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如阳光能拐弯

2016-04-21 17:57曹国军
延安文学 2016年1期
关键词:大鹏电话

曹国军,北京人,蒙古族。中国少数民族作家学会会员。作品散见于《民族文学》《满族文学》《北京作家》等。

1

迷恋!

没错,是迷恋。日月匆匆,斗转星移,一切都在以分钟或秒的状态飞速行进,在“不知道时间都去哪了”的一片喧闹中,我选择了“迷恋”这个关键词,也似乎没有更好的词来阐述和表达我近两年的心情和生活状态。当当网,一号店,京东商城,亚马逊,凡是有书店板块的商城都有我重重叠叠的脚印。长时间上电脑使眼睛不断地流泪,这使我知道了不仅阳光和风吹让我不断地流眼泪,辐射也是。

当然这不说明我是一个购物狂。我最喜欢的事情是打麻将或是睡觉。我不断地购书也似乎不仅仅是为了阅读这么简单。当一切都寂静下来,沏一杯茶,点一支烟,看一本书,是一种超级享受,但这样真是太安逸太奢侈了,安逸、奢侈到不忍心,总设想有一个事情或是一个期待出现,更多的时候当然是没有,一切依旧归于沉寂。可能有人知道我想说什么了,没错,网上下了订单,第二天或是第三天准有快递上门,急促地摁响门铃,那时候我基本都是弹跳起来,奔向门口,有时候甚至忘了拿上钱。这便是我一天中的等待或是期待。

我太安逸太奢侈,也太寂寞了。

直到有一天这个叫微的女孩出现。

2

我说过,我太安逸太奢侈太寂寞了,甚至把一个快递的出现当做新的一天中一件了不起的事情。我购书基本上都是头天晚上下单,然后等待第二天的到来,并且是充满希望地郑重地等待。等待书的到来,等待送书人的到来。

等待是一种幸福。

这不是我说的,是这个叫微的女孩说的。她说她总是在等待中迎接新一天的到来。她等的不仅仅是某个人,而是一群人的到来或是咨询电话。因为每天下午她都找人多的地方发出去好多销售资料,就像农民在地里撒下许多种子,等待秋收一样,她发出资料等待客户的反馈信息或是亲自来售楼处找她,每份资料上面都有她的电话或其他联络方式。

她是一个新楼盘的销售代表。

有电话进来,她都做详细记录和解说,然后还不厌其烦地进行追踪。这些电话如果比作大海的话,她就根据电话里客户反馈出的一点点信息,然后抓住,捞起一根针来,这根针就是买卖成交了的准业主。当然,她最喜欢的还是客户亲自上门,这样她就可以根据客户的言谈举止、衣着打扮、汽车手机档次等诸多细节判断他或她是否会成为真正的能给她带来收益的客户,而不必像电话那样费力。她希望快一点成为她的客户那样的人,就只能多发资料,多接电话,多接待客户,多一点收益,收益是关键。

她现在和父亲、丈夫、儿子住在一个租来的车库里,阴暗、潮湿、狭窄自不必说,重要的是,丈夫每次周末从北京回来,她的父亲都要和别人调班,上一个两天两夜的连班,如果丈夫周一才走的话,还要多上一夜,变成一个两天三夜的连班。

微做楼盘销售代表已经快十年了。她初中毕业就出来打工,那时候好地段的房子才七八百元一平米,七八万元就能买一套一百多平米的房子。而那时候她每个月的工资和提成也不过七八百元,不吃不喝基本一个月的收入买一平米。她总在想,等攒够了再买,借钱买房压力太大。她月收入五千元的时候,房价也是八千元一平米了,面对日益增长的房价,曾想过贷款买房,可首付的几十万她也没有。十年过去了,她现在的每月收入达到了一万元,而房价却是一万八千元一平米了,好地段的更贵。贷款买房?付得起首付,还不起利息。住了十年的车库,她说她太需要一套房子了。她说她都快30岁了,丈夫是个司机,没啥本事,买房子主要还得靠她。这不仅仅是尊严和脸面问题,而是一个基本生活的问题,哪怕八九十平米呢也够她们一家四口住的了。丈夫虽然没啥本事,但对她足够好,她必须努力。

