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裂

2016-04-21 17:57王选
延安文学 2016年1期
关键词:大喜院子房子

王选,甘肃天水人。甘肃省作协会员。作品散见于《人民文学》《天涯》《文学界》等。著有长篇纪实散文《南城根:一个中国城中村的背影》、作品集《葵花之远》。

没人结婚,没人去世,也没人乔迁。秋分过后的一个下午,一串鞭炮突然响起。噼里啪啦的声音,惊得巷道里闲逛的野狗一激灵,夹着尾巴,逃跑了。

秋后的巷子是枯寂的,像收割后的田野,毫无生机。

鞭炮是大喜和二喜一起放的。两个老头,六七十岁的人了,像两个孩子,大喜叼着烟,二喜拿着火机点。烟着后,大喜皱着额头,猛吸两口,烟头上冒火星时,夹在手上,侧着身子,小心翼翼朝鞭炮凑过去,抖着手,倒弄了半天,才点燃鞭炮。二喜点完火,就早早跑到门里面,把头探出来,像一只蘑菇,两只手捂着耳朵,张着缺了一颗门牙的嘴。

大喜和二喜在鞭炮声里,两只老的皮都松塌塌的手拉在一起,进屋了。屋里,旧沙发上坐着老包。一张老雕漆茶几上,摆着几样小菜,炒花生米、洋葱木耳、凉拌猪头肉。三只酒盅,挨在一起,酒水从盅里溢出来,漫在桌上。茶几边上,堆放着几疙瘩行李。一捆被褥,一化肥袋衣服,一纸箱锅灶碗碟,两编织袋杂物。大喜二喜一进屋,就和老包喝上了。

这是喜事啊,来来来,再喝两个,两相好嘛。

两个不行,咱弟兄三,要喝桃园三。二喜又双手端起一盅酒,敬到老包跟前。

老包二话没说,一一接过,全喝了。人上了年纪,量就不行了,八两酒,人均不到三两,三个人就晕晕乎乎,迷迷瞪瞪了。要是放在当年,他们可个个都是酒家啊,一人斤半都不在话下,可岁月不饶人啊。三杯酒下肚,老包只觉得老肠子老胃里点起了一溜子火,烧得他想掏出来凉一凉。

他喝了一气煮的酽浓茶,茶水把酒气压了压,才稍微舒服了一点。可肠胃刚轻松,酒劲又上了头。他眯缝着眼,一堆话涌上了心口。我在这院子住了五十七年,五八年到现在,整整五十七。他伸出一把粘满老年斑的手,晃了晃。有感情啊,从一个二十多的少年,住到了黄土把脖子淹过了,咋能没感情呢,这院里的一棵草,一片瓦,一根木头棒棒,我都认得,它们也都认得我,虽说是个塌房烂院,但住的心里暖和。他揉了揉眼睛,瞟了一眼窗户外面的院子,院子昏暗,草木凋零。墙头,一只蜘蛛,忙着搬家。可还是要走啊,没办法,来也是政策,走也是政策,命啊!

老哥,没事,你住那地方,好歹也是楼上,光线好,环境好,比这破烂的院子强多了,我想住,也没那个老鳖命呢,以后,想了,就来看看,坐个21路,就到了,方便得很。

老包就要搬走了,在这个他生活了五十七年的地方。

一九五八年,他住进这个院子,就没有再离开过。那一年,全国有政策,开始进行私房改造,他当时从乡下调进县城的公社当干部,乡里人进城,没房住,一直挤在单位的宿舍,但常挤也不是一回事,总要娶妻生子啊。政府按照私房改造的政策,把大喜家的一间房子租过来,分给他。就这样,老包就在这里安顿下了人生,直到后来娶了老婆,生了姑娘。姑娘长到十六岁,安排到乡下的供销社,一年秋里,坐在拖拉机上回家时,从车帮上掉下来,跌进沟里,殁了。六十岁上,老婆得宫颈癌,先走了。再后来,就剩他一个人孤苦伶仃地活在这人世间了。每天,他坐在院子,看院子其它屋里的人吃饭拌嘴,看门外同他一样的老人飘忽而过,看院子上方的天空飞过一群灰鸽子,那嗡嗡而响的哨音,和几十年的一样。恍惚间,他又回到了二十来岁,刚住进这个院子,有了新居,用两天时间,把屋里用石灰刷得白白净净,墙上挂了一幅毛主席的照片,挂了一张公社发的年画。他满屋子转来转去,觉得家就是这样子。后来,那个穿着清爽带着酒窝的姑娘就进了家门,爱笑,爱揪着辫梢说话,爱让他骑着自行车载她去河边上兜兜风。再后来,就有了一个胖乎乎的小姑娘,像极了她的妈妈,有酒窝,爱笑,每天放学进家门,第一件事就是喊——爸爸。屋子虽小,日子虽然清贫,偶尔缺衣少穿,但一家三口在一起,油盐酱醋,有说有笑,心是踏实的,日子是顺心的。接着,事情就来了,姑娘走了,老伴也走了。留下了他一人,坐在这院子,看流年像落在墙上的阳光,一丝丝褪尽,只留下空荡荡的黑暗。老伴一走,这十几年迷迷糊糊,一晃而过了,只有记忆似乎停滞在曾经。那么多日子像一张张日历,一次性撕了,只留下一溜纸茬。

