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 杨
(复旦大学 中文系,上海 200043)
中国当代环境文学发展困境与批评“缺位”
刘杨
(复旦大学 中文系,上海 200043)
摘要:20世纪中期以来,环境问题日渐成为全球的热点,然而当代中国的环境文学虽历经二十余年,但发展缓慢,整体而言存在着如下几方面问题:一是多数作家环境意识薄弱,导致创作群体单薄;二是文体发展不平衡;三是艺术手段不够丰富,偏重纪实色彩与科幻意识,艺术表现方式也不够多元化。与此同时,中国环境批评理论建设相对滞后,部分学者受自身学术视阈的局限,无法在环境批评领域自由驰骋,环境批评的薄弱反过来又制约了环境文学的进一步发展。
关键词:环境文学;困境;审美;批评
20世纪以降,科技的膨胀导致世界环境问题频繁发生、环球发生,引起了文学界越来越多有识之士的关注,西方最先兴起的生态文学与生态批评在摆脱人类中心主义、走向人与自然平等的观念上迈出了第一步。不过,如果“按照《环境正义读本》中的目标,美国人的环境写作实际上肇始于瑞秋·卡逊的《寂静的春天》”[1]112,卡逊以文学的形式对杀虫剂破坏环境等诸多问题的形象化表达产生了震撼人心的效力。然而,在中国,环境文学发展缓慢,其中既有作者的问题,也与环境文学批评的缺位有关。
一、环境文学的本土源流与理论辨析
在中国,郭沫若于“五四”时期曾预言20世纪“是文艺从自然解放的时代;是艺术家赋予自然以生命,使自然再生的时代;是森林中的牧羊神再生的时代”[2]320。可惜的是,这种礼赞自然的浪漫思潮与中国现实渐行渐远,于是有了1930年鲁迅的警醒:“沙漠之逐渐南徙,营养之已难支持,都是中国人极重要、极切身的问题,倘不解决,所得的将是一个灭亡的结局……林木伐尽,水泽湮枯,将来的一滴水,将和血液等价。”[3]250之后相当长的一个时期内,中国动荡的局势以及“人定胜天”的思想使得环境文学缺乏必要的生存土壤。
20世纪80年代起,历史遗留问题和经济建设带来的新问题使得无论是自然环境还是城市化建设的环境问题日益凸显,在这一背景下,中国大陆的环境文学在20世纪90年代应运而生。但由于种种原因,中国的环境文学始终未能充分发展。
在此,笔者认为首先有必要从理论上对环境文学、环境批评与生态文学(Ecological Literature)、批评的差异略作辨析。事实上,环境文学并非简单地从属于生态文学,有学者将之界定为:“一种崛起于20世纪中期、以探讨人与自然环境的关系和倡导生态环境保护为基本主题的文艺思潮。它主张通过小说、诗歌、散文、报告文学等传统文学形式表现人与自然环境之间的辩证关系。”[4]5但也有学者反对“环境文学”这种概念,认为:“‘环境文学’这一术语的最大问题在于隐藏在它下面的思想。它的逻辑起点不是生态整体观或生态整体主义,而是人类中心主义的自然观。”[5]4然而究其根本来看,环境文学并不是作家“以我观物”式地摹写自然,而是基于“社会正义的要求与环境保护的需要之间存在的张力”[6]1而出现的文学类型。它一方面旨在通过文学创作“指引我们更深切地关注我们的自然感知,使我们能够认识我们自己便是深植于这个世界的,以及这一写作如何使我们可以对我们关于这个世界的意义、价值的感受进行培育、澄清和阐明的”[7]145;另一方面,这里的“环境”超出“生态”所包含的生态中心主义意识,也并不局限于自然环境。如果借用布伊尔的观点,环境文学的外延应该包括“可感世界内‘自然’和‘人类建设’的范围”[8]3。与之相对应的环境批评亦如此,而“考虑到城市和都市区域是最大的人建环境,‘环境批评’这个术语包容的对象范围更宽广”[9]。以此为出发点,重新审视中国当代环境文学,将能发现问题之所在。
二、当代环境文学的创作困境与审美症候
在过去二十年中,尽管中国环境问题日益突出,但环境文学并未在美学与思想层面达到更高的水平,其发展反而举步维艰。这应该引起我们足够的重视和深入探讨。
