恐惧

2016-04-21 17:57李心丽
延安文学 2016年1期
关键词:小军电脑儿子

李心丽,山西吕梁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当代》《中国作家》《清明》《天津文学》等,著有长篇小说《师范女生》,中短篇小说集《棉花在棉被里盛开》《流年》。

广播播了一半的时候,火车轰隆隆地开过来了,火车几乎就在麻春连家的屋顶隆隆着开过。这条铁路不仅能通向西安,北京,还能通向上海,乌鲁木齐,听说还能通向很多很远的地方。前面的一个村子设有站台,所以往往这个时候,火车的速度就降下来了,但到站的鸣笛声却格外地长久,一天里,火车的鸣笛声要响好多次,这个声音一响,村子附近的其它声音都被它盖住了。

麻春连大致听明白了广播的内容,快过年了,村委给村民发米面,这次还有油,让大家早饭后拿户口本去领。村子大,发一次福利要发好几天。麻春连家有五口人,三个儿子,大儿子成家了,有了两个孙子,所以他们家现在是八口人,八口人至少能领八袋面,两大袋大米,四桶油。这么好的福利和待遇附近的村子也没有几家,自从铁路占地,大学、中学占地之后,村里人一下子就有了福利,中秋节发,过年发,有时端午节也发,发棕叶和红枣。麻春连的几个儿子可不愁媳妇了。村子在外的好名声遮蔽了他们家的穷困。任谁说他们家也不该是穷困户,除了照看孩子的媳妇和两个孩子,他们全家人都有一双能挣钱的手,会穷到哪儿去?

门口摩托车的声音响,之后大门被摩托车前轮撞开了,门是虚掩着的。三儿子付小军回来了,车尾巴上还捎着他处的对象。麻春连说今天不忙吗,得空吗?付小军拉着姑娘的手进屋,说不忙。麻春连说饭快好了,我给你们做饭吃。付小军说我们在城里看好了一套房子,一间半,一个月租金四百五十元,准备这两天就搬。麻春连看着儿子,又看了看姑娘,姑娘不看她,看窗台上那盆快要开花的君子兰。麻春连的眼睛里有许多话要说,但她说出来的只是一句,租金是不是太贵了?里面都有些什么家具?儿子说有两只衣柜,还有一套沙发,但没有床。麻春连边说边瞅姑娘的腰身,她没有瞅出什么来。儿子说厨房里有厨柜,但得自己带电磁炉或者买罐装的煤气,还得买锅碗瓢盆,缺的东西还不少呢。麻春连想说,住城里是城里的开销,还没结婚就住一起,多出许多的开支,到什么时候才能准备好结婚的钱呢?但她说不出口,不住城里住哪里呢?上次姑娘不是提出来要结婚吗?院子里有三孔窑洞,姑娘说,我们想结婚,你们指给我们一孔窑洞吧。麻春连和她男人付成平都反感了这个姑娘,姑娘是逼着他现在就分家呢。三孔窑洞一孔大儿子一家住着,另外两孔打通串在一起,隔出来厨房客厅和卧室,三儿子和二儿子一个卧室。他们夫妻占了一个卧室,分明看着指不出一孔窑洞给他们住,姑娘不说话了,眼看着再有怎么巧的嘴也说不出一套房子来,付成平说等有钱了在这三孔窑洞上加层,不愁没有房子住!可是说话的当儿就去加层,哪就变出能结婚的房子来?搁了两年,村里发出了通知,旧窑洞上一律不允许加层,现在加层也变成空的了。

儿子和姑娘现在都不说结婚的事,麻春连也不能提。如果他们要提,她就会说,等等吧,等你二哥结了再给你结。老二也已有了对象,带回来给她看过,她隐约听说租了房子住在了一起,按说,他们都刚到二十岁,还可以缓一缓。她以为她不给他们张罗他们就会等着,可不知不觉他们带着自己的对象同居了。