老包住进大喜家院子时,大喜六七岁,鼻涕都擦不干净,二喜刚会走路。大喜祖父是老地主,在南山上有旱地二百亩,在河道里有川地百十亩,家里长工十八九人,短工来来往往,数不来。祖父手里,家业做大,修了一院房子,前前后后二十来间。在巷子里,也算是家底殷实、轰轰烈烈的人物了。后来,世事变化,风云乍起。田地被收回,分配给了贫下中农,家道日渐衰落。解放前,祖父死了,只留下一院房子,和一肚子对时事变迁的不解和疑虑。五八年,私房改造,大喜的父亲积极响应国家号召,接受房屋改造,除过留出一间住的,其余全交给国家经租,因为他戴着地主后代的帽子,不积极由不得他。再说那时,经过多次改造,父亲思想也确实开明了,他觉得把房子给更需要的人、给贫苦大众是应该的,早期他们剥削人、压迫人,现在就要受点苦“赎罪”。老包就是当时住进来的其中一户。

刚开始,国家还发租金,后来,文革,有了新政策,这些房屋属于国有了,租金也就很少发了。不发也就不发,大喜父亲常说,这些房是穷苦人流血流汗盖起来的,理应归他们,再说建设社会主义,一切都会成为公有制,这房子,也不例外,这人啊,还是应该顺着潮流走。他们腾出了最后一间房,全家搬到祖父城郊留下的一个老院子,住了起来。

后来,大喜的父亲去世了。八十年代中后期,国家开始对私房进行退还。当时的政策是,原属自住的房屋,一般应退回原房;原属出租的房屋,只退产权,不负责腾退房屋;因国家建设需要,房屋已被拆除的,应由拆除单位根据当地的实际情况,按有关规定给予补偿。大喜听说了这事后,就开始跑动要回自家的房子。按政策,这些住户就要搬走,把房子退给大喜,大喜将拥有这房子的产权。但政策归政策,这里面的门道也不少。首先,房子过了三十年,有三四间盖楼拆掉了,大喜应该找拆除单位要补偿,可拆除单位在他找之前就已经倒闭了。大喜满城跑断了腿,连个门都找不见,别说补偿了。拆了也就拆了,至少多一半在。但问题又来了,房屋是把产权退回来了,但是人家国家不管腾退,住在房子里的人,你自己看着办。能怎么办啊,住在这里的人,你让他们搬走,那怎么可能?住了一辈子,都有感情,扎下根了,能说搬就搬的吗?最关键的是,这些人,搬走之后,到哪里去,总不能睡到马路上吧。大喜一开始还以房主的身份每家每户进去讲政策,提腾退的事,结果差点没被人家用擀面杖乱棍打出来。他没有办法,只好去找政府,三番五次,政府说给协调,但说归说,解决不了住户的实际问题,谁也不会搬出来。搬迁就成了黏鼻涕缠在了玛瑙棍上,没处下手。

事情就这样,大喜拿着产权证,但只是一张纸,名义上属于你,可没有使用权。大喜就不停地反映,不停地找领导,最后变成了上访,去市上,省上,甚至北京。但在客观现实下,谁也没有办法解决。最后,大喜落了个上访难缠户的名义,被作为了重点监控对象,一出门就被拦截。

