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越旷野

2016-04-21 20:13李慧萍
延安文学 2016年1期
关键词:红头发阿九云霞

李慧萍,女,浙江台州人。鲁迅文学院第27届高研班学员。作品散见于《理论与创作》《山花》等。曾获百花文学奖编辑奖、小说选刊奖编辑奖、郁达夫小说奖编辑奖等。

1

那天何云霞在心急火燎地满大街找人时,林海生正躺在镇上一间小旅馆里睡大觉。旅馆房间逼仄得像个小型集装箱,室内只有一张床、一把椅子、一盏吊在天花板上裸露的白炽灯。原本白色的墙壁已经泛黄,到处是星星点点的霉斑和不明不白的污迹。林海生头上蒙着被子,像虾米一样蜷缩在床上。他其实睡得并不沉,前台老板娘高门大嗓的说笑声和隔壁旅客的哄闹声,把他的梦扯得丝丝缕缕断断续续。头天夜里几乎一宿没睡,他身上绵软得厉害,全身的力气都仿佛被抽离出去了,昏昏沉沉中,他只想把自己的神志强摁在睡梦里,不要醒来不要睁眼,一直就这么蒙着头天老地荒地迷糊下去。

何云霞骑着一辆旧自行车,巡逻一样在小镇的大街小巷穿梭。她心神不宁地踩着脚踏,眼睛不停睃向两侧熙熙攘攘的行人,希望路上能出现那个熟悉的身影。自行车骑得歪歪扭扭的,何云霞满心里都是不祥的念头和联想。林海生昨晚一夜没回,三番两次打他的电话,传来的语音提示都是“您所拨打的电话已关机”。平时他在外面玩到半夜回家倒也是有的,但整夜不归,这还是头一次。何云霞和公婆焦心地等了一夜,待到天色大亮,便急急分头查号码,给平时与林海生有来往的亲戚朋友打电话。一圈电话打下来,居然没人知道林海生的下落。何云霞急了,和公公婆婆商量要打110报警,却被婆婆张秀花制止了。张秀花迟迟疑疑地说:“也许海生是跟朋友喝醉酒了,半夜三更不方便回来,就睡人家那儿了呢。我们这么急三火四地报警,不是让他丢人现眼吗?”何云霞扬着一直攥在手里的手机说:“他睡在人家那儿一整夜不回家,也得打个电话回来让家里人放心呀!”张秀花脸上的表情有点讪讪:“喝醉酒的人,哪会记得起这个啊?”何云霞想想也有道理,就没反驳。张秀花见何云霞不响了,便提高嗓门吩咐勾着脑袋发呆的老伴林明才:“你吃完早饭快点把乐乐送到幼儿园,我们三个人上午出去找找海生看。”说完便到厨房盛出熬在电饭锅里的粥,催促大家好歹喝一点对付一下肚子。

何云霞没有起身,还是一动不动地握着手机,愣愣地盯着张罗早饭的婆婆。婆婆的大嗓门和噔噔噔的脚步里有一种外强中干虚张声势的夸张,但脸上的表情却有些发虚。何云霞心里的疑虑和猜测像一滴墨汁掉在水里一样一点点洇晕扩大开来。林海生以前并没有晚上出去的习惯,除了加夜班和少得屈指可数地跟朋友打个牌吃个夜宵,晚上一般都是在家上上网看看电视,十点钟左右也就睡了。林海生在村里一家眼镜厂做电镀工,就是把金属镜架外层镀上防锈层,这也算是个技术活。乡镇里的工厂,还是遵循着日出而作的习惯,早上七点就要开工了,一天要上十多个小时班,不早点睡第二天头昏眼花,手里的活容易出错。可是这两个月以来,林海生老是吃过晚饭后就出去,到半夜才回来。有时候,林海生回来时看起来心情不错,甚至还有点兴奋,推醒何云霞折腾一番,然后东拉西扯谈天说地,尽憧憬些没影儿的事,梦想着攒钱把房子装修一下,买辆车,有一次还计划着啥时候有钱了也像村里好多人一样,到市区买套房,把孩子送到高档幼儿园里。儿子乐乐现在上的那个村里的小幼儿园,那能叫幼儿园吗?就是几个初中还没毕业的农村妇女,把孩子们圈在屋子里,看管住不让出事就行。她们自己不会唱歌也不会跳舞,没啥东西会教,就成天让一群四五岁五六岁的孩子趴在小桌子上认字写字,不听话则拿作业本打、拿笔抽,甚至关进黑屋子。村里大凡有点钱的,都把孩子送到镇上幼儿园或者市区幼儿园去了,在村里上幼儿园的,基本上都是村里家庭条件不好的或是租住在这附近的外地民工子女。有钱了,咱也买市区商品房,送乐乐上最好的学校。林海生唱独角戏一样滔滔不绝地说着,直到听得打瞌睡的何云霞不耐烦地低喝一声:“够了,别做你的大头梦了……快点睡,明天还得上班呢!”但更多的时候,林海生回家后总是显得疲惫不堪,木着脸闷闷地倒头便睡。何云霞和他吵过也闹过,叫他晚上不要老出去玩,有空多在家陪陪儿子。刚吵过那阵子,林海生也会老老实实地像以前一样待在家里,但过不了几天,一不留神,他又溜出去了。