首先,面对全球特别是中国的环境污染等危机,作家们的环境意识是远远不够的。如果我们承认文学史在筛选和总结一个时段的文学时具有其自身一定的合理性,起码在现在的当代文学史中,宽泛意义上的“生态文学”偶尔可见,但所谓“重要”作家几乎没有环境文学的创作。在中国当代文学的传统中,写历史、写婚恋、写世俗生活是一个显性的线索,加之所谓“文学是人学”的观念没能与时俱进地被理解和阐发,以至于大多数作家,尤其是知名度与影响力俱佳的作家笔下,环境只作为一种场景性的陪衬进入到文本叙事或抒情之中,其创作还停留在“自然本身的一部分成为审美对象的一部分”[10]225,而缺乏将环境问题审美化的创作驱动力。当然,我们没有权力规定甚至号召作家只能投身于环境文学创作,但作家们应该意识到这是事关人类生存的重大问题,更何况环境文学并不排斥作家想表达的其他诉求。在中国大陆并非没有作家意识到环境危机,类似徐刚这样常年致力于环境文学创作的作家既未能得到学术界应有的关注,也缺乏广泛的读者群。因此,尽管作家们不断呼吁,例如曾有人说:“假如连造物赐以中国的神圣而伟大的地理地形的山结之地、心脏地带、众山之祖、众水之源,也得不到保护、颂扬和关爱,怎么谈得上文化复兴、可持续发展?还有谁可以保佑我们的子孙后代?”[11]124但终究难以产生像《寂静的春天》那样的影响。
其次,文体发展不平衡。从中国环境文学的发展轨迹即可看出,报告文学、散文是这一文学思潮的主流,1991年的环境文学获奖作品辑中收录的只有上述两类文体的作品。客观地讲,这些作品的艺术成就并不低,但是“报告文学热”在20世纪90年代之后已经退潮;同时,相比于那些所谓哲理散文、文化散文,环境散文的影响甚小;在现实主义小说中也缺乏标志性的扛鼎之作。一些作家所写的如《狼图腾》《怀念狼》等作品则以宣传狼文化反思中国人精神生态或书写人对生态平衡系统的破坏。我们不能说这些作品中没有对于环境的描写,也不是说这些作品所思考的信仰与精神问题不重要,而是自然环境和人类建设(human-built)等环境的危机并未引起他们的叙事兴趣,他们的叙事兴奋点依然在人本身。反观台湾作家创作的《废墟台湾》《鲸生鲸世》这样具有环境前沿意识的小说,倒是十分引人注目。小说或将科幻因素与环境主题紧密结合,或有着极强的现实针对性,而不仅仅停留在科学幻想的层面。如《废墟台湾》写道:“居民都是严重的肺病患者,他们抗议执政者不力,使他们在不洁的环境中侵慢死去。”[12]11
再次,艺术手段不够丰富,偏重纪实色彩与科幻意识,艺术表现方式不够多元化。在报告文学、散文和诗歌中,对环境问题的思考虽然难能可贵,但是从艺术处理的角度看,它们呈现出一定程度上的雷同化趋向,易使人产生审美疲劳,例如其主要艺术手段仅仅是对环境之美的抒情式描写与对环境被破坏的残酷现实加以对比渲染。
在中国当代小说中,如前文所讲到的占据主体的现实主义小说中至今尚未出现环境文学的佳作,类似《环湖崩溃》这样的作品虽然在思想层面清晰地意识到了环境危机与生态系统的破坏所带来的严重后果,但从叙事技法上来看还显得不够成熟。不过科幻式的环境小说倒是值得一提,其中刘慈欣的《流浪地球》以科幻的手法将自然灾害、科学技术乃至人类继续生存所面临的无处可去的宇宙困境等极为重要的问题呈现出来。尽管小说叙事节奏稍显拖沓,但整体来看还是要肯定作者在小说中写出了人们不再迷信科学是万能的,同时呈现出人性深处的愚昧和非理性,还以科幻的手段表现出人类想逃离被破坏的地球并不现实。当然,达到这样艺术水准的小说并不是很多,更多的科幻小说在关注环境问题时更偏重于硬科幻写作。比如陈楸帆在若干年前创作的小说《霾》,在雾霾还没有成为中国人普遍性的环境关切时,他在科幻小说中已经写出了一个被雾霾所笼罩的城市,以及用科学的话语预警了雾霾对人的危害。从环境文学的角度来讲,科幻不仅仅是一种文学类型,还是一种艺术手段。当前,科幻无论在中国还是欧美的环境文学中都扮演着举足轻重的角色。科学基础和艺术想象所构成的审美空间值得我们进一步关注。像《霾》这样的小说还算比较易懂的硬科幻环境小说,当时只不过在科幻文学圈内能产生影响。笔者以为就中国的现状而言,采用软科幻式的艺术手段创作也许将使作者对环境问题的思考在艺术层面有更大的延展空间,也有可能吸引更多读者。
此外,作家们也应该以全球化的艺术视野丰富自己的创作资源,并且应该在关注欧美文学、日本文学的同时,将目光适当向俄罗斯文学转移,正如有学者意识到的:在苏俄文学中“有关‘人与自然’的描写,流贯着为一般西方生态文学所没有的强烈的伦理道德感、文化忧患意识以及政治反思的成分。因此作品读来别有一种深沉阔达、恸人情怀的力量”[13]390。事实上,对多种“生态—环境”文学传统的借鉴、融合并结合本土艺术资源再创造,也许是中国环境文学长足发展必不可少的一课。
三、当前环境文学批评的“缺位”