我需要的是第二天的等待,而不是享受今天,这和你的等待是不一样的。熟悉了以后,她这样说。

3

熟悉了以后,微说,我需要的是第二天的等待,而不是享受今天,这和你的等待不一样。对这话我有充分的理解和体会,因为我也租过近五年的房子,那种噪杂,那种局促,那种心虚,那种无奈,我都有体验,而且深刻。所不同的是,我租的是城乡结合部农民的房子,她租的是城里居民楼底下的车库。我租住的房子有大家共用的院子,房间也比较规范,但得轮流掏厕所,轮流收电费,冬天得生炉子。她租住的车库不用掏厕所,不用生炉子,不用收电费,比我文明舒服多了。但现在我有房子,有车子,有很多朋友,当然包括异性朋友,比她就有了数不清的优越感。可不仅仅是“等待不一样”的那点生活体验。

我说过,我在太安逸太奢侈太寂寞的背后,总是希望有一点点事情发生,甚至不断地主动去寻找,就像一个不安分的火柴头那样,到处去擦火花。没有擦着的原因是,我太保守太注意安全了,既不能烧了别人,也不能烧了自己。

那天,我陪朋友去看一处临街的房子,在电梯里猛然就遇到了微。一身藏蓝色的职业装并不显眼,个子也不高,才到我的肩膀头。引起我注意的是她红彤彤的苹果似的脸并带有一丝忧郁的神情。这种神情,绝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形成的。一个年龄不大的女孩子,有这样忧郁的神情,怎能不打动人呢?况且,忧郁,于我不仅仅是喜欢,而且是心疼。

把你的资料给我一份吧。我说。

她顺从地给了我一份,这当然也是她的期待。在电梯口,她说,把你的电话给我留下吧,我明天联系你。那样子像老熟人。

第二天,她的电话如约而至,和别的推销电话不一样的是,她的声音如她的神情一样忧郁,让人心动心疼且不烦不能拒绝。

这是我今天打出的第一个预约电话。她说。

希望你能给我带来好运气。她又紧跟着说。

我就不能不去了。尽管我不需要那套房子,没有一点要买的心思,但也要去在她的客户单子上签上自己的名字。这是她今天第一个预约电话,我不想让她失望。

我和微就这样认识了。

然后是约了晚饭。

4

记不清这是第几次晚饭后来这个河边的广场了。

这是一条非常美丽的河。河水微蓝,安静,是这个城市的一条玉带,犹如塞纳河对于巴黎。河岸有不锈钢护栏,河两边是公园,路面都是大理石铺成,每到夏季,游人如织。

我们找了个僻静的地方坐下,几次都是这样,已成了习惯。身边是几棵很大的垂柳,柳枝极听话地垂下来,遮住了我们的脸。虽是傍晚,还是有些燥热,粘稠,甚至还有一丝情欲的味道,可能是远风刮来的吧。

卖雪糕的哪去了呢?我自言自语道。

别花钱了,待会就好了,心静自然凉。她把抱着我胳膊的手松开了,笑了一下,又说,你心静一下就好了。我明白她的意思,她认为我此时准是想男女间的事而心急火燎,感觉燥热。

你真是个精怪,心虫。我略显尴尬,毕竟我心有杂念啊。

你怎么老是怕花钱呢?每次吃饭,我一点菜,你就说,别花钱了。结果是,我们吃了几次饭都不如请奢侈一点的女孩吃一次花钱多。

挣钱多难啊,这已经很不错了啊。她说。

明天陪我去北京呗?我以前的一个同事生了个儿子,去祝贺一下。她又不自觉地抱住了我的胳膊。

明天不行啊,单位开会,老板肯定不给假。

哦。那我坐班车去吧。

第二天是公司半年工作总结会,我忽然想到,昨天是她第一次求我办事,很简单的事,送一下她,我却无能为力。因为我不是老板,左右不了自己,心里忽然很难过,就悄悄地给她发了一条信息:北京车多人多,注意安全。

一会儿,她回了:干爸,我会的。后面还有一个咧嘴的笑脸,一个吐舌头的鬼脸。

干爸?我愣了一下,我啥时候成干爸了?

