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锋时刻

臧海英的诗

失语症

喉间。有滚落的巨石

压住舌角。有鹿

已在石后，豢养为猛虎

每次纵身一跃，都是对石头的反抗

为了脱口而出，我把嘴张的很大

并一次次在黑暗中，把石头推走

把虎腹内的鹿唤醒

虎，逐回丛林

我以为，这样便能获救

而不等我说出，石头就会滚落

虎也会随后赶来

循环往复间，我渴望真正的放弃

现在，像一个哑巴，我只是把嘴张大

虽然石头已经不在

猛虎已经不在

鹿鸣已经不在

寒冷的时辰

我在等，一个厌世者的清晨

因为过于寒冷，我读茨维塔耶娃

在她的唇上找我的唇：我不。我拒绝。我成为

在我的小屋造她的牢笼，她活，穿过铁门

有什么不一样？有一刻，头上的暗淡灯光也离开我

我身边可及之物，墙壁，书，中药

像以毒攻毒，相互安慰

黑暗在紧缩中，我与另一个厌世者，见面。

在靠近核心的地方，两团火，因为过于接近

她的蔑视也感染我

我转向夜晚呈献给我的一切，寒冷，刀尖

我更像我

我带着的光芒，石头在我的怀里变硬

清明前夜

出了市中心，路上就没人了

没人的路上，路灯也暗下来。暗下来的树底下

烧纸的人，亮着一张脸，一堆火

她拿棍儿拨弄着火

像从火里救人，又像往火里送人

危险品

母亲死于一根草绳，父亲把草绳烧了

母亲死在西厢房，父亲把西厢房推倒

母亲是蹬着灶台，上去的，父亲把灶台扒了

在这之前，他已经收走了家里的刀：切菜的，割草的，

剪衣服的

并把杀虫剂和农药藏起来

这个无能为力的人，他以为

没有了这些危险品，我的母亲，就会不死

控制不住

控制不住自己的手脚，僵直，生硬，反对着她

控制不住自己的大脑，那些四溅的马蹄，幻觉和群魔乱舞

控制不住地向外跑，趁着天黑，像一只猫翻墙而走，像

一只发情的野猫，在家之外寻找家

控制不住地回到旧社会，回到青年、童年和婴儿的怀里

控制不住地哭泣，一脚踢翻亲近她的饭汤

控制不住地一遍遍写下自己的名字，反复问“是我吗？”

控制不住地冲进人群，说要“保护儿子”，像个母狼

控制不住地把不敢做的事都做了：偷懒，说谎，骂人

控制不住地愤怒，向父亲讨要大半生的债

控制不住地把钱塞给陌生人，喊他们“亲人”

