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撕裂中前行的417

2016-04-21 17:57左雯姬
延安文学 2016年1期
关键词:阿土大熊老婆

左雯姬,湖南湘潭人,北京市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黄河》《小说月报·原创》《青年文学》《时代文学》《延安文学》等。曾获首届延安文学奖。

在北京上一个关于面相学的培训,全公司就阿土和老板。一人二十多万元学费,十二天。

这晚,老板请上课的老师在他朋友开的私人会所吃饭。老师即大师,就在阿土将大师从大门口引进包间的当儿,大师似乎有意非有意地说,最近少出门。阿土问,咋的啦?阿土一口东北大渣子味儿,且面目霸道,一不留神就流露出狰狞又顶不服气的模样,其实倒挺心平气和的哩。大师一笑,似乎并不介意,但依旧简言之,免灾。阿土不禁有点慌,问,灭顶之灾?大师不语。阿土缓和了点口气,问,血光之灾吗?大师仍不语,只顾健步如飞地往前奔。快到贵宾包间了,大师才停下脚步,眼神似一汪秋水含在深潭里,不动声色,倒像是“此处无声胜有声”哩。大师最终说,往昔岁月,“鬼打墙”……总有牵绊,总有不甘,与其顾盼痴迷,不如割断舍弃,否则迷途而不知……阿土一头雾水。老板看见他们,大师飞步而去,两人立马儿热络。阿土的心有点儿堵,不过稍纵即逝,阿土早已练就了秒杀坏心情的本事。

今天,阿土撇开培训班里的所有同学,一个人回到酒店房间。听了一天课,还真累哩。阿土懒懒散散将自己这摊肉放倒在床上,思绪却如扬尘,瞎转悠起来。

放眼这培训班里的人,年纪大都跟自己相仿,可人家怎么就……混得那么的不错?能随随便便掏二十多万,上这么一个“形而上”的课,那的确不是一般人能干的。唉,阿土自惭形秽,他的学费都是老板掏的。他一个清华MBA,年薪目前刚够三十万元的打工仔,咋能上这类“财大气粗”的培训班呢?

阿土陡然觉得,自己绕来绕去的思绪竟然紧紧围绕着一个情绪——“沮丧”。诧异啊,阿土的人生辞典里,别说“丧气”,就连“服气”都是没有过的哩。想想当年,初上大学的阿土,在看一场世界杯时,跟高年级同学发生了正面冲突,能把人家的鼻梁都打歪了。阿土脸部的“中轴线”,是高挺而倔强的鼻梁,鼻头却是俗称的狮子鼻,向外,方头方脑地横趴着。面相学上说,这是爱“拼”的特征。没错哩,正如当年最励志的一首流行歌曲《爱拼才会赢》,阿土就是一个学习拼命,打麻将拼命,打群架拼命,连写情书都拼命的拼命三郎!

上世纪九十年代,阿土这个沈阳郊区农民的儿子,考上了北京一所大学。他在宿舍里,常常张罗一桌麻将打通宵,恨不能把全班男同学都沦为他的麻坛败将,人送外号“麻主席”。阿土的宿舍在四楼,房号417。

校内有个阶梯教室可放录像,那个时候人人都爱看录像。每周末,阿土把阶梯教室给承包了,带领几个同学收门票。录像刚开场,总有些不自觉的,趁着一股乱劲儿就往里挤。阿土急眼了,举起板櫈,一顿挥舞,大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势,雷霆万钧,轰倒一片。那简直就是校园版的《英雄本色》《喋血街头》,胆小的人都不敢睁眼看下去。可终究还是阿土吃亏了,打架完了才感觉,嗯,右胳臂剧痛哩,噢,折了。至于什么时间打折的,哪个人给打折的,一概不知。为啥要这么拼命?阿土那厚嘴唇一呶,活像曼哈顿街头的老黑,漫不经心且不屑一顾地说,哼,有些家伙就是欠削,削他们一顿,才长记性哩。

阿土无论吃饭、睡觉,除非洗澡,身边都是不离书的。那个学期,阿土吊着一只断胳膊,愣没落下一堂课,每晚自习还都坚持上了。学习拼命,专业优秀,他“骄傲”。自称“独臂侠”的阿土,有种堂吉诃德式的悲壮,他哪儿是普普通通地打打架而已呀,他这是济世于危难,力挽于狂澜,人间正道是沧桑啊。

