忠诚的“背叛”:《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的电影改编

2016-04-13 12:44陆亚青
绥化学院学报 2016年8期
关键词:特蕾昆德拉之恋

陆亚青

(武汉大学文学院 湖北武汉 430072)



忠诚的“背叛”:《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的电影改编

陆亚青

(武汉大学文学院湖北武汉430072)

文章以《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为例,运用文本与影视作品对比研究,发现,该影片实现了对原著的忠诚的“背叛”,简化了叙事结构,重塑了人物活动细节,给观众带来视听享受的同时,在深层主旨上与小说构成呼应,给电影观众和小说读者以震撼一击。

叙事结构;《布拉格之恋》;《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

1988年,由小说《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改编而来的电影《布拉格之恋》在全球范围内产生了影响,并且在当年问鼎戛纳,一举夺冠。随之而来的关于小说与电影改编的评价毁誉参半,有的评论者认为导演菲利普·考夫曼很好地把握了昆德拉原著的精髓,有的则认为导演没有在伟大的小说基础上拍摄出伟大的电影,相较于小说里的哲思,电影还差一大截。本文将《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与《布拉格之恋》对比研究,避免小说文本中心主义,试图从电影叙事策略的简化和影像细节的重塑两个方面,揭示出电影与小说在深层主旨上的弥合,从而达到二次升华。

一、叙述策略的转换:电影叙事对小说叙事结构的简化

昆德拉被称为小说的立法者,他的小说创作在很大程度上突破了传统的小说观念,小说主旨最后都指向了“存在”主题,而生命、爱情、政治及性爱等也成为了他透视存在的非常重要的窗口。他强调小说是对存在的“发现”和“疑问”,小说家是“存在的勘探者”。在《生命不能承受之轻》中,昆德拉同样发挥了他超群的写作手法。小说中,他“将随笔式的思考引入到小说艺术之中……使小说构造变得更自由……为离题的神聊重新赢得权利”。[1](P78)

小说以托马斯和特蕾莎的爱情为主线,又同时并行其他多条线索,如萨宾娜与弗兰茨爱情的线索、托马斯儿子追寻父亲的线索,几条线索错综复杂,以这种结构表达作者对世界、对人生的质疑和感悟。小说中的每一个人物都是独立开放的个体,具有贯穿前前后后由因到果的性格、情节发展脉络。托马斯之所以游走于各个女人之间不停留不驻足,主要是因为上一次婚姻的失败所致。一次失败的婚姻开始让托马斯思考生命的一次性问题,当特蕾莎闯入他的生活之后,他不由自主地让这个女人在自己的房子里过夜,并紧紧牵着对方的手。而特蕾莎为什么一开始那么拒绝裸体,却又常常在半夜一个人对着镜子观察自己的裸体,导致又爱又恨?因为特蕾莎的母亲在她小时候就因为行为举止放荡被人指指点点,常常在家就以裸体行走,这对特蕾莎产生了很大的影响。身为女人萨宾娜为何如此钟情于祖父那顶男士礼貌,小说中也有呈现原因,因为那顶礼帽就意味着时间。从她的祖父辈到自己这一辈,时间冲刷了一切,所剩无几,唯有时间本身。因此这顶礼帽便成为她钟爱的玩物。因此,小说中这些前后叙述没有单向呈现,却穿插在行文的前前后后各个角落。作者随意出现在小说中的任何一个人物、场景身上,与读者对话,提出疑问,思辨,最终形成了一个可读性非常强的文本。

影片《布拉格之恋》一举颠覆小说特殊的结构,从文本精髓与观众出发,采用经典的好莱坞叙事模式,以爱情为主线,以历史政治活动为背景,把历史舞台上人物的爱恨情仇展现得淋漓尽致,用电影特殊的镜头手段阐释导演对作者的理解、对文本的理解、对人的存在和欲望的理解。电影利用其突出的声像视觉冲击,选择托马斯、特蕾莎、萨宾娜三人,强化其三角关系,弱化其他复杂的关系,选取文本中典型的对话与场景作为三人故事发展的背景,推动情节向前发展,使得矛盾冲突更为集中,戏剧性效果大大增强。以托马斯的出场为例,在小说里,作者直到第二章才开始写这个人物,而在影片中,一开始就利用字母和图像告诉观众,1968年,捷克首都布拉格,存在着一位青年医生托马斯。紧接着影片便展示了在郊外的一家小酒馆,脑外科医生托马斯与特蕾莎的邂逅。由此带来的好处是,观众不用忍受意识流式的碎片化文本叙述,省掉了很多文本阅读带来的思考麻烦,而是沉浸在帅气美丽的男女主人公身上,沉浸在自己臆造的情节中。

这样的影像叙事不仅符合商业利益,而且遵循了电影原则,不是一味地忠实于原作,而是创造性地背叛。本文所说的“背叛”,更主要的还是指针对变形的不可避免性而采取能动应对的积极层面,即超越“相似”这一范围的变形。追求相似的变形,是为了忠实于原作,而超越相似的变形——“背叛”,则是有意体现小说作品和电影作品各自明晰的特性。

