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娇娇,李紫嫣
(江苏师范大学文学院,江苏 徐州 221116)
浅谈刘震云小说的狂欢化语言风格
王娇娇,李紫嫣
(江苏师范大学文学院,江苏 徐州 221116)
对于新时期小说作家而言,“狂欢”并不陌生,但刘震云创作的“狂欢”小说却有其鲜明的特点。刘震云常打破传统语言规则的枷锁,使能指与所指之间随意对应,语义得到无限延伸,文学的张力也得以长久持续。透过语言的“狂欢”,作者消除时间、空间等领域界限,对政治、社会现实、历史、人生等展现出独特的自我见解。在刘震云的小说中,最能体现“狂欢化”语言风格的莫过于戏仿下的狂欢化语言叙述和反讽下的“拧巴”式修辞表达,同时这些“狂欢”的背后传递出的却是人类复杂的生存哲学。
刘震云;狂欢化;语言风格
刘震云作为先锋作家代表,其语言风格极具创造性且复杂多变,他以迥然不同的个性化抒写语言在小说创作过程中不断进行尝试,从早期具有写实意义的《单位》、《官场》、《塔铺》到具有荒诞戏谑色彩的“故乡三部曲”,乃至《一腔废话》,刘震云的写作风格也由朴实明快向恣肆狂欢转化。自《故乡天下黄花》开始,刘震云已开始初探“狂欢化”抒写方式,到《故乡面和花朵》达到狂欢的顶峰,再到《一腔废话》狂欢的延续,可以说,刘震云从未放弃过狂欢式写作。
“狂欢”一词来源于巴赫金,他在书中指出:狂欢式(意指一切狂欢节式的庆贺、仪礼、形式的总和)转化为文学的语言,这就是我们所谓的“狂欢化”,它有四个特点:第一、取消等级制及与它有关的各种形态的畏惧、恭敬、仰慕、礼貌等等;第二、插科打浑;第三、俯就;第四、粗鄙;狂欢节演出的基本舞台,是广场和邻近的街道。[1]在刘震云的小说中,出现的丽晶时代广场、训练新军的场地和模仿秀盛大的现场等都体现出盛大的狂欢,然而这种“狂欢化”不仅限于“舞台”上,还体现在语言叙述、修辞表达、抒情方式等,下面将从以下几个方面分析小说中的“狂欢化”风格。[1]
所谓“戏仿”是指通过对于传统经典文本叙事结构或话语的表面模仿,达到颠覆合符消解其诗学范式并建构新的诗学范式”。[2]巴赫金认为,戏仿文学来自于民间的狂欢节类型的节庆活动和各种类型的诙谐表演,它以戏谑的眼光睥睨世上一切正统思想和神圣权威,试图将人类从思想桎梏中解放出来,希望“建立第二个世界和第二种生活”。[3]在故乡系列小说中,刘震云的语言叙述往往是放在特定的历史背景下,如袁绍和曹操争雄、慈禧执政时期、抗日战争、文化大革命时期等,但这些又与三虚七实所谓历史小说有所不同,作者是在主观尊重历史大事实的基础上,有意创造颠覆历史细节的荒诞情节、滑稽语言,从而给人“世界被彻底翻了个”的狂欢感受。
1.1 戏仿下的戏谑调侃
所谓调侃式语言是指在总体上充满调侃语言或以调侃为特色的语言形态。具体说来,调侃式语言就是那种以运用言语去嘲弄对象为特色的话语形态。[4]在刘震云的小说中,这种戏谑调侃往往是在戏仿背景下进行的,戏谑化地仿照模仿原本庄严的事物和语言,一经戏仿,便使这些事物和语言显出可笑的本质,同时戏仿者也显得煞有介事,在貌似庄严中难免露出马脚,因而令人发笑。”[5]
(1)曹丞相二十万大军一到延津,曹丞相就让军士骑马在军中发了一趟告示:一、强奸民女者,杀;二、骑马践踏庄稼者,杀;三,无事玩老百姓猪耳朵者,杀……延津几十万民众欢腾雀跃,奔走相告。(《故乡相处流传》)
(2)老马忘乎所以,只见他金光闪闪,举起自己的右手在喊:“朋友们好!”
所有的精神病人都兴高采烈和训练有素地回应—“太尉好!”
老马:“朋友们辛苦了!”
