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彩与素朴——张爱玲小说《倾城之恋》文本结构试读

2016-04-18 05:02:58
太原学院学报(社会科学版) 2016年1期
关键词:双层结构倾城之恋文体学

王 荣

(复旦大学 中国古代文学研究中心,上海 200433)



重彩与素朴
——张爱玲小说《倾城之恋》文本结构试读

王荣

(复旦大学 中国古代文学研究中心,上海 200433)

摘要:张爱玲是一位在中国现当代文学界被反复书写评论的著名作家,然而这位著名作家却一直恋恋于男女爱情故事,其在凡俗的题材之下寄寓着不为人知的独特创作思考与观察。《倾城之恋》作为张爱玲的代表作之一,通常被解读为大团圆的故事,实际上,借助于结构主义、叙事学、文体学等相关批评理论,可以发现该文本存在比照式的双层结构,发现了作家意在彰显女主人公弱势婚姻地位的深层反讽意涵。

关键词:张爱玲;《倾城之恋》;双层结构;结构主义;叙事学;文体学;《镜与灯》

一、题材之名

张爱玲以其早期作品集《传奇》名世,其中绝大部分作品是以表现男女情爱与家庭生活为核心的,其后陆续出版的《怨女》、《十八春》、《秧歌》等作品也均不脱这一主题。对此,我们似乎有必要探究作者如此钟爱这一题材的原因。美国著名批评家M·H·艾布拉姆斯在其名著《镜与灯》中曾提出,文学活动由作品、作家、世界、读者四要素构成。[1]5-6任何文学现象都离不开这四要素,其中“世界”是指作者和读者所共同建构的场域,就作者的具体创作而言,“世界”是属于背景性因素,同时更与当时的历史、潮流息息相关,限于篇幅在此我们将关注的焦点集中于作品所展开的作家和读者层面。

就作家层面而言,文学创作发生分为“材料储备、艺术发现和创作动机三个环节”[2]125,128。其中的材料储备,根据学界通行分类可分为直接经验和间接经验,直接经验是指“作家主动(或者被迫)投身某一生活领域(或某种社会实践)去感受刺激,并获取信息的途径”[2]128,小说作为具有想象特征的叙述文体,其素材的获得自然是对现有经验的变形,而作为“依据前代或者古人传递下来或同代人所提供的思想材料”[2]128的间接经验则往往具有巨大作用,其中之一便是传承艺术经验,用张爱玲自己的话解释就是:“我对于通俗小说一直有一种难言的爱好……我是这样恋恋于这样的故事”[3]84。据相关传记资料显示,张爱玲不仅对《红楼梦》《海上花列传》等通俗小说充满喜爱,而且受到这些通俗小说影响,这似乎能够佐证作家为何主观上愿意延续这样的通俗小说题材并传承通俗小说的艺术经验。

同时,作家的创作动机或者说创作意图对文学作品的形成具有重大影响。张爱玲说:“我甚至只写些男女间的小事情,我的作品里没有战争,也没有革命。我以为人在恋爱的时候,是比较在战争或革命的时候更朴素的,也更放恣的……我喜欢素朴……安稳做底子,去衬托人生的素朴的底子。”[4]172可以说在作家本人看来,“男女间的小故事”、恋爱的题材更能体现自己的意图,更能够表现自己对“人生素朴底子”的描绘。

无独有偶,“新批评”文论家维姆萨特和比尔兹利特别撰文提出反传统的 “意图谬误”,实际上从反面证明了作家意图的重要性。他们摘引歌德的话说:“建设性批评应该问三个问题,作者初衷为何,计划是否明智合理,以及多大程度上实现了计划。”[5]32而在《意图谬误》一文中所转引的阿南达·K ·库马拉丝瓦米的话似乎更为直接:“(1)艺术家是否实现了他的意图;(2)艺术作品本身最初是否值得艺术家去搞从而确定它是否有价值,并认为(1)才是艺术的批评。”[5]29由此可见,无论是作家本人还是批评家,其批评核心似乎都将作品是否反映了作家的创作意图作为衡量作品成功与否的标准。