他总说,俺们为正义而战,那是“东北淫”该干的。于是,校学生会保卫处处长一职,就非阿土莫属了。每每学校举办大型活动,总有些“作乱分子”。阿土组织一帮人,砌成一道人墙。但总有百密一疏,阿土就会跳上台,用他那双明瓦锃亮的大头皮靴子,一个飞脚,专踩人头,又准又狠。然而你信不,受伤最多和受伤最严重的,还是他。

阿土就是在打与被打之间,炼就成了一个热血男儿。

大学毕业在即,垮子的一番话,让阿土失眠了。417房间共有五个人,阿土、垮子、迷糊、大熊和老慢。

垮子总是穿得松松垮垮,站没站相,坐没坐相,歪歪倒倒整个人就是个活体烂尾楼,随时随地都能垮掉似的。一对始终睡不醒的眼睛,带拖腔的语气,平行线式的语调,简直就像图谋把对方催眠了。神情也总是垮里垮气,真叫人生气。阿土第一回见他就说,你是不是个垮子?垮子惊奇坏了,瞪大双眼还冒着光。这让阿土同样惊奇坏了,阿土说,看不出来呀,你小子还有“醒来”的时候。垮子说,哥们儿,你是怎么知道我中学外号的哩?从此,垮子就认阿土做“大哥”了。

垮子追随阿土整整大学四年,忠心耿耿。在阿土内心,在垮子面前是有些优越感的。然而,阿土也能感觉到,这个双眼惺忪,办事总不得力的垮子,其实也还有些处事哲学,要比自己高明。

垮子说,阿土,如果你到了社会上还这样可行不通了。孤胆英雄在现实社会中只会逼成狗熊。你想想,你这样谁会跟你合作?哪个贵人会帮你?什么样的好平台会优先让你上?先当孙子后当爷,这可是铁律。

阿土经历一晚的思想斗争——主要是关于自己的节操、本性;在金钱与权势面前被畸形扭曲的人格等等重大问题,最终他还是虚心听取了垮子的意见。当阿土跟垮子挥手作别,跨出校门,迎向社会的风风雨雨的那一刻,阿土便觉得,自己尽当孙子了。

记得当年,垮子说阿土,虽不能称得上英俊,但符合一个更好的词,那就是“英武”。阿土大高个儿,身材修长且不乏肌肉,脸庞清瘦更显阳刚。一个小平头,一张不服气的呶起的宽阔厚嘴唇,一对小而聚光又有些迷离的眼睛。垮子夸得阿土如此“动人”,可大家都知道,没哪个女生会主动追阿土的。且不说阿土这副尊容并不被一般人欣赏,就他那脾气,无论男女,都敬而远之。不过,大学四年,阿土倒是班里众所周知的痴情郎哩。阿土一天能写八封情书,洋洋文字与汹汹激情,只为遥寄那见不着面儿的初恋女友以无尽的思念和想往。是高考将这对情窦初开的少男少女分隔两地的,阿土在北京,她在大连。阿土大学一毕业,就考到了大连财经学院的研究生。当他踏上这块让他魂牵梦绕的热土时,他发现那魂牵梦绕的根——爱情,已人间蒸发了。阿土只跟垮子淡淡地说过,她不要我了。这才有了现在这位——老婆。

当年,老婆是个大龄青年,快三十岁的女人,长相又不咋的,学历还挺高,外语系博士。是老同学做的介绍,阿土一眼相中。但要拿今天学的面相学来看,她真是个福薄的人。他们很快结了婚。阿土有过瞬间的犹豫,或许只是恍惚而已吧。

婚后,老婆意外发现,阿土藏着一只带锁的盒子。她终于找到了钥匙,盒子里装的是一打信件,信封上写着漂亮的字体。还有两个有些年代感的小相框,分别装着两张照片。一张是一个女人的独照,一张是阿土跟那个女人的合影。当年那两人的青春气息,都能从照片里溢出来。那女人高挑身材,圆脸盘儿,大奔儿头,大双眼皮,就是那种大气漂亮的北方妞儿。老婆反观自身,除了个子不逊于这个女人,相形之下她太纤细了,纤细得这张脸也太窄巴了,五官都被弄得周转不开了。面对上帝对自己如此潦草而应付的现实,老婆是个聪明人,从不会提起这个女人。