吃过饭,她要去恒大打扫楼房,比往常的出工时间迟了一小时了,她要走的时候,三儿子说,修理厂现在开不了支,手头紧,问麻春连能不能给他点钱。麻春连家里只放着昨天恒大给她结算的一千块钱,从立柜里挂的衣服口袋里拿出来,给了儿子。这钱她本来是要还欠款的,现在只能给了儿子。麻春连说我得赶紧走了,已经迟到了。她走的时候,儿子带着他的对象去看侄儿侄女了。

恒大是一家房地产公司,主要开发高楼。这家公司驻扎在他们村已经有几个年头了,一栋一栋的楼修好,有的刚打地基的时候就已经把房子预售出去了。立秋前十六号楼封顶,之后立即开始装修,现在高层的房子都已装修好,雇工打扫,一天一百元。麻春连夏天的时候给这家工地的工人做饭,现在又给这新修的楼打扫,主要是清理装修后不用的废弃物,擦拭厨房和卫生间。她倒是一个劳动的好手,可是这一上午,她的心空当当的,像是一个空心人,麻木地擦拭着三十层的卫生间。

她在休息的间隙突然有点后悔把钱给了儿子,这钱她本来是要还给外甥的。大儿子结婚的时候,家里的钱不够,她没处去借,就去城里工作的外甥那儿借钱,借钱的时候她说结完婚就还,收好礼钱就给他送来,也就是借十天半个月的工夫,外甥借给了她三千元。结果大儿子的孩子都已经两个了,那钱她还没有还上。她本来是想攒够三千元的时候把那个账务清了,早该清了,现在又落空了。

村里像她家这种境况的人家几乎没有。她嫁给付成平的时候,付成平家穷,但付成平的父亲给他们分了一孔窑洞,和另外能修两孔窑洞的地皮。庄户人家能做到这样也就不错了。况且她嫁来的村子是远近有名的好村子,国道依村而过。之后她先后生了三个儿子,付成平会滤粉,就在村子里的粉房里打工。那时一份地基才五十块钱,生了儿子的人家都交钱在村里批了地基。她对付成平说我们也早点批几块地基吧,付成平总是说,交了钱批了地基,我们也没钱修,没钱修批地基干什么呢?这话说着的当儿,地基每年开始涨价。等儿子们长到十来岁的时候,一份地基要大几千元。付成平说批地基干什么呢,有钱就在我们家的窑洞上加层,想加多高,加多高。付成平的话让全家人踏实下来。

什么时候有钱呢?等到什么时候,麻春连不知道。该批地基的时候没有去批,后来地基逐年涨价。后来倒是有钱了,村里的地一下子被全部征用了,给了一笔钱,那钱付成平说买一辆大车吧,买了车拉沙,拉料,不愁翻不了身。麻春连觉得付成平说得在理,钱就让他做了主张。要不买车,后来村里集资房子的时候,集两套楼房还是够的。钱买了大车了,儿子们结婚用的房子还在半空里悬着。麻春连想,结婚去住哪儿呢?这成了她一直思虑的问题。

地全部征用以后,麻春连不用下地了。靠近城市的村子,本来地就不多,现在纯粹没有了。原来齐整整的院子,在下一个春天来的时候,麻春连用篱笆扎出了一片菜地,种一些菜蔬,种一小片西红柿和黄瓜。那时孩子们上学,村里还没有这样集中连片地开发。她去大路上的一家小饭馆打零工,赚点家用。付成平还是付成平,想出车的时候出车,不想出车的时候,车就放假。村里的低层住房已经开始了拆迁,村委开始开发房产,广播通知到结婚年龄没有房子的去村委报名,村里修家属区,还说陆续要改造现在的窑洞,要进行新农村建设。麻春连喜欢听村里的广播,听完之后去街巷里议论一番。消息灵通的人说一平米按成本价八百元集资,还是比较划算的。麻春连算了一下,一平米八百元,一百平米就是八万元,回来和付成平商量。付成平说八万元可以在我们的窑洞上盖两层,何必让他们修呢?我们自己就能修。麻春连知道这个机会又误过了。果然,隔了五年,儿子们的结婚年龄逼近的时候,集资房就不是八百元,而成了一千八百元了。

