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烂醉华清,惊魂破梦”——《梧桐雨》的虚幻艺术

2016-04-21 03:35□张
华夏文化 2016年1期
关键词:安禄山虚构梦境

□张 娜



“烂醉华清,惊魂破梦”——《梧桐雨》的虚幻艺术

□张娜

中国古代的现实主义强调实录。实录本是史学著作“不虚美,不隐恶”精神的集中体现,但文、史毕竟是两种不同的领域,文学应该有艺术上的虚构才能成之为文学作品,其所反应的真实也不应是史学的实录,而是艺术的真实,创作出带有普遍性的能反映出事物本质的艺术形象。

洪昇在《长生殿·自序》中说:“余览白乐天《长恨歌》及元人《秋雨梧桐》剧,辄作数日恶。南曲《惊鸿》一记,未免涉秽。从来传奇家非言情之文,不能擅场;而近乃子虚乌有,动写情词赠答,数见不鲜,兼乖典则。因断章取义,借天宝遗事,缀成此剧。”其实元剧《梧桐雨》既被认作白朴的代表作,历来评价颇高。洪昇的论断有“文人相轻”的嫌疑,在明清时代文学理论已经日趋进步的情况下,文史之分已然十分明确,其《长生殿》也兼有浪漫主义的笔法,作此论断实在是有失公允。清代李调元《雨村诗话》谓:“元人咏马嵬事,无虑数十家,白仁甫《秋雨梧桐树》剧为最”;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说:“白仁甫《秋叶梧桐雨》剧,沈雄悲壮,为元曲之冠冕”。宏观来看,《梧桐雨》被列为元代四大悲剧之一,其作者白朴被列为元剧四大家之一。王国维在《宋元戏曲考》中称:“元代曲家,自明以来,称关、马、郑、白”,“白仁甫高华雄浑,情深文明”,“以唐诗喻之:仁甫似刘梦得”,“以宋词喻之:白朴似苏东坡”,“虽地位不必同,而品格则略相似也”。单就作品来看,《梧桐雨》能否被称为一部优秀的剧作,我们从文学本体论作品的角度进行一番窥探。

一、“子虚乌有”、“断章取义”还是借史以抒情

《梧桐雨》确是“借天宝遗事”来著其剧本。关于“天宝遗事”,我们可以在《资治通鉴》《旧唐书》《明皇杂录》《开元天宝遗事》《杨太真外传》等史书中找到根据,包括在一些诗人的诗作中我们也可以窥见其貌。作为历史剧,故事的本事必然由历史而来。我们将白朴描述的《梧桐雨》的部分情节拿来与《资治通鉴》的史载进行对比,无意于考证其与史书记载的出入,而旨在审视文学作品的艺术真实与历史实录的区别,也更清晰地看待洪昇所言借史的问题。

(冲末扮张守珪引卒子上)昨日奚契丹部擅杀公主,某差捉生使安禄山率兵征讨,不见来回话。

张守珪使平卢讨击使、左骁卫将军安禄山讨奚、契丹叛者。

前者是剧本楔子中的一部分,后者是史载,以下顺序同。对比可知白朴的写作重视情节的架构,忽略了官职这些于史载不可或缺的因素,而将人物身份的显明放在自报家门中进行游览式的介绍,读来更生动。

(净扮安禄山上,云)自家安禄山是也。积祖以来,为营州杂胡,本姓康工。母阿史德,为突厥巫者,祷于轧荦山战斗之神而生某。生时有光照穹庐,野兽皆鸣,遂名为轧荦山。后母改嫁安延偃,乃随安姓,改名安禄山。

安禄山者,本营州杂胡,初名阿荦山。其母,巫也;父死,母携之再适突厥安延偃。

这部分可以鲜明地看出,白朴重视人物形象的刻画,将史载生硬的寥寥数语发挥成具体的描写,并且带有神秘色彩,此写法为正史所不许,而为文学所津津乐道。

(张守珪云)放他回来。(安禄山回科)(张守珪云)某也惜你骁勇,但国有定法,某不敢卖法市恩,送你上京,取圣断,如何?(安禄山云)谢主帅不杀之恩。(押下)(张守珪云)安禄山去了也。