找了整整一个上午,村里镇上都转遍了,根本没有林海生的人影,手机也还是关机。何云霞实在不知道该上哪儿找了,下了自行车,扶着车把茫然地站在街边发呆。这天上午何云霞其实是和人临时调了班才腾出空来的。她在镇上一家服装店做营业员,上班时间从上午八点到晚上十点,做一天休一天。今天本来轮到她上班,为了找林海生,她央求今天休息的同事替她顶班,自己把一切都安排好了,才敢跟老板告假——当然不好意思说因为自家老公夜不归宿失踪了,只说家里有急事,实在抽不出身,老板才不情不愿地答应了。眼下时间已过了中午十二点,林海生还是遍寻无着。何云霞的胃有点隐隐作痛。昨晚担惊受怕一夜没睡好,早上又没顾得上好好吃饭,上午马不停蹄地找人找了大半天,现在一停下来,才发觉这胃老早就抗议了。可是她根本没有心思回家吃饭,只是驻足愣愣地望着街头。满大街车水马龙川流不息,汽车的喇叭声、小商贩的吆喝声、路人的谈笑声、街边商店播放的流行歌曲声……各种各样嘈杂的市声汇成高分贝的噪音交响曲。双林镇原来只有一横一竖两条街,整个镇从东到西,不过一华里多一点。而近二三十年,和中国东南沿海地区的千千万万个小镇一样,双林镇像吃了激素似的迅速发酵庞大起来,高楼林立,鳞次栉比。到处是人流,到处是工地——这些工地包括施工在建的楼盘、厂房,包括拆迁旧屋圈地腾地,包括隔三差五开膛破肚挖挖掘掘的马路。镇上还遍布着大大小小的工厂,有占地数千亩、员工上万的大型企业,同时也不乏只靠一台机床和两三个人支撑的小作坊。外省的务工人员像潮水一样涌进来,本地人口不过区区两万,而外来的暂住人口都快超过十万了。街头入耳的讲话声中,各种口音的普通话多过了双林镇的本土方言。无数像蚂蚁一样忙碌的工人连轴转般地劳作着,打出了双林镇这些年灯红酒绿流金淌银的天下,也为自己赚取些养家糊口的血汗钱。如今的双林镇像个城市一样,熙熙攘攘人口密集,不要说一个人,就是把一个连的人混入街上的人流中,也立即会消失在车水马龙中找不出来。

何云霞贴着马路牙子低头推着自行车,出了镇,慢吞吞茫茫然地往自家村子的方向走,有气无力地。胃不舒服,身体又疲惫不堪,她似乎连跨上自行车的力气都没了。平常骑自行车也就十几分钟的路程,她今天竟推着车走了一个多小时。到家的时候,一进门,她看到公公婆婆一个东一个西地坐在一楼堂屋里,耷拉着脑袋,她就明白,他们跟她一样,一上午白找了,林海生肯定还没回家。一看到她推门进来,屋里两个人的脑袋像装了弹簧一样迅速抬起来,齐齐问:“找着了吗?”何云霞摇摇头。他们不死心地又问了一句:“那有没有打电话回来过?”何云霞还是一言不发地摇了摇头。两个人的脑袋旋即又耷拉了下去。公公林明才自言自语地嘟哝了一句:“到底会到哪里去了呢?”张秀花白了他一眼:“你问我,我问谁去?”声音里已没了早上的爽利和镇定,却明显地带了愁闷的哭腔。

初冬日短,天说黑就黑了。一家人在茫然的等待中索然无味地吃过晚饭。把乐乐送到楼上卧室哄睡,何云霞掏出手机,又一次拨打林海生的电话。手机里还是那句千篇一律的“您所拨打的电话已关机”。何云霞的心揪成一团,她想不管什么丟脸不丟脸,无论如何要报警了。却听到楼下传来一阵杂乱的响动,继而是婆婆张秀花惊喜的叫声:“海生回来了,海生回来了。”何云霞三步并作两步冲下楼。林海生头发乱蓬蓬的,苍白着一张脸,木然地立在堂屋。何云霞劈头盖脸地埋怨道:“你到底去哪里了?失踪一天一夜,电话也联系不上,你知道一家老小有多担心吗?”张秀花连忙截住话头:“海生还没吃饭吧?快先吃了饭再说!”林海生低着头装聋作哑地随了母亲去厨房,一碗饭下肚,空瘪的肚子总算有了些许充实感。

那一晚,无论何云霞如何软硬兼施地查问他之前一天一夜的行踪,林海生就是蒙头装睡闭口不言,十足是一个坚贞不屈的受讯者。何云霞恼了,一拳捶过去,林海生还是无声无息地侧身躺着,静默得像一只沉重的麻袋。

林海生那不知所踪的一天一夜,从此就像一块巨大的毛玻璃,横亘在他与何云霞之间。透过这块毛玻璃,何云霞突然觉得越来越看不透他。作为丈夫,他对自己的那次失踪,连个最简单的解释和交代都没有给她。何云霞一次又一次地旁敲侧击伺机询问,他只是装聋作哑闭口不谈。但自那天起,林海生晚上再也没有外出过,下了班就老老实实地回到家,吃饭、看电视、陪孩子,日子过得规规矩矩的。在这规规矩矩的日子中,何云霞还是品咂到了一丝不安的气息,这种气息来自于同床同枕的林海生。何云霞发觉,林海生变得有些沉默寡言心神不宁,哪怕在陪儿子乐乐玩玩闹闹时,扭过头去,愁容瞬间就能泛起。何云霞看到这些蛛丝马迹,联想起林海生这大半年来的种种反常之处,以及公公林明才时不时的长吁短叹和婆婆张秀花飘忽着的忧虑眼神,她心中疑窦丛生。

2

时间不知不觉又过了半个多月。冬至那一天,何云霞正好休息,在家里和婆婆一起张罗着祭祖用的菜肴和供品。这一带的风俗,冬至是大节日,家家需做糯米圆子,祭祀祖宗拜谢天地,隆重热闹的程度不亚于过小年。几个陌生人开着一辆吉普车来到村里,一路打听着林海生的家,说是林海生的朋友,今天来做客。邻居指了路,吉普车径直开到林海生家门口,下来几个吊儿郎当的年轻男子,为首的一个头发染成棕红色,操着带外地口音的普通话问:“林海生在家吗?”