他们家的三孔窑洞,还是三孔窑洞。

三个孩子初中都没有上完,就陆续不上了。大儿子学了开车,跟着付成平开。二儿子不上学之后去城里学了修车。隔两年,三儿子也不上学了,也去学了修理。这个家,短暂地安静了下来,二儿子和三儿子都当学徒工,那儿管吃管住,不给工钱。那两年他们紧巴,还得麻春连贴补他们。学徒工干到第二年,就有零花钱了。麻春连嘱咐他们,不要乱花钱,自己的媳妇还得靠自己娶。到后来她也不知他们到底是否有了积蓄,他们的钱从来没有让她保管,他们有自己的卡。卡也在他们身上带着。

好像都一下子自立了,吃喝用度自己管自己。大儿子结婚的时候,要求买一台电脑。村里的孩子结婚都要求有电脑。麻春连说电脑有什么用呢,又不像电视和冰箱。她不知道电脑有什么用,但除了她,家里的另外几个成员都支持买,她也就不好反对。过年的时候,除了她,他们几个在电脑桌跟前排队,玩游戏,有时候甚至还有打架的时候,付成平和孩子们也挤作一处,轮不到他玩的时候,耳刮子就上去了。麻春连觉得那耳刮子像打在她脸上一样不舒服。

她看到,那电脑,除了能玩,再没有别的什么好的用途。欠了的债还没有还上,他们却买了那样的一台东西玩,这个家麻春连主宰不了,但她一直希望这个家有她想要的那个秩序,该干嘛干嘛,父亲是父亲,儿子是儿子,该修房子的时候修房子,该娶媳妇的时候娶媳妇。大儿子二十岁的那一年,村里有人提亲,说姑娘倒是很好的姑娘,只是她的娘是一个哑巴。麻春连说等等吧,日后提亲的人少不了,不要着急。儿子还是偷着去看了,不久就带回来给她看。姑娘会说话,姑娘的娘哑着,外甥说这一代没有遗传,隔代遗传也是有的,这桩亲事要慎重。假如生一个哑巴怎么办?是啊,谁想生一个不会说话的孩子,她把她的担忧说出来,儿子却与姑娘热乎上了,什么话也听不进去。第一个孩子生下来的时候,她眼巴巴地等不得她说话。第二个孩子也是这样。好在,没有什么可怕的隔代遗传,她可一直后怕着呢。

第一次娶媳妇,她和付成平都尽了力的周全,聘礼,首饰,家电,新衣,一切新媳妇进门要的东西,没有一样不备好。儿子出车工钱结算不了,她和付成平给买奶粉,看孩子。媳妇有时还管她要钱,说,娘,没有洗衣服的肥皂了;娘,没有穿的胸衣了。一个娘一个娘地叫,她的钱能不往出掏吗?可是到她没有钱的时候,他们的钱依然没有结算下来。只一年的工夫,小米从三元涨到了六元,一切要经嘴的东西,哗啦一下都涨价了。能把嘴吊起来吗?媳妇能不娶吗?可是房子呢,新媳妇往哪儿呢?

麻春连就在这个上午,忽然间体恤起两个小的儿子来。没有房子住,他们只好在外面租房子。没有钱结婚,他们只好现在同居。小小的年纪就同居在一处,让她说什么好呢?同居不好,结婚是好的。那给我们张罗着结婚。这话就在嘴边等着,一下子就能嘣出来。上次三儿子回来商量结婚,说肚子里已经有了,聘礼送过去就能结了。付成平说山上的姑娘偏贵,我们这儿不时兴这么高的聘礼。一句话就挡住了。后来儿子再回来,不提结婚了,说不着急,肚子已经空了。

难过的是麻春连。

现在村里娶一个媳妇得好几万元。不种地之后,赚来的钱都买了一切该买的东西,日用花销都是一笔很大的开支。有时为避着花钱,她去山上把母亲地里种的瓜菜一袋一袋拉回来。度日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媳妇没有钱,电话中和儿子吵,闹,孩子要过生日,要买换季的衣服,事儿一堆一堆。谁让她不仅当了娘又做了奶奶呢?