正因为中国当代环境文学还存在着这样或那样的问题,因此我们有必要用一些笔墨来探讨与之相对应的环境文学批评。在作者、本文、读者、世界所组成的文学场中,如果说环境文学的主题是表现我们所生活的“世界”的环境问题,那么作为一类特殊“读者”的文学研究者也应该给予环境文学相应的关注,以促使其能更好地发展。总体而言,环境批评在中国尚不成熟,反而淹没在泛生态批评的话语中,这不仅无助于环境文学的影响力逐渐扩大,也反映出文学界、批评界缺乏必要的环境意识,笔者以为有两个方面应该引起我们的注意。
第一,中国环境批评理论建设相对滞后。环境批评作为一种新兴的文学批评方式,其基本理念虽已不再拘泥于生态批评所秉持的生态中心主义,但二十余年来中国的生态美学与生态批评的理论建设还是可以为环境批评提供一些可供借鉴的地方。对于环境文学批评的理论建设而言,学者们所应该努力的方向之一就是探讨如何“写环境”,具体来说是要探讨从写“人的环境”到写“环境中的人”。它所需要的理论资源也是多样化的,一方面,中国古代的文学与美学思想虽然强调感悟兴发而缺乏西方理论那种严密的逻辑体系,但是其中许多灵光一闪的思想经由范式转换成为现代的理论话语形态,依然会对环境批评有所助益,在这方面已有学者着手探索,并取得了一定的成绩;另一方面,我们对于西方相关理论的译介和理解并不够。就现有情况来说,如“WritingforanEndangeredWorld”(《为了一个濒危世界而写作》)、“EnvironmentalJusticeReader”(《环境正义读本》)等著作尚无中译本,同时对于已经译介的理论书籍,如《环境批评的未来》《环境美学》(卡尔松)等如何经过必要的理论衔接并结合中国环境文学发展实际,成为中国环境批评有效的理论资源,也还值得进一步探讨。
第二,研究者自身学术视阈局限,无法在环境批评领域中自由驰骋。改革开放以来,中国的学科体系和学术评价机制导致不少学者在某一两个二级学科造诣深厚,但却缺乏跨学科思考问题的意识和能力。对于实践性和现实针对性较强的环境批评而言,它意味着研究者要具备相应的环境科学素养、广泛的文学阅读以及与环境正义等有关的基础知识,“因为它们都在某方面涉及我们对环境的知觉体验”[14]2。当然,这些应作为知识背景进入批评家的视野,基于文学与美学的环境批评毕竟不能与一般意义上的社会批评、意识形态批评等同。若是更具体地分析,国内批评者的视域局限不仅体现在跨学科的问题上,即便是在文学研究内部也是如此,这个问题从一个小的方面就能看出。在中国,科幻小说始终未曾受到主流学界的关注,如此一来真的面对一篇科幻环境小说也很难从艺术上给予其准确的定位与评价。整体上来看,环境文学的问题还是要通过创作实践来解决,环境批评不仅需要有知识积累和批评实践,还不可避免地需要一定的环境体验,如此,才能使自己的批评文章不流于一种书斋式的对现实环境问题的想象。基于前文中对当代中国环境文学创作问题的梳理,笔者以为从以下几个方面着手,中国的环境文学有可能在现有基础上进一步发展。首先是两种意识的互补,环境文学不同于普通的生活应验的审美转化,它应该富于环境科学意识与环境伦理意识;其次是两个视域的融合,既要植根于本土经验,包括生活经验与文学经验,也要有开阔的国际视野;再次是两个维度的互动,即环境文学创作与批评的有效互动。
笔者想强调的是,本文分析的问题固然不是一篇文章可以解决的,但认识到问题而在未来的探索中有着相对明晰化的问题意识,中国的环境文学与批评也许在未来能有更大的发展。这既是文学与文学批评面对环境问题应有的责任与学术担当,也能使当代中国文学作为一种审美意识的文字形态与我们身在其中的“环境”相融合,并在客观上唤起人们环境危机意识。诚能如愿,也许在中国当代文学史上能留下兼具现实意义与审美价值的环境文学经典。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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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郭德民】
中图分类号:I206.7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2-3600(2016)05-0048-04
作者简介:刘杨(1989—),男,安徽六安人,博士生,主要从事中国当代文学研究。
收稿日期:2016-03-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