张秀花一见他们,不知怎么就有了不祥的感觉,反问道:“你们找他有事吗?”棕红色头发的小伙子抖了抖腿说:“当然有事啊,不然找他干吗?”张秀花警惕地说:“他上班去了,不在家。”红头发小伙子口气里有了些不耐烦:“那他在哪儿上班?”张秀花感觉来者不善,留了个心眼,说:“他上班的地方很远,厂里业务紧,天天要加班,今天可能不回家了。”“红头发”斜着眼说:“不回家?今天他会不回家?”说完回过头对跟随的三四个同伴做了个鬼脸,“逃得了和尚逃不了庙,看他们家的这栋三层小洋楼,倒造得不错。”听到动静的何云霞从屋里出来,“红头发”的这句话完完整整地刮进她耳朵里,她的心不禁一沉,狐疑地插嘴问:“你们找林海生到底是什么事?”

染着棕红色头发的小伙子流里流气地打量了何云霞一眼:“什么事?要钱的事呗!这小子借了我们十万块钱,到现在一分钱利息都没付过,连本带利都十一万了,连人影都不露一下,手机还关机。”

何云霞听得胆战心惊,忍不住冲“红头发”嚷道:“你们肯定找错人了,借钱的事我可从来没听海生说过。”

“红头发”不急也不恼,嬉皮笑脸地从包里掏出一沓纸片,递了过来:“没找错,是石桥村的林海生。借款协议复印件和他本人的身份证复印件都在我这里揣着呢,不信,你拿过去瞧瞧!”

何云霞接过那沓纸片,一旁的张秀花把头凑近,两人一起仔仔细细地看了起来。“红头发”笑嘻嘻地抖着腿,一副笃定的样子。何云霞和张秀花一眼就看到了身份证复印件上那林海生的照片,虽然是黑白的,又经过了复印机的再加工,但还是一眼就能认得出那确实是林海生的正面照。再看那姓名、身份证号、家庭地址,也都准确无误。而那张借款协议书上,明明白白地写着:甲方林海生,向乙方财茂融资公司借款人民币十万元,日利息5‰,即十万元本金需每日缴息500元;利息必须十日一付,如有滞纳,则利上滚利;借款期限:三个月。落款处林海生的亲笔签名,真的是何云霞熟悉的笔迹。算了算协议签署的时间,刚好是林海生夜不归宿的那一天。

何云霞急了,把拿着的那沓纸递给旁边呆若木鸡的张秀花,然后腾出手慌慌张张地去摸口袋里的手机,试图向林海生问个究竟。好不容易拨出了那一连串号码,手机里传出的又是那句“您所拨打的电话已关机”。何云霞有点六神无主,抬眼去看婆婆张秀花,却见平日里精干利落的婆婆早已面如土色。何云霞扫了一眼“红头发”他们,强作镇定地说:“我老公电话打不通,我得问问他自己才行。这年头骗子满天飞,谁知道你们说的是真是假?这个事我不相信。”

“红头发”扯了扯嘴角:“你相信不相信随便。打不通你老公电话,你带我们到他上班的地方,当面去问个明白。”

张秀花这才像刚被惊醒似的,抢在何云霞前面连连摆手说:“不不不,海生的工厂离这里很远,我们也没去过,不知道具体地点。”说罢悄悄拉了一下何云霞的衣角。

何云霞迟疑地看了看张秀花,又看了看“红头发”,一时没有反应。张秀花又拉了一下何云霞的衣角,冲“红头发”说:“今天海生也不在厂里,他好像说过要出门跑业务去。你们急也急不得一时,今天冬至,我们家忙着要祭祖,你们先请回吧。”

“红头发”和他的同伴对了一下眼神,正了正脸色说:“你们既然不愿带我们去他厂里,那我们就在这里等他回来。钱见不着,人总要见一面吧,否则这算什么事儿?”

说罢从兜里掏出了香烟,分发给同伴们,几个人悠闲地抽起烟来,一副打持久战的架势。

吵吵嚷嚷中,左邻右舍听到嘈杂声,围观了过来。这些年村里宅基地紧张,新建的房子都是左右联排的,房间距也窄,几乎像城里的住宅区一样密集,一有些吵闹,前后排邻居就能听到。林海生的远房堂兄弟林海波就住在隔壁,毕竟也是常年在外面混的,一见这阵势就看出了点端倪,猜到林海生肯定是惹上高利贷公司了。他悄悄地退回屋里,压低声音往林海生车间的座机打了个电话,让他下班后别回家,先在外头避一避。

天色渐渐地暗了下来。“红头发”他们还是没走。邻居们看看他们只是立在门口等着,并没出什么纷乱争斗,于是都散开各自忙去了。林海生自然还是联系不上,张秀花和何云霞再也没了过节的心情,两个人欲哭无泪地靠着门站着,仿佛两尊门神,下意识地担心着讨债的“红头发”他们强行闯入。堂层摆的祭祖供桌上,菜凉透了,香烛已经燃尽,只在桌上留下一串暗红的烛泪。

在鞋厂打工的林明才下了班,顺路去幼儿园接了孙子乐乐,骑了电动车兴冲冲地往家赶,全然不知道家里所发生的一切。还没到家,远远地乐乐就扯着嗓子喊:“爸爸、妈妈、奶奶,我回来了。”一老一小下了电动车,看到几个陌生人守在门口,愣了愣。“红头发”见到乐乐,阴阳怪气地说:“林海生的儿子倒养得不错,虎头虎脑的。”何云霞心一紧,本能地张开双臂,扑上去像老母鸡护崽般一把将儿子抱进怀里。

村里都灯光一片了,林海生还是没有出现。等在门口的融资公司的几个人明显地有些不耐烦,凑在一堆窃窃私语了一阵,“红头发”把手里的烟蒂狠狠地扔到地上,不停地来回踱着步。何云霞不愿意让乐乐面对那几个人,也担心五岁的乐乐问东问西,就找了个借口把他带到楼上去了。张秀花和林明才老两口木然地守在堂屋里,连大气也不敢出。

