,简单的几张颜色一致的桌椅,墙上挂着寥寥几张书画藏品:一张孙中山的毛笔字、很可能出自董其昌手笔的一块山水图残片、毕加索的一张画风收敛的向日葵赝品,甚至一张《乱世佳人》的旧电影海报。
马青图并不欣赏雅间里的摆设和氛围,他呷了两口茶却没有耐性品尝,开门见山地向出资人递出了自己带来的画稿。出资人穿着轻微改动过的灰色中山装,打着红色方格的领带,他像英国绅士一样冲马青图露了些微笑,就转过身去,开始欣赏那张画稿。马青图从不在意别人对于自己作品的看法,但是这次他发现自己的呼吸竟变得急促起来,接下来发生的事不可思议到了可笑的程度,路奈的声音竟在他的脑海中响了起来——
“祝英台的这张脸不对啊……”
他心里咯噔响了一声,像一道弓弦绷紧了——
“这可不是爱情的离别……”
马青图再也做不到气定神闲和泰然自若了。
出资人脸上是一种充满期待的面孔,仿佛在欣赏一件闪着光彩的贵重物品。他眨过两下眼,目光一寸寸移动,他看到梁山伯的背影,他望过山水楼台,他看到了祝英台的脸,等等——他的眉间轻微地皱了一下!
马青图惊慌失措地夺过那张图,克制着情绪,道:“这并不是……终稿……”
六个字像从胃里取出的六块结石,一颗颗掉在地上。
他忘记自己是如何逃离了雅间,如何走过湖面曲折的木桥,如何满头大汗回到了自己的工作室,他反锁门窗拉下窗帘把自己困在黑暗中,他的手背潮湿发黏,后来发现是一道擦伤,从湖面的桥上到工作室,一滴滴血珠连成了一条红线。
他一连三天不肯出门,只在早上吃些粥食,他在剧烈的耳鸣声中撕碎了那张原定的线稿,只有当事人才知道他遭受了怎样的精神折磨。第四天早晨,马青图在阳光下醒来,耳鸣消退后他感觉异常平静,甚至听到了极远处一只杜鹃的鸣叫,他拉起窗帘,闭上双眼,视野瞬间变成了一条黑色的河流,无数张悲伤的面孔漂浮过来,他看到数年前一个短发女孩在街角一棵香樟树下的啼哭,他看到路奈在母亲葬礼上的哀愁,他看到马壮田高烧不退时不断涌出双眼的泪水……
他看到红云在他出发去汝兰县离别时某刻哀伤的面孔,这时候黑色的河流静止了,这张面孔一点点扩散,占据了整个视野。他当时并没有当回事,出发去汝兰县之前的某刻,他的确从红云的脸上看到了某种离别的痛苦——那应该就是一个女子依依不舍的感情了吧?虽然无法确认,但他终于恢复了往日对画作的独裁一般的自信。他用素描把红云因离别而凋零的那张面孔还原到画纸上,丝毫不差,画完之后他居然脸红了。再画第二稿的时候,他开始改用油画的线稿,他改变了这张面孔的整体面貌——就像只有自己才知晓自己梦中片段的出处,只有马青图才能看透自己设下层层的伪装,从壁画的最底层看到红云的面孔。
这就是马青图那幅为人所知的作品——《梁辞祝去》。
而如今,他隐藏在耶稣脸上的秘密轻易就被猎人破解,对此,马青图并不感到难堪,相反,因为两人并没有多少交集,加上以后很可能不再相见,他反而庆幸猎人的出现,他需要这个半生不熟的朋友来识破自己觉得不甚光彩的隐秘,就像犯下罪孽的人需要牧师来告解自己的悔惧,于是他一股脑地把自己在汝兰县的经历讲了出来。在外人看来,关于妻子面孔的那段经历或许是个美好的故事,但是从艺术家的角度出发,那种因巧合而得来的灵感所带来的除了频繁的后怕还有轻微却挥之不去的羞耻感。
马青图说回到壁画上的犹大:“我现在需要一张背叛者的面孔,如果不能在八月底把这张脸画出来,那么我就背叛了自己对张牧师和许先生许下的诺言,那时候我就只能对着镜子把自己的面孔画上去了。”
而猎人的意思是:既然红云是你的缪斯和爱人,如果你正饱受创作的瓶颈和精神的困扰,那么就不妨抽空回家一趟,见一见自己的妻子。
