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家治
(西华大学人文学院,四川 成都 610039)
张问陶的经世思想(中)
——兼与李白、杜甫和袁枚的比较
郑家治
(西华大学人文学院,四川 成都 610039)
清代以诗书画闻名的张问陶虽受释道观念影响,但主要坚持儒家思想而注重经世。从时序上看,张问陶的经世思想及其方略大致分为三个时期:少年奠定期、仕宦发展期、晚年淡化期。分期考述表明,其经世思想经历了比较复杂的演变过程。联系对照表明,其经世思想无论是与蜀中前贤李白、杜甫的比较,还是与江浙时贤袁枚的比较,都有相应的类似之处和不同之处。这些可以为后世提供借鉴。
张问陶;儒家;经世思想;李白;杜甫;袁枚;比较
《夏日与赵味辛饮酒诗》之三:“敢从青史溯家风,两姓高曾际遇同。事隔三朝犹想象,交联五世几穷通。乘轩自笑氃氋鹤,缘壁都成蝜蝂虫。毕竟文章难报国,相看搜句百无功。”[1]352此年夏,清军“先后征兵数千,皆全军覆没”,[19]白莲教势力益大,因此他在诗中首先回溯廉政勤政之家风,及高祖曾祖之际遇,暗寓激流勇进的报国之志。第三联又感叹自己禀性孤傲,如羊祜之鹤在人前不肯起舞,因此反而成了昂首负物终至颠仆的小虫。尾联写他不幸为词臣,终日写写诗文,甚至寻章摘句,难以实现经世报国的大志。全诗叹际遇,思报国,感慨词臣的无用,一个激流勇进的热血书生形象跃然纸上。当年九月,四川达县徐天德率众数千人起义于亭子铺,东乡冷天禄、王三槐起义于莲池沟,巴州罗其清、通江冉文俦等先后响应,共有义军十余支。署四川总督英善及成都将军勒礼善率兵进击东乡,在娘娘庙老营湾两次受挫,被歼数千,此时白巾军已遍布川东、川北,接近诗人的老家,因此诗人在《丙辰初冬夜坐即事》说:“愧无酬世策,闲过少年时。”[1]356此“酬世策”即“经世策”,感叹自己少年空度日,没有习练好经世之策,以济时救难。《岁暮杂感》之一:“思乡有梦惊烽火,报国无门愧俸钱。”[1]354《岁暮杂感》计四首,感慨复杂而深沉,是作者七律佳作。诗人此前叹卑嗟贫的埋怨不少,此时却“思乡有梦惊烽火”,感叹自己“报国无门”,以致“愧俸钱”,大有“疾风知劲草,板荡识诚臣”的气概。年末《醉司命日与田桥饮酒作》:“笋香聊命酒,风味似山林。醉有朝天兴,寒无媚灶心。恩多愁力弱,交久觉言深。渺渺酬时策,沉吟感至今。”[1]367诗歌明写灶神,实有寓意,所谓“醉有朝天兴”暗寓自己虽然官职卑微,却有乘醉朝见皇帝一抒胸怀与方略之意;所谓“恩多愁力弱”,是说张家上四代为高官,自己也有幸中进士而为官,皇恩浩荡,却报国“力弱”,因此有尾联的“渺渺酬时策,沉吟感至今”。此酬时策因为其渺渺,尚不明晰有把握,所以“沉吟感至今”,不便上书言事。