林海生的堂兄林海波吃完晚饭,透过窗口,看到那几个要债的还在,于是手里掂了一条“硬中华”,不紧不慢地走了过来。他把香烟往为首的“红头发”怀里一塞,满脸赔笑地说:“兄弟们辛苦了,大过节的,这么晚了连口热饭都还没吃上。林海生在外面跑业务,今天不一定回得来,他的事,你们跟他家里的女人和老小也说不清。行有行规,你们这次是第一回上门,点到为止就够了。天黑了,还是先请回吧。”

“红头发”抬手看了看表。等了几个小时,又累又渴的,见有人出来打圆场,就沉吟了一下说:“这位兄弟说得也有道理,那我们这次就先回去。你给林海生带个话,欠债还钱,天经地义,别指望躲躲藏藏着赖账!”说完,冲同伴做了个手势,几个人鱼贯钻进吉普车,一溜烟走了。

林海生回到家,已经将近凌晨了。何云霞僵坐在床沿,沉默成一座雕塑。床头柜上的时钟像一个步履匆匆的夜行人,咔嚓咔嚓的走动声在寂静的暗夜里显得又响亮又仓促,让人听得心里发慌。何云霞的思绪仿佛是火山爆发前翻滚得要沸腾的岩浆,左奔右突找不到出口。林海生蹑手蹑脚心虚地拧开卧室的门,摸向双人床的时候,冷不防撞到静坐着的何云霞,吓了一哆嗦。他心里直喊:完了完了,捂不住了。

其实在接到堂兄林海波打到厂里的电话时,他就有了种大难临头的感觉。出来混总是要还的,这个事,再也不是他一个人的事了,开始是父母,现在是妻子、孩子,终于都被他拖下去了。他下了班,不敢回家,骑着车躲到村外的小树林里,心里一边充满忧惧愧疚,一边又自我开脱:他这般刀口舔血,无非是想走捷径帮自己,从而帮这个家过上更好的日子罢了。但没想到走错了道,把家人也一起带上了麻烦之路。他打小就知道这个家日子的艰辛,从懂事起就暗自咬牙要改变生活。在他的心里,这个经济拮据捉襟见肘的家就像茫茫沧海中一条千疮百孔的烂木船,任何一场稍大的风浪,就可以把这条烂木船打得左摇右摆直至粉碎。父母老实巴交,像牛像马像骡子像一切牲口一样苦扒苦做一辈子,种地种菜做苦力做小贩子,只要他们能想得出的赚钱的活路,他们都尝试过,但又怎么样?仍然一辈子都没有摆脱拮据。一场大病,一间娶媳妇必备的新房子,就可以让他们耗尽毕生的积蓄打回贫困的境地。在他父母人生里,并没有可供他学习和借鉴的奋斗成功的版本,所以他只能自己胼手胝足走出一条路,一条通向康庄大道的路,不问对错,也无暇考虑对错。

林海生在黑暗中大气也不敢出,何云霞啪地揿亮床头灯,突如其来的亮光刺得他们一下子睁不开眼,两人都本能地偏了一下头。本来内心七上八下充满疑窦、急于想向林海生质问求证的何云霞,此时却不知从何问起。只有那只右手,在她定下神的一刹那间,作出了最及时的反应,表达了她的怀疑和愤怒。她重重地推了一把林海生,推了一把又一把,像在做机械运动似的。几分钟后,她的大脑和语言才跟上了趟:“你到底是怎么回事?你说!你说!你给我说!”

林海生一边在趔趄中努力站稳身子,一边在快速地运转大脑,思考如何对付何云霞。几分钟的权衡足以让他作出决定:不说不行,但不能全说,他还得给自己留一个打翻身仗的机会。他用一种嘟嘟哝哝含混不清求饶的语气和声音回答何云霞:“对不起对不起,连累你们了,我是借了人家钱了,我要派用场。”

何云霞睁大眼睛瞪着林海生:“你要派用场,你派什么用场,要去惹那些放高利贷的?你到底在干什么?”

林海生继续嘟哝:“我真的是要派用场,真的。你就别多问了,好吗?”

何云霞看着林海生手忙脚乱地草草脱下外套,快速钻进被窝,把头像鸵鸟一样埋起来,一时火起,一把掀开被子,吼了起来:“你仔细说,到底是派什么用场,需要你去招惹放高利贷的?你到底干了些什么?你说不说?你说不说?”

林海生往里缩了缩,把身子重新蜷起来,背对着何云霞。何云霞推推他的脊背,他不予搭理,闭上眼装睡。何云霞想把他拉起来,可费尽吃奶的力,折腾半天也拉不起来,一时有点黔驴技穷,眼泪不知不觉涌了上来,越涌越多,从眼眶里成串地漫出来,伴随着抽泣的声音。可林海生就是不为所动,僵了一样蜷在床上,一声不吭。

何云霞整整一夜辗转反侧。那张薄薄的借款协议像一把锋利的刀片,把她之前强撑的平静划得七零八落,她茫然地盯着黑暗的天花板,疑问和担忧风起云涌却又找不到落脚点。结婚五六年来,这个枕边的男人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陌生和难以捉摸过。她不知他在外面到底做了什么,也不知这个家到底面临着什么,从他的口里,掏不出一点答案。婚外情?赌博?投资失败?被诈骗?……到底是什么让林海生不得不借高利贷?他在外面到底捅了什么娄子?在他的不哼不哈难以启齿的沉默背后,还隐藏着多少她所不知道的秘密?