老婆在家,全没了知识女性的架子,“低到了尘埃里”。老婆在阿土的眼里,恐怕也就是身边的老妈子。阿土可从不觉得老婆能干,但自己在家里可是绝对的甩手掌柜。老婆已经成为他们大学最年轻的副教授,最近还成功获得去美国做访问学者的机会,还要带着他们十岁的女儿一起去那里,至少一年哩。

转眼四十岁的阿土,比过去胖了不少,脸也变成了“猪腰子脸”。这样,面相大概变了些。可是脾气、秉性……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阿土打了一阵呼噜。醒来,他发觉自己完全浸没在黑暗里。漫漫夜色,思绪有些怠惰,却仍试图捕捉些微光般的现实。阿土恍惚看见粉条儿似的老婆,在幽明间晃动。老婆说,高达在北大有讲座。噢,老婆是真在这儿哩。阿土回过神来,心想,自己竟是从未梦见过老婆的。高达是文化名人,老婆是他的“骨灰”级粉丝,经常追他的课。阿土对此不以为然。

“啪”老婆开了灯,拉起阿土说,出去吃饭,饿了。

楼下小餐馆,主打烤鱼,大石盘子盛着,铺满了红红绿绿的辣椒,滋滋蹦哒的油珠子,煽起浓烈呛人的味道。阿土又点了两盘均为肥厚油腻的凉菜。老婆说,我要芝麻酱拌生菜。阿土说,到餐馆就得吃肉。老婆史无前例地顶嘴,说,我就想吃生菜,爽口。

阿土冲老婆直瞪眼。老婆毫不顾及,反而更加得寸进尺地说,你上清华MBA那会儿,能用自来水和着剩米饭扒拉个精光,现在可好,无肉不欢哪!阿土狠狠地说,你咋的啦?有话直说。老婆说,你手头没钱吗?我带艾艾去美国,正需要钱呢。

不是给你了吗?

那哪够。我爸刚做了支架……

阿土冷笑一声。

反正我们还缺钱。你,你为啥不给……

别无理取闹啊,找削啊。我最近哪儿有钱哪!

老婆死死盯着阿土,眼里的怒火越来越明亮,身子抖了抖说,你这样可就没意思了吧,我跟你这么多年,竟还不如那个……这可是你女儿需要的钱!

莫名其妙。阿土彻底怒了。他最恨老婆这点,动不动就拿女儿说事儿。

阿土没好气地说,我的钱我用了又咋的啦?你想咋的?

我不想咋的。

我嫖了还是赌了?就算这样,你想咋的?

嫖了赌了倒好了,你……呜……老婆哭了,哽咽着说,这可是……呜……

这顿饭没法儿吃了。阿土这么想着,却狠狠地,大口吃起了菜。

老婆没有留下来过夜,说要住闺蜜家。阿土大嘴一呶,也不示弱,只说,把车开走!

阿土从沈阳开车到的北京,本想图方便。现在,他考虑到可能有什么“灾”了。阿土看着自己的车,消失在被浓浓的雾霾裹挟着的茫茫车海中。

阿土想到,新婚时,老婆熬不住那几个月的别离,利用假期跑了过来。也是在这样的街头,人来人往,车多而杂乱,只是好像还没有霾。他们旁若无人地热烈拥吻,那或许就是火辣辣的青春吧。青春,现在同样是被这恼人的尘埃席卷而去了。

阿土回到酒店,在走廊里徘徊……点上一支烟,感觉融进了盲区,隐隐有些不安。

想想……前任老板——阿土跟他的时间不短,关系扛扛的。阿土在大连研究生毕业后,回老家沈阳就跟着这位爷了,直到上清华MBA,得脱产三年,就等于辞职了。不过,老板每回来京办事,总找阿土喝酒。阿土MBA毕业,在北京混了一年。总得学以致用吧,做了企业管理咨询。但最终,阿土还是回到了沈阳,又跟着这个老板了。

公司赚钱的时候,老板没少分奖金给阿土。阿土现在住的全沈阳最贵的大宅子,开的豪华宝马,都是在那些年赚的。可如今,老板走了背运。从前做文化产业,卖卖图书,做做古董文玩会所之类。世人都是干一行恨一行,干上哪行瞧不上哪行。老板不愿做文化产业,终于闯进了炙手可热的领域——房地产。哪成想沈阳的房地产市场,始终是冬天。稍微好一点儿吧,也不过是暖冬。老板折了大本,赶紧溜,立马儿改卖私家车,总算赶上了一拨儿火的时候,却又如同烟花。阿土跟老板的最后几年,真是无比揪心,无比纠结,一路磕绊,一路惊险,最终还是散伙了。阿土是最后走的。