从读者层面看,接受美学代表人物伊瑟尔认为,作家在创作之前便存在着隐含作者(implied reader)。著名作家 F·M·福特也有类似观点“你必须将目光始终集中在你的读者身上,这便是唯一的技巧”[6]35,菲尔丁则说“我之所以向读者这样指指点点,诚然是为了他们的好处。我是生而供他们使用,不是他们生而供我使用的”[7]134。对此,张爱玲在自己的创作中也谈及类似观点:“把自己归入到读者群中去,自然知道他们要的是什么。要什么,就给他们什么,此外再多给他们一点别的……作者尽量给他所能给的,读者尽量拿他们所能拿的”[8]254,反观张爱玲所处的孤岛时期,当时读者对通俗文学具有极大的喜好,为谋生路作家也需着力进行通俗文学的创作。

综上,我们可以说,正得益于作家本人对通俗小说这一间接经验的继承,作家主观上也希望通过男女情爱的小故事来表达“人生素朴底子”的创作追求,同时正由于作家对潜在读者群喜好的洞悉,林林总总一起决定了作家将当时颇不为严肃文学所赏识的情爱小说当作了自己创作的核心题材。

在完成对作家写作动机的讨论之后,我们还有必要将目光转移到一个更为关键性的问题——作家的评价问题上,即是否如作家本人所论“男女间的小故事”“恋爱题材”体现了作家对“人生素朴底子”的追求?

实际上,本文所探讨的《倾城之恋》就存在对以上问题截然相反的两种意见。著名翻译家傅雷对《倾城之恋》曾做如下评论:“《倾城之恋》华彩胜过了骨干……对人物的思索不够深刻,生活的不够深刻;并且作品的中心偏向于顽皮而风雅的调情……好似六朝的骈体,虽然珠光宝气,内力却空空洞洞,既没有真正的欢畅,也没有刻骨的悲哀”。[9]255对此,作家张爱玲则作了如下回应:“我只能从现代人的极致与装饰中去衬出人生的素朴的底子。因此我的文章容易被人看作过于华靡……用参差对照的手法写出现代人的虚伪之中有真实,净华之中有素朴,因此容易被人看作我是有所耽溺,流连忘返了。”[4]172

可见,在批评家看来是“华彩胜过了骨干,作品的重心过于偏向于顽皮而风雅的调情”,《倾城之恋》显然是不成功的;而在作家本人看来,这却是自己在有意使用的一种参差对照的写法:“精致、装饰——素朴;虚伪——真实;净化——素朴”,这种对比正是为了实现自身对“人生素朴的底子”的追求。

因此,我们以下就有必要以《倾城之恋》这一文本为对象进行讨论,探究作家是否实现了创作意图,是否成功使用了一种参差对照的文本结构,亦或是如评论家所说《倾城之恋》只是男女间的调情故事?

二、文本结构之名

由于以下的分析显然涉及了作品是否体现一种参差对照或者说一种比照结构,因此我们似乎有必要借助以结构分析擅长的结构主义的理论。

结构一词最早源于拉丁文“structura”,原指统一物各部分、要素或单元之间的关系或本质联系的总体。在结构主义者看来“结构是客体的模拟,是一个有指导的、有目的的模拟,因为模拟所得的客体会使原客体中不可见的、不可理解的东西显示出来”[10]106,因此结构主义所指的结构是事物内部要素之间的组合关系(结构关系),是潜在的、隐而不显的组合关系,但它却制约着事物的构成及性质。而转换生成语法理论的提出者乔姆斯基则提出了更为深刻的表层与深层结构理论。在乔姆斯基看来,表层结构是“指实际上形成句子各成分间的关系,这些句子是对这些成分的线性排列的结果”,而深层结构“指短语和句子成分之间的内在语法关系,这种关系不能直接从它们的线性序列上看出来,二者是后者决定前者,我们所谓的生成语法,只是指一个规则的系统,这个系统用某种清晰的、圆满的定义的方法从结构上对句子加以陈述。”[11]178而福勒对此的解释更为直接:“表层结构是可以观察到的或者是起表现作用的语句层次,而深层的则是不为人所知的语句的抽象内容,是被表达的意义结构。”[12]222显然,意义结构是在已知的表层结构之下具有类似语法基质的深层结构,而结构主义的核心便是揭示在表层语言之下的深层意识形态。而法国结构主义人类学家劳德·列维斯特劳斯所做的神话结构研究、托多洛夫的叙事句法理论、格雷马斯的叙事方阵等均试图采用这一理论方法,通过透析文本的表层结构以挖掘出文本的内在叙事结构。