猎人离开前在马青图的宿舍里看到了那把猎枪,隔着从未打开过的那层牛皮纸,猎人一眼就认出它来。马青图嗤笑了这把猎枪的无用和累赘,打算将它归还给猎人,猎人当即就拒绝了,说如果要还,他也应该把枪还给路奈,而猎人已经收过路奈的钱了。马青图并不喜欢喝酒,他把猎人赠送的一瓶烈酒转送给了许先生,另一瓶随行带回家乡,准备送给路奈。
犹大
第二天一大早,依照马青图的要求,许先生安排教堂食堂的李师傅开车送他去荷木县汽车站。公共汽车在中午就抵达了市里的火车站,马青图却只能买到第二天早晨的火车票。折腾到第二天黄昏,他终于走出故乡冷清的火车站,踏上了契别八个多月微红色的这块土地。
正是入夜的时候,和上次归乡一样,马青图打算先去看一看路奈。鞋子踩过的泥土黄里透红,大路一侧是砖红色的建筑,一侧是翠绿色的田垄,让他感叹故乡万物迷人的色彩。当目光回到正前方,靠着黄昏稀微的光线,他看到了红云的身影远远地出现在大路上,还没来得及喊住她,红云就拐进了一道胡同里。
那是通往路奈家的小路。
马青图的脚步犹豫了,他甚至为自己瞬间的胡思乱想感到羞耻。他迈着急促的脚步,却不敢发出过大的声响,隔开胡同的拐角,他像做贼一般向里面窥望。百米以外的红云并没有觉察到这束目光的黏着,她头也不回地走到路奈家门口,消失进了暗红色的砖墙里。马青图扼住了自己企图跟随过去的脚步,他横穿到大路另一侧,翻过路边田野里筑在泥巴矮墙上的篱笆,跌落在潮湿的泥土上,他喘着气坐在了视野开阔的一处井沿旁。
三个小时过去了,月亮从山坳升到头顶,旋转的星斗直撒到了山后的天际,红云还没有从胡同里出来。马青图盯着那道胡同,双眼因凝视而酸涩,他抹了把脸,把背包连同猎枪卸下肩膀,放在井盖上,又从包里取出那瓶藏民自酿的烈酒,他一点点拧开瓶盖,酒精的味道变得浓烈,蒸腾开去,仿佛有魔鬼要逃出瓶口,他赶紧拧上瓶盖,又把瓶子塞回到背包里。
马青图在混乱的蛙鸣虫叫声中凝视着那条胡同,一段段浮云飘荡过来,遮挡了星月,视野中渐渐盛开了黑色的花朵,他的听觉苏醒过来,精确到了最远处一虫一雀的轻微响动,蜘蛛在织网,蝉虫在蜕变,偶尔从大路走过的脚步声像踏在耳膜上一般响亮——那些都不是红云的脚步。马青图顾不上蚊虫的叮咬,再一次把酒拿出背包,快速拧下瓶盖,奋力朝田野里扔开了,他扬起酸痛的脖颈,大口大口地喝起酒来。
日次早上,马青图在体力透支后的寒冷中醒来,背包已经湿透,裹在枪上的牛皮纸因潮湿一触及破,露出了并排的两根枪管。体内的酒精还没有被完全分解,他顾不上头痛,匆忙冲进了翠绿色的稻田里,在稻垄间蹲下身体,撒了一个漫长的小便。正在方便的时候他又忽然笑了起来,轻轻抽了自己一个巴掌——红云肯定是在夜晚降临之前的某刻就离开了,她只是偶尔过去看看路奈罢了,和他说上几句话,打发夏日的寂寥,就像自己平日做的那样。他又反过一只手来,准备擦去鼻尖上的蚊虫,却看到自己手臂上密密麻麻都是蚊虫叮咬后的红色痕迹和扁平凸起,就像裹着一层粉色的泡沫塑料,密集而恐怖。
他狼狈不堪地系着腰带站立起来,整理了衣装,当抚着自己被叮伤的胳膊抬起头时,他最后一次痛苦地闭起了双眼,酒气出入于他的鼻孔,腥辣,燥烈,瓦斯一般在他的肺里穿梭。
一切都晚了,闭眼之前,他看到红云从胡同深处的路奈家走了出来。
红云一路走来,从胡同口拐向大路,她脸上泛着红色的光晕,结婚四年以来,马青图从未见过她如此精神焕发。红云没有回家,她沿着大路,朝着山林的方向走去了。
仿佛被一条无形的绳索牵引着,马青图挎起背包跟随过去。
红云来到守林小屋前,就像第一次见到马青图时的情景,她倚靠在门板上,望着无尽的山林,一根根抽起烟来。
马青图舒了一口气息,弯腰走进了她的视野。
她对马青图的归来和突然出现后的愤怒并不感到震惊,红色的烟蒂渐渐熄灭了。
“你昨天晚上去了哪里?”