她和崔秀娟说她的这些愁烦。崔秀娟边擦洗卫生间的墙壁边和她接腔,崔秀娟说你这个做奶奶的,也太嫩了。你才四十多岁就做了奶奶,我都比你大两岁,我这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做奶奶呢。你这么年轻,又这么大的辈份,总该得让你吃些苦头呢。麻春连说你别羡慕我,我是逼得没办法。崔秀娟说一家有一家的难处。你的儿子倒赚上钱了,我的儿子一个月一个月还得给他打钱。如果还要考,谁知道哪一天我才能花上他给的钱?

你说怎么办呢?两个儿子都等着要结婚。房子没有,要有钱也算,可是钱也没有。麻春连说。前面开了一家彩票店,要不去打彩票吧。崔秀娟说,你缺的钱可不是一笔小数目。麻春连说打彩票也是白扔钱,哪有好事能落到我头上呢?崔秀娟说也只是说说,这年头,谁不缺钱呢?样样都得花钱。你看着我儿子有出息了,上了大学,可是压力也大呢。毕业后不想回来我们这地方,回来也不好就业,还要继续考,还想留北京。北京的房子听说一平米就得几万,想都不敢想。麻春连说上大学也是一样的,事事也得父母给操心呢。崔秀娟说操心也是瞎操心,什么忙也帮不上。

听听崔秀娟的烦恼,麻春连的心不那么胀胀地痛了,短暂地得到了缓解。假如付成平听她的,她觉得也许不是现在这样子。付成平什么也太不当一回事了。可是现在,不消说付成平,就是自己生的儿子,他们的主意还是他们自己拿,谁又愿意听她的话呢?想想他们各自在外租房子住,她就有种无来由的恐慌,接下来怎么办呢?她该拿他们怎么办呢?

隔几天,付成平回来,她把她的恐慌说出来。她说现在马上就过年了,年过后,得张罗着先给二儿子结婚了,都租房子外面住上了。付成平说他们想住就让他们住去,都租房子住上了还怕什么,还怕姑娘跑了不成?麻春连说也到结婚的年龄了,他们觉得合适还是早点张罗着把事办了。要不,肚子里有了怎么办?付成平说有了就让生下来得了,领一个证,省得办事。麻春连说你怎么这样呢?你这次结算了工钱说什么也得攒起来。如果我们早几年加层,说不定就能住了。现在村委通知不让加层了。付成平说,不让加层可能是要拆,拆了还不好吗?拆了就可能赔我们三套楼房,我倒是现在盼着他们拆呢。如果赔三套楼房,一个儿子一套,我们就随便哪儿租一个房子住。麻春连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这家什么时候能像她想象中的一样起兴呢?

过年的时候,付成平没有结算回工钱,开回了一辆二手的丰田,说老板抵账给他的。这是他和大儿子付小伟一年的工钱。歇工回来的几个儿子围着车看,麻春连也围上去看。车倒是还不错,她听他们说跑了近十万里路了。她说要车干什么呢?付成平说不要车也要不来钱,谁知道拖到什么时候才能结算呢。所以我和小伟商量,还是先把车开回来。付成平又说,听说去火车站拉人生意还不错呢,这车不仅能家用,还能当出租车用。麻春连说黑出租你也敢跑?还是把车卖掉吧,孩子们都该结婚了。付成平和儿子们都说,卖掉干什么呢?自己家有一辆车,有急事,就不用再和别人家去借了。

因为是年前,火车站人流量大,付成平说他试着去拉拉人。那两天,运管也不是太紧,可能忙,也查不过来。付成平的生意确实不错,一天,三四百就赚回来了,赚到的钱他就直接买了年货,吃喝水果,对联鞭炮,一种殷实的假象。