控制不住地买肉，买衣服，买送葬的纸钱

控制不住地要把手里的东西找回来

控制不住地不吃，不喝，不睡

控制不住地在夜里睁大眼睛，比黑夜还黑

控制不住的身体轻飘飘的

控制不住地飘上灶台

控制不住地打了一个绳套

控制不住地把头钻进去

——控制不住啊！母亲说

狂奔记

像受够了她的命。2005年

病后，母亲的魂，提前走了

身体却留下来，咬着牙，要把没走完的路

走完。悲苦的脸，又洒了盐

命如草芥的农妇，驱赶着自己

出了门。整个夏季，她和父亲

扔下一地秧苗，跑遍了附近的村镇

轮番扮演着看守、逃犯、流浪者

性情暴烈的汉子，俯下身

温顺的女人，推倒她的前60年

砸锁，翻墙。半夜睡着，爬起来就走

刚刚在做饭，转身就不见了

数次回家，视我如路人

心隔开了，身体还对望着

一个黄昏，在后面追她。夕光里

瘦小的身影，如一颗子弹，射了出去

喊，不回。求，也不回。父亲追上来，拉扯中

给她一拳。她瘫坐到地上，一声不吭

胸口的愤怒，起起伏伏

沮丧的农夫，也蹲下去，把拳头砸向自己

天色昏暗，三个落水的人，谁也

听不见谁的呼救。母亲复又站起，母狼般

冲进黑洞洞的夜色。决绝的力量

不知来自哪里？但我知道，她逃离的

是什么，追赶的又是什么

10岁丧母，16岁丧父。孤儿。属羊的女人

被命运追赶，被挥鞭人棒喝

以为拼命地劳作，就能丢下贫寒

追过惊牛，追过割麦的镰。为姐姐

追过冷眼的大夫，闭眼的菩萨

追我，追到20里外的县城，千里外的外省

逃不掉，也要逃。追不到，也要追

只剩下身体的人，最后，觉到了身体的无用

一天，偷喝下农药，倒在门前

黄泉路上抢回来后，又把身体挂上了房梁

这次，终究追上了自己

摘下母亲，像摘下僵死的棉桃

父亲说，她脸上有笑

村里人说，这个女人，死了两次

把她的亲人扔到世界外边，也是两次

胃部检查

父亲的嘴角挂着白色的液体

他不肯擦掉，就像不肯承认夜里的咳嗽

吃了一辈子坚硬的、冰冷的、辛辣的

终于，它们要吐出来了

它们审判了他的胃：从此以后，只能承受软的、温的、烂的

只能举着

一副好牙齿，对着手里的石头，剪子，黑布

发狠

父亲的邻床病人

刚推进来的时候，死人把梦

都拿走了，白头发盖住她

女儿让她活过来，用勺子撬她的嘴

一声来自地底的嘶吼，落入她的喉

她急切地推着石头：左手，左腿

她的右半身，已先她而去

父亲看着她，以为我的母亲被送了回来

我看着她，以为我的母亲要再死一次

父亲躺在我身边

出租屋唯一的床上，他还是裸着背，她也空着脸

她不敢，他也不敢。躺在床的两个边缘，中间躺满了灰

黑暗里，他不断缩小。背过身，交出一副骨架

黑暗里，她面目全非。对着他，一会温暖，一会悲伤，一会恐惧

藏毒者

我捧腹。无法掏出来

天这么黑。对面，应该有一个人

与我对质

“毒要运到哪去？”拷问者站立风中

我通体乌黑。任何一种鞭打

都起不了作用了

以毒疗伤的人，靠近我

以毒攻毒者挥挥刀，说“不疼”