“我整晚在路奈家……”
她竟主动承认了一切,马青图预料和未曾预料到的,她都和盘托出。事情的开始早到了令人恐惧的两年前,她喋喋不休的言辞就像一把不愿停歇的残酷刑具,不停地冲破马青图所能忍受的层层底线,事情的细节如手术刀般一寸寸剖去他尊严的皮肉,令其血肉模糊地暴露在绝望的荒野。
“你不该出去,我也不止挽留过你一次,”她开始总结性地说道,“上次去汝兰县就是个错误,如果你想做个负责的画家,就不应该结婚,起码不应该娶我——你知道我就是这样的人。”
他握住了身后的猎枪,试图以此来阻止她再说出任何歹毒的话来。
理性的马青图对世间抽象的情感怀有一种天生的质疑,感性的他则企图说服自己去相信人的感情可以萌芽自温暖的善意,他告诉自己亲情不需要血缘关系来充当证据以维持牢固和长久,他愿意相信自己对别人的尊重和善行即便得不到同等的回报也必然会迎来美好的回应。可是现在,他什么都不能相信了。他费尽心力浇筑的情感之墙一夜之间便危如累卵,带有否定的怀疑重新占据了精神庙宇的神龛,他耗时多年用心塑形烧制的一切价值陶俑都不可挽回地深陷于丑恶的淤泥。
“你尽管背叛我好啦,但是你为什么偏偏要去找路奈,”马青图端起了那把猎枪,“我绝不允许你毁了我的弟弟!”
“你还口口声声说路奈是你的弟弟?”她朝他递出了一个蔑视的眼神,脸上是一种近乎得意的自信,“我是在毁了他吗?你凭什么这么说?你怎么确定他现在真正需要的不是我?”
世上有很多的苦难,多数人的一生都难免要去经受,它们会增加生命的韧性,但是如今这种境遇令马青图由衷地感到憎恨,这种没有意义的痛苦,只会徒增一个人对生命的厌恶。他朝思暮想的爱人和眷顾多年的兄弟都将离他而去了,而在红云眼中,仿佛所有对他人的伤害都是身不由己,宽容的美德甚至换不来她星毫的歉疚。
“你走吧!滚得远远的!我只要你离开路奈。”
她仿佛在跟他讲道理似的,扬了扬嘴角,说:“别说了,是你自己不懂,我是不会离开他的。”
红云挑了下眉,丢弃烟蒂,转身走进了小屋里。马青图开始流泪,扳机在他右手的食指下剧烈颤抖。枪终于响了,她应声倒在了小屋的地板上,却没有流出血来。枪膛里留下的是红圈的弹壳,一个画家根本就不该开枪,这只会让他发现自己是多么的笨拙。
但是倒下的红云却仿佛不会再醒来了。
马青图背着枪去了路奈家,穿过庭院,他敲响了屋门。
“红云?”路奈开了门,他脸上的欢喜在看到马青图和他手里的猎枪时瞬间剥落,像冰冷的盘子掉在了地上,粉碎了。那是路奈亲手送给马青图的猎枪,如今握在他的手里,枪口对着的却是自己。无论如何都回不去了,马青图知道自己正在戴上艺术家的那顶荆棘冠,一根根硬刺如一条条蚂蝗正寻找着刺入皮下的那些毛孔,而出乎马青图意料是,属于路奈的那张背叛者的面孔竟然也是如此的心安理得。
“没想到你会因为一个女人背叛我,这些年来,我对你一直都像亲兄弟一样。”
路奈没有勇气直视马青图的愤怒,他面无表情地低下脸去。
“离开她吧,让她滚出我们的生活,”马青图看到路奈痛苦地摇着头,他吼道,“你要是不肯放弃她,我这就回去杀了那个婊子!”