那时候二喜在干什么呢?好像在深圳。一开始,他当小学老师,九十年代,下海经商,去了广东。那时他谋着挣钱发财,家里的事也不管不问。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地推着,像驴拉磨,转啊转,转了一二十年。院子里住的人,有的老死了,有的病死了,有的跟着儿女外面住了,有的工作换了去了他乡,有的买了新房去了别处。曾经的难题在时间深处,一一迎刃而解了。房子一间间空下了,大喜从儿子那里搬了过来,拾掇了一间自己住。他常想,当初急个辣椒啊,上什么访,遭了那么多罪,早知道今天,还不如一天天坐着等,这房子迟早就归自己了,用土话说,就是馍馍不吃在篮篮里放着呢,急个毛啊。

最后,院子的人都搬完了,只留下了老包。大喜一直盼望着老包搬走,可老包就是搬不走。他一个孤寡老人,何去何从?大喜反正也不急了,就这样耗着吧,总有一天,老包会先他而去世,这房子又会成了他的。到时候,祖上留下来的一院房,就完完整整全是他大喜一人的了。虽然几十年,房子没有翻修过,有塌有破,东倒西拧,但看着满当当一院房,心里是踏实的。再说这地皮,慢慢成了城中心,值钱得很,以后要是拆了,补偿不个一二百万,就把怪事出了。以后有补偿款,给三个子女一人分一疙瘩,剩下的,自己揣上满地球旅游去,潇潇洒洒把这一辈子打发完。

就在大喜做好了长期耗下去的打算时,老包找上门,突然说,自己要搬家了。那时,大喜正对着一面沾满污垢的镜子安假牙。老包慢吞吞的一句搬家,把他的塑料假牙惊得掉在了地上。他真想冲过去,把老包抱起来,转一圈。但胳膊刚一举起,才发现自己已经是半截老茬茬了,哪还能抱起一个人。

住得好好的,咋就搬了呢?再说年纪大了,搬出去也不方便啊。大喜按捺住内心的激动,故作挽留的说。

哎,一辈子,都住别人家的房,没个自己的窝,死了,心里不踏实啊。老包扶着墙说。

在哪块?

南五里铺,廉租房。

那里面啥都没,咋住啊?

我前段时间买了一张床,凑合着就行了。都快死的人了,没必要住多好。

老包从去年就开始考虑着弄点自己的房子了,虽然年龄大了,住不了多久,但至少是属于自己的。活了一辈子,有个居所,也算是对自己人生一世的交待吧。死了,阎王爷问起来,也是个有房的鬼啊。后来,他听说社区能申报廉租房,房子面积小,四五十平米,可以租,也可以买下。租的话,一月三四百;买下来,一平米,两千元。面积大小,刚合适,一个人住。买的话,也不算贵。老包到社区登记了一套,第一批,没申请下来。他跑了好几次,给社区书记送了两条四百多的吉祥兰州。第二批,下来了。老包翻腾出自己一辈子的积蓄,十二万,交了房费,买下了这房。

大喜没有挽留老包。其实他也希望老包早点走,走了,这院和院里所有的屋子,就全属于他了。他早早搬掉,心上的一疙瘩石头就早早落下了,免得夜长梦多。

大喜只说,那天搬之前,咱哥们坐坐,给老哥敬两盅,毕竟是好事,毕竟一个院子住了好多年了。

一个秋分过后的下午,老包要搬走了。大喜邀请老包到他屋子坐坐,喝一杯。老包人犟,执意不去,说年龄大了,喝酒误事,下午能走就走脱身了。拉扯了半天,大喜联系了自己远房侄子的电三轮,让晚上六点骑车来送老包。老包才安下心。大喜帮着老包把行李提到自己门口的屋里,方便装车。然后钻进砖头垒砌的厨房,倒腾了半天,收拾了几样小菜,端到屋子,又从旧衣服堆里翻出一瓶酒。这可是我珍藏了六七年的好酒啊,一直舍不得喝,害怕那不争气的狗崽子(儿子)偷去,一直藏在烂袄里,今天高兴,咱们老哥们把这酒解决了,晚一点让俊娃把你送过去。