守珪亦惜其骁勇,乃更执送京师。

文学作品中通过人物对话,把人物放在具体的情境中,能使人物的性格特征更加鲜明,形象更加饱满。《资治通鉴》有记载说安禄山“狡猾,善揣人情”,这部分凸显了安禄山的机巧,白朴在具体的事件情节中展现安禄山的性格特征,更加生动可感。

张少康在其书中引张尚德在《三国志通俗演义引》中指出的话,说历史著作“事详而文古,意微而旨深”,不如小说那样通俗,能“入耳而通其事,因事而悟其义,因义而兴乎感”。这于戏剧也是适用的。“子虚乌有,动写情词赠答”是忽视了文学艺术虚构的功能,“断章取义,借天宝遗事,缀成此剧”是忽视了文学艺术不同于实录的艺术真实的特征。从文学的角度看,在《梧桐雨》中,如上分析,作者艺术化地实现了将故事从史实中脱胎而出,并且赋予了作品立体化与生动性的特征。接下来联系作者所处的时代背景,进行作者创作动机与意图的探微。

白朴出生在一个官僚家庭,父亲白华进士出身,官至枢密院判。在这样的家庭背景下,白朴本该勤学入仕,大有一番作为,然而他出生后不久便遭逢蒙古灭金的兵荒马乱。1234年,蒙古军攻破金西城,金朝灭亡,白朴亲眼见证了家国的衰败,战争的残暴与血腥使得幼小的白朴踏上亡命奔逃的求生之路,这必然会给他的心灵蒙上一层阴影,残暴的侵略战争无疑会使他憎恨当朝的统治者。白朴拒绝出仕,终生不仕,在文学创作中抒发遗民心迹。蒙古人统一中国之后,废除了科举制度,汉族知识分子失去了入仕的途径,实际权力由蒙古人、色目人把持,并且人分四等,一等本族人,二等色目人,三等是元朝统治下的汉人,四等是南人。“九儒十丐”,概括了当时汉族知识分子低人一等的处境。在统治者的压制下,汉人卑微的生存。与此同时,元代城市经济飞速发展,市民阶层不断壮大,随之而来的市民文化娱乐的需要也不断增长,于是勾栏瓦舍作为演出场所大量涌现。知识分子入仕无门,地位低下,与下层艺人结合,为观众上演群众喜闻乐道的戏剧,白朴也是如此。

白朴创作《梧桐雨》的动机与意图就由此而清晰了。历来对《梧桐雨》的主题研究或从帝妃之爱的角度进行阐释,或从历史兴亡之感进行考察。笔者认为歌颂帝妃爱情主题说是白朴为了迎合当时观众的兴趣与口味而进行的创作,是观众需求之下的产物。帝妃爱情并不是至纯无瑕,从剧本的描述中可见一斑。杨贵妃与安禄山的私情,马嵬兵变明皇为求自保而贵妃被赐死,包括第四折为人所称颂的感人至深的梦中相会,恐怕明皇所悲的实则往昔与今朝的盛衰之比,而贵妃只是此时明皇的一个慰藉而已。如果说当时为了演出的效果而凸显爱情因素的话,那么作为一个书案的读本,《梧桐雨》的创作寄寓了作者对于统治者昏庸误国的悲愤,同时更重要的是抒发了作者对于人世变幻无常的悲凉感受。这也与其词作《天籁集》的情志抒发相应互补。白朴以诗化的笔触,将这段情事国事汩汩道出,其间并无对于民族大义的疾声呼号,也无对当朝统治者的厉声痛斥,而是在其营造的诗一般的意境中,反映了人生无常的唏嘘之感。