其中托多洛夫的叙述结构分析句法理论认为,小说的基本结构与陈述句句法类似,“情节的最简约的图示可以很自然地用一个语句表示,”[13]127其基本操作是将小说叙事转化为标准的陈述句,其中又具体分为行为者(人物)谓语项(行为)宾语项(结果)等成分。

就此,对于情节复杂的《倾城之恋》而言,我们也可将小说情节转化为叙事句法,并根据学界对小说情节的普遍定义——故事从一种状况到另一种状况的变化,而将其分为时间、空间、逻辑等方面的秩序变化。因此,根据《倾城之恋》的本身特点,我们将其基本情节转化为空间、时间两个情节变化序列。

1.空间序列:小说包含上海和香港两个空间处所,且历时性地呈现为上海到香港的变化。

上海:

(1)白家驱逐白流苏

(2)白流苏追逐丈夫(隐含)

香港:

(1)白流苏交往范柳原(可实现丈夫)

(2)白流苏成婚范柳原

在此基础之上,可将两种句法转换为共时的图形模式,从而实现对历时情节的转换:

图1

根据小说情节显示,图1(1) 显示白流苏被白家厌弃,隐含丈夫成为了关系的主宰,女主角白流苏则处于三角的底端弱者位置。(由于白家处于对白流苏的支配地位,并指向寻找隐含丈夫)

根据小说情节显示,图1(2) 显示白流苏急于将隐含丈夫变为现实丈夫,由于范柳原实际上指向为可实现丈夫,而可实现丈夫处于实际的控制者地位,于是白流苏仍处于三角的弱者地位。(显然范柳原处于对白流苏的支配地位,并指向成为实际丈夫)

因此仅从小说的情节或者说叙事句法看,小说展现了女主人公在被家庭厌弃后,不得不寻找依托,最终找到丈夫实现婚姻的圆满故事。而从图示1,即共时层面看,小说揭示了始终处于弱者地位的女主人公的悲惨遭遇。无论是在白家,还是在与男主角为赢得婚姻而做的交往中,女主角始终处于弱势地位。于是小说历时层面的表层是圆满的喜剧故事,深层则是作品对女子弱者地位的悲剧揭示,这种喜剧与悲剧的对照使得作品形成了双层对照。

2.时间序列,根据小说情节也可分为三个阶段:

白流苏离婚在家范、白交往(战争前)范、白结婚(战争后)

之所以将战争作为时间的划分点,是由于女主人公行为的最终目的是婚姻,而该目的的达成是由行动(交往)实现的,但是行为结果的最终达成却是由一个关键时间,或者说关键情节的促成——香港战争的发生。根据巴尔特的定义:“在故事发展的不同可能性中做出某种选择,而选择一旦做出,必然引发事件接踵而至的下一个情节,该情节就被成为功能性事件,又成为核心事件,意义小的事件(非功能性事件)为卫星事件。”[14]83根据此定义我们可以把战争作为促成主人公达到行动目的的核心事件,因而战争成为事件时间的划分依据之一。根据布雷蒙的基本序列理论,我们在此也有必要将战争定位为划分依据,即在布雷蒙看来,叙事的基本序列由三个功能构成,功能与功能之间存在着严密的逻辑关系,三者构成一个不可分割的整体。(1)一个功能以将要求采取的行动或将要发生的事件为形式表示可能发生变化(情况形成)(2)一个功能以进行中的行动或事件为形式使这种潜在的变化可能变为现实(采取行动)(3)一个功能以取得结果为形式结束变化过程(达到目的)。但在这里,情况形成后,有可能采取行动,有可能没有采取行动。采取行动后,也有可能达到目的,可能达不到目的,行动失败告终。[14]92