嘉庆丁巳年(1797),诗人34岁,任检讨,春移居梦庵,九月从川陕道返家守孝。《春日》:“转因浮薄想拘儒,悔把功名问酒徒。听到大言增愧怍,看来小事要糊涂。逢场未碍须眉冷,经世终防意气粗。犹怪频年馀结习,背人仔细读《阴符》。”[1]371诗歌首联将浮薄与拘儒、功名与酒徒对比对举,暗含自己轻薄不实,纵酒孤傲,因此不能取得功名,甚至不如所谓拘儒。次联承上写自己的浮薄,即既好大言,所谓大言炎炎,而小事具体之事却又过分计较,反之则当大事不糊涂而又不好大言,以致给人眼高手低志大才疏之感。第三联转写应该怎样作,即小事糊涂,甚至逢场作戏,因为这并不妨碍人格的孤高,要实现经世大志则一定要防止意气粗。尾联之“怪”,解作责怪或者惊异,意思是对自己连年“背人仔细读《阴符》”的积习感到奇怪。频年“仔细读《阴符》”自然不是为了消遣,而是为了经世,甚至是从军。此诗可称诗人中年人生的总结,归结到一点便是如何经世为官,认为自己纵情诗酒,好大言,性浮薄,逞意气,小事好计较,这些都是缺点,必须改掉。
戊午年(1798)诗人正月从川陕道入京,途中写出了著名的《戊午二月九日出栈宿宝鸡县题壁十八首》,为诗人关注军事国事,希望平定战乱的大作,是诗人军事思想及经世思想的集中表现。因为另章有详论,此处不具论。三月抵京,四月移居贾家胡同。《怀古偶然作》[1]45计六首,怀念政治人物及文人。古代名人多多,文士亦多多,作者在诗中怀念赞美了大量成功的政治人物,如王猛、马周、郭震、郭子仪、李泌、陆贽、张咏,文士有武帝时性诙谐滑稽任太中大夫“四十四万言,隐轸匡时略”的东方朔,希望平步青云而后功成身退的大诗人李白,抱负不凡英年早逝的李贺,“治乱难言归讽喻”而官至太傅的白居易,胸有大志喜谈兵事而又放荡不羁的杜牧,好言王霸大略志在恢复中原的政论家兼词人陈亮,另外还有贾谊与葛洪,诗中流露的经世报国关心时政的趋向十分明显。诗歌第一首首联说:“有志且求勾漏令,无功忍作赤松游。”谈的是葛洪。葛洪(284-364)西晋丹阳郡句容人,出身江南士族。十六岁开始读《孝经》《论语》《诗》《易》等儒家经典,尤喜“神仙导养之法”。两次从军平乱,两任将兵都尉,封为“伏波将军”。晋末避乱广州,东晋初赐爵关内侯,司徒王导召补州主簿,转司徒掾,两任咨议参军,及闻交趾产丹砂,便求为句漏令,后隐居罗浮山炼丹。葛洪一生出入道儒,学兼内外,思想复杂而又矛盾,是具有复杂从政经历的道教学者、著名炼丹家、医药学家。观葛洪一生,身当乱世,中年以前从军为政,功绩卓著,赐爵关内侯,功成之后隐居炼丹,为张问陶最为向往的对象,所谓“三十立功名,四十退山谷”。张氏最钦慕的是西汉初年曾任太中大夫、长沙王太傅的政论家文学家贾谊,最轻视的是只会写诗文的纯文人。之五云:“扬马枚邹总盛名,鸿文无用即虚声。最难痛哭惊天子,真有长才辅太平。为感鬼神悲遇合,偏逢绛灌误公卿。西京人物多儒雅,经世终须让贾生。”[1]382诗歌认为扬雄、司马相如、枚乘、邹阳虽然享有盛名,但其无关于经世救国救时的鸿篇巨制咋说也不过是浪得虚名。中间两联概括了贾谊一生的大致事迹与成就,包括“痛哭惊天子”,“不问苍生问鬼神”,“绛灌进谗”等等,认定贾谊“真有长才辅太平”,因此“经世终须让贾生”。稍加回顾,可知贾谊《过秦论》、《论积贮疏》、《陈政事疏》是影响汉代以及后世的经世鸿文,贾谊的经世思想及改革措施是切实成功的,如《汉书·贾谊传》说:“谊以为汉兴二十余年,天下和洽,宜当改正朔,易服色制度,定官名,兴礼乐。乃草具其仪法,色上黄,数用五,为官名悉更,奏之。”[20]王安石《贾生》说:“一时谋议略实行,谁道君王薄贾生?爵位自高言尽废,古来何啻万公卿。”[21]考察诗人一生,可知他浪漫大气富有文采及经世之志与贾谊有相似之处,因此引以为同调。