5

弥补的机会很快就来了。

那天,我正准备去玩牌,忽然接到她的电话,她在老家的奶奶病了,很重,能不能送她一趟?我赶紧推掉了牌局,去她住的车库接她。这是我第一次来她的住处,她的脸红红的,不知道是因为奶奶有病急的,还是不好意思,显得非常局促。你随便坐一下吧,我去打个电话。她说完出去了。我仔细打量了一下,这个车库真是很标准,长约6米,宽约4米,高约2米,房主装修时往下挖了一下,这样高度能达到2.3米。靠北墙根是厨房和仅能容下一个人的卫生间,厨房南面靠东墙是一张双人床,靠西墙根对着卫生间是一个折叠沙发,估计是她父亲睡觉的地方。沙发外面是一个29吋老式电视机。靠窗子的地方有一张餐桌,桌子上还放着孩子的作业本,一看就是一桌两用。窗子的角落有一个折叠衣柜,布做的那种。其余的除了几个吃饭坐的小凳子外就真的没什么了。她父亲现在在一个小区当警卫,挣钱不多,关键是能长期夜班,不用周末倒夜班了,给了她们夫妻一个小天地。但双人床和沙发之间的那个布帘还在,不用了,就在那里卷着。四周的墙体已经发黄了,有的地方还出现了剥落,露出了灰的水泥,毕竟十年了啊。

微回来了,带回了两箱伊利牛奶,想必这是给她奶奶的了。四十几里路,几十分钟后我们就进了微的奶奶家,其实就是微的二叔家。

这是我爸,这是我二叔。微指着围着餐桌包饺子的两个男人说。这是我们公司老总,因为急,领导送我回来的。微又把我介绍给她爸和他二叔。我有点尴尬,突然不明白我自己的身份了,怕他们误解,就说,这是应该的,谁让微是我们公司的员工呢。

微的奶奶主要是年纪大了,有一点不舒服就觉得要不行了,想这个念那个,微是老太太的大孙女,念叨最多的,就赶紧把微叫回来了,其实老太太没大事。饺子快包好的时候,微的二婶回来了,还带回了一大堆菜。这是微的二叔刚打电话的结果,我是微公司的老总嘛,慢待了不行哦。

吃饭了,微的二婶说碗不够,微还用你的饭盒吃吧,说着端给微一个大铝饭盒。这种饭盒我太熟悉了,在学校我用了八年啊。

微,把饭盒给我,我再回忆一下我的学生时代。我笑着说。

吃你的饭吧,这是我的专利。微说话的时候,我想起了微电话里的忧郁,一模一样的忧郁。

微的父亲和二叔给微夹了好多菜放进微的饭盒里。盘子里的菜微一点都没动。

走的时候,二婶非常热情地欢迎我再来,并把剩菜和饺子装在饭盒里,给微带回去吃。微的父亲没有跟着回来。在车里,我说,二婶他们对你挺好啊,剩饭剩菜都给你带回来。

你知道什么?沉默了好一会,微颤抖着说。我感觉不对劲,扭头一看,微的眼泪已经无法控制地流了下来。

你知道什么?微又说。

我找了一个宽敞的地方把车停了下来。说说吧,怎么回事?

你笨呀?现在谁们家还碗不够使?微抹了一把眼泪,可眼泪不争气,又河一样地流了出来。

我要告诉你那个饭盒是我父亲拿回去专门给我用的你能理解吗?