麻春连在厨房里忙,晚上还得给锅炉里加几次煤。年过后,春节人流还是高峰,付成平就去火车站上班,有时候到饭点了,他正在远路上跑。麻春连给他打电话,他说在火车站吃了一笼包子。他仿佛很投入。麻春连想要是这个活儿能长期做下去,也还是不错的。但没多久,付成平就被出租车司机举报了,盯着他,他跑黑车也只能偷偷摸摸,再后来,积极性就大大下降了。

媳妇没有钱,就开始和付成平要。付成平有,就给一百两百。媳妇就带着孩子去巷子里的小超市买吃的。小超市里什么都有,有泡芙,有英国宫廷糕点,有时候小军和小伟见孩子哭闹,就带去小超市,回来提一大包吃的东西。那些小吃的东西,价钱一点也不便宜。后来小孩子让麻春连带着去超市的时候,直接就在货架上拿。麻春连结算的时候,才知道价钱高的吓人。不给买,孩子哭着不走,麻春连生生地怕带孩子去了。

年一过,歇工的人都开工了,付成平开着那辆丰田车,出租也不跑了,说邻县一家粉房雇大工,工资不错,他去那儿做。麻春连说你一个打工的人,用得着开一辆车吗?要我说,还是把车卖掉,张罗着给儿子娶媳妇吧。付成平没理会麻春连的话,开着车走了。麻春连的心,空得像冬天的荒地一样。冬天的荒地还等着春天的到来呢,她能等到什么呢?

小孙子急性肺炎,要去住院,家里没钱,她去和邻居借。她走后,听到邻居家的亲戚说,他们家养着大车小车,怎么还借钱呢?麻春连真是羞愤死了。

春节过后,麻春连又去工地打听什么时候开工,照看场子的人说工人马上就来了,麻春连说那我还来灶上做饭。孙子住了一场医院,家里又有了亏空,她得赶紧出来做活把亏空补起来。现在麻春连太怕花钱了,晚上睡觉的时候,只要这一天没有花钱,她的心就会一阵轻松,没有花钱这一天也捱下来了,米瓮满着,面瓮满着。付成平有时会问,有吃的喝的,钱都花到哪儿去了?

冬储菜刚一开春就吃完了,菜窖里白菜没有了,土豆没有了,萝卜也没有了,麻春连就决定去山上看看母亲,顺便再捎一两袋菜回来。去的时候母亲正害牙痛,在炕上躺着,说前一晚上觉都没有能睡,两个腮帮子肿得像嘴里塞了两颗大枣。麻春连看着母亲因牙痛而苍白的脸,狠了狠心说,赶紧走,我带你找医生看看去。

乡卫生院的牙科大夫就是他们村的,见母亲的牙都松落了,满口的牙只剩下稀稀落落的几颗,说得镶牙,要不仅剩的几颗牙负担太重了,经常会痛。那就镶几颗吧。大夫检查之后,给麻春连推荐他们牙模上的牙,麻春连问镶一颗牙多少钱?大夫说有五六百的,有三四百的,最便宜的一颗也得二百多。麻春连身上只有几十元,说那你先开点消炎药吧,我今天不带着钱,过两天我们再来。

麻春连心里盘算了一下,镶最便宜的牙,一颗二百元,镶十颗就得两千多元,她上哪儿去找呢?真没想到镶个牙也这么贵。把母亲带回家里,吃了药,麻春连就给付成平打电话,问他能不能给她打点钱回来?付成平说老板的粉还在库里压着,还得等几天。付成平以为麻春连是因为孙子住院的事要钱,麻春连就把电话搁上了。之后他就给小军打电话。小军不是冬天还和她要过几次钱吗?没想到小军接通电话之后,很不耐烦,说他在医院呢。这话让麻春连的心一下子揪紧了,说你在医院干什么呢?谁怎么了?小军说在妇产科,人工流产呢。还说一会儿做完流产手术,我把她送回去,你照顾几天。我们修理厂这两天忙,我没有时间。麻春连说你们不准备生吗?老做流产手术可不好。小军说要生也总得结婚吧?不结婚她不愿意生。麻春连说那你们商量商量,就咱们家这个条件,将就着先结婚。搁了电话,麻春连没心思再给谁打了。