走时,阿土放下豪言,有什么困难只管找我,能帮的一定帮。

最近,老板还真找他了,说缺资金周转。

阿土没二话,拍出自个儿的房本,拿到银行做了抵押贷款。

哎呀,多亏你啊,弟啊,赚了钱咱五五分……老板当时这么说。

阿土靠着墙根儿又抽了会儿烟才回房,翻开这几天上课的书,一会儿就困了。

阿土恍惚看见一人,沉默地坐在灯下。是垮子,正冲着阿土笑哩。只是,阿土拿不准,这到底是垮子一贯的憨笑哩,还是他某些时候意味深长且有点贼贼的笑?

迷糊,最烦干他不愿干的事,这点,阿土比谁都清楚。可阿土,就是最爱强迫迷糊干他不愿干的事,这咋整。这回,阿土非要迷糊给他开车不可。

阿土刻骨铭心地记得,迷糊说,阿土啊,甭管你什么时候,做什么,你都他妈的土,土得掉渣儿。我呢,甭管什么时候,做什么,你都想不到,等你回过神来,哎,看明白了,也来不及了。从迷糊这湖北佬的嘴里说出甭啊甭的,真他妈别扭死。可那会儿,阿土竟听下去了,也奇了。

那时候,迷糊跟阿土在一家破酒吧里喝酒。迷糊这“傻逼”,清华研究生毕业,在深圳一家全国知名的高科技企业拿着上万元的月薪,那可是上世纪九十年代呀。不知足的家伙竟辞了职,回北京瞎混。他真成了混子,可他还能在阿土面前得瑟。

上大学那会儿,迷糊整日里看起来迷迷瞪瞪的,成绩一般,还挂过科。阿土本就目中无人,对各方面均不及自己的迷糊同学,更是一副不理不睬的劲儿。就在毕业那年,迷糊顺利考上了清华研究生,理工科跨专业的,叫阿土瞠目。同学们也都恍然,噢,原来迷糊的不是迷糊,而是他们自己啊。阿土向来是“地里刨食儿吃的”,辛辛苦苦,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可谓严谨致学,就差“头悬梁锥刺股”了。迷糊则是整日里优哉游哉,玩着闹着就心想事成了。这可不是要气死人嘛。阿土气不?阿土咬着牙,狠狠地说,气?气他鸟人?

迷糊自从那次辞职以后,再没上过什么正经班了,干的全是些莫名奇妙的事儿,倒也疑似发财了吧。晃晃悠悠十几年过去了,他早已在北京安家,却依旧走在他“神”一样的事业征途上。如今他通过互联网众筹,开了间酒吧。酒吧是会员制,“会员制众筹”表明“我们不是营利组织,”旨在“宁缺勿滥”,嗨,这也就怪了,你越是说“宁缺”,它就越是“不缺”,会员一夜之间就爆满了,分了不少个小组。各小组既可以分别行动,又可以交叉合作,几乎每周都能搞出大大小小的活动。这间酒吧,作为活动的起点和终点,生意红红火火。这都在其次哩,迷糊通过活动广交朋友,导致他的副业往往还要胜过主业。这回,他要为北京一家电信运营商的积分换礼品活动提供货源。迷糊这次提供的是一个电动红酒开瓶器,西班牙原装货,外形有西班牙现代艺术风格。就那小玩意儿,还能惹得一帮小资们哄抢哩。

阿土这回也算干了件时髦事儿——小微贷。小微贷在过去就是放高利贷的。以阿土这形象,跟放高利贷的果然有“今世前缘”哪。如今小微贷合法化了,上得了台面儿。阿土也觉得,自己总算跟金融搭上了边儿,挺值得欣慰的。

阿土进的这家公司,是沈阳那里最有实力的小微贷企业了,所以他最瞧不起那种所谓的互联网众筹,从头到脚都像足了江湖骗子。阿土原本压根儿没看好迷糊这档子事儿,以为不久就会偃旗息鼓。没想到啊没想到,不过,迷糊就是叫人想不到的一个存在啊。阿土负责公司技术层面的事儿,觉着自己怎么着也是个专业人士了,却也把“众筹”看走了眼。