3

林海生其实也几乎一夜没睡,但他不得不以假装的酣睡来躲避何云霞的所有质问。他僵卧在床上一动也不敢动,把自己拘束得腰酸背痛。直到天快亮时,才迷迷糊糊地眯了一会。在恍恍惚惚的浅睡中,他觉得自己似乎躺在一艘漂浮在大海里的小舢板上,周身是无边无尽没着没落的茫茫烟波,叫人不由自主地眩晕和慌张。

一阵嘈杂的争吵声,从缓到急从低到高地喧嚷起来。林海生从恍恍惚惚的浅睡中醒来,身边的何云霞早已不知去向。林海生的太阳穴有些发胀,来自四肢和腰背的酸痛让他懒洋洋地不愿起床。他重新闭上眼,又浑浑噩噩地躺了几分钟。一声女童的尖利哭叫盖过嘈杂声飙了出来,林海生这才起身下床,趿着鞋子拉开窗帘。声源果然来自于前一幢的李景龙家。正对着林海生窗户的李家的那个门口,几个男人在互相推推搡搡地吵架,一个八九岁的小姑娘游离在人群外,惊恐地嚎哭着,正是李珍珍的女儿姗姗。看到哭叫的姗姗,林海生猛地想起了李珍珍那张圆圆的苹果脸,心里突然一阵刺痛,急忙离开窗前。抬手看了看腕上的手表,才想起因为这一阵子订单青黄不接,今天工厂里停工休息。现在他们这一行也越来越不景气了。林海生返回床边,颓然地躺回被窝,紧紧地闭上了眼睛。可是睡意像日上三竿后海面的晨雾一样袅袅散去了,李珍珍的脸庞越来越清晰地在脑海里浮现出来。林海生把被子拉上来蒙住脑袋,试图把从他心底一点点漂浮到眉宇间、神情上的痛楚蒙住。

李珍珍的名字和她的容颜,打林海生有记忆开始,就已经储存在他的脑海里了。从小一起玩泥巴玩糖纸跳格子,到一起上同一座小学同一座中学,他们也许就是人们常说的青梅竹马吧。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学龄前他们几乎天天厮混在一起,你扮新郎我扮新娘订亲结婚过家家的游戏也不知玩了多少回。到了“哪个少年不多情,哪个少女不怀春”的青春期,李珍珍便是他憧憬未来时梦想中的那个姑娘。要不是这个窘迫的家境,现在和他共同生活的女人,说不定就是李珍珍。

窗外大人的争吵声和孩子的哭叫声还在持续着。自从李珍珍前年意外去世之后,这样的吵闹几个月就会有一次。李珍珍是在一次进货途中遭遇车祸去世的。和光头阿九离了婚的李珍珍独自抚养着女儿姗姗,她没有固定工作,就用离婚时分到的一部分钱作为创业资金,在镇上开了一家鞋店。她长相甜美,能说会道,脑子活络,没过两年时间,鞋店经营得风生水起。李珍珍本来是自己一个人管这家店,又是当老板又是当营业员又是当搬运工,辛苦得很。在生意红火起来后,她雇了几个营业员,但进货的事基本上还是她自己一个人操持。那一次,李珍珍开着小皮卡进货回来,被一个酒驾的司机开着逆向行驶的越野车撞翻,伤势严重,在医院抢救了没两天就咽气了。她家也是祸不单行,在她出事前一年,她那强势了一辈子的母亲因为心脏病亡故了,父亲患有轻度老年性失忆症,神志一时清楚一时糊涂。李珍珍是独生子女,没有兄弟姐妹,她一去世,这个家真是算垮了。女儿姗姗那年才七岁,而李珍珍的老父亲年过花甲,精神时好时坏痴痴呆呆。当初一听医生开了病危通知,宣布李珍珍伤势太重可能无力回天,李珍珍家的堂兄弟表姐妹,全一窝蜂争先恐后跑到她家里和店里,砸箱子撬保险柜,翻箱倒柜翻查盘点李珍珍的金银细软现金存折。他们知道,李珍珍前些年离婚时,前夫光头阿九家工厂还正生意兴隆,付了李珍珍一大笔钱。而这两年,李珍珍的鞋店经营得红红火火,收入肯定不菲。这一群翻查盘点李珍珍财产的近亲中,其实人人各怀心思,有的是想浑水摸鱼,有的是唯恐别人占了便宜而自己被落下,也有的,确实是真心实意担忧李珍珍钱财被人趁乱偷偷侵占,因此过来当众盘点代为保全。林海生听到李珍珍出了车祸危在旦夕的消息,跑到她所在的医院探望时,急救室门口冷冷清清的,只有李珍珍的老父亲和女儿姗姗守在那里。急救室的大门紧紧地关闭着,李珍珍在里面生死未卜。林海生看着糊里糊涂的老人和年幼懵懂的孩子,眼眶发热,心酸不已。

李珍珍出殡那天,林海生向厂里请了假,一个人独自跑到几公里外的大海边,泪如雨下。自从一大早哀乐声响起,压抑了几天的悲痛就像要决堤的潮水一样,让他几乎失控。他无法在家里待下去,怕悲伤的神色和泪水引起何云霞的怀疑和醋意;也无法在位于村里的厂子里待下去,那无孔不入的哀乐听得他心如刀割。他坐在空旷无人的海边滩涂上,在飒飒的风声和轰轰的潮声掩护下,竖起衣领遮住脸,痛哭失声。童年时的李珍珍、少女时的李珍珍、成年后的李珍珍,各种音容笑貌像默片电影一样,一幕幕交替浮现在他的眼前。林海生从小到大,从没有像那天一样撕心裂肺地痛哭过。要不是这该死的贫穷,说不定李珍珍的母亲当初不至于那样赶尽杀绝四处追堵地反对他们的恋爱,李珍珍也就不会嫁给邻村暴发户家那个该死的浑二代,或许也就不至于这么年纪轻轻地惨遭横祸。掩面痛哭中,林海生像许多年前听到李珍珍订婚消息的那一刻一样,又悲又恨,他恨透了自己的懦弱和贫穷,恨透了这个贫富差距巨大的社会。