嘉庆戊午年(1798)冬月友人同年进士石蕴玉出任重庆知府,他有《送石琢堂殿撰出守川中》[1]398之一云:“举国谈经济,艰难有用才。宦情谁竟淡?民命绝堪哀。领郡权尤重,酬恩世转猜。今心行古意,生面仗君开。”诗歌首联感叹空谈经济者之多,但是国事艰难之时勇于任事的有用之才却很少,友人正是有用之才。次联将宦情与民命对举,讽刺在朝者都想争着做官掌权,谁都不淡泊名利,一点也不顾及国计民生,以致让百姓活不下去。第三联转而嘱咐对方危难之际出任郡守,权力大,责任也很大,想报答皇恩,而世人却怀有猜疑。尾联希望对方既要行“古意”,即行儒家的仁政,又要别开生面,灵活为政,以挽救危局。之二云:“世论争中外,君尤第一人。天心无厚薄,臣志必经纶。地远羌髳杂,时危战伐频。兢兢宽猛济,风俗半浇淳。”说友人长期任翰林院修撰、乡试正考官,今由湖南学政转任知府,朝中朝外对此争论激烈;次联接写皇帝对词臣外任没有厚薄偏私,关键在你立志在经纶,把政事处理好。后面写对方任职之地民族杂居,任职之时战乱频繁,因此不能掉以轻心。最后建议因为“风俗半浇淳”,便应该兢兢业业,宽猛相济。之三又进而建议:“猘犬驱难尽,哀鸿听可伤。疮痍先抚字,何必问豺狼?”战乱频仍,狂暴之徒甚多,疮痍满目,百姓流离失所,因此为政之关键在安抚百姓,医治战争的创伤。之四云:“倘许参戎幄,韬钤指顾中。因人无上策,专命立奇功。算胜宁违众?民劳易教忠。志高天不限,能事即英雄。”首联勉人又自勉,希望对方在战乱之中,危难之时,不仅要治理安抚地方,而且要参与军事,发挥军事才能。次联希望对方不能事事因人,否则便“无上策”,而要“专命”,如此才能立奇功。进而认为只要“算胜”,就不惜违众,加上百姓辛苦劳累而“易教忠”,如此则肯定有成就。最后希望对方有大志,能行大事,所谓“志高天不限”,能任事,能办好事,就是成绩,就是英雄,所谓“能事亦英雄”。之五他羡慕对方说;“君今行实政,愧我只言空。”这一组诗歌专谈经世为政,尤其是如何平定战乱,安抚地方,集中表现了诗人较为具体的经世思想与经世方法,颇不同于一般的书生之见。
《补丁巳年四先生挽诗》之“两湖总督毕秋帆薨于沅陵军次”说:“终无一面慨前因,笺惠频叨意气真。渺渺孤寒馀涕泪,滔滔江汉久风尘。且留定论凭清议,只惜怜才少替人。大纛高牙尚沦落,书生何地说经纶?”[1]676诗歌首联感叹自己与对方性情相投,却无缘再见。次联为对方久在江汉危乱之地操劳奔波而感到悲酸。第三联转而赞扬对方高才,且镇守地方,转战四方,立有大功,以致无人能顶替,但却无人同情,而且功过无定论,只能“凭清议”。言下之意,是对不任事而一味清议的现象表示不满。最后感叹对方贵为总督尚然如此沦落不幸,因此他这书生更没地方施展经世才能了。诗人与毕沅(1730-1797)尽管年龄地位相差很大,但他却频叨对方的“笺惠”,一因为二人是诗友,且诗风近似,都恢弘雄放,语淡情深,苍劲悲凉;二因是“意气真”的朋友,性格抱负颇为相似,因此有“书生何地说经纶”之叹。