二、形象与商业的聚焦:电影对小说人物群像、典型细节的重塑

18、19世纪的自然主义和写实主义小说塑造的神话之一,就是以为小说能够最大程度地如实还原生活的场景与环境的真实。因为人们发现,不管你如何描绘刻画人物心理和环境,几秒钟的电影画面将把无论多细致的描写踩在脚下。这就是电影,它以其具有先锋性和革命性的形式,迅速占领小说的神坛。

小说《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有这样一个细节:和特蕾莎从酒馆回家后,托马斯一直闷闷不乐,特蕾莎再三刺激,托马斯才承认自己是嫉妒:

“这种荒诞的,仅仅建立在一种假想上的嫉妒,证明他视她的忠诚为彼此交情的必要条件。那么,他又怎么能去抱怨她对自己真正的情人有所嫉妒呢!”

到了电影中,特蕾莎发现托马斯坐在沙发上闷闷不乐,便问他怎么了,当特蕾莎知道托马斯是嫉妒了的时候,开心地围着托马斯跳起了舞,不顾托马斯是否坐稳站稳,拉起他就跳舞,同时如唱歌般重复了十多次“你嫉妒了?”先是惊异,继而半信半疑,接下来由肯定转而欢快,每一次的语气和语调都有区别,越来越开心。甚至最后变换了人称:“他嫉妒了!”仿佛是在向整个世界宣布托马斯嫉妒了!

这个情节在小说中一笔带过,甚至没有从特蕾莎的角度叙述人物心理,然而到了影片当中,托马斯反而沉默了,小说中托马斯所有的思考到了影片中完全融入在了嫉妒的情态上。而下一个场景就是他们结婚了。影片在如实和逼真地还原这个细节和场景方面做得非常成功,让我们看到了一个反省和思索的托马斯。

小说第二章一开始,昆德拉就在文本叙述中告诉读者他的人物名字是有象征意义的:托马斯产生于einmalist keinmal这句话,意思是“偶然一次不算数”;而特蕾莎则产生于肚子咕噜咕噜叫的那一刻。小说中写道,特蕾莎第一次踏进托马斯公寓门槛的时候,肚子一阵咕噜咕噜叫:

“她脑子里只有那个斗胆的出游计划,连吃饭也忘了。……就在她和托马斯面对面的时候,她受到了折磨,听到肚子在咕噜咕噜叫唤!她难受得几乎要哭了。”

产生特蕾莎的这一情景,粗暴地显示了肉体和灵魂之间不可调和的两重性,作者在文本中设置这一情节,是为了告诉读者这一人类根本的体验。疯狂的爱和听到肚子咕噜咕噜叫,这两者足以使灵魂和肉体的统一性在顷刻间化为乌有。

导演深知这一情景的重要性,那么,如何在电影中很好地表现这一不可或缺的情景呢?如果照搬小说中肚子咕噜咕噜叫的情景,那么可以想象不仅难以表现,而且会让观众不明所以,甚至滑稽。所以,影片创造性的改变了这一非常重要的细节,将肚子咕噜咕噜叫唤变换成感冒打喷嚏。当特蕾莎踏进托马斯的房间,托马斯正在审视这个神奇的令他心动的姑娘时,特蕾莎不合时宜地打了一个喷嚏。展现在银幕上,不仅给观众带来遗憾的笑料,同时很好地把握了原著的精神。

还有一个在小说中被昆德拉无数次提到的经典细节——“被认放在涂了树脂的篮子里的孩子”,构成了托马斯的“诗性记忆”。小说第一章第三节开始就提到:

“对这个几乎不相识的姑娘,他感到了一种无法解释的爱。对他而言,她就像是个被人放在涂了树脂的篮子里的孩子,顺着河水飘来,好让他在床榻之岸收留她。”

“她和他过去生活中的任何女人都不一样。既不是情人,也不是妻子。她只是个他从涂了树脂的篮子里抱出来,安放在自己的床榻之岸的孩子。”

这个细节非常重要,解释了托马斯为何只钟情于这样一个普通的女子。然而这样的细节在银幕上很难呈现,导演无法让饰演特蕾莎的比诺什躺在涂了树脂的篮子里,在水面上漂流,直到托马斯的床榻。如果电影果真为了忠实于原著这样做了,只会给人矫揉造作的感觉。相反,导演让特蕾莎以游泳出场,游泳池里一群中老年大胖男人围在一起下棋,水下,特蕾莎像灵动的美人鱼般游动,吸引了托马斯的视线。这个改编不如小说中那般具有诗意,且不能表现出特蕾莎的孤独、无助和可怜,相反影片中以一个男人的视角窥探女人,特蕾莎出场便失去了被怜悯的味道,而是欲望的味道。