林海生和李珍珍从小学一直到初中、高中,一直在同一所学校上学。早些年,整个石桥村就一所小学,整个双林镇就一所初中、高中。中学毕业时,李珍珍没过高考分数线,林海生倒是考上了大学,但不过是一所由中专升格的大专学校。其时大学已经扩招,教育产业化正被如火如荼地提倡,二本三本毕业的大学生都很难找到合适的工作,这张大专录取通知书对林海生和他的父母来说如同鸡肋。父亲林明才不久前刚动了一次大手术,家里积蓄用尽,连日常的开支都捉襟见肘。那时的农民还没有资格享受一分钱的医保,一场大病足可以让一个家庭倾家荡产彻底返贫,甚至债台高筑一世不得翻身。林海生的父母一辈子胼手胝足省吃俭用,本来也积蓄了一笔钱,计划着这一两年再攒点钱,实在不行就再凑凑借借,把家里的房子翻盖一下。家里的两层旧房子建造于上世纪七十年代末,还是林海生的爷爷作主造的,为了给林海生的父亲林明才说门亲事容易些。如今一晃二三十年,这房子已经显得很破败了。尤其是同一排的左邻右舍赚了钱,都重造了高大漂亮的三四层楼的新洋房,把林家的老房子映衬得愈加灰头土脸低矮破旧,连林海生和他的父母自己看了都觉得自惭形秽。但人算不如天算,林海生父亲林明才的一次大手术,让林家辛辛苦苦几十年,一夜回到解放前。这个时候林海生再去读这个自费的什么大专,对这个家庭来说实在有些吃力。犹豫再三,权衡利弊,林海生和父母经过多次艰难的商量,还是放弃了这次上大专的机会,从此踏上了社会。工作以后,他和李珍珍正儿八经地谈起了恋爱。但林海生打了好几年工,林家的家境毫无起色,李珍珍的母亲断然出手,棒打鸳鸯。

4

把头蒙在被窝里的林海生思绪纷乱,尽管四肢发软,但睡意全无,干脆套上衣服下楼去了。父母正带着乐乐坐在餐桌边吃早饭,却不见何云霞的身影。林明才和张秀花一夜之间仿佛老了十岁,神情委顿愁眉苦脸,两颗花白的头颅像霜打过的蔫白菜。看到林海生下楼,张秀花立了起来,三步并作两步地冲过去一把拉上了餐厅的窗帘,又去把大门的锁转了几圈上了保险。林海生知道母亲是怕融资公司要债的人一大早来把他逮个正着,不由得越发惭愧,低低地垂下头,不敢正面去看家里的老老小小。胡乱舀了一碗稀饭,匆匆忙忙唏哩呼噜地喝了下去,解释一样嘟哝了一句:“今天工厂休息。”就踢踏踢踏地回到楼上。

对面李景龙家门口的争吵声已小下去了,但人群还没散光,李景龙和李珍珍的前夫光头阿九还在理论着什么。姗姗已经不哭了,呆呆地仰着小脸和外公木立在一旁。

李景龙是李珍珍的堂哥,本来和李珍珍家一向不和,许多年都不相往来,但在李珍珍去世后,他掺和各种事情掺和得异常热心,甚至执意要当李珍珍女儿姗姗的监护人,扣留了李珍珍一笔数目不小的遗产,并把姗姗转移到亲友家藏起来,不让光头阿九找到带走。光头阿九为此和李景龙闹得不可开交,两人不但在石桥村打了一架,还把架打到了镇法庭上。光头阿九毕竟是姗姗的生父,法庭最后还是把孩子的监护权判给了光头阿九。但在李珍珍的遗产问题上,法庭处理得相当谨慎和稳妥。虽然财产的继承权属于李珍珍的父亲和女儿姗姗,但是鉴于李珍珍父亲的精神状况和姗姗未成年没有管理能力的现状,而李家亲戚对姗姗的生父光头阿九缺乏信任质疑颇多,最后法庭采纳了李家亲戚的部分诉求,判定在姗姗满十八周岁之前,她和外公的所有财产由李景龙、光头阿九双方共同辅助监管,另外,姗姗和她外公的户籍所在地和居住地石桥村村委会作为第三方见证人,介入见证、协调。这种监管形式既有法律依据,又符合乡风民俗,已经算是能想到的最合理的方法了。当年光头阿九在和李珍珍的婚姻存续期内,包小三打老婆,还没离婚就和小三儿招摇过市,李珍珍气不过说几句,他就饱以老拳,有一次还伙同小三把李珍珍的肋骨打断了好几根。农村和城市里不一样,在农村,一点小事情就能传得满村风雨,因此光头阿九的劣迹,在他自己村和李珍珍娘家的石桥村,几乎家喻户晓。同李珍珍离婚、和小三结婚后,光头阿九继续劣性不改,吃喝嫖赌花天酒地,那个现任老婆也是个花钱如流水的主儿,两人折腾了没多久,就把光头阿九从父亲手里接过来的工艺品厂败光了。一家几张嘴,总是要吃要喝要过日子的吧,光头阿九先还是好吃懒做,但渐渐地借骗无门,只好放下他以前做惯富二代的身段,去镇上一家工艺品公司当了业务员,赚点薪水养家糊口。李珍珍身故后,肇事司机的家属赔偿的四十多万,加上李珍珍自己留下的一百多万,光动产加起来就有一百五十多万。姗姗的监护权判给了生父,如果把姗姗连人带钱一起交给光头阿九,那谁也说不准光头阿九会怎样处置挥霍那些钱。李家的亲戚尤其是李景龙百般反对把姗姗的钱交到光头阿九手里,法庭想要作调解,多次去光头阿九村里和李珍珍的石桥村调查情况,从邻居和村委会那里也了解到了光头阿九的一些劣迹,因此对李珍珍遗产的监管判决采取了多方监管的方案。