二、白朴作《梧桐雨》虚构以成华章

《梧桐雨》杂剧演帝妃爱情、悲欢离合。爱情是亘古流传的人性的施展,观众易于从中找到兴趣点,甚至通过移情作用来产生共鸣,因而为观众喜闻乐道。后世的百姓在对待这一逝去的史实,在观看舞台上的这一出历史剧时,也不免带有猎奇的态度,带着窥探的姿态来感受已逝的这一段历史。按亚里士多德在《诗学》中提出的净化说,观众在观剧时,通过引起怜悯与恐惧,以达到净化情绪的效果。观众在日常的休闲娱乐中,排遣烦劳,被舞台上的表演带入另一个世界,暂时的与故事休戚与共,娱乐身心。有观众的喜爱与认可,戏剧才能获得继续演出的动力,也预示着这出戏剧是成功的。白朴在《梧桐雨》中,通过重点塑造正末唐明皇与正旦杨贵妃的形象来使戏剧形象可观。美国的华莱士·马丁在其《当代叙事学》中提到奥曼的一个很适用于戏剧的定义:“作者制造模仿的言语行为,但让他们好像是正在被某人所做出的行为。”白朴就是这么做的,在具体的塑造中,人物的对话,特别是七夕长生殿的二人盟誓,包括马嵬坡时明皇与贵妃诀别时的对话,史书中没有记载,白朴也不可能回溯到前朝亲身经历,亲闻目睹这段史实,况且他也无需照搬史实来敷演故事。虽然作为历史剧,脱离不了历史的概貌,艺术之所以能成之为艺术的功力就发挥出来了,白朴充分发挥自己的艺术修养,用艺术的虚构将当时的情景淋漓尽致地演绎出来,呈现在我们面前,使历史人物活灵活现,给观众展现了大时代背景下的爱恨情愁,他使我们领会到了“看不到和听不到而存在于意想之中的那一部分”。

“正确的批判方法是拿整个虚构的小说世界同我们自己的经验的、想象的世界加以比较”,对于虚构,我们在品鉴的时候,不只是小说,戏剧也是一样,不能拿常态的世界加以谈论。文学允许虚构,而且也应该虚构,虚构的世界就应拿同质的样态去进行品评。

三、《梧桐雨》以梦境收尾的幻与美

《梧桐雨》的第四折历来为人称道。写明皇退位居西宫,日观贵妃画像而愁满胸臆,终有一日入梦与贵妃相会一番,被秋雨打在梧桐叶上的滴答声惊扰,还入现实,今昔对比之下,更添愁苦悲凉之感。梦境的植入使得这一折戏蒙上了一件梦幻凄美的外衣,我们在阅读时分明能感受到一个老者的悲戚,不由生出怜悯,想起已逝的贵妃,在兵荒马乱的时节惨死于马嵬坡,实在令人感慨。

按照弗洛伊德的解释,梦境是对人在日常生活中不能实现的愿望的一种补偿,我们俗话也常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唐明皇与杨贵妃的梦中相会,从心理机制上来说恐怕就是这个在起作用。这里梦境这部分对渲染意境、凸显主题是大有裨益的。

首先,从功能上说,梦境的设置可以增强戏剧效果,明皇与贵妃的结局已定,戏剧似已步入终结,但观众此时必然还处于戏剧的余蕴中。梦境的出现,可以给戏剧一个最终的收尾,展示人物在现世无法实现的愿望,使观众看到期望已久却受现实阻碍的场景,满足观众渴望圆满的心理诉求,看似明皇得到一次与贵妃重逢的机会,实则也暗中契合了观众的内心期待。其次,梦境还可以从深度上挖掘人物的思想与心理状态,梦境是不能人为控制的天然状态下的自然流露,可以真实地展现人物的内心世界,毫无掩饰地揭露人物的所思所想,这样就可以更加感同身受地理解明皇此时的心理状态与现实处境。再则,梦境是虚幻的,最终要回到现实,我们无法祈求梦境延续到现实中,一旦梦醒如初,梦境与现实的差距就会被赤裸裸地凸显出来。相形之下,明皇的处境经历这一番梦境更显凄凉,人物与环境就相得益彰的共同深化了作品的主题,明皇昏庸,自作孽以至此。人生又是无常的,时过境迁就会物是人非。

从审美上说,梦境以其不同于现实的虚幻与奇妙,可以减少审美上的疲劳,打破时空的局限,增加艺术表现力。“梦境中剧情的发展可以超越时空,跨过生死,上穷碧落下黄泉”,我们昔日习以为常的往往会对之产生倦怠,梦境的设置使得我们感受一个奇想的世界,开拓我们的精神空间,透彻地体悟人物的悲戚,幻化成一曲萦绕不断的悲歌,浮想于心中,并根据自己对戏剧的期待视野,采取所需而对自己有所补益。

以上从文学本体论的角度,通过与史实的对比,探讨文学虚构的特征以及梦境植入的作用,深入地分析了元剧《梧桐雨》真实与虚幻的特点,对更加深入的阅读、理解本剧可提供帮助。

(作者:青海省西宁市青海师范大学人文学院硕士研究生,邮编810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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