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马的诗

侯马，1967年生人。1985年就读于北京师范大学中文系。出版个人诗集有：《哀歌金别针》（与徐江合著）《顺便吻一下》《精神病院的花园》《他手记》（增编版获中国桂冠诗集奖）、《大地的脚踝》（获腾讯书院文学奖）。2015年获新诗典“李白诗歌奖”金奖，“葵”现代诗成就大奖，长安诗歌节现代诗成就大奖。

主持人语：

我们知道，候马是一个当代诗人，正因为诗人的成就，我们很容易忽略了他的职业——警察，甚至，侯马的写作生涯远远超过了警察生涯。也许，这才是我们期待的诗人候马，而不是警察诗人侯马。尽管，诗人的职业与写作没有多大的关联，但是，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警察的超常敏锐，也正是诗人具有的这一特点。可以说，双重的敏锐交叉一起，使候马善于发现日常的不寻常、人生背后没有说出的意味、怜悯、疼痛……，这一点在他的一组诗最能体现出来。

——兰皱

啊废

在古代诸侯的疆场

一个士兵在操练

或者在厮杀

当刀枪刺中

他的身体

裂心的疼痛袭来

他不是喊“哎呦”

而是大声说：

啊废，啊废，啊废

啊，他一定是我的祖先

啊废，啊废，废废废废

虱子

童年某天

我家里突然住进了

一个垂危的老人

他走后

我不停地抓耳挠腮

我的棉袄棉裤里

伏兵般密密麻麻布满了

虱子

我妈把衣服全扔进大盆

一锅开水浇上去

竟然

水变得靛蓝

冒着热气

仿佛虱子的血

一一现在我搞清楚了

那人是我老舅

我早年去世奶奶的

四个哥哥的其中一位

冬日午后的一个比喻

我想离爸妈近一点

窝在他俩床边的沙发上

眯瞪一下

但是太热了恍恍惚惚睡不着

当我上楼躺在床上时

变得十分清醒

我发现我的睡捻儿

被透过玻璃的冬日点完了

除夕

我和我哥

各持两把菜刀

轮番上阵

把案板上的羊肉

剁成了馅

鞭炮声中

全家围坐包饺子

饺子煮熟了端上来

一咬一口木头渣

一咬一口木头渣

一咬一口木头渣

乙未

羊年来临

我托人给自己

和同是本命年的徐江

画了一副三羊开泰

诗友误认为

画出我手

惊呼有才

伊沙将错就错

进一步阐释徐江也会画

《二十八首诗及其序跋》

和《寂寞街》里的插图

就出自徐手

1988年某晚

我在师大中文期刊阅览室

看到这两本油印诗集

赫然与国刊摆在一起

一本封面写着徐江著

一本封面写着伊沙著

杂志封面

我爱克里斯蒂娜

与她仿佛有前世缘

有异国恋

有人说她身残志坚

令我大吃一惊

赶紧翻出她的画像

仔细看

她果然

露出的小臂纤细异常

她不是坐在草地上

而是趴在草地上

我心痛了

几至垂泪

可能我本来爱的

就是她弱不禁风

就是她病态十足

堂姐的折子戏

堂姐进入青春期

不再同男人讲话

即便她的父亲

即便她的弟弟

她嫁到邻村那天

邻村一个农民

把戏单递到我面前

我手指一点立刻鼓乐喧天

乐毕他来索钱

我吓坏了

茫然失措

洞房里的堂姐发火了

我不知道她蒙着头盖

怎么知道我点戏的事

不知道她为堂弟免了五元钱

是不是浪费了

她婚礼上仅有一次的

为自己讨价还价的机会

九月来信

天津港八月火灾爆炸后

侯马也炸了

有人把炸药

埋在养殖场

上面堆了石灰

天气阴

石灰遇水放热

就炸了

十几米深

几十米宽的一个大坑

幸亏没啥损失

一斤羊肉六块钱

养殖场早就没有人

也没有羊了

天坛

在天坛的回音壁

他把对老天爷想讲的话

把对亲人想讲的话

把对自己想讲的话

都讲给这面墙

其实给这面墙