他们你一盅我一盅地喝着,说些陈谷子烂麻子的事,说起五八九年挨饿,人们没吃的,把南山上的树皮都啃光了,信阳和定西那边饿死不少人,接着后面一连串的政治运动,可是热闹啊。那时候人虽然肚子空着,可心里满当当的。不比现在,肚子实了,心空了。甚至说起大喜的地主祖父,当时是何等辉煌,而到了儿孙手里,一败涂地,曾孙更是不堪提及啊。说起这几十年,满院子的人一户户走了,当初还是亲戚邻居,这一走,天各一方,谁也念不起谁,谁也不知道谁的下落了,一起喝酒打麻将的人,估计有些早已不在这世上了,活着的,也可能像秋里的蚂蚱了。他们甚至说起那一场灾祸,如果姑娘活着,也五十好几了,孩子也应该结婚生子了,真是没有三世同堂的福气啊。他们漫漫散散地说着,似乎旧日的云彩飘过来,罩住了他们,让他们的眼角和嘴皮上落满了暗淡和昏黄。他们唯独没有说起未来,未来似乎是不可靠的,一说尽是困苦和茫然。人,活到这个份上,似乎也就没有什么未来可想了,活过一天是一天,而唯一有的未来,也就是不远处的某一天,死了,埋了,啥都没有了。再说,他们谁敢谈未来?一个无儿无女,没有老伴,有一天,不能动了,后面的生活怎过?想也不敢想。另一个虽说有儿有女,但女儿嫁在远方,联系甚少;两个儿子都是怕老婆,天天都在谋着咋样剜他的肉吃。即便有这一院房,在两个都不是省油灯的儿媳妇手里,也没他多少份,去旅游也不过是自哄自罢了。再说为了房子,在儿媳妇的操弄下,两家人鬼知道会争夺打闹成什么模样,说轻一点,断绝关系,重一点,怕是你死我活啊。所以,这以后,还是不敢想,一想心就被撕成两瓣了。

正当他们不紧不慢地喝着时,二喜来了。一进门就说,这老包总算是要搬了,好事情啊。老包没言传,听这话,他心里一噎,想,这房虽然是你们家的,但当时也是国家给我分的,又不是我抢来的,你这话。大喜招了一下手,说,进来坐下,一起喝两盅。大喜有些纳闷,他搞不清这二喜是咋知道老包要搬的。二喜搓着手,说,不能光喝酒啊,老包要乔迁新居,是喜事,我们要放一串鞭炮,庆祝一下。大喜一听,连连说是。其实鬼知道他们的心思,名义是庆祝老包有新居,实际是庆祝老包终于要搬走了。这两兄弟,都是精灵鬼。

二喜出门,在巷子里买了一串鞭炮,硬拉着大喜在门口放了。

老包坐在屋里,眼睛昏花。这会,他倒无所谓了,真是无所谓了。有喜又咋,有忧又咋,高兴又咋,痛苦又咋,到头来,还不是那么一回事?他突然觉得这酒喝的好啊,好多年不沾,今天来了几盅,感觉飘飘荡荡,浑身都轻省了。

放完炮,大喜拉着二喜进门了。这两兄弟,可是从来没有这么亲近过。二喜在南方经商,小挣了一点,2000年左右,回来了。回来后的二喜明显看不起过的很背运的哥哥,处处都是不屑,跟他基本没有往来,兄弟之情也很淡漠了。大喜知道人家有钱,自己寒酸,也躲得远远的。二喜这次来,着实让大喜有点疑惑不解,也有点受宠若惊。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昏暗再次降临了巷子。有风吹过,那些红色的鞭炮皮被卷成一堆,又四散开来,随风而去了。鞭炮声早已湮没在了空旷的巷道里,没有人记起,这里曾放了鞭炮,也没有人会记住,这落寞的秋日午后,无限的凉意在人们背上像一条河流一样,缓缓逝去。唯有桌上的酒盅里,盛满了一丝最后的暖意,哪怕是苦涩的,是辛辣的,但入喉,入胃,入肚,这苦涩辛辣也刺激的人浑身暖暖的。

六点,大喜和二喜帮着把行李装上电三轮,老包走了,老包就这样走了。

秋风起,秋风吹倒了酒盅,吹红了结满皱纹和褐斑的老脸,吹灭了往事的眼睛。

老包走了后,大喜和二喜把剩下的二两酒解决了。兄弟两人,久不来往,这次相聚,分外亲热,拉拉杂杂说了一堆家务事,还说以后兄弟之间要多来往,多走动,不要那么生分,好歹都是一个娘老子生的,又没怨没仇。喝完酒,二喜喊着要请客,拉着大喜,摇摇晃晃出巷子,在小肥羊吃了一顿火锅,又提了一瓶牛栏山二锅头。那一顿饭吃得两人心上那个热火朝天,是少有的。高兴啊,老包搬走了,能不高兴吗?祖先的家业又完完整整回到了手上,完完全全成了私人财产了,能不高兴?