精神病人:“为太尉服务!”(《一腔废话》)
例(1)中,此部小说的故事情节模拟的是三国时期壮阔的历史叙事时空,但却故意荒谬地处理曹操的话语信息。曹丞相占领延津以后,为了证明严明的军纪,仿效刘邦“约法三章”,但第三条军令却与前两条军令格格不入,充满调侃戏谑性,以此讽刺曹军看似威严实则愚昧可笑的形象。客观层面上也体现出作者对于封建统治与权利的思考。例(2)中的对话是模拟当代中国社会中较为常用的政治官方辞令,但由于政治言语使用的日常化,其权威性已大大减弱,逐渐演变为发话人与听话人之间交流的常态言语。随着网络语言的“天才式”创造,则更多了些许讽刺、戏谑的内涵。在例中,作者将权威性政治语言稍加改写,发话者由首领演变为鞋匠老马,听话者由百姓变为精神病人,更彰显作者调侃、戏谑人生的态度。
1.2 拼贴式的语言杂糅
拼贴(c o l lag e)原指一种绘画技法,即将各种实物材料贴在画板上,以造成一种混乱无序的画面感觉,来体现现代人对外部世界的一种认知方式。随后,拼贴作为一种文学叙述方式被运用在文学上,即在文学作品中镶嵌进各种图案,各种不同的文体形式,不同的话语等。[6]刘震云总是能够将不同文体的语言放在“不恰当”的历史背景中,即在一个表述范围内混杂两种社会语言,让由时代或社会差别划分的不同的语言意识在这个表述的舞台上相遇,[7]粗俗与高雅、民间与官方、谐谑与庄重、歌谣、打油诗等相互颠覆,相互拆解,营造一种语言“大合唱”的嘉年华盛宴。
(3)说这段台词的时候用要平静和不在意的口吻,鸟之将亡,其鸣也哀,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这时的灯光要打出昏惨惨似灯将尽,路漫漫兮人先亡的效果。(《故乡面和花朵》)
(4)本来我是要在你们之下上吊的,我的灵魂是要飞舞和穿行在你们中间的,但天生我才必有用,我辈岂是蓬蒿人,在危难的关头,命运再一次向我来了个180度的大转弯。我绝处逢生,悬崖之上,有人替我勒马,我还怕什么呢?我又是堂堂的我,生活在天与地、白云和蓝天之间。(《故乡面和花朵》)
在刘震云的众多小说中,《故乡面和花朵》的语言最无忌散漫,作者以当代社会复杂的关系为背景,打破传统的因果逻辑关系,创造出具有影射内涵的超现实世界。例(3)中,作者引用“忽喇喇似大厦倾,昏惨惨似灯将尽”(选自《红楼梦》中的曲子《聪明累》),结合屈原《离骚》中的“路漫漫其修远兮”,自创诗句“昏惨惨似灯将尽,路漫漫兮人先亡”,相互拼凑、镶嵌言语,给人一种时代错乱的感觉,但却描绘出符合戏剧中三姨夫——瘸老六死亡之时的凄凉景象。例(4)中的话语更是狂懿恣肆,前面两句诗是对李白《将进酒》和《南陵别儿童入京》的合用,“180度”彰显数学语言的魅力,而“悬崖之上,有人替我勒马”则是对“悬崖勒马”的拆解使用,这些不同话语融合在一起,呈现出语言的“狂欢”。
所谓“反讽”是指揭示人表里不一的技巧,这是文学中最普通的技巧,以尽量少的话包含尽可能多的意思,或者从更一般的意义来讲,这是一种回避直接陈述或防止意义直陈的用词造句的程式。[8]在小说中,反讽是一种常用的修辞手法,这种表达造成作品实质内涵与表面意义的反差,以营造特殊的情感意境,引起读者思考。但同其他作家不同的是,刘震云笔下的反讽艺术形成了语言表达上独特的“拧巴”,给读者产生一种“拧巴”、“绕”的独特感觉。“拧巴”在刘震云这里,实际上表述的是一种人生不通畅、不正常、背离了常理的社会生活与生命状态。[9]而作者正是通过这种“拧巴”的叙述将生存的“拧巴”一层一层向读者剥展开来。
2.1 多值逻辑语言并用
庄子曾说过:“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用以强调生活中没有绝对的对错,而与生活息息相关的语言自然也具有多种可能性,即多值逻辑语言。所谓多值逻辑是指每一个命题具有两个及以上真值可能性的的逻辑推算。作家刘震云为了在语言上寻求新的突破,常打破逻辑带给文学创作的无形枷锁,交叉使用逻辑与非逻辑语言,毫无保留地尽显语言的“拧巴”,并传递出文字表面背后的内涵信息,用较少文字传递出更多的语义信息,从而在情感、内容上展现出非逻辑语言背后的心酸与无奈。
(5)因为在他看来,所有人都生错了年头;所有人每天干的,都不是命里该有的,奔也是白奔;所有人的命,都和他这个人别着劲和岔着道。(《一句顶一万句》)
(6)离婚证不假,但当时离婚是假的。(《我不是潘金莲》)
“奔”与“白奔”本是两个对立概念,但例(5)中,作者却消除二者之间的对立属性,“奔”等同于“白奔”,两个无法共存的真值条件不可思议地并列存在,尽显语言的“缠绕”。但仔细分析,世事无常,“有心栽花花不开,无心栽柳柳成荫”却是常事,人生的拧曲复杂又岂能用符合逻辑的语言捋得清呢?在我们的日常生活中,“离婚证”象征着“离婚”,而在例(6)中,离婚证不假,离婚却是“假”的,两个对立命题同时存在。小说中,李雪莲和秦玉河为了二胎躲避惩罚而离婚,想着适当的时候再复婚,没成想女方当离婚是假,而男方却当了真,不仅在妻子怀孕期间,和她人结了婚,还倒打一耙,说她是“潘金莲”,这让李雪莲陷入极度“拧巴”的状态,所以说“离婚证”没有真伪,而“离婚”的情感意义却有真伪,这句话看似简单,却传递出主人公无法言说的苦楚。