小说中托马斯也曾多次提到自己对特蕾莎的感情是同情,庆幸的是,女演员比诺什红扑扑的脸蛋、无辜的眼睛和婴儿肥的身材挽救了这一点。与饰演萨宾娜的演员对比,我们可以从影片中的其他细节看出,托马斯爱上特蕾莎不是因为欲望。特蕾莎从游泳池也是导演精心策划的结果,它与后面特蕾莎常做的梦有关。每当特蕾莎不愉悦甚至困惑时,都会出现泳池幻境,比如看到自己绕着泳池裸体行走,看到托马斯驯一群裸体的女人等。这样的安排不仅为观众加强了前后情节的联系,也在镜头后面表达了原著的精髓。

三、存在的困境:电影与小说深层主旨的弥合

小说家向来只是研究问题,并不是想要证明什么。昆德拉在一次访谈中说:

“当堂·吉诃德离家去闯世界时,世界在他眼前变成了成堆的问题。这事塞万提斯留给他的继承者们的启示:小说家教他的读者把世界当做问题来理解。在一个建基于神圣不可侵犯的确定性的世界,小说便死亡了。”[2](P67)

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小说家所提供的,仅仅是这种永恒的寻求历程。《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中有一个属于托马斯的关键词就是“一次性”。我们的生命只有一次,没有人能够永恒轮回,那么我们就只能接受这一次性的现实。托马斯曾经在梦里梦到一个年轻女子,这个人便是他的另一半。问题在于,人找不到自己的那一半。相反,有人用一个草篮子把特蕾莎送给了她,但是托马斯无法判定被给定的女子是否就是他的另一半,换句话说,“无法判定”就是“可能性”。于是一次又一次,托马斯用可能性在对抗着“一次性”。

小说中特蕾莎的主题词就是“肉体”和“灵魂”。从一开始,她相信爱情时灵与肉的统一,而托马斯却告诉她身体和灵魂是两回事。他的身体在别的女人那里,但这不妨碍他的灵魂爱着特蕾莎。这期间,托马斯依然游走于各个女人之间,特蕾莎再一次次的噩梦与怀疑之后,试图验证这个问题,于是她找了一个工程师。当然,作者也没有告诉我们灵魂与肉体到底是分离还是统一的,谁也解答不了这个问题。

《布拉格之恋》在多处细节的精心处理使我们看出,其在深层的主旨上是与文本弥合的。影片将小说主要内容置换为政治历史背景下的两性关系,成功展现出原著核心的哲学精髓——“媚俗”与“反媚俗”、“轻”与“重”、存在等问题。托马斯虽然和特蕾莎在一起并且结婚,但这阻止不了双方在“灵”与“肉”关系问题上有分歧。影片最后表现特蕾莎和托马斯回到乡下后,和卡列宁一起过着自由自在、无忧无虑的田园生活。表面上好像托马斯选择站在了特蕾莎这一边,但当我们看到他们的汽车消失在欢快的小路尽头的时候,才发现,也许前面欢快的日子都是假象,这个问题终究没有得到答案,特蕾莎和托马斯双双死于事故。

影片的最后,遥远的萨宾娜得到托马斯夫妇去世的消息后,难过地哭了。一辈子都在追求背叛的她,内心其实是及其矛盾的,她本身就是一个悖论,她的挣扎不会比特蕾莎少一分一毫。她逃离父母、背叛情人、远离确定性的亲密关系,当她发现托马斯房子里住进了别的女人时,她也不可避免地产生了嫉妒心,而这正是她痛恨的东西。

值得一提的是,影片表现布拉格之春时,采用了虚化镜头的处理方式,真实的历史资料和处理过的现拍片子灵活剪辑,向观众展现了一个小说中零散的时代背景。时代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那个时代的人。影片发挥其影像技术,采用晃动的人群,黑白的视景,浓烈的烟雾,奔跑的特蕾莎和托马斯,展现了那个时代人存在的困境。

总的来说,《布拉格之恋》是一部非常优秀的电影作品。“文学名著从小说到电影的改编,是一个影像消解文字意义的过程,也是一个影像在文字之外重新建构意义的过程。”[3]像《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这样的小说,需要极富创造力的导演将其改编出来,在小说原著的基础上,换一种方式阐释作者对人生、对世界的看法。可以说,《布拉格之恋》用电影特有的叙事风格和拍摄魅力征服了观众和读者,让双方在互相阐释中达到二次升华的效果。

[1][捷]米兰·昆德拉.孟湄译.被背叛的遗嘱[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5.

[2][捷]米兰·昆德拉.小说的艺术[M].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1995.

[3]金丹元,张大森:颠覆后的另一种读解——从《生命不能承受之轻》到《布拉格之恋》的思考[J].中国比较文学,2003(4).

[责任编辑王占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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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95-0438(2016)08-0112-03

2016-03-16

陆亚青(1992-),女,江苏盐城人,武汉大学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比较文学与世界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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