“你不能伤害她,你要发狠的话就一枪打死我好了,”路奈抬起头,他眼中闪过的坚毅瞬间又变得怯懦起来,“或者成全我们吧。我知道这个要求很可耻,但是这种事本来就顾不全第三个人。”
“可我是你的哥哥啊……”马青图低下枪口,痛苦地闭上了双眼。
“我们根本就不是亲兄弟,”路奈开始了猛烈地反驳,“你何必为了两个不顾自己的恶人这么痛苦呢?你根本不懂爱情,你忘了,去汝兰县之前,你连一张痛苦的脸都画不好——你知道吗,你根本就不懂感情。”
“你怎么能对我说出这种话来!”
路奈向前迈开一步,使劲抿了抿嘴唇,说:“马青图,你开枪吧!或者成全我们……”
马青图的额上爆发出一圈剧烈的刺痛,他哀嚎起来,虽然枪膛里只剩下一发子弹,他还是连续不停地扣动食指,一声巨响过后,指关节依旧停留在扳机上,发出咔嚓咔嚓的声响。
枪响之后,路奈就完全丧失了要为爱情而献身的坚毅,他因惊吓而窒息,捂着胸口倒在地上。他的双手在胸口上乱抓一通,发现自己并没有受伤时,他面色土黄,双眼满是恐惧和绝望,嘴唇紧闭却颤抖着。因想起红云而鼓起的勇气早已消失殆尽,他忽然撕裂般睁大了眼角,疯了似的大喊大叫,跳起来撞开了马青图,踉踉跄跄地夺门而出——
那不正是马青图百思不得其貌的——犹大的脸吗?
路奈的叫喊声渐渐隐去了,马青图虚脱了一样,枪从他的手中滑落,掉在地上。他不知何时竖起的头发恢复了弯曲,马青图颓废地蹲在门口,反刍着刚才的可怕瞬间,他忽然有些后悔。他后悔自己喝了猎人的那瓶烈酒,虽然不过四百毫升,但那里面仿佛藏着足以吞噬一个人所有宽容和理性的魔鬼。他后悔自己一开始跟随红云去了守林的小屋而不是直接来找路奈,既然一切都已无可挽回,他现在倒更愿意放过他们,成全他们那自私的釜底抽薪的所谓爱情。
忽然他又将这懊恼抛诸脑后了。一切仿佛都已注定,假如用实弹打死了路奈,马青图就不会看到他在枪响之后那张背叛爱情的可怖面孔。属于艺术家的荆棘冠终于戴到了他的头上,在马青图的心里,作品之外所有的羁绊已被蛀为粉末,他既得到了犹大的面孔,又取得了为一幅作品画上一生的勇气,在失去亲人的绝望中他再一次体会到了作品臻于完美的欣喜,于是他撇下一切无用的杂物,仅带了一块画板、一叠画纸和一只铅笔,就急忙赶去了火车站。
耶稣
北上的火车里,三节车厢的乘客都簇拥过来,观看一个精神近乎崩溃的画家在窗边不停地绘画、思考、撕毁画纸。乘火车的十个小时里他滴水未进,车厢在后四个小时调低了灯光,看热闹的人陆续离开了,邻座的男子斜躺在座位上,盖着外套打起了鼾。他拉开窗帘,在月光下放慢了画笔的速度,路奈面孔的素描终于完成了,他看了眼窗外的闪烁的星辰,不远处伏牛山脉黑色的山体在缓缓挪动,再次回过神来,画纸上路奈的嘴唇仿佛正在颤抖,目光里的惊恐也在此时恢复鲜活,马青图放下了画笔,想用手去抚摸这副面孔又怕弄花了新鲜的线条,手指终于在接近画纸的无限近处停了下来,他忽然流下了两串滚烫的眼泪。