兄弟俩簇拥着下了楼,拉拉扯扯,蔫蔫乎乎,东倒西歪,满脸褐红,神志迷糊,站在路口又说了半天,差点被一辆车撞上。二喜跳起来,朝车骂了句,瞎鸡巴眼了,老子把你做了。然后挂着满嘴唾沫,和大喜告别了。临走时,二喜含含糊糊说,大哥,老院房子的事,你考虑一下。

他们各自打车回了家。一开始,大喜没明白二喜的话是啥意思。回到家,在床上躺到后半夜,清醒了。他拖着鞋,到院子,心满意足地转悠着。月光很亮,泼下来,院子像个盆,盛着明晃晃的月光。院子静极了,没有了老包的呼噜声,似乎一切都变了,好像是另外的地方。大喜坐在廊檐下的木头墩上,乱七八糟地想着事,突然,他又想起了二喜临走时的那句话。老院房子的事,你考虑一下。老院,不就是这个院吗,让我考虑一下,考虑啥?大喜一下子明白了,二喜昨天来,是有目的的,要不然他从不登门的人,怎么突然就来了,他可是半辈子没看得起当哥的啊。再说二喜是个吝啬到家的人,自己发财了,从来没给当哥的买过一包烟,昨天竟然那么大方,又是饭又是酒,少说也花了五六百,原来是惦记着这院房啊。这算盘打得也太如意了,我大喜跑来跑去跑断了腿,说来说去磨烂了嘴,最后被当成上访难缠户一天被看管着,跟犯人一样,费尽了力气,把这院子弄到手,你倒出来拾便宜了,你咋就那么爱拾便宜呢?真是奸诈啊。

看来事情挑明了,二喜想要这房子。月亮西移,院子黑了不少。月光照不见的地方,漆黑像一张幕布,覆盖了所有。慢慢的,黑幕聚拢而来,要把大喜埋没了。

第三天,大喜正收拾着老包住过的那间屋子,他把窗户打开,通通风,屋里太潮,墙角尽然长着苔藓和蘑菇。大喜刚抠掉一块苔藓,有人进来了,是二喜,二喜提着两盒礼当。大喜擦着手,把二喜领进自己住的屋子。他已经不像前几天二喜来时那么亲热了。他倒了一杯水,没有放茶叶,一是不想放,二来觉得自己茶叶档次低,二喜估计看不上。二喜倒是很热情,哥哥长、哥哥短的叫着,说一些八竿子打不着的事。大喜听着,闷着头抽烟,烟雾裹住了他稀疏而花白的头发。

哥,你说咱这院子租出去,一间多少钱?

二三百吧,不清楚。大喜把烟蒂在鞋底研磨着。

这些房子再拾掇拾掇,还能住。

哦。

里面檩子和椽好着没?

哦,不清楚。

这院子的产权证在你手里吧?

大喜一激灵,把烟蒂在烟叶和丝绵处扭成了两截。一听产权证,他的心尖上像被谁抠了一把。他没有回答,只是干咳了两声。

哥,我知道你这些年过得也不顺当,儿子不孝顺,儿媳妇难缠。虽然咱们走动少,但你的事我都在心呢。其实呢,怎么说呢?二喜搓着手,嗫嚅着,似乎不好意思,过了一会,他把手往大腿面上一拍。咱兄弟俩,打开天窗说亮话,也没啥不好说的。是这样,老包前几天搬走了,这院子也就全归我们李家了,房子是我们的。二喜故意把李家和我们这些字眼压得很瓷,意思已经很明白了,这是我们的房子,是李家的,不是你大喜一人的。你看啊,我们的祖先一辈子没积攒下光景,给咱儿孙更没留下啥值钱东西,来来回回就这个巴掌大的院和几间房子。

大喜把烟头往门外一扔,抬起头问,你啥意思?