母亲吃了药,睡了,睡梦中因疼痛,呻吟声从卧室那边传过来,麻春连又一次陷入了惆怅。媳妇带着孩子从外面回来了,孩子叫唤着,让麻春连很烦乱。

怎么能变出钱来呢?麻春连一直想这个问题,忽然看到了桌子上的那台电脑。那台电脑应该能卖两三千吧?现在她就只有一个想法:实在没钱,就变卖家里的东西。她不想再去和谁借钱了,即使变卖家里的东西,她也要给母亲去镶牙。

村子里有好几家网吧,那儿电脑多,兴许那儿收电脑。麻春连出门了,出门的时候还狠狠地想,这些没有用的东西花大价钱买回来,真到要用钱的时候一个子儿也没有,创造不了一点利润的东西,为什么要花钱买回来呢?麻春连现在一点也想不通这些家人,她想不通这些不是必需品的东西为什么要摆在他们家?还有付成平开的那辆二手丰田,一个出去打工的人,开着车,家里却穷得四处伸手借钱。可是为什么她的几个孩子都和付成平一样的想法呢?他们都以为这是生活中的必需品吗?

母亲睡着,她出门了,媳妇问她干什么去,她说出去看看。她径直来到附近的新时代网吧,她还是第一次来网吧,网吧里光线很暗,一个保安朝她走了过来,问她干什么?她问你们这儿要不要电脑?保安上下打量了她一番,说你是卖电脑的?她说不是,她说我家里有一台电脑,用不着,想卖掉。你们这儿收电脑,我就把它抱过来。保安说这儿不缺电脑。她四处看了看,网吧里的人不多,见他们不要,她也就出来了。

麻春连又来到根据地网吧,这次她还没有进去,保安就把她拦在了门口,问她是不是找人?她说我有一台电脑要卖,看你们这儿要不要?保安说不要,这儿的电脑大都空着,还想卖几台呢。麻春连本来满怀希望,没想到四处碰壁,料峭的春寒让她不由得哆嗦了一下。已近傍晚了,春天的寒风从高楼巷里席卷而来。她环顾了一下四周,整个村子里高楼林立,国道上车辆一辆接一辆呼啸而过,之后不久,火车的鸣笛声从远处传来,麻春连在春天的夜幕下打量这个村子,已经没有当初刚嫁过来时的模样了。原先的耕地上,现在都变成了高楼。

小军回来了,麻春连看了看,两个卧房里全不见姑娘的影子。麻春连说就你一个人回来了吗?小军说你能不能去城里照顾几天,麻春连说做了吗?小军说做了,不做还怎么着?麻春连说既然不准备要,为什么不采取避孕措施呢?小军没有说话,麻春连说你外婆牙痛,我今天刚把她从山上接下来,还是想筹钱给她镶牙,我走不开。你明天还是把她送回来。小军说那你能不能再给我点钱?麻春连说我现在一个子儿也没有,工程还没有开工,我也没有赚钱的地方。你倒是天天赚着钱,你赚的钱呢?小军说安家得花钱,置办锅碗瓢盆得花钱,流产一次也得花钱。麻春连说你们现在怎么这样呢?小军说什么怎么样呢?麻春连说等结婚再住一起,还没有结婚早早地住一起,不是多出来很多不必要的开支吗?小军说人家都这样,现在就这社会。