而我的绝望在于：不能毒性发作

深山

他总是对陡峭的事物有把握。

从热闹中抽出自己，是对人群的告别

关上门，即是进入一座深山

光亮，很快被黑暗挪走

——这样更适合迷路

在一座深山里，徘徊，饥饿，与鬼对话

与滚落的巨石、树木互换身形

向绝望者和神灵递出性命

他不知死过多少回了。那只猛虎被他越养越大

这深山中的一切，似乎在与他

重塑另一个世界

其实，一只箭镞时刻对准着他

他也在等这致命的一击

作为孤绝于世的证据，他临渊而立

虎啸从一个崖壁

越向另一个崖壁

旧货市场

每天涌向废墟

灶具，桌椅，坚硬，破旧

灰尘，堆砌，压制，排挤……

都在这里了，活着的废墟

在吐出之物上徘徊。有人说，这是反对的废墟

试图洗净别人的毛发和味道

只为安身立命，——身份的废墟

弯腰，侧身，爬，被称作穷人的废墟

三个妇人则说：这是时间的废墟。说完

她们一刀刀刻起了皱纹

瘸腿的木匠，蹬三轮的老人，巴巴地

等着一场交易。他们的喉咙里

都卡住一个语言的废墟

我搬着一张书桌，从市场的一端

走向自我的废墟

阳光高高地看着这座城市

像要挖出一个新人

在异乡的人

我理解一个异乡人

低下去的头。也理解他

紧紧攥住，又松开的拳头。我甚至理解

他嘴角蠕动的血，蓝衣服下的抖。我不能理解

持棍的人推搡着他。更不能理解

很多人围住他，谈起天气。我最不能理解的

是我，这个怯懦的异乡人

和他对望了一下

只是对望了一下

刚抱来的狗，又送走了

因为白天，它一个人在家

晚上，它一个人趴在床底下

最不能忍受的是：饿不饿，它都叫唤

不是那种“汪汪”，而是

闭着嘴，喉里发出“嘤嘤”声

我知道这种声音

也熟悉这种声音

红

电钻，直直地扎进水泥地

像19岁的红，扎进水泥一样的城市

像她的手指，扎进机床。机床和手指，一起在喊

最像她，一头扎下楼顶

那晚，她没喊。黑暗中的城市

张开嘴，一口吞下了她

有人正拼命地从我体内抽出自己

日子把白的过成了黑的

我喝越来越苦的中药

这几天，我在商场里转来转去

到处找温暖：

炙烤，燃烧，棉被，木炭，人多的地方。

好几个冬天都一样，我长成一颗卷心菜，卷住自己

过街的车辆，灯光扫过暗黑的墙壁

更黑的东西，露出来

闪着光。你说

天可以一下子就亮了，我摁住剑鞘。感觉

有人正拼命地从我体内

抽出自己

哈，这疯狂的时刻

哦，这徒劳的活动

我喝水，不停地喝

1

我与这个世界的关系

就是我与你的关系

太远

太近

都不合适

我曾将手伸向过闪电

也曾将脚深入冰水

我以为这就是绝望

而你说，不够

更多时

我闭口不言，哭着笑，或笑着哭

我只是爱着这一小片泥土

我只是爱着这一小片黑暗

我只是在黑暗中

走了一遍又一遍

2

你们关注花朵

我关注花朵下锄草女人的脸

她们把土地挖开

埋下水泥管道

我是应该和他们站在一起

而此刻我和你们在一起

享用午餐

西瓜，猪骨，汤和白米饭

她们接过我手里空的盘子

我为此羞愧

我应该脱下衣物

皱纹深一些，皮肤还得黑

那样，他们才能认出我

才能像母亲那样

抱住我

早上清扫垃圾的女人说

“你们……”

我想说“我们”