具体如图2:

图2

因此上图显示了两个核心事件:一是白流苏是否去香港;二是香港是否发生战争,范柳原是否离开香港。二者成为主人公能否达到目的的核心事件,而后者更是主人公达到婚姻目的直接因素。

同时结合图1我们可以看到女主角意图通过婚姻改变弱者地位,而图2 则显示,主人公最终目的的达成是源于外在因素,换句话说是战争促成了主人公的婚姻,即如果没有发生战争,范柳原离开香港,则意味白流苏整个计划的失败,而实际上正是由于战争的发生,范柳原滞留香港,最终白流苏的结婚计划才得以实现。综合以上分析,我们可以看出,在小说的历时性叙述中(即从叙事句法看),小说的叙述层面呈现的是如傅雷所论的男女爱情故事,并成为男女主角最终缔结婚姻的圆满喜剧。

但结合图1与图2 的共时性分析我们却发现,作品在表层叙述之下,构成女主角最终达成叙事结果的却是外在因素,表面富有情趣的叙事故事实际上掩藏的是女主角处于弱者地位的境遇,同时女主角最终目的达成也显然由于外在地缘性原因。可以说,女主角整个行为过程以及最终目的实现都具有了明显的反讽意味。故此,我们通过以上的共时性与历史性分析比较,可以发现小说的深层结构:一是处于弱势地位的女性意欲通过婚姻改变弱势地位,最终却仍处于弱势地位;二是现代男女在虚伪外表掩饰下人性的扭曲、婚姻关系的虚假,婚姻的最终实现竟是由非常态的外在战争的介入。

于是,表层叙事结构的大圆满结局与小说的深层意图间形成了对照反讽结构。

三、“双层结构”之呈现

在我们对小说的双层结构作出简要分析后,另一个问题却接踵而来,即作品到底是如何呈现这种结构的?虽然通过以上结论,我们可以发现这种双层结构,但是小说中这种双层结构的呈现并不明显,正如同作品中人物性格的虚伪与真情的相互纠缠一样,小说的双层结构也呈现一种若隐若现、彼此交融的状态。同时,由于作品本身存在的大量对话及前后叙事的转变。我们对此似乎有必要借助文学文体学的研究方法,而文学文体学正是通过研究作者是如何使用语言来表达、加强主题和美学效果的,其理论核心正是通过用语言学的方式来发掘文学语言的特质来阐释文学主题的。[15]84

就《倾城之恋》而论,以上的分析方法似乎还不够,我们有必要同时借助叙事学理论来进行综合分析。因此,严格来说,以下的文本分析采用的是泛文体学的研究方法,是基于叙事学理论下的文体分析。

根据前文的空间序列叙事句法,我们仍将小说事件分为上海、香港两个场景。

1.上海场景:

在上海这一场景中,白家对女主人公的驱逐是主人公寻求以婚姻为筹码的冒险活动的直接原因。在一个意外的机遇下,女主人公成功吸引了男主人公的关注。于是有了这段引文:“……今天的事,她不是有意的,但是无论如何,她给了他们一点颜色看看。他们以为她这一辈子已经完了么?早哩!她微笑着。……”这段话,叙述者由外聚焦到人物内聚焦又转为外聚焦的多重变换,成功地表现了女主人公的内心世界。在这里,表面上呈现的是女主角的虚伪、富于心机,但实际上所表现的是女主角为改变弱势地位的无奈。以下的文字则更能说明问题:“……流苏低下头去,微笑道:‘您待我太好了。’她迅速地盘算了一下。姓姜的那件事是无望了。以后即使有人替她做媒,也不过是和那姓姜的不相上下,也许还不如他。……然而她也是喜欢赌的。她决定用她的前途来下注。如果她输了,她声名扫地,没有资格做五个孩子的后母。如果赌赢了,她可以得到众人虎视眈眈的目的物范柳原,出净她胸中的这一口恶气。”