马青图回到了荷木县的天主教堂。他用了一个整月的时间来完成最后的那张面孔。他放弃了完美的掩饰,除了黯黑的肤色和粗狂的胡髭,画上的犹大几乎同路奈一模一样。在这最后的一个月里,他饭量极小,几乎把自己完全封闭在教堂大厅里。所有人都担心他的健康问题,关于他回乡那天的经历,就连许先生也不敢过问。七月下旬,面色苍白的马青图打开了教堂大厅的拱形红门,久别了耀眼的阳光再次将他包围,在三十四位天主教徒面前,他拉下了蒙在《受难记》上的玫红色天鹅绒布帘,缝在上面的一朵巨大的红花坠落在地上,这幅《受难记》第一次向众人展示就赢得了长久的注视和真挚的赞颂。马青图完全不担忧这幅画作的未来,而他自己却异常憔悴,迅速消瘦的体型令他的皮肤变得发皱,骨架变得嶙峋,他仿佛老了二十多岁,细长的双臂上被自己挠出了许多伤口,脖子上纵横交错的抓痕一直延伸到领口里。他频繁感到额头和太阳穴处的一阵阵绞痛,那是一种大地感受到植物根须蔓延在体内的隐痛,由内向外阵阵辐射。
八月初,马青图拿到了足数的报酬和一笔称得上丰厚却丝毫不能令他得到宽慰的奖金,如今艺术真的成了他人生唯一所剩的价值意义,但在完成画作那刻,还未来得及体验成功的欣喜,他就已经重新陷入了循环往复的困惑。他对自己近乎悲哀的幸运耿耿于怀,仿佛最近的两幅作品皆是靠偷窃得来的。对作品侥幸完成的恐惧再一次令他产生亵渎了艺术的不安。他越发确认自己本身和艺术之间并没有多少交集,他越发觉得自己只不过是一个画匠罢了。他痛哭流涕,头痛得仿佛有血在冒出来,或许他应该用自己的血液为作品里的伤口上色,假如他真的做了,也许会令自己好受一些。
而故乡呢——他不打算再回到那个伤心之地。如果艺术之神只接纳不幸的人,那么如今遭受这种境遇的马青图已经足够虔诚——没人敢擅自妄断。他无家可归,艺术是他唯一渴望投入其怀抱的女神,但是她却仿佛给他了一个没有体温的后背。
马青图坐在许先生为他临时安排的公寓里无家可归。
一阵金属摩擦大理石的声响,是大门打开了……如果路奈把灵魂赋予了画作中的犹大,那么自己如今所经受的折磨和将持续终生的头痛,也算是对受难耶稣的一种献祭了吧——
不,不够!这种想法简直是对艺术和宗教双重的亵渎!
一声凌厉的吱呀声,他听到屋门被打开了……一切都是自己一厢情愿的臆想罢了,艺术面向的是精神宇宙更深层面的东西,它仅钟情于人类自己无法掌握更不可摆脱的冥冥之中的命运,那命运如恒星与行星的运行规律一般宏大,岂能被一次近乎不幸的侥幸所企及?
急迫的脚步声就像石头砸在了地板上,他听到脚步声穿过客厅,进入卧室,伴随着一声类似呻吟的愠怒停了下来……那是路奈的声音,他像飓风一样跨越千里的距离,闯到了马青图面前。
“凶手!凶手!”
红云死了,她腐化在了守林的小屋里。
形销骨立的路奈就像一具饱经诅咒的骷髅,他双眼通红,眼泪不停地滴落。他的双臂如两截枯柴,支撑着那把冰凉的猎枪,仿佛同其生长在了一起。
“是你杀了她!你明知道她是我的一切啊……”
不过短短的一个月,曾经再熟悉不过的两个人如今只能靠声音才能确认对方的身份了。
“路奈,你知道吗……”面对路奈的突然出现,面对路奈手中的那杆猎枪,马青图眼中闪过的竟然是一丝如释重负般的欢喜,“这样一来……我的作品应该就算完成了吧。”
他并拢双脚站立起来,面向路奈,一点点展开双臂,两只手无力地低垂在高举的小臂末端。一声枪响过后,他感觉自己摆脱了孱弱的躯体的枷锁,缓缓地倒在了无尽的云海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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