但没有说，说了

也无用

我没有泥土

3

如果我不把自己当成一个女人

一个人

一个我

那我是什么？

我无法消除我的局限

我只有局限

我就在我的局限里

只在我的身体里，性上

在我里，思考

我活不过我

她注定只给我这一小部分

我把这一小部分

当做我的全部

这针尖

它小的只够刺伤自己

4

她是枯的

我喝水，不停地喝

喝……

她还是枯的

我不能为枯负责了

喝水时，她又呛出了眼泪

我又不能为眼泪负责

它自顾自地流下去

让我看到一条河

枯竭的过程

后来，我都不能为干枯的河床负责了

任由她生病

她皱巴巴地，拿出乳房

我握住她，也是绝望的

只不过

是最丰盈的绝望

苏省的诗

吃石榴的时候想起石头

吃石榴的时候想起石头。浑圆的一颗颗

在枝头，鸟语相伴，苦涩已久

后来我们吃面条，就着陈年的辛辣。大汗淋漓

如果，我们在吃面条的时候想起石头

在繁杂的头绪中

想起枝头晃荡的岁月。曾被风波摆弄，以至于碰撞

那么我还爱你

坚实之表，碎玻璃之心

仿佛清风明月，露从今夜白

噢，我爱坐火车

少年时某天，我突然爱上了坐火车

三个邮递员的尽职

在第一声汽笛中告一段落

我看见阳光遵从道边水杉的秩序

使其中一人的脸庞分外清晰。我看见

他捡起一颗石子

噢，并非每一颗石子都有飞翔的命运

那短暂的弧线终止于涟漪

并非每一池水都有收容飞翔的命运

我就这样爱上了坐火车

汽笛响起，仿佛我将有别样的命运

仿佛每一种孤独都值得泛起涟漪

机修之诗

——致Y

午时阳光被切割机截断。杠杆与轴承之间

过分的摩擦由机油解决

避震器若软弱，可以弃而从新

机修工的驾轻就熟

使路程得以延续。翻山越岭固然欢畅

不似今日可为，不如平缓向前

进入冬季的漫长，同时进入针叶林的常绿

惟有时间使事物尖锐，如同摩擦

使我们失速，停滞。在风中持续冷却，白雪纷飞

不如继续向前。若使截断的阳光重现

惟有更多时间，更漫长的路程

然而我们都该清楚，总有一颗螺丝会首先松动

画乌不成

我愿意用灰色来涂抹记忆的沟壑

笔触轻处我爱

浓重的阴影也不得不爱。哎！奈之若何

所以我是在画布上挥霍我爱

在黑夜的掩护下倾囊，正如在刀锋的凛冽中

死死按住痒或瘾，甚至痛

曾经冰雪不改的志向需要一抹红

我半生的苍穹下苍生坚忍

刺青于体肤，不如赐残阳于苍茫西山

平静时，我也愿意画一只鸟的半生

不用苍鹰盘旋，也非黄鹂鸣柳

我只熟悉麻雀和穿梭于我整个童年的家燕

画一画他们不飞的时辰。羽翼脏乱，无枝可依

而那些飞翔的骨头内部

我又该如何描摹？力所不逮，且留白

秋分

人世之光日益倾斜，好在

今日尚且公正——

你赠我一半白

我有黑，与你等分

多事之秋，无非取获

辽阔的低气压地带

正在纵容北风

以便收容你我飘零

只是，再也顾不得苦果

不如任其高悬

等待比言辞更锐利的事物到来

比如乌喙、冰霜

比如天赐一刀分晨昏

从此夜长梦多

天秤座

——给生日的安安。顺致自己

人言：凉风有信，秋月无边

一颗冷静的星

向时空借来一缕光

向更深处隐匿并照望

他公平地爱过你，爱过我

也犹豫着爱过

荒凉的自己。仿佛爱即引力

万物都应该拥有

可是，一个孤寡之人

要准备多少砝码

才能在朗月下

找准理想主义的支点，与浮世和解

人言：天涯共此时

不过是潮来潮去

不如向一颗冷静的星借来一缕光

隐匿并照望一颗不安的心

情诗（之一）

我在葬礼上想你。民间的葬礼

有着滑稽的唢呐、安慰

有大风挟闷热而去，有因此点不着冥纸的火柴

我在葬礼上，想起我的死期

想起你的小提琴，你垂暮的掩泣

在葬礼上

我想起你，于死者无益

给我一把斧子

漂泊之人需要一把斧子

砍伐，或者示威

又或者

养锈迹以计日，观钝化而敛欲

挂历上最后一份纸质的黎明前

我醒得较早。挂历上最后一份纸质的黎明前

还是伸个懒腰罢

还是把酽结的茶水喝下罢

还是凝视窗帘背后错综的枝杈罢

还是等待鸡鸣破晓罢

还是一个干冷而累赘的白昼罢

因为冷，所以缩手缩脚？

因为干，所以以泪洗面？

因为我醒得较早，所以显得焦躁罢

浴缸

——给小灰的第八首

黎明前有人推门，又转身离去。陌生的鼻息

呼出荒诞之梦。一个资本家的恼羞浸泡于车水马龙

现实中我会在浴缸养鱼，而非虚弱的情敌

暮秋黎明有薄雾，雾中有无敬畏之人，纵欲后

在陌生的盥洗室沉入浑沌。浴缸是好的道具