两天前,大学同学的微信群里格外热闹。这帮七零后,今年都要陆陆续续步入四十岁的档期了。四十是人生的一道坎儿吧,刚看到一篇微信的标题,“人到中年,在撕裂中前行”。大伙儿都有些感慨,何况横空来了一条不幸的消息,垮子走了。为了纪念垮子,大家把他的老婆拉到了大学同学的微信群里,在群里的昵称是“随风菩提”。

大伙儿约定,要从全国各地赶往秦皇岛,为垮子扫墓,也顺便搞一次毕业十八年后的第一次同学聚会。聚会这事都说了好多年,总也没搞成。垮子大学毕业就在秦皇岛一家研究所工作了,他一致被认为是个老好人。大伙儿把时间定在八月份,正好顺便去海边吹吹风,还能吃上肥一些的海鲜。

深圳的同学建议,迷糊做北京的活动负责人。迷糊就在群里说,谁想去就直接去呗,搞得那么复杂干嘛!阿土立马儿跳出来,说,迷糊,你服从组织安排,别成天有组织无纪律的!迷糊没吱声儿,并不代表他服从。几天后,大家收到一条系统提示,迷糊退出了该群聊。

阿土今天硬把迷糊给吼了过来。阿土坐进迷糊的车里,忽生感触,说,好像你们比我自己还要了解我哩。

嗯?迷糊又犯迷糊了。就迷糊这智商,理解这话的确有难度。阿土不再吭声儿了。

到了目的地,迷糊去停车,阿土就先带着刚出宾馆的大熊去了附近的酒楼。

那次,阿土带着垮子一起巡查校园卫生。有个“臭名昭著”的死角,那儿老有人撒尿,所以总是臭气熏天。阿土叫垮子在那死角的墙上写几个大字,“此处禁止小便,违者没收工具”。垮子笑得像条虾公,但还是迟疑了,请示老大,这么写,妥吗?阿土说,有啥不妥的?就是要叫那帮兔崽子们在撒尿的时候,感觉后脖儿发凉,不,是小鸡鸡发凉。垮子又是摇头,又是笑,但他还是照着阿土的意思写了。这一写就写出了名,学校非要查明是谁写的不可。也许查出来也没啥事儿,可万一呢。阿土那时还吊着一只胳膊,背着警告处分哩。垮子愿意去顶罪,可也因为跟阿土打群架,犯有前科了。垮子一想到父母好不容易培养他上了大学……他哭了。垮子正黯然神伤地走在“投案自首”的路上时,大熊出现了,说,这事儿我去。后来还真没事,校学生处只是问问当时写的时候是怎么想的,我们不能用不文明对付不文明,应该想想更好的办法,但你与不文明的行为作斗争,本身还是值得表扬的。

阿土拍拍老同学的肩,问,哎,当时为啥叫你大熊的?大熊眯眯眼笑了,说,故意的吧,你叫出来的,你能忘了?我知道,就因为我爱逞英雄,帮了你们一个大忙,成就了我这个大英雄!你说,叫大英雄多没品啊。看你脸相不错,哎,那时候你就知道,我这溜圆的脸,面相不错,就说,干脆叫大熊吧。哎哟,我倒觉得这更没品哩。

阿土咯咯笑,又说,你这一头白发,装的吧!大熊这回显得不好意思起来,不经意间还流露出当年那份纯真青涩,不过瞬间,恍若想象。大熊手里握着一串佛珠,申明,我吃素。阿土哂笑,说,行啊,你小子都皈依佛门啦。你可以吃兔子吃的东西,我不行。

大熊问,迷糊怎么还没来?阿土都懒得回答,早料到,迷糊这是开溜哇。阿土对迷糊这种行径嗤之以鼻,且放他一马,走着瞧。

大熊看出阿土有心事。阿土说,垮子没了。大熊瞪大眼睛,惊诧得半天没说话。原来大熊还不知道,于是阿土把垮子病重的前前后后说了一遍。阿土说,垮子要是一直跟着我,他会很开心的,或许命能长一点儿。当年他分配到研究所,嗨,真就是去养老啊!他跟我说,你阿土能飘着,我飘不了,我害怕。我说,你怕个球啊,我飘着,定叫你着陆不就成了。他笑了。唉,他跟着我总是乐呵呵的。他在研究所混日子,我感觉他不开心。