这段引文在这里经历了叙事方式的转变。早在柏拉图时期,他就对叙事做了“纯叙事”与“完美模仿”的划分,认为前者是使人“以自己的名义讲话,而不想使我们相信讲话的不是他”,后者正好相反,“使人竭力造成不是他在讲话的错觉。”现代叙事学则将“纯叙事”大体发展为讲述(telling),即用叙事者的语言讲述,而“完美模仿”则变成了显示(showing),即让事件、人物自己展示。[14]189这段引文正经历了由显示到讲述的叙事方式的转变,以及叙述情景由叙述者情景到人物情景的转变。这些变化,正是为了更好地展示人物内心的需要。从表层结构看,这里表现的是女主角的虚伪、富有心机,竟将婚姻当作自己的赌注以改变命运;从深层结构看,这里表现的实际上却正是女主角极为无力的弱者状态,正是因为无力虚弱她才将婚姻当作赌注。

同时值得注意的是在上海场景中,作品并未对男主角进行正面刻画,男主角在这一场景中是缺席的。这样的安排显然是为了将焦点集中在女主角身上,整个文本也呈现为阴性气质,即女主角才是当之无愧的小说第一主角,作家通过参差交互的方式既表现其虚伪、富于心机的性格特点,又借以映照深层次女主角无力的弱者地位。

2.香港场景

在这部分场景中,作品在对男女主人公大段调笑和语言叙述之后,插入了一段精彩的风景描写,紧接着便是一段特别的男主角的表白:“流苏,我们的文明整个的毁掉了,什么都完了——烧完了,炸完了,坍完了,也许还剩下这堵墙。流苏,如果我们那时候在这堵墙底下遇见了……流苏,也许会对我有一点真心,也许我会对你有一点真心。”[16]189

对这段话,著名的评论家、作家水晶说:“这样的场面,说上一段哲学性的话,不但流苏听不懂,我们读者也不懂。这都是作者借着角色的口在那儿发议论呢!这样一来,主题的确突现了不少,却暗中斲伤了柳原这一角色的可信性。”[17]188诚然正如水晶所说的,这段人物语言风格前后形成巨大反差的话“斲伤角色的可信性”,但是这种反差实际上正是作家有意为之的。这段话正是“隐含作者”存在的明证,作家正是在借男主角之口告诉读者,男主角对女主角的别有用心早已心知肚明,但是他们本身选择了这种虚伪和装饰,而全知的作者则显然在映衬男女主人公的虚伪的心理战之下,有意显示出虚伪之下的无奈与真实。

如果说女主角一直以虚伪和装饰示人,那么她的一句小声的答应 “我懂得”,则是女主角内心感情的冰山一角。虽然作者在此并未对女主角有过多着墨,但是却生动显示了女主角虚伪之下的真实或者说为了生活自保的无奈。

如果说之前都是女主角虚伪装饰的表现,那么以下作者全知的视角到为人物视角的转变——“很明显的,他要她,可是他不愿意娶她”则是作家借女主角之口揭露男主角的虚伪。因而到此为止,男女主角儿均活在虚伪和装饰之下,各怀鬼胎,那么他们之间到底有无真情?一段戏剧性的电话插曲使男主角说出了“我爱你”,但是女主角并不当真,直到有一天晚上女主角证实“不是梦!他爱她。”[16]189在这里,男主角仍旧是缺席的,但是男主角对女主角的感情却由机智过人的女主角之口托出。