什么?你说什么?我怎么理解?

我有过肝病,二婶怕我传染给她们,就不允许我用她们家的东西。有一次我用了她们家的碗,二婶就把那个碗扔垃圾桶里了。更有一次,二叔没记住我用的是哪个碗了,二婶就把所有的碗都扔了,全都换新的了。后来我每次去看奶奶,父亲就把那个饭盒带上,不用她们家的碗了。

吃完了再带回来,去的时候再带上?我问。

嗯。微点点头。

你爸和你二叔也真是,怎么这么不顾亲情啊。

不怪他们,他们也没办法,日子总得和平地过吧。

怎么没听你说起你的母亲?去世了吗?

她?不提还好些。听说她活得好着呢。我十几岁的时候她就和一个做买卖的南方人跑了。后来她回来和父亲离了婚,和那个南方人结婚了,那个南方人很有钱,我们家又太穷了。也因为这些,我父亲对女人就有了看法,对自己的孩子也不例外。知道我为什么叫微吗?就是父亲觉得我是个女孩子,微不足道嘛。

你知道为什么嫁给我现在的丈夫吗?嫁给一个没有什么本事的外地人?也和我父亲母亲有关系。刚参加工作那年,我得了急性肝炎,都昏迷了,是我现在的丈夫,那会的同事把我送到医院,花钱给我治好了病。为治病他还欠了许多债。而那会我的父亲还在南方大海捞针般寻找我的母亲,我都不知道他在哪个省,更甭说具体地址了。

其实,其实我的病早就好了,我孩子都快上小学了。

夕阳漫过车顶,一缕粉红色的晚霞透过车窗涂在微疲惫的脸上,更增加了一层忧郁。我悄悄拿过那个饭盒,一扬手把它扔到车外的草丛里。然后发动了车子,把昏昏欲睡的微拉到这个城市最好的饭店,不再听从微的劝告,点了几道最好的菜。今天的微就像一个乖猫,沉静,不事声张,低着头,慢慢地品味。

好吃吗?

好吃。

真好吃。她又说。

我点燃一支烟,扭过脸去,我怕微看见我泪如雨下。

6

我问微,你为什么叫我干爸啊?我有那么老吗?让我想不到的是,微说,习惯。

习惯?管别人叫干爸是习惯?这社会那是奇怪了啊,竟然有到处认爹的人了。

奇怪吧?你偷着乐吧,我们这行叫干爸也是有标准的,你不够标准,我叫了,也算是认可。先说标准吧,车起步是奥迪a6以上,奔驰s级以上,宝马7系以上,再高的就不用说了。手机三星9088以上,鞋、衣服要看质量和牌子,基本得在4000元以上。达到这些标准了,基本就是千万级的了。只有这样才够基本的级别或说层次,这是普标也就是普通标准。挑剔的还要看相貌、品味,有没有感觉,然后就是套牢套瓷实了,再然后就是掏出你兜里的钱,当然不是白掏,房子归你,房款归老板,提成才归我们。

为什么管我叫干爸?我可不够标准。

叫亲爸都成,什么注意安全呀要吃饱了呀别上坏人的当呀多穿点别感冒了呀,成天婆婆妈妈的,比亲爸差不了多少,叫干爸有点委屈您呢。

我这么琐碎?

当然。

你有几个够级别的干爸?

十多个吧,但都不够瓷实,我……微犹豫了一下,我保守,所以我也没钱。

我明白微说的保守是什么意思。

最多的呢?