嘉庆己未年(1799)诗人三十六岁,在家守制,正月初三弘历死,四月移居横街。其《己未四月作》:“漫夸稽古又桓荣,簪笏难归舍卫城。佛老空谈皆道统,诗书捷径总虚声。至今家国恩无补,毕竟神仙学未成。责望深源人自错,时名原不系苍生。”[1]402诗歌首联感叹稽古无用,入世做官与佛教出世相矛盾。中二联认为佛老不仅属于空谈,而且还属于儒家的道统,精通诗书走捷径也只能获得虚声。诗人不是不想出世,但想学却未学成,令人难以忘怀的还是补报国家的恩惠。尾联认为报国的方法便是积极经世,而经世则不能学殷浩一味清谈,结果率师北伐,惨败于羌人姚襄,既误了国家,又误了天下苍生。诗人在此反思自己的所为,立足在经世报国,心系苍生,建立功名。身处战乱,经世之要在于平定战乱,所以他在《祝兰坡曾侍讲观察陕甘嘱题<山寺读书图>即以赠别》中说:“谈兵须放胆,经世要平心。”[1]403诗歌为赠别,勉励人而又自勉,希望观察陕西的友人放胆谈兵,有所创新与树立,能平定战乱,而且平心经世为政,监察治理好一方,而不是过分操切与忙乱,结果弄成乱上加乱。《明宋忠烈公朱卷册公裔孙湘属题》:“风檐开卷气纵横,想象凌云笔有声。先辈时文犹载道,衰朝急务尽谈兵。谯楼碧血传忠义,场屋青灯写性情。养士深恩图报勇,古人原不负科名。”[1]408诗歌为题前代科举朱卷之诗,首联赞扬前代科举考试的试卷开卷即气势纵横,壮志凌云,下笔有声。次联承上写先辈书生即便写作时文还“载道”,即便面临衰朝也不忘急务,在试卷中尽情谈论兵事,希望平定战乱,挽狂澜于既倒。谯楼是古代城门上建造的用以高望的楼,所谓“谯楼鼓角晚连营”。《三国志》载:“诏诸郡县治城郭,起谯楼,穿堑发渠,以备盗贼。”[22]第三联说明代科举士子愿意为保卫国家与地方而抛头颅洒热血,因此在考场青灯之下便直抒自己的性情。联系全诗,此处之性情,当是经世报国甚至是从军报国的激情。尾联说国家开科考试并养士的目的在于“图报勇”,因此“古人原不负科名”,今人当然也应该如此。诗歌怀古而讽今,借人而写己,说明古今士子都当经世报国,在国家急难之时更当从军报国,而且不惜“碧血传忠义”。
《连日风雪大作除夕与寿门小饮》:“万里忆偏亲,浇愁酒不春。劝余犹有弟,经世恐无人。积雪连新岁,哀鸿想旧邻。隐忧家国重,何日靖氛尘?”[1]398诗歌先写万里思亲之情,接着感叹“经世恐无人”。此感叹十分深沉,说明乾隆嘉庆之交社会矛盾深重,政治黑暗,官场积习深重,腐败不堪,所谓黄钟毁弃,瓦釜雷鸣,因此经世无人,或者有人而不得重用。后面再联想到家乡哀鸿遍野,最后落脚到忧国忧民,平定战乱。诗歌由己及家再及国,不仅写战乱难平与百姓的贫困痛苦,所谓“何日靖氛尘”与“哀鸿想旧邻”,更重要的是“经世恐无人”,无人回天,也无能回天,因此家国隐忧就不是一般的严重。张氏本是一个敏感狂傲而又有远大政治眼光的诗人,他不幸言中,所谓康乾盛世至此衰败,终至难以挽回。
综上而言,诗人七年翰林检讨时期,官职卑小清闲,但他却“位卑未敢忘忧国”,目睹社会黑暗战乱频发的局面,不断地抒发其经世报国之情,甚至有从军之念。其经世思想比起前面来显得具体而又切实。虽然偶有归隐思想,但却不强烈,且刚刚萌芽即被克制。具体而言,一是关心时务与军事,二是经世思想日益完整,不一味自负不凡,逞血气之勇,三是经世要爱惜养育人才,重视经世与人才的关系,四是经世思想与方法更为具体,如廉政勤政,实行仁政,五是经世要改革,所谓“今心行古意,生面仗君开”。