早在李珍珍躺在急救室还没咽气的那天,她的亲戚在她家里翻寻出了好几张存折和保单,还有三十多万的现金。谁也不知道她为什么把这笔大额的现金放在家里,也许是为了派什么用场,也许是来不及存进银行。李珍珍大伯家的儿子——堂哥李景龙当场就把这笔钱放进了自己的提包里,说是由他来保管。李珍珍的姑表姐带着疑虑说,这么大一笔现金放在李景龙手里不安全,应该拿上李珍珍的身份证,大家帮着以李珍珍的名字存到银行去。李景龙立马翻脸道:“你这是不相信我?你一个外姓人,凭什么在这里搞七捻三的,你有资格管我李家的事吗?”一听这话,姑妈生气了,给女儿帮腔说:“她是外姓人,那我总是姓李的吧?按我说,这现金不能交到哪一个人手里,要管也得给换成存折大家一起管。”李景龙梗起脖子凶姑妈:“你没听说过,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吗?这事也轮不到你做主!”死死抱紧提包,就是不松手。李家的人丁并不旺,李珍珍就一个大伯一个姑妈,到李珍珍他们这一辈,计划生育政策已经实行了,大伯家就一儿一女,而姑妈家是两个女儿。也就是说,这一辈里就李景龙一个是男丁,所以李景龙在家里从小被宠溺得骄横自大说一不二。后来经法院判定,李珍珍留下的动产平均分配到她的父亲和女儿姗姗名下存进银行,如果要取用,在姗姗成年以前,需得双方监管人也就是李景龙和光头阿九一致同意,并由石桥村村委会盖章见证。但李景龙以李珍珍父亲年高体衰,需要留笔钱以备不时之需为由,迟迟不交出那笔现金。在他代管那笔现金几个月后,他家在镇上按揭买了套房子。所以村里人私下里多有非议,说李景龙无非在镇上一个超市里当当保安而已,他和他老婆两个加起来每月最多不过五六千元收入,哪有那么多钱买房子?八成是挪用了李珍珍留下的那笔现金作了房子的首付了。他之所以要死要活扣下姗姗,和光头阿九争抢姗姗的监护权,十有八九也是看在钱的份上。

光头阿九怎能就这样任着李景龙管着那笔钱?所以隔几个月,就要带上女儿来闹一闹,又是请法庭强制执行又是找小混混来威逼,邻居们常常能听到李景龙门口的吵嚷声。

5

林海生透过窗户,看着李景龙门口没完没了伴随着手势争论的两个男人,觉得胸口直发堵。老话说,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又说,鸟为食亡,人为财死。这世上,每天围绕着钱财发生多少悲剧喜剧啊!钱财确实是好东西!虽说钱不是万能的,但没有钱万万不能。他林海生,就是因为贫寒,以致人生很多东西变得可望而不可及;因为贫寒,失去了上大学的机会;因为贫寒,失去了和李珍珍恋爱的资格;因为贫寒,经常遭受冷眼和讥讽;因为贫寒,曾经铤而走险最后被送入牢狱……家庭经济捉襟见肘的窘迫滋味,他林海生从小到大已经受够了。现在,父母一年比一年老去,孩子一年比一年长大,花钱的地方越来越多,上有老下有小的林海生肩上的压力越来越沉重。他前所未有地焦虑和迫切,处心积虑希望改变家境。

林明才走上楼,悄悄地推开门探进头来。自从自己大病一场、儿子放弃上大学以后,在儿子面前,他一下子就变得察颜观色小心翼翼的。再之后,林海生为了挣钱翻修新房,出去做了违法的事坐了半年牢,林明才更像矮了一个头,自责愧疚得把一切起因都揽到自己和这个穷家头上。他大病初愈不顾身体羸弱,就出去种地、卖菜、打零工,急于要把生病拉下的亏空填补上。他越发像牛马一样埋头苦干地挣钱,也越发苛待自己,把一分钱都看得像斗笠那么大,省吃俭用得甚至在饭量上都对自己刻意克扣。林海生每次看到父亲,看到这个被贫穷和自卑压得直不起腰来的男人,就有种说不出来的心塞和难过。父亲的脸上,永远挂着一种卑微、拘谨、讪讪的笑容,习惯性地逢人就点头哈腰,好像他对不起整个世界似的。林海生看到现在的父亲,就像看到了他自己的未来。假使他林海生不想方设法改善家境,总有一天,他也会被这该死的拮据的生活摧残成父亲现在这个样子。一想到这里,林海生油然而生一种兽困笼中的绝望感和拼死挣扎的冲动。

此时林明才看着林海生阴沉的脸,把头探在门口半晌,不禁进退两难,见林海生问了声“你找我?”,才轻步跨了进来。

林明才愁苦的脸上硬生生地赔着笑,先搭讪了一句:“我今天夜班,晚饭后才去厂里。”顿了顿,又讨好一样地说:“乐乐我已经送到幼儿园了。”看看儿子林海生没有接腔,他略有些尴尬地低声说了句“你妈想找你”,就缓缓地转身下楼。

其实林海生已猜到了,父亲想找他谈谈,问一问昨天的事,但似乎临时没了勇气,于是又像以前一样,面对林海生成长过程中出现的大大小小问题,懦弱的父亲临阵退却,选择当鸵鸟,而无数次把难题推给做母亲的张秀花。

果然不到一支烟工夫,张秀花就上来了。拉了把椅子坐在林海生对面,似乎要促膝长谈的样子。

张秀花试探地问了第一句话:“何云霞昨晚没跟你闹吧?”

“没有。”林海生闷闷地回答。

第二句话,张秀花其实很想问:“你真的又向高利贷公司借钱了?是不是又去赌博了?”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她缺乏如此单刀直入的勇气,心里还抱着一丝侥幸心理,宁愿这是高利贷公司的一个骗局,或者是一场误会。

林海生抬眼看看对面沉吟着欲言又止的母亲张秀花。好久不曾这么近距离地打量过母亲了,他突然发现,母亲左侧颧骨边,不知什么时候竟长了一颗铜钱大小的老年斑,年轻时那双秋水一般的眼睛,如今显得那么的混浊和疲惫。母亲有些嗫嚅地翕动了一下嘴巴,薄薄的嘴唇苍白干裂,两边嘴角向下耷拉着,整张脸异常愁苦和老相。不同的生活,是会在人的脸上打下不同的烙印的。屈指算来,母亲还不到六十呢。

“妈,你放心,我会自己想办法把债还上的。”林海生讷讷地说。

“那你是不是又向高利贷公司借钱了?”张秀花终于鼓足勇气,向儿子问道。

林海生蔫蔫地低下头。

“你是不是又去赌博了?”