2.2 否定与肯定句式并置
刘震云的小说中,有这样一种句式“不是,而是”,同时还有此句式衍生出来的其他相关否定与肯定并置的特殊句式,比如“不是,也是;也不是,还是...”、“不是,不是,而是...”等等,这样的表述,给人一种“雾里看花”的错乱感,形成一种语言表达上的“拧巴”。但看似不合理的语言句式,却传递出无限延伸的道理,将人物、情节、主题描述地越来越清晰。尤其是表面上表否定,实则表肯定的特殊“假性否定”句式,更是形成句式表面与深层内涵的强烈反差,形成“拧巴”句式背后的反讽修辞效果。
(7)不是为了颠倒这件事,是为了颠倒事里被颠倒的理。(《我不是潘金莲》)
(8)但杨百顺在杨百业婚事上出岔子并不是因为他对老杨不满;或在外边丢盔撩甲,找个茬口撒气;或不满他哥杨百业结婚,要节外生枝,而是因为弟弟杨百利回来了。(《一句顶一万句》)
例(7)中,李雪莲放弃了杀人的念头,而是“闹他个天翻地覆,闹他个妻离子散”,就是为了惩罚犯错的秦玉河,把真离婚颠倒成假离婚,再颠倒成真离婚,这里的“不是”属于“假性否定”,而“是”后面的内容则更凸显生活的“别扭”,事情本身的对错没有意义,重要的谁能掰赢缠绕在生活中说不清道不明的理,对当今社会的生活状态也起到一定的讽刺作用。刘震云的小说创作起源于对现代社会的思考,他试图将社会中不顺畅的理给“拧巴”回来,但结果却常是自己也“绕”不出来。例(8)中,这里的“并不是”、“或不是”、“或不是”都属于“假性否定”,这种表面否定与深层内涵的反差引起读者的思考,对“杨百顺”出岔子的原因由于这种特殊的结构也进一步明朗化,杨百顺内心的失落、不甘、委屈等复杂的情感也一层层被剥开。
巴赫金说过:“狂欢节语言的一切形式和象征都洋溢着交替和更新的激情,独特的‘逆向’、‘相反’、‘颠倒’的逻辑,上下不断易位、面部和臀部不断易位的逻辑,各种形式的戏仿和滑稽改编、降格、裹读、打浑式的加冕和脱冕,对狂欢节语言说来,是很有代表性的。”[10]在刘震云的小说中,这些狂欢语言形式屡见不鲜,作者让一切透过“狂欢”展开对话,使语言开放到被自由地表达成为一种可能,同时,这些也冲击着读者的审美领域,并传递作者出对政治、社会现实、历史、人生的独特见解。当然,他的创作有时过于向往自由、张力,当“狂欢”毫无节制,语言过于分裂、含混,便使作者与读者都陷入混乱与困顿的状态了。
(本文在江南老师指导下完成)
[1]巴赫金.巴赫金全集[M].白春仁,顾亚铃译.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1998:160
[2]张文红.叙事伦理与伦理叙事[M].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6:151.
[3]巴赫金.拉伯雷研究[M].李兆林等译.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1998:6.
[4]王一川.中国形象诗学[M].上海:三联书店,1998:77.
[5]郭宝亮.洞透人生与历史的迷雾——刘震云的小说世界[M].北京:华夏出版社,2000:167.
[6]江腊生.结构与建构——后现代主义与中国20世纪90年代小说研究[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0: 235-236.
[7]巴赫金.文学与美学问题[M].莫斯科:俄罗斯文艺了出版社,1975:179.
[8]诺思罗普·弗莱.批评家的剖析[M].陈恺等译.北京:百花文艺出版社,1993:23.
[9]崔宗超.“拧巴”与“绕”:生存伦理与语言逻辑的双重错位——刘震云小说主旨与风格探微[J].小说评论,2014,(04):176-182.
[10]自王建刚.狂欢诗学[M].上海:学林出版社,2001.
责任编辑:周哲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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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72-2094(2016)02-0063-03
2016-02-15
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研究规划基金项目“变异修辞视角下的新时期小说语言研究”,项目编号:12Y J A740029。作者简介:王娇娇(1993-),女,江苏徐州人,江苏师范大学汉语言文字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修辞学。
李紫嫣(1992-),女,江苏淮安人,江苏师范大学汉语言文字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修辞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