(三)史官时期:
嘉庆庚申(1800),诗人37岁,在京守制满之后回任检讨,八月充顺天乡试同考官,十月入史馆,此后从政经历变得复杂,其经世思想也多变化。他在《送寿门弟分发浙江主簿》中勉励堂弟说:“年富正堪为世用,官卑也要念家声。”[1]413诗歌将为世用与念家声对举,再一次说明他的经世思想与光耀祖宗是结合在一起的。
《闻遂宁兵警邵五作诗相吊并寄怀亥白成都依韵酬谢》之二说:“移居草堂锦官城,风鹤遥知夜有声。经世才难空吊古,思亲心乱忍谈兵。窗摇短烛愁看剑,烽起连江梦筑营。听雨对床虚旧约,东坡他日是馀生。”[1]413诗歌首联写因战乱而全家移居成都,因此风声鹤唳草木皆兵。次联抒发自己想经世却难有经世之才,因此只能“空吊古”,又思亲思得心乱如麻,以致不忍谈兵,无法谈兵。既然是“思亲心乱”而不忍谈兵,那么平常谈兵则很多。第三联写他在窗边短烛摇动之时,含愁看剑,还梦见烽火连江的战场筑营,似乎与辛弃疾“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6]597近似。末尾感叹自己与哥哥可能如苏轼弟兄一样,流寓在外,回不了家乡。诗歌写战乱中的思亲思乡之情,重点写自己“经世才难”与不忍谈兵,却又含愁看剑,甚至梦见在战场筑营,一幅跃跃欲试的样子,经世甚至从军之念可谓浓烈已极。
《题画遣怀》之二说:“向来经世想,犹恐白鸥知。”[1]427《题画遣怀》的意境近乎柳宗元,却又有几分愤激之情,题画而联系经世,足见他经世思想的浓烈与深厚。充顺天乡试同考官时的《荐卷独少书此解嘲》说:“自沽荐才先器识,几人经世副科名?”[1]437此所谓“器识”指的是器量与见识,一般而言指的是谋国为政成事的大器量与大见识。科举制度的目的便是为国家选拔培养中高级官员,因此他认为“荐才先器识”,接着又感叹选中之人有多少能够经世报国与其所中科名相符合。这里涉及到经世的重要一环,即用才之前如何选才。简言之,科举考试的目的、主要标准都在经世的器量与见识,而且还涉及到荐卷、选才应该慎重,要严格把握标准,不能因为少就降低标准,反之,也不能因为多就不推荐。《梧门侍讲筵上送秦小岘廉访》:“凭君忆开府,儒雅定宜民。”[1]438秦小岘于嘉庆五年擢升按察使,主管一省司法,诗人希望其开府治事,当“儒雅定宜民”,即不过分刻薄酷毒。
嘉庆辛酉(1801)诗人38岁,五月奉派教习庶吉士,九月充又顺天乡试同考官。年初的《感怀四首》之二说:“驭家如朽索,济世如洪涛。此身空万有,既遇安能逃。”诗歌感叹自己驭家不成,临事虑危,时存戒惧,济世经时艰难,如小船入滔滔洪水,不知如何自主,自然也不成。不过他已经超脱一切,不计较一切,也能包容一切,所谓“此身空万有”,因此只能勇往直前,继续经世济世。之三又说:“儒生不忘世,天下视诸掌。”[1]443诗歌点明儒家与道教释教的根本区别,即积极入世,经世为政,诗人以此自勉。