回答她的是林海生的沉默。

“你真的又借了十万块高利贷去赌输了?”

还是沉默。

张秀花明白了,这沉默的背后,就是默认。她觉得一阵天昏地转。

定了定神,张秀花抖着唇问:“你忘了,你在我和你爸面前发过誓的,从此不再碰赌?”

林海生无言以对。

张秀花眼泪刷地下来:“你难道不知道吗?我们家靠打工攒点钱有多不容易?前些年造房子、给你订婚、娶亲,负下的债前两年才还清。这两年好不容易又攒了点钱,可上半年你赌博输了八万多元,家里掏空老底不说,还向大姨家借了两万。我和你爸一边帮你还赌债,一边还要帮你瞒着媳妇,你居然还敢去赌!”

林海生垂着头,盯着脚尖。

张秀花伸出手,抚着儿子的肩头,语速慢了下来:“儿子,我知道,你也压力很大,你也是想让父母妻小过上好日子。可是,妈不想你做人再有个闪失了,妈不求你发财富贵,妈只求你,老老实实打份工,平平安安过日子。我们种点菜、打点工,也能有口饭吃……”

“有口饭吃?做人有口饭吃就够了吗?”林海生突然一甩肩膀,挣开张秀花的手,瞪着两只血红的眼睛站起来:“光有口饭吃有啥用?这年头,袋有三分铜,讲话如洪钟;袋无三分铜,讲话如蠓虫。有钱人横行霸道,穷人家低头丧气。一辈子苦扒苦做就只能混口饭吃,穷二代穷三代地世世代代穷下去,我不甘心!”

张秀花被蔫蔫的儿子突如其来的爆发吓了一跳:“你不甘心,你不甘心也不能靠做违法的事靠赌博来赚钱呀!”

“那靠什么?靠种菜、打工能发财吗?这世道,有几个人是靠老老实实干活发财的?就像你们,一辈子老老实实当牛做马地干活,你们发财了吗?”

张秀花目瞪口呆,张口结舌。

“别的不说,就连这栋新房子,还是靠我,做违法的事情卖假发票挣来的。”

张秀花一下子像被击中了软肋,哑口无言。

林海生抱着头,跌坐在椅子上。张秀花淌了一脸的泪,陪儿子坐了几分钟,最后不声不响地推门走了。林海生这才感觉到了自己的歇斯底里和话里的过分。他有点虚脱,像是刚才的发泄把严重缺觉的他体内残存的一点力气都用光了。

6

张秀花坐在厨房间,良久良久,眼前还是不停地浮现着儿子充血的眼睛和狰狞的表情。这孩子,真的是走火入魔了,十足一副赌徒的模样。再这样下去,这个家,真的要垮掉了。她悲从中来,眼泪簌簌而下,感到了一种难以言传的焦虑、彷徨、无助。这种感觉,甚至比林明才生病那年,他们夫妻俩茫然地窝在省城医院边的小旅馆里等待床位时,还要焦心无力。

那一年,林明才在当地市立医院查出脑瘤后,医生建议他们到省城的大医院再确诊、治疗,地方上的小医院医疗条件和技术水准不够。张秀花陪着他连夜赶到省城一家权威的大医院求诊。结果每日凌晨起来,连续蹲在医院挂号处三天,连个号都挂不上,最后还是花了高价从黄牛手里买了张号。医生主张尽快手术,但一时床位紧张无法安排住院,让他们耐心等待。具体什么时候能等到?不知道,有床位了再通知你们,接到通知,你们当天在指定的时间内入院。张秀花和林明才不敢先回家,双林镇离省城要六七个小时车程,说不定过两天就排到了呢,来来去去岂不是麻烦?再说医院要求接到通知当天就要赶到医院办理住院手续,逾期视为自动放弃,床位和住院单将不再保留,回到双林镇,万一接到通知后没法在当天赶到那儿就误事了。夫妇俩只好在医院旁边的小巷里找了家小旅馆住下,等待医院的空床位。等啊等,盼星星盼月亮地,一等等了几十天,都没接到住院通知。张秀花和林明才心急如焚。一方面这么长时间住着,吃喝拉撒住,处处要钱,开支巨大,他们有些吃不消;另一方面,林明才的病越来越严重,肿瘤压迫神经,头痛欲裂,视力受损,下床都很困难。张秀花急得乱了方寸,每天跑到医院的那个科室门口像乞丐一样候着,看到有穿白大褂的人进出,拉住人就问,哪怕是医院里的人驱赶、训斥、冷漠,她不管不顾。好不容易问到答案,也几乎是千篇一律的官方语言:床位紧张,不知道什么时候轮到你们,请耐心等待。有一次,张秀花哀求一般地向一个戴着燕尾帽护士长模样的中年女人诉说林明才病势日重,中年女人冷冷地说,这儿是医院,到处是重病人,连快死的病人都多的是。张秀花一下子被她的话梗在那儿。夫妇俩束手无策,干巴巴地在省城等着,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每天心焦得像热锅上的蚂蚁。等了一个多月以后,一个年轻的进修医生看不过,趁着午休时间人少,悄悄出来把张秀花拉到一边提示她:“这里床位确实是紧张抢手,你们这样干等着也不是办法,要不,去找找熟人托托关系看,找到关系事情就好办了。有关系的病人,有些至多等个把星期,甚至就诊当天就能住进来。”老实巴交的张秀花和林明才如醍糊灌顶,打电话给一个脑子活络些的远亲,七转八弯地求爷爷告奶奶,找到了这家医院的一个工作人员,花了几千块钱送礼,最后才住进医院做了手术。那时候农村还没医保,林明才的这场手术,耗尽了他们家的所有积蓄。儿子林海生不得已辍学打工,后来又因为失恋受了刺激,出去卖假发票被抓坐牢。这个家祸事一连串,直到林海生结婚以后,日子才过得顺溜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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