二喜被这么一问,愣了一下,然后,笑呵呵地说,也没啥意思,咱就挑明说吧,我觉得这院和房,既然是祖先留下来的,就应该人人有份吧,不能大哥捏着个房产证,自己都占啊,一碗饭,大哥你吃面条,我当兄弟的也该喝一口汤吧。

啥?二喜你说啥?人人有份?你的意思是你也有份?你也好意思说这话?这些年我为了这院,受了多少罪,吃了多少苦,你在哪里?事情最后成了,你倒出来捞便宜了。大喜咽了一口卡在喉咙里的痰,开始喘粗气。

我知道你有功劳,但功劳归功劳,这是祖先留下的遗产,不是你后天挣来的。只要是遗产,我们就人人有份,不能你独吞。二喜用右手背拍打着左手心说道。

大喜咧着嘴笑了笑,讥讽到,二喜,你不是号称李百万吗,还在乎这点塌房烂院,这不是掉了你李老板的价吗?

是啊,我就有钱,这钱没偷没抢,有什么好笑的?可我再有钱,属于我的一份不管咋样我也会要回来,哪怕是一片废砖烂瓦。二喜开始朝着大喜吼了起来。

我给你说,二喜,不是看在兄弟的情面上,不是怕被亲戚邻居笑话,我早把你从这门里赶出去了。大喜瞪大眼珠子,凑了上去。

我也不想跟你吵,我来是解决问题的。

没门!走!出去!

大喜呼哧一下站起来,抓住二喜西装的肩,使劲往外拽。二喜胖,衣服一扯,胳肢窝呲一声撕开了一道口子,烂了。二喜站起身,肩膀一摔,差点把大喜摔到门框上。然后歪着脖子出了门,说了句,当兄弟的,不要把事情做绝了。然后摔着西装,扇着风,走了。

大喜抓起门口放的两盒礼当,朝门口砸了出去,骂了句,谁要你的破东西!

谁也不知道事情会是什么样的结果。天气渐渐冷了,院子里的花石榴和李子树开始落叶了,黄的,红的,落了满院,一片狼藉,大喜也没有心思去打扫了。他整天坐在院子,想着那天两人由说到骂的情景。叶子落下来,盖住了他的头,像雪地上落了枯叶,他也浑然不觉。他当初都是盘算好的,这院过几年拆了,钱分三个子女,剩下的归自己。现在没拆,全租出去,也能挣点房租,养活自己够了。没想到,半路杀出个程咬金,二喜来了,二喜来要房和院了,他像被头上闷了一棍子。他想,这房子,给二喜一半,院子产权一分为二,这势必意味着他的几百万就没有了啊!几百万,天啦,不是几千几万,谁能甘心送了人?话说回来,你二喜凭什么来要?这房子,盖的时候你出了几分力,要的时候你跑了几步路,你凭什么啊?就凭你也是子孙,祖先活着时,就没说过一人一半。拉倒吧,你就别妄想了。

大喜这就死了心,房和院,无论如何也不会给。我住在这院里,你二喜把我有啥办法?难不成抬出去扔了,或者谋害了?看你也没那个怂胆。这么谋算了一番,大喜的心里轻松了许多。他起身,树叶子哗啦啦在头顶落了下来。他唱了一段秦腔,进屋睡觉了。

两天后,他收到了一条短信,二喜的,说,再叫你一声哥,产权和房的事,你考虑好,不要到时候伤了兄弟和气,弄成仇人。一人一半不行,退一步,给我三分之一,也行。

大喜从鼻孔里笑了几声,他不太会发信息,只打了几个字:没门,一片瓦都没。几秒钟后,二喜又回了一条,一个字:好。

大喜关了手机,摸了一把头发,叹息了一声,这头发啊,真像日子,越过越少喽。他把眼睛闭上,突然无比地轻松,很快睡着了。他梦见小时候,他和二喜在河边上捉蚂蚱,二喜胆小,不敢捉,站在酸刺边上。他捉了三只,给了二喜两只,自己留了一只。二喜拿着半拉氧化的苹果,舍不得吃,给他留着。他们坐在草坡上,七月的阳光,好明亮啊,照在蚂蚱身上,蚂蚱都成透明的了;照在他们的光脊背上,他们都成透明的了。蚂蚱在他们手上蹦跶着,怎么蹦跶,也逃不出他们的手掌。他们开心极了,哈哈笑着,把牙齿都笑歪了。

几天后,大喜收到了法院的传票,二喜把他起诉了。

责任编辑:张天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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