他日我不能自证对你的爱，浴缸也可能成为我渴望的温怀

枕边争辩算不得政变，这言辞的把戏古已有之

天意何曾忌峻蜮？惟柔情可信依

转身离去者搅我梦，亦入我梦。却终归天光大亮也

觉来正是平阶雨，揽镜洗尘。些许白发。

咬合

——给小灰的第九首

齿轮咬合推动我行进。向冬夜里

一盏昏黄的灯，向宠物断续又孤寡的睡眠

像犬齿闭合般自然，推动我的晚归之心

原谅我给你过多等候的时光。在如唇齿的关系中

尖锐的惟有个人史，罅隙纳垢般有碍观瞻，剔之则有痛感

而无知的咬合需要忍痛，需要再次请你原谅

离合总关情。却是二元法的虚情，个中隐匿的无非还是铁齿

不如向晚归之心讨取温热，向宠物习得忠诚

像齿轮需要润滑剂，像仓促之爱需要时光的疫苗

万般踟蹰待雪落，冬意虽好。仍有春秋。

江边

必须承认，在成群的芦苇身边

我遭遇了短暂的失忆

它们苍老的，斜向江水的姿态面前

我的向内的目光把自己逼视成一个孩子

他总是徒步穿越田园，总是有鸟

飞散（是谁惊动了谁？）

他的沉默一如江滩上的枫杨树

但请你们不要刨出根系，更不要砍伐

否则冬季的风就会吹来

吹老一个人容颜的同时，也让他轻易地

辨出了方向（但这是恩赐么？）

这多像施虐者事后抛下的一枚糖果

一直以来，我把它藏在贴身的口袋里

仿佛还有机会把人世哄骗一次

深圳断章（之一）

我们正在历经的冬天发迹于海湾止风的刹那

一个明晃晃的下午被卷进细浪，缓慢地、持续地，止于泡沫

海水低落，在两种制度之间

维持浑浊状态，养育不可计数的无脊椎动物和滩涂景致。但是

桥梁坚挺，履带的推进也不曾威胁到拉索的斜角

其实寒流还在遥远的西伯利亚酝酿，却像一部未竟的律法

牵动百姓。因为没人可以阻止，但有人能够幸免

对于故往，我们应该更多地抱持宽恕之心

才能冷静地抵御时代的冬季之冷清。嗯，像一场遭遇战

我们需要捍卫的究竟是什么？

此时此地，当灯光回归路面，当记忆的塔吊

轻易提起三十年的重力，当约翰·列侬赤裸的卷曲

在三十年后再度被瞻仰，我更节俭地使用诗歌语境

只是重复擦拭提供反光的对象：镜子、花瓶和刀

他人的眼珠，我也曾跃跃欲试

此时此地，浮云非故旧，时间即远方

我们正在历经的一切概莫能外，所以对一个冬天的牢骚

纯属多余

深圳断章（之二）

到家之前，必须走一段回头路，因为铁的秩序

麻木地立在道路中间，划分左和右

在午夜过后，可以用它们反向比喻那些晚归和无家可归的人

只不过这人与那人几乎没有机会手拉手，排成排

不错，浮云非故旧，时间即远方

这人与那人并不会顾及事过境迁的哲学。寒冬莅临，冷暖自知

应景的似乎是物理学

我多么不合时宜！仍渴望表达诗歌美学

作为自我的立法者，我原谅类似的蠢动

同时宣读限期整改的法令

——双黄线、斑马线、朝九晚五的两点一线

顺从铁的秩序，出左脚，靠右走，宁停三分不争一秒

我愿意将我的价值判断移植和复制，我愿意在春天来临之前

教育我那性器日隆的宠物猫

让它认识双黄线、斑马线，热爱我们漫长的海岸线

以免为着爱情价更高或者自由故而误入歧途

嗯，荒诞不经。现实是

我将在春天之前对它进行阉割，这是负责

权作辩解

失业的首夜，没有风雨雷电。拍黄瓜

你不如我，鲈鱼之美

非鲫鱼可比。我饮酒也还可以

至后半夜就该安静，有月挂中天

月季不足月，却也开得妖冶

似少年强出头，收获疤痕和愤懑的青春期

有时我爱你，却醉不可言

有时诸多悲欢

如仲夏之夜，昆虫狂欢，风暴正在翻越赤道线

桥头日落

院里石榴挂果，河边垂柳落叶

我想告诉更多人

更多暑热，实则是从人心撤离的

我想光阴若从此不再起波澜

不如留在桥头饮酒。我想看倦鸟西归

看落日揽下一天中最后的劳碌

是的，他终于向轮回讨回

令人称道的好脾性

为自己和人间归途点燃一片云

他还为我将往昔拉长，但仍不离弃

仿佛岁至初秋

所需不过是如此温良的酒友

余文浩的诗

黄果树瀑布

如果这是欲望

便是天下

如果这是力量

便是无人

我能想到壮怀

和激烈

我能想到巨大的快乐

和深切的悲伤

我能想到什么是

一往无前

在世间上一切的

的柔软

和刚强

在黄果树

我看到了水

大刀利刃一样的水

雨丝清泪一样的水

整体的水

个别的水

孤独的水

轰鸣的水

而她

在那里

摔落，摔落

这深刻，巨大和响应

就如同

古典的丽人在白昼出行

早晨

妻子说：

“好安静啊！”