他什么也没有讲

他直接喊：

——听见了吗

——听见了吗

天空

从天上

掉下来

一枚果实

皮已剥得

干干净净

像供品

一样干净

正掉进

我的衣袋

我惊异着

立在天空下

领悟这神赐

抬头见

有鸟飞过

它在叫

——操

读徐江《现代诗物语》

里面有

年轻时

我种下的小苹果树

所有的岁月都是剩下的岁月

我忧心如焚

我浇树

给伊沙15.0诗观

从梦里翻身坐起来的瞬间

我意识到我可能进入了晚年写作

抑或从青春期开始

我从事的就是一种晚年写作

先生

绿化队都是些上了年纪的人

从工具房乘一辆电动三轮车干活去

最后登车的一位刚跨上去一条腿

三轮车开动了

他竟然像鹤那样灵巧地单腿往前蹦

紧跟着车的速度

车上的人喊：停停停

又不紧不慢地说：

别把老汉日塌了

这儿没有人被称为先生

老人也这样称呼老人：老汉

玷污叫糟蹋

残害叫日塌

警察博物馆秋日即景

院内银杏绿叶犹存

街头银杏已满头金发

黄裙曳地

东交民巷似有警报后的沉默

她抬头望着这大理石建筑

用手机拍下照片

当年

她一定是个美人

呵不，她并非青春消失

而是未能堆积出岁月的美

三元桥

沈浩波被堵在路上

迟到了很久

他解释

三元桥在换桥

我头一回

听到换桥这个说法

我问浩波

换下来的三元桥

放到哪儿去呢

他诚恳地回答

我也不知道

是司机师傅说的换桥

小舅

小舅老了

每次见面

我都会给他点钱

每次

小舅都会在小妗子

没有察觉前

一把接过

同时折起并塞到

身上某一处

他的这一绾

使我不得不

跟着他叉开话题

聊些与钱无关的事情

红灯区

出了阿姆斯特丹火车站

我绕过性博物馆

去活色活香的红灯区

我肯定看到过橱窗里的

各色佳丽

但忘不了的是一个黑女人

她富得就像一座煤矿

仅仅看一看

连我饥渴的碗柜都塞满了

而这样的女人有一排

在偏僻一点的运河岸上

其实我真正忘不了的

是一个读书的姑娘

她专注的盯着一本厚厚的书

褐发静垂，端坐橱窗

我无从猜测她是真在阅读

还是她的推销术是阅读

无从猜测

她的心思在岸下默默的运河

还是在岸上缓缓流动的人河

献宝

献宝人来自海外

数代相传一件铁环衣

俗称锁子甲

也就是古代打仗穿的防刺服

博物馆长念其真诚

把他带到地库

献宝人看到

那里码放着数十万件

同样的战服

前朝的将士穿都没穿过

帝国就亡了

野马

他想以爱

征服一匹野马

从人界向兽界

伸去了嘴唇

野马一口咬住他下颚

一仰脖

从他脸上

扯下一张脸框

白颊黑雁

白颊黑雁在高空

遇到一只金雕

它急忙从云端

降到低空

金雕尾随而至

却受到一队乌鸦的袭击

乌鸦守护的

就是尘烟缭绕的这一区域

二者交战

黑雁远走高飞

它的智慧不知是否

与白颊有关

这真像某个国家

也像某个人

乌瞰

有只雄燕为了择偶

筑了一个巢

雌燕飞来看一看

它相中了

两鸟比翼双飞

表哥为了给儿子娶亲

也买了一套房

女方看后甚感满意

但又问他儿子

是否开奥迪车

表哥一语塞

对方即客气告辞

连燕子都不如

更不要比精灵般的仙鹤了

鹤

看舞姿的飘逸

选择终生的伴侣

中山装

爸爸的中山装穿旧了

给哥哥穿

哥哥穿小了

给我穿

我穿小了

就太旧了

弟弟无法穿

所以我有一个

童年时能穿新衣的弟弟

花开两朵

各表一枝

一一我穿小的中山装

外面穿不住

就当内衣住

我遇到许多民工

现在还是这样的穿法

仿佛我少年的样子

衣服领子层层叠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