100多个吧,那个姑娘也漂亮,有个月光提成她就拿30多万呢。微的语气有羡慕的成分,这让我有点不安。想不到的是,这点不安后来真的成为现实。

其实,完全没必要非在城里买房子,农村一样好,甚至更好。用不多的钱盖一所院子,养几只鸡,几只羊,自己种菜、种粮食,吃得完全放心。闲时看看蓝天、白云,栽栽花种种草,或者弄个水池子养养鱼,多好啊。你看现在那么多的有钱人都往农村去了,都在返璞归真,你还费心巴力地进城干什么呢?我劝微。

呵呵,这回我知道站着说话不腰疼说谁了,还真有这种人啊。你看那些有钱人哪个把孩子放在农村了?哪个不是有自己的车,有个头疼脑热开车就去城里的医院了?刮风一身土,下雨两脚泥,你看见过吗?哪个农民有闲心和力气栽花种草?谁舍得天天吃鸡蛋?这么好你为什么不回去呢?微一连串的问号像机关枪,打得我哑口无言。是啊,我为什么不回去呢?我也是从农村出来的啊,时间不过二十多年,享受着城里的舒适和安逸,有理由说微吗?

我不想做“站着说话不腰疼”的人。

过了两天,微又来找我了。眼睛红红的,像是哭过。

干爸。微欲言又止。

说吧,出什么事了?

有个干爸,说让我陪他一次,他就买我们的一套房子,我该怎么办啊?如果我不陪,总有人愿意的,提成两万多呢。

操他姥姥的,都是些什么东西啊。

你愿意吗?我问微。

废话,愿意还来问你?就是觉得可惜,这个客户我追踪了两个多月了,光电话费就好几百块了。

我隐约知道是那个没有头发的奔驰男了,脸上一片一片的麻子坑,微还请他吃过一顿饭,他也好意思让微埋的单。

不理他。我咬牙切齿地说。

那两万块就没有了。

没有就没有吧,有了这两万块钱,你还是买不起房,还弄脏了自己,恶心。

后来,那个秃头奔驰男真买了微所卖的那个小区的房子,不是一套,是两套,是个倒爷,等着涨价了再出手,这就没有什么奇怪的了,不是正经八本的房客。房子是那个有100多个干爸的漂亮姑娘卖的。半个月后的一个晚上,我让手下一个架子工兄弟趁周围无人,用钢钎凿穿了那老东西奔驰车的四个轱辘,还在保险杠上揣了一脚,用这不光彩的手段,算是替微出了这口恶气。遗憾的是,那老东西也不是好惹的角色,愣是让小区物业公司免了他一年的物业费。

7

我说过,我有一点点私房钱,但这点钱仅仅能维持我打麻将的费用,因为输时候多,所以麻友也比较多,这点钱帮助微买房子,那简直是天方夜谭,和没有一样,甚至还不如没有,微会觉得欠了我一个人情。这时候我想起了发小磊,这小子地产做得不错,他的楼盘位置、环境都很好,很显档次。关键是我们有着二十年不错的交情,而且我曾帮过他,能说上话。

你又领着谁家小媳妇来了。磊看了一眼微,大大咧咧地说。

反正不是你家的。我说。我怕微难堪,对红着脸的微说,我们是发小,开玩笑的,你别听就是了。

没关系,你们说。微经历的事多,说话很轻柔。

什么情况?磊问。

找你还有什么情况?捡便宜来了呗。

说大话了吧?

嗯,说出去了,这个场只有你能圆了。

小面积的没有了,现在最小的也在一百平米左右,层差就不算了,随便挑,让一个数,怎么样?

十万?十万不行,她买不起。我说。

十五万?

二十万?我一套房子也就挣二十万啊,兄弟。

把入住费、煤气入网费、头三年物业费、暖气费都免了吧。我感觉可以了,不想再让磊为难。

这些零头加起来也够五万了。磊说。

嗯,还行。算算首付多少,贷款多少?