7月15日的早晨

窗外淡红的花、深绿的树

静静的小路

风也不曾带来哪一种消息

我们说着这安静

突然，幼稚园里

孩子们的叫声，笑声

嬉戏声，开始了

新的一天总让人心动

这时候

阳光渐强，明晰的路

依次展开

阴影也慢慢现出

在等待中

歌声响起，孩子们

唱着童年的歌，像飞鸽

一阵清凉的风

拂过我的面庞

东山寺

黄昏时来了

黎明时又来

东山寺，静静地

在一条城市通向大海

的主干道一边

看着车来车去

和往返的人

他还是静静

虽然前面有热闹的酒店和海滩

虽然今天台风吹过东山寺的山林

大雨从高高的庙宇檐边点点滴了

下来

我在几十里外的家里能想起高大牌坊

上那镌刻深透的四个字“回头是岸”

无声地

抬头可看

在返回停车场的路上

我见过这四个字，我回过头去

绿树中的东山寺

一派安静

没有说一句话，我们走出了山门

像领受了一个启示，又像在浮世里

好久才明白了一点不言自明的东西

一粒种子

没有什么比在大海边

感到出奇的平静

这时候，我想到飞机上

舷窗大的那一块

地面上的高楼成群结队

分割了

遥远的东西

在大海边

只看到大海

一无所有

波浪席卷无数

长夜动了又动

我也想到一位诗人

静到极，守住虚

苍茫无穷的大海

正好哦，是一粒种子

那么

所有的天就是春天

所有的花都在开放

几乎

一大早

在12月的寒风中

我又看见

真理使人自由

这个标志牌

前一次阳光照着她

前一次我也看到了她

每次从旁边走过

我都会抬头朝她看一看

默念着

真理使人自由

有时靠近

有时远离

生活在她的周围

早晨从一边走过

黄昏从一边走过

心里有一点儿茫然的

兴奋

我几乎感觉不到中年

少年颂

星空下

余子珩和我谈

他的孤独

就像谈星光

就像谈夜空

谈得越多

越有

夜空一样

星光一样

的孤独

不由自主

在少年身上

闪着深邃又明亮的

光

备课时写的一首诗

今天

我想让

苏东坡

带领我们

解放今天

游戏今天

哦，窗外的凤凰花

多么红艳，率性自由的花哦

路途，让它再长，脚步轻快

为木棉花的坠落

我曾伤心过一回

今天，苏东坡

来到

同学们中，仿佛当年年轻

他的衣裾

羽扇，纶巾

浩浩乎，飘飘乎

从路廊一边

带来春风，春风是自由，人情之美

在心底，不疲乏，不仇恨，不冷嘲

一起来，一起来

大家张开嘴巴，呼吸，说话

写字

该诅咒的

湖北旱情

也一时从我心里消退

木棉花开，凤凰花开

东坡说，惊涛拍岸

年轻的人，新鲜的人

年轻的人，惊喜的人

年轻的人，这样有力，去说，去变

日新，曰日更新

蓝色的天空下

树上长出的新绿

小路上

年轻女孩望着男朋友

娇嗔的模样

电梯边空地

我们的妈妈

教孩子一遍遍游戏

旁边走过去的我

今天有时间记下了这

静静的

蓝色天空

在27路车上，听一个老人演讲

我遇到

一个老人，在27路车上

滔滔不绝地演讲

话语就像水管里寂寞的水流

好久没对人群说了，再不说就生锈了

我们越不懂，就越忠实地听

从车头到车尾

都忠实于

这片声音的领地

谁也逃不掉

他无人知晓的人生中

高亢、兴奋的

几十分钟

也许他觉得，大家信服了

于是我们真的

以沉默，以安静

听坐在车头的这个老人

一刻不停的高谈阔论

一起坐着27路车滚滚前去

我们这儿的巨人症患者

想起瘦瘦乡村里

多年前大水冲毁的

沟壑和野草

春天里

得肝癌、胃癌、脑溢血去了

呆不下去，搬家走了

剩下的亲人

孤零、冷落

像两个“O”，或一个

在雨中雨漏，雷声里不做声的人

伴着余光

先看到排列整齐的坟丘

顺着坟丘边上的小路

朝里走

如果你去我们那儿

也是这样走下去

每次回家

青草小麦肃穆安静的迎接

虚构

雪猛烈地落在乡村的泥土上

我只能尽儿时的所见去

虚构了回乡的路

有时忍不住反顾那

点点污泥，在

纯白的，宁静的

家乡

是我的一夜

跟着长长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