故事发展到了高潮,男主角要去伦敦,女主角大段心理独白进一步显示女主人公的别有用心——“她对他的目的究竟是经济上的安全”,但是之中亦有对男主角的“‘好感’——她承认柳原是可爱的”。作品就是在这样的虚伪真实中纠缠着,女主角表层的虚伪正是内在、深层的弱者地位的揭示,同时亦有真实情感的渗透;而男主角的真实内心则一直处于心理缺席状态,男主角的心理则通过女主角的观察即作家的全知视角得以渗透。但是,对于如此“工于心计”的男女主人公,我们到目前为止仍无法预见他们的未来。

战争的爆发带来了转机。战争爆发后,女主角意外地见到了男主角:“她捉住他的手,紧紧搂住他的手臂”。与战争前大段的对白描写形成对比的是此段小说简洁的行为描写,似乎只有在战争的非常态环境下,女主角才能褪去虚伪的语言的外衣,才能用实实在在的行动展露其内心世界。

如果说这样的行动还不够明确的话,那么作者全知角度下的“她只有他”则进一步展露了女主角的心。到此为止,我们看到了在非常态下褪去虚伪装饰的女主角的真情流露。那么在这里,似乎仍缺少了男主角的回应:“……在这动荡的世界里,钱财,地产,天长地久的一切,全不可靠了。靠得住的只有她腔子里的这口气,还有睡在她身边的这个人。她突然爬到柳原身边,隔着他的棉被,拥抱着他。他从被窝里伸出手来握住她的手。”

在这段动情的描写中,我们不得不把焦点放在作者不同寻常的动作描写上。女主角的拥抱真正是一种蜕变,是在非常态下虚伪的蜕变,她不再装腔作势、心机重重,似乎简单的拥抱才能显露真心;而男主角,在此则有了一种回应,他握手的动作再清楚不过地表明,他在这非常态的环境下,也愿意褪去伪装展露真情。到此为止,男女主人公才真正显示其真实心境,不是通过语言而是行为。

这之后,是水到渠成的婚姻缔结。

但是这种在非常态下婚姻的缔结,是否能够延续或者说男女主角的真实情感是否会重新淹没在装饰与虚伪之中?对此,全知的叙述者则不是乐观的,“然而流苏还是有点怅惘”。

于是小说通篇都在一种纠缠的对照结构中进行着,在男女主角相互机智的角力之中、在人物虚虚实实中,作家有意将叙事的表层结构与深层结构进行相互纠缠、分离、交融、混合,为了更好地展现这种变化,我们示意如图3:

图3

其中直线代表男女主人公在文本表面所呈现的虚伪装饰的主调,即表层结构;而曲线则代表男女主人公真实的情感或者说小说的深层结构。图3中箭头所指的之前的一段男女主人公并未谋面时的状态。第一段下行曲线,表示女主角未与男主角正式交往时的虚伪状态,之后波动的曲线表明随着情节的发展,男女主人公对彼此的感情日渐发生变化,但是这种真实情感仍旧是掩藏在感情的主基调——虚伪之下的,只是偶尔地浮出主基调之外;最终突起的高峰,则代表在香港战争爆发之后男女主角褪去伪装展露真实一面,此时人物的真实情感超越虚伪装饰主基调;而最终的下行线则表示,女主角行为目的的达成,男女主角婚姻契约的缔结,不过这种缔结能维持多久,根据小说的叙事则是值得怀疑的,因而变现为一小段直线。

通过以上的分析,我们可以发现,张爱玲出于自身阅读经验与对读者喜好的考虑,以传统鸳蝴派小说的情爱故事为核心题材,并将其作为讨巧华美的幌子,而内在的结构则是一种反情爱的主题,意在揭示女子的无助地位及现代男女婚姻的虚伪关系,可以说是女性主义的先锋,同时这种揭示是通过表层与深层相互纠缠的方式呈现出来的。这种手法,在张爱玲的其他的小说作品中是屡见不鲜的:《等》中通过速写式的描述,道出世事无常的题旨;《留情》在敦凤低低的怨语中,对照出的是生命的不安定与无依靠感;《红玫瑰与白玫瑰》则在男子情欲的摇荡下,反衬出一种看似正统、健康却失之真爱的假道德意识。可以说,作家张爱玲正是有意使用这种以俗情俗事来映照自己深层意旨的方法,用以实现作家本人所说的“用参差对照的手法写出现代人的虚伪之中有真实,净华之中有素朴”的写作追求,从而构筑起其在现代作家中独特的文学地位。