麻春连说实在没钱,就扛出去把这台电脑卖了。你说这台电脑能卖多少钱呢?她问小军。小军说为什么卖电脑呢?电脑也卖不了多少钱。麻春连说不卖电脑花什么?家里一分钱也没有,电脑又不能当钱花。只是我刚才去网吧问了,网吧里不收二手电脑。小军说卖了就可惜了,不卖还能用。麻春连不理解地瞪了儿子一眼。

崔秀娟知道了她的难处,说我借给你两千,你先给你娘镶牙是大事。麻春连说不用。崔秀娟说你和我还客气什么?晚上崔秀娟就送来了两千块钱,可是麻春连说什么也不肯收。她的胸中有一股气顶着,让她对这个家有了无法自控的怨恨。到底怨恨谁,她也说不清楚。怨恨付成平吗?怨恨儿子们吗?村里大部分的人家有了电脑,有不少人家有车。这是一种潮流,为什么他们家不能有?麻春连呆呆地想这些混乱的事,她一年四季从母亲那儿拉菜吃,到头来母亲用得着她出一次力的时候,家里却一分子儿也没有,这让她气愤和羞愧。

麻春连的大脑里一片混乱,无数愤怒的虫子爬向她的全身,涌向她的胸口,她觉得自己都快要窒息了。崔秀娟说工地快开工了,趁这两天还有时间,你先给你娘看病,工地开了支你还我还不是一样的。麻春连说钱窟窿多得补也补不起。你看这样行不行,你如果能用得着,你就把我家的电脑扛走吧。崔秀娟说那怎么行?麻春连说怎么不行,穷得连看病的钱都没有了要电脑干什么?你说这劳什子有什么用?我就不明白这东西有什么用?

崔秀娟看到麻春连的神情里有一种很陌生的东西,她被绝望撕扯着,仿佛有一只兽在她的身体里。麻春连说这台电脑我儿子结婚时买的,也就是三四年的光景,当初花了五千七百元,发票我还保管着,我找给你看。崔秀娟说不用看,我自己愿意借给你钱,不是想要换你家的电脑。但她挡不住麻春连,麻春连不一会儿便从抽屉里拿出了发票单,指给崔秀娟看。崔秀娟说不用看我也知道,你以前说过。麻春连说现在我觉得这电脑两千块钱也值,你儿子不是一直想要一台电脑吗?这下他回家就不用去网吧查资料了。崔秀娟说他现在又不在家。

崔秀娟走的时候说什么也不肯把电脑带走,麻春连第二天就给她送到家里去了。崔秀娟说无非就是借给你两千块钱嘛,你不必这样啊。麻春连说我也想过了,电脑你如果用得着,就留着;用不着,等我还你钱的时候我再抱走。这样谁也不欠谁的,就这样定了。崔秀娟被麻春连的一种陌生的神情震慑住了。

拿钱给母亲镶好了牙,麻春连就把母亲送回了山上。母亲要她拿一些白菜和土豆,麻春连没有拿。她发着恨没有拿。为什么要拿呢?养着大车和小车,却还要啃老。媳妇说,娘,家里没有菜了。麻春连说有什么吃什么吧,没有我们就不用吃了。媳妇看着麻春连很怪异,这可不是平常的麻春连。平常,麻春连会说,没有菜我出去买点去,现在麻春连说没有我们就不用吃了。一副不想过日子的神情。

工地开工后,麻春连问工队的头头,让他帮着打问卖那辆二手车。别人问她为什么卖呢?麻春连说烧不起油。确实是,付成平开着车去一趟邻县,加的油钱比坐班车还贵。付成平开回来就没有开走,车就停在院子里,又碍事,又碍眼。倒是有人来看了几次,说这车半旧了,最多也能卖五万元。麻春连就给二儿子打电话,问这车五万元卖划算不划算?儿子说为什么卖呢,麻春连一下子就生气了,说为什么卖呢?难道你不准备结婚了吗?儿子说结婚与卖车有什么关系呢?麻春连说穷得连婚都结不起,不卖放家里装大款吗?她的气又一股一股从胸腔里窜出来。