阿土又说,过两天我要去趟秦皇岛,给垮子上坟。我还想见见他儿子,才十五岁就没了爹,怪可怜的……阿土继续回想,说,垮子结婚我没参加,孩子满百天我也没送个礼啥的。垮子都不介意。我结婚、孩子满月,垮子人没到,但都寄了份子钱和礼物。别看他平时随性,其实还是挺讲究的一人儿。

阿土又问大熊,你老婆孩子可好!大熊戚戚一笑,有些情绪低落地说,跟老婆离了,孩子让我农村的父母带着。嗨,大熊转而又高亢起来,说,为了事业嘛!

大熊在福建泉州搞了个创业网站,名叫“高管联盟”,顾名思义,是企业高级管理人员的社交网络平台。大熊还想将它筹备上市,现在已经在泉州交易所挂牌交易了。阿土笑了,眯着眼。他明白了,大熊这回北上是来“杀熟”的。

这不也是“众筹”嘛,上同学这儿融资来了。泉州那么小的地方,一不是政治中心,二不是经济中心,三不是娱乐中心。创业容易,成功太难。阿土正要开口,大熊已看出阿土的心思,便说,马云,前一段时间我见过。他,哼,之前我还写文章批驳过的,那次见面,他说了,他完全同意我的观点,他都向我承认错误了……马化腾,我跟他处的,那跟哥们儿似的……

阿土直叫老板上二锅头,说,酒喝多了。大熊说,还没喝呢……阿土说,可我已经晕了。大熊只好笑笑。大熊又似苦口婆心地说,你得信我,我说的可都是真的。阿土重新审视了一番老同学,从前那么个蔫了吧唧的人,如今咋变成这样啦?

少喝点。大熊关切地说。阿土说,甭管,反正都醉了,再喝又能醉到哪儿去。

大熊和喝得醉醺醺的阿土,回到大熊所住的宾馆。阿土说,记得有这么一句话,谎言和誓言的区别是什么,前者是听的人当真了,后者哩说的人当真了。咱们都过四十了,曾经的意气风发……阿土摇着头,继续说,就剩下聊聊儿女,聊聊养生了。咱们可别,孩子还没大学毕业咱就没了。我的意思是,现实点儿。今晚,我真觉得自己年轻不少。不过,酒醒后,咱还是四十岁,二十啷当岁儿,那是回不去啦,创业这事儿……

大熊斩钉截铁地抢白说,我喜欢创业,我为创业而生,为创业而死,我不后悔。

阿土感觉胸口被堵得厉害,皱起眉头,盯着老同学良久,最终还是把心里的话憋了回去。青春年代的直言不讳,如今看来,只会引爆弥漫的硝烟,除了毁灭,没有任何意义。

阿土拍拍老同学的肩,转身离去。大熊突然叫住阿土,说,我,没时间去秦皇岛了,以后再,再说……我还要去深圳找老慢,你先帮我给他打声招呼呗。阿土有些领悟。哦,老慢混得不错,上回他邀我去他公司讲课,还说……一笔讲课费,那钱都打过来了……

阿土出了宾馆,头脑清醒不少,准备打电话给迷糊,骂骂那王八蛋。烟瘾又犯了,阿土一眼见到胡同口的便利店。先去买烟,急着抽一口。阿土买烟的时候听到一阵手鼓声,像汩汩清冽的水从地底下灵动地冒出来。阿土不觉饶有兴致地寻声深入胡同,几家洒吧的招牌在闪烁,迷了眼。

记忆,随着鼓声绵延,回荡。老慢,深圳。上个月,老慢给阿土打过电话,说到讲课酬金……阿土根本没在意,给老同学帮忙讲讲课,人家已经包吃包住包玩了,他很知足。酬金无非是意思意思,就那点意思,阿土自然是没觉得多有意思。于是,阿土叫老慢把钱直接打给了最近刚联系上的,那个读大学一天能写八封情书的初恋女友。他们十八年没见了,阿土只知道她在一家保险公司工作,她向他认真介绍过几款保险产品,可阿土一点儿也没听进去。听说她早就成家,当年心气颇高的女人,好像嫁得也不如意……阿土让她帮他挑一款保险产品买下,便叫老慢直接把那讲课费打过去了。阿土打电话给老慢,说起了讲课费的事儿。老慢笑了,说,哥们儿,我可是按我们公司的最高规格请你来讲课的,给你开了三十万。当然啦,我知道你现在是公司副总,又是搞金融的,已经不把三十万当回事儿了。