回来的路上,微说,你这个哥们真够意思,你们交情不浅啊。

嗯啊,交情浅也不敢来啊。为了虚荣的面子,我没敢和微说,我们不仅仅是发小,好哥们,我还替他蹲过十五天的班房呢。当然事情并不大,磊喝酒开车撞伤了人,我对警察说人是我开车撞的,尽管那天我也喝了酒。那时候磊的地产项目正在关键时刻,他出事了就出大事了。

第二天一早,微的电话就把我吵醒了。她说,优惠了这么多,她还是买不起,让我跟磊转达她的谢意。原因是她的丈夫单位不景气要下岗了,而她做的这个项目也接近尾声,没有稳定的收入怕还不上那100万的贷款本金和20年100万的利息,首付的50万就把她们的存款掏空了。唉,现在这样子都怪我没有眼光。虽然是在电话里,我还是听清了她重重的叹息声。

微说怪她,有两层原因。一是房价低的时候她没有下决心买房,总是观望和攒钱,没想到房价涨得这么快,远远超过她攒钱的速度。二是她曾有过一次失败的购房经历,现在都心有余悸。

那天,我们路过火车站,微指着离铁路约40米远的一座孤零零的六层楼说,我曾买过那个房子的一个六层,都住进去了,后来又退掉了。

我很吃惊。我太熟悉那栋楼了。是那个村的村书记以火车站职工住宅的名义盖的楼,低价安排了一些火车站职工,剩余部分向社会悄悄出售,没有产权,价格很低。这个村书记也是因为贪污售楼款和借机玩弄妇女进去了,现在还没有出来。

你怎么和它扯上关系了?我问微。

图便宜嘛。

为什么又退了?

孩子不适应,太吵。一过火车,床都颤,孩子无法睡觉。还有那讨厌的笛声,每次都把孩子吓醒了。电视也不得看,总得调音量。

好退吗?

不好退。好不容易卖出去了能好退的了吗?找人退的,为了孩子嘛。

详情?

没有详情。

再怎么问,微都不说了。

后来,一次偶然的机会,我碰到了法院的一个哥们,聊起了那个村书记。

那个混蛋啊,案子就是我审的,判了,12年,出来也是苟延残喘了,没戏了。

那个案子涉及到一个女孩子没?

一个?好几个呢,你说的是哪个?

就是退房那个。

哦,那个圆脸的女孩子啊,她出庭作证了。因为孩子不适应要求退房,那个混蛋不给退,扣了五万块钱不说,还把那女孩子给祸害了。你说买房图便宜让他祸害还算两厢情愿,一个因为孩子退房他还不放过,缺德不?那个女孩子和那混蛋还有一个约定呢,在档案里存着。

什么内容?

大致是三条:1、陪他三次;2、扣五万元费用;3、今后互不找账。

那天,酒喝了多少我不记得了,只记得剜心般地疼痛。

8

时间走得真快,又是一个七月了。

微打电话说,孩子该上小学了,他的户口还在农村老家,能不能帮她找一所接收学校。我想了想,这事得找大鹏了。我和大鹏是同学,这家伙能量大,办这事肯定没问题。我和大鹏约好后,接上微,去他位于城乡结合部的别墅。

在路上,微说,干爸你还记得我跟你说的那个有100多个干爸的漂亮姑娘不?她走了。在这里做不下去了,我们都不理她。

呵呵,害群之马跑了,你们好过点了吧?

也不敢说,再来一个呢?结果还不是一样?

我无语。

路很好走,很快就到了大鹏住的本地区最高档的别墅区。这是一个U型的山窝窝,几十栋西式别墅参差不齐地坐落在里面。北面是正面,坐北朝南,阳光充足,风水上乘。大鹏的别墅坐落在北面靠东的位置上,是这个别墅区最好的位置之一。北为正,东为大,大鹏有钱有势力,喜欢这。别墅门外东南角有一个鱼塘,不大,二十平米左右,水是从不远的水库拉的水,干净,还是磁化水,养的鱼格外好吃,大鹏平时吃鱼就从这里捞。别墅花墙西面是一条曲径通幽的林荫小路,那是大鹏散步的地方。别墅后面是一个小山头,有老榆树和年轻的法桐。正门外是一个花岗岩大影碑,影碑冲门的一面雕刻有一红一黑两条大鲤鱼,冲路的一面中间雕刻的是一个大福字,四角各有四个小福字,寓意比较明朗,五福临门嘛。懂行的人一眼就能看出别墅是本着左青龙右白虎前朱雀后玄武总体布局来设计的。院子里放着三辆车,一辆是奔驰越野车,一辆是路虎,还有一辆是宝马7系轿车。