参考文献:

[1]艾布拉姆斯.镜与灯-浪漫主义文论及批评传统[M].郦稚牛,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89.

[2]童庆炳.文学理论教程[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05.

[3]张爱玲.多少恨前言·惘然记[M].广州:花城出版社,1997.

[4]张爱玲.自己的文章[C]//张爱玲文集:第四卷.合肥:安徽文艺出版社,1992.

[5]史亮.新批评[M].成都:四川文艺出版社,1989.

[6]F·M·福特.技巧[J].南方评论.1933(1).

[7]菲尔丁. 弃儿汤姆·琼斯的历史[M].萧乾,李从弼,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4.

[8]张爱玲.论写作[C]//张看[M].广州:花城出版社,1997.

[9]傅雷.论张爱玲的小说[C]//二十世纪中国小说理论资料:第四卷(1937-1949).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7.

[10]罗朗·巴尔特.结构主义[C]//最新西方文论选.盛宁,译.桂林:漓江出版社,1991.

[11]董希文.文学文本理论研究[M].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6.

[12]王先霈,王又平.文学批评术语词典[K].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99.

[13]托多洛夫.叙述的结构分析[C]//最新西方文论选.盛宁,译.桂林:漓江出版社,1991.

[14]罗钢.叙事学导论[M].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1994.

[15]申丹.叙事学与小说文体学[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

[16]张爱玲.倾城之恋[C]//传奇.北京:中国文联出版公司,1995.

[17]水晶.战火与雨的赐予-解读《倾城之恋》[C]//替张爱玲补妆.济南:山东画报出版社,2004.

[责任编辑:何瑞芳]

Heavy Color and Plainness——Double Structure of Zhang Ai-ling’s Novel Love in a Fallen City

WANG Rong

(Research Center of Chinese Ancient literature, Fudan University, Shanghai 200433, China)

Abstract:Zhang Ai-ling is a famous contemporary writer who is repeatedly written and commented in Chinese literature field. However, she is fond of love stories between men and women which, with a common and secular theme, imply her unique creative thinking and observation. “Love in a Fallen City”, as one of Zhang Ai-ling’s representative works, is usually considered as a happy reunion story. Actually, by structures, narration, writing style, and other related comment theories, we can find that its text has some double structure, and that the writer wants to show the weak marriage position of the mistress.

Key words:Zhang Ai-ling;“Love in a Fallen City”; double structure; structure; narration; writing style; “Mirror and Lamp”

中图分类号:I207.4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6-1901(2016)01-0061-06

作者简介:王荣(1986-),男,浙江杭州人,复旦大学中国古代文学研究中心中国古代文学专业2014级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先秦两汉文学。

收稿日期:2016-01-18

猜你喜欢
双层结构倾城之恋文体学
公路双层预应力钢筋混凝土现浇箱梁桥施工技术
紧急时刻还能灭火的花瓶
好日子(2020年3期)2020-06-03 04:18:05
《语料库翻译文体学》评介
双层结构DMC/MPC概述与展望
价值工程(2018年17期)2018-07-27 11:31:00
女性主义视野下的《倾城之恋》
《倾城之恋》中隐喻的认知探析
考试周刊(2016年53期)2016-07-15 07:32:03
反抗与沦陷
近期认知研究对戏剧文体学的启示
基于多模型广义预测控制器的DRTO双层结构
佛典譬喻经语篇衔接方式的文体学考察
当代修辞学(2012年2期)2012-01-23 06:44: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