阿土愣了,又笑了,说,你这是干啥呀!老慢说,大学那会儿,我最感激的人就是你。我不是色盲嘛,从材料系转到咱们自动控制系,都大三了,专业跟不上呀,什么科目我都比大家学得慢。绘图那门课,我最抓瞎!幸亏当年你胆量过人,在那么严肃得吓人的考场上,你直接把答完的卷子塞给我。真要补考,我就更完蛋了。这事,我能记一辈子。

阿土挂了电话。回味着那——从大学时代吹来的惬意的风,飘飘然。当年,阿土也顶瞧不上老慢的,要不是老慢主动跟他示好……老慢是山区里的孩子,原比谁都穷……一个黑影夹带着一道短短的寒光,猛地向阿土撞来。阿土仰面倒在坚硬的青石板地上,剧痛让思绪闪电般回到了现在。他发觉自己的肚子上被扎了一刀,便紧抓住清醒的最后一根稻草,拼全力吼道,操你妈,捅老子……

那人刚跑不远,听到阿土的话又折回来,手电打在阿土脸上。那人怯怯地问,你谁呀?阿土骂骂咧咧,你他妈的,瞎捅个啥玩意儿,犯病啊!

那人问,你东北人?阿土呻吟着,只说,嗯哪。那人说,唉呀妈呀,咋捅错了哩,我要捅的是个北京人哪,你咋跟那人长得,贼像哩?

瞧你给整的……你也东北人?你可别再出来混了,咱东北人可丢不起,……哎哟快打120。拿我手机,笨蛋……阿土想到,这人很快就会溜,趁他还有些愧疚,赶紧帮忙打电话。

迷糊这回接了阿土的手机,一个陌生人在阿土的手机里说,你朋友受伤了。接着,听到阿土发狠地声音,这不是诈骗电话,我真他妈出事了,快来……

阿土的伤势并不严重,想到那个“灾”,阿土倒释然了。腹部还绑着纱带,阿土就风风火火地赶去秦皇岛了。

垮子的坟面朝大海,背靠大山,鸟语花香。阿土忽然看见一个高个儿女人,正拉着一个少年在众多墓碑间穿行。阿土觉得眼熟,紧步追上。阿土一愣,十八年没见的她,怎么会在这儿?阿土心里“咯噔”一下,不相信……可是,女人还真走到了垮子的坟前。

女人身边的那个少年一直盯着阿土,问,你是来看我爸爸的?你是我爸爸的什么人?阿土还是被那少年的话震住了,第一次有心惊肉跳的感觉,竟在孩子面前结结巴巴地说,噢,我嘛,你爸爸的同学,大学的,最好的朋友。阿土冲那孩子尴尬地一笑。这个十五岁的高个儿男孩儿,长得像极了母亲,丝毫没有垮子的影子,就好像有意撇开父亲的影响似的。阿土走近女人,问,你就是那个“随风菩提”?你,怎么会嫁给垮子的?

女人扭头,只叫儿子先下山等她。

阿土又问,你为啥要消失?女人只说,你打过来的钱,今年的红利还不少,如果你改变主意,本金可以退还,但红利就没有了。

女人看着阿土,淡淡地笑了,说,别再问了,都过去了。

可,你怎么会跟垮子啊,你们怎么会……

我们怎么就不会?你是写了很多信,可你的每封信都是在表达你自己,你真正关心过我吗?即使偶尔有几句关心的话,也是形式主义。当我遇到困难的时候,你在哪儿?我们不合适……我去过你们学校……垮子和你完全不一样……你别怪垮子,是我不让他说的。垮子,一直把你当最好的朋友。

阿土感觉阳光强烈起来,隐隐灼痛。忽然一阵晕眩,身心仿佛被撕裂……一个个熟悉的身影如团团蒸腾的白雾,飘悠地向他聚拢。417的哥们儿:迷糊、大熊、老慢……阿土皱起眉头,回转身来。

他朝着垮子的墓碑,慢慢跪下……

责任编辑:高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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