他们真有钱。微拽了我一下,悄悄说。

这才哪跟哪啊?他们一家三口六辆车,每人两辆,都是一辆越野一辆卧车。他们还有至少20套楼房在出租。银行的钱有多少别人可就不知道了哦。我悄悄地和微说。

老同学,无事不登三宝殿啊。大鹏欠了欠身子,我就不站起来了啊,费劲。大鹏指了指身边的拐杖。

别站了别站了,省点力气晚上用吧。我拍了拍大鹏的肩膀,毕竟是老同学嘛,没有陌生感。

说吧,什么事。

不是我的事,是我表妹的事。

操,你表妹的事还不是你的事?哎,我说,你哪来的表妹啊?我咋从没听说过呢?大鹏疑惑地看看我,又看看微。

反正对你来说就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我说。

借钱?多少?

不是借钱,是借你的势。她的孩子户口在农村老家,你找人在城里给找一个接收学校,孩子得读书不是。

操,这事啊,是不大,我问问大根吧,大根也是咱们同学呢。

大根是市教委副主任了,我和他没啥交情,他买你账,不买我账。我如实说。

大根啊,家里亲戚有个孩子,户口在农村老家,要在城里读书,你给安排一下。大鹏立马拨通了老根的电话。

这点事还用你老兄亲自打电话啊,小嫂子遥控一下就行了嘛。大根在电话里非常痛快地就答应了。

我和微在旁边听得一清二楚。

搞定。大鹏说。

回到车里,微说,就这么容易啊。

容易?要不你自己试试?分谁啊,他办就一个电话,你办得跑一年,还不见得办成。我把大鹏电话给你,孩子的事你回头和他直接联系吧。

他的腿怎么了?为啥要用拐杖?

这话说来就长了。大鹏父亲去世的早,是他母亲辛辛苦苦把他们姐俩拉扯大的。他初中读完就打工去了。转机是出在大鹏姐姐身上,她嫁了个市供电局的头头,一下子供电局的好多工程承包人就成大鹏了。他第一年就赚了100多万,那可是九十年代啊,我一年的工资也超不过2000块钱,有一万元就能戴大红花了。后来他又承包了许多市政工程的活,20多年过去,少说几个亿是有的。大鹏是个孝子,有了钱头一件事就是让母亲把地包出去,在家享清福,什么东西好吃他就给母亲买,说让他母亲把他父亲那份都得吃回来。别人说买的东西不卫生,还不新鲜,他就想方设法买牲口自己宰,蔬菜自己雇人种。后来他也不从哪听说了一种新吃法,就是吃活物才有营养,他就把鸡先用开水烫,烫透了活拔毛,鸡肉放进锅里还在跳,神经没死呢。狗肉有营养,也是先用开水烫,然后活着扒皮,狗肉进锅了,心脏还在跳。味道就是好啊,又鲜又嫩,营养还不流失……

快停车。微喊。

我急忙把车靠路边停下。

微窜下车蹲在路边就吐。

晕车了?

不是。

又怀孕了吧?

瞎说。你说的太恶心,太残忍,受不了了。

咳,那不说了,原来是那些活鸡活狗闹的啊。你也太善良了,有人还活吃猴脑呢。

你还说!