家里没人同意卖车,麻春连出去自己张罗,张罗来一拨一拨人到院子里看车。有人开车出去还试了几次,要看车的手续。麻春连就问付成平,付成平说什么也不卖,说卖五万太亏了,还骂麻春连是败家子。想买车的人见他们意见不统一,看看也就走了。有人就问麻春连,你家到底谁做主,麻春连说我做主啊,你以为我做不了主吗?我要给儿子娶媳妇,娶媳妇是大事。你如果想买,你就拿五万元来,把钱放下,车你开走。麻春连想,家里的事我不能再这样听之任之地下去了,再这样下去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镇上一个年轻人,来看了几次车,说钱准备好了,问麻春连车手续准备好了没有?麻春连就在电话中问付成平,向他要手续。付成平生气了,说车手续还在上家车主手里,人家压根儿就没有给。还说当初他们有一个口头协议,等工队的那个老板有了钱,就拿钱把这辆车换回去。付成平说你赶紧打消了这个念头,你是不是穷疯了?

麻春连听着付成平在电话中咆哮,一句话也不说。她听着他的声音,那么虚无。那声音仿佛是风从遥远的地方吹来,一会儿近,一会儿远。那声音已经没有了实质的内容,就只是一个分贝,进入她的耳膜,又飘散到无限遥远的地方。麻春连听着,甚至有些出神。这时候,火车进站的鸣笛声呼啸而来,麻春连的思绪从遥远中回到了现实。无限喧嚣的声浪淹没了她。

院子里什么时候一个人也没有了,一个人也没有了,麻春连回过神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坐在院子里的台阶上。她不记得她怎么就坐在了台阶上,一坐坐了老半天。

天黑的时候,她听到一个声音,说她的二媳妇要去医院做流产,她的三媳妇也要去医院做流产。她想,她们怎么能这样呢?会把命送掉的。于是她就给二儿子小龙打电话,二儿子说没有啊,你听谁说的?她说村里有一个人说的,被她听到了。二儿子说瞎说呢,没有的事。她又给三儿子小军打电话,小军说已经做了,不做怎么办呢?她说为什么不生下来呢?说着,她就把电话挂了,也不用小军回答她。

她这样在电话中反复问了他们几次,絮絮叨叨就是一句话,你们不要骗我,村里人都说了好几次了,说你们又要去医院做人工流产,我都说过几次了,那地方不敢去。起初,小龙和小军都说,你听谁瞎说呢,谁说的?她说有人说的。小龙问她到底是谁说的,她说你问了要干嘛,莫非还要找人家去打架?

付小龙觉得母亲很奇怪,就把这事说给了和他一起租房的一个医生。医生说你妈病了,得了幻听症。小龙从来没有听过还有这么一个病,赶紧回去把母亲接来。经医生诊断,说麻春连得了轻度精神分裂症。如果不及早治疗,会变成精神病人。

那晚回去,小龙没有走。半夜的时候,他听到开门的声音,一看,是母亲出门了。他问母亲干什么去,母亲说墙背后有人又议论她们家的事,她得出去看一看。小龙就任她出去了,他也跟随在母亲身后。别的声音他没有听到,只听到母亲的声音:你别瞎说,我儿子说没有的事。我回去问问我儿子,问问就知道了。付小龙听到他母亲又说,你等等,等等我仔细问问你。她边说,边朝着铁路桥蹾的桥眼走去。

连续两晚上,麻春连都要在半夜出一次门。小龙问她,她说,墙外面老有人议论咱们家的事,她想出去问个究竟。可等她出去的时候,他们又走远了,她也不知为什么他们不愿意当着她的面说一说,让她弄清楚。到底他们是听谁说的?

第二天晚上,麻春连回过头,看见小龙就在她身后。她问小龙听到了没有?小龙说没有听到。她说,那么高的声音你怎么会听不到呢?

麻春连得了幻听症,家里人谁也理解不了,好端端的一个人,怎么会得这么奇怪的病?

责任编辑:侯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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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养的好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