告诉你结果吧。

结果是他吃成瘸子了。微很生气地说。

那都是后来的事了。你想啊,他母亲那么吃,又没有活动来消化,哪受得了啊!高血压、心脏病全来了,结果不到两年就脑出血,抢救无效,去世了。

吃死了?微还是很吃惊。

就算是吧,让孝心给害死了。

挺可惜的。微说。

再两年后,大鹏就成现在这样了。

考虑到微的感受,有一个细节我没有说。就是后来大鹏听说驴肉是人间大补,就到处买驴来吃,给他母亲吃,他也吃。吃法和吃鸡吃狗肉一样。把驴四肢绑在柱子上,先浇热水,后褪毛,片下一块肉放进锅里。肉都熟了,屋外的驴还在惨叫着吃棒子粒(玉米),叫得太瘆人了就把人吃的止疼药大把大把放进棒子粒里让驴吃下去,再后来只好把驴嘴捆上。后来动物保护协会的人出面了,阻止了大鹏。他们说即使有的动物是人类的食物,但也不能这样残忍地对待它们。大鹏很听话,况且母亲已经去世,立马就立地成佛释放了所有的鸡和驴。现在,那个老院子里已是杂草丛生,野虫遍地,但绑驴的四个柱子还在,经历几年的风吹雨洗,那上面的血迹一点都没有了,干净得很。

有钱就是任性。这是一句时髦的话。

9

时间来到2014年了。它像一列不停的列车,对感觉快的人来说,它很快,对感觉慢的人来说,它又很慢。

和微半年没有联系了,到不是因为别的,是我到外地学习去了,千里迢迢,关山重重,联系了又能如何?不想回来没几天,大鹏在电话里说,要给我接风,且有惊喜给我。

真的是惊喜,而且是大惊喜。挽着大鹏胳膊下车的,是微,是微!

世间的事真是这样啊,只有你想不到的,没有做不到的。

窗帘洁白,桌布洁白,碗洁白,碟子也洁白。

桌子的转盘透明,杯子里的酒透明,肉皮裹着的心也透明。

干爸,您喝红酒还是喝茶水?微说。

我没有回答微,因为微不是问我,而是问大鹏。

老同学回来了,当然是喝酒啊。

来,喝酒。我举起酒杯,冲着微说,祝贺你呢还是恭喜你还是……

别成心恶心我,别人不理解,你应该是理解我的啊。微眼睛有点红。

是的,我很理解。现在的房价都四五万元一平米了,真的是买不起了。市场经济,我们真的是无能为力。我说。我嘴上虽然这么说,但剜心的感觉又来了,很疼很疼。第一次出现这个感觉是确认微被那个混蛋村书记祸害的那个晚上。

让人心疼的微啊,我没有理由怪你,我不想“站着说话不腰疼”。

藕断丝连啊。大鹏见我们眉来眼去的有点吃醋了。

呵呵,老同学,我们根本就没有藕,又哪来的丝啊,你放心好了。只求你好好待她,别让她失望。

放心,不就是一套房子嘛,那还叫事吗?

10

2015年的春节在一片安静中又过去了。春天的脚步在临近,心急一点的花枝在试试探探地伸出头看看是否该开放了。我的日子又恢复到白开水的水平。每天去当当网、一号店、京东商城、亚马逊的书城晃晃,怀着火柴头的心去大街上逛逛,看看有适合擦着的没有。

送快递的人越来越多,但素质越来越低了,摁着门铃不撒开,直到你把门打开。

我在洗车,手机响了,是久违的微。

干爸,大鹏突然又昏迷住院了,还是脑出血,正在抢救呢。医生说,即使抢救过来,可能也是个植物人了。

这么严重啊?尽管对于大鹏我有心理准备,但觉得还是很突然。

我该怎么办啊?他答应给我的房子还没有办手续呢。电话里传来微呜呜咽咽的哭声。

是啊,该怎么办呢?大鹏的媳妇知道了能给她吗?我突然有点心酸,眼睛又模糊不清了。我知道我的眼睛怕光,光一晒就流眼泪,可我在阴凉处呢。

阳光不会拐弯啊。

责任编辑:侯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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