《中年》之一说:“酒名妨遇合,诗笔悔粗疏。史局容萧散,妖氛望剪除。”诗歌感叹自己半生诗酒啸傲,但酒名太著,以致妨碍得到朝廷重用,而诗歌又有粗疏的毛病。经世不成,诗歌也不成,如今进了史馆,能够容纳自己的萧散习性,但他仍然关注时事,希望平定战乱。之二:“万象如流水,寻源遂有源。修心参内学,经世耻空言。晓漏趋清禁,荒云锁故园。斤斤谋禄养,不是恋华轩。”[1]444诗歌认为人间万象如同流水一样,只要用心讨究,都会找到其源头。诗人的佛家思想渐趋浓厚,所谓“修心参内学”,但同时仍然注重经世,还要将其落到实处,所谓“经世耻空言”。第三联转写在京城禁地的环境,还联想故乡的荒凉景象。尾联感叹自己还未归隐,谋求斤斤之俸禄,但目的却不是留恋京城的富贵繁华。言下之意是他仍然希望经世报国,一展雄才。《二月晦日雨雪同亥白侍太夫人饮酒作》:“身闲偶捡平戎策,何止文章负此官。”[1]446从“身闲偶捡平戎策”一句可以看出他虽然官职卑微,不在其位,但平时仍然关注时事与目前的战乱,写出了不少经世平乱的方略。遗憾的是只能偶然捡出来看看,自我欣赏一番,与辛弃疾“却将万字平戎策,换得东家种树书”[6]1264一样无奈,只能在内心感叹自己“何止文章负此官”。
《送味辛之青州司马任》[1]447计四首,之二说:“经世最难通雅俗,忧贫莫更累清雄。家声检点《贤良传》,琴鹤翛然是古风。”赵味辛(1747-1823)于乾隆四十五年召试赐举人,授内阁中书,嘉庆六年出为山东青州府海防同知。诗歌将经世与忧贫对举,勉励对方,认为经世为官最难的是兼通雅俗,也为雅俗所容,相应,忧贫可以,为维持生计而辛劳也无可非议,但不能拖累人品诗品的清雄。清雄,清峻雄浑。苏轼《与米元章书》有“独念吾元章迈往凌云之气,清雄绝世之文,超妙入神之字”[23]1777之说,此处的清雄主要指为人,因此当解作清廉清正而雄豪。接着又希望对方弘扬贤良家风,为官清高廉洁,自然超脱,有古贤人之风。古人常以琴鹤相随,表示清高、廉洁。唐人郑谷《赠富平李宰》诗:“夫君清且贫,琴鹤最相亲。”[24]7714之三又勉人而又自勉说:“冷宦最难持晚节,清名容易慰高堂。”同知是副职,无多少实权,是为冷宦,弄不好便一心弄权搞钱,因此就难以保持晚节,反之,则“清名容易慰高堂”,符合儒家的孝道。之四说:“临岐相对感清门,廉吏同留五代孙。勋业何年承世泽,文章无处答君恩。”诗人以清门廉吏之后自诩自豪,同时又希望有朝一日能建立勋业,继承光大先祖遗泽,用文章来报答皇帝及国家的恩泽。诗歌感叹经世之难,包括通雅俗难,冷宦贫困既要维持生计又要保持晚节也难。落脚到互勉矢志作贤良,清高清廉,如此却又难为官场世俗所容,以勋业承世泽,以文章答君恩更是遥遥无期。
当年五月的《送林希白芬挑发山西》说:“空鼓湘灵瑟,偏携单父琴。岂无经世想,难慰望云心。览古河山壮,承家雨露深。趋庭旧《诗》《礼》,字字好官箴。”[1]447诗人内兄以举人大挑任知县,分发山西知右玉县,他作诗送之。诗歌首联希望对方要如宓子贱治理单父一样善于管理。次联写自己入世出世矛盾,既有经世之念,却又难以满足的归隐之心。第三联希望对方不负大好河山,继承循良为官的家风。最后希望对方承受父教,重视儒家《诗》《礼》一类经典,以儒家仁政为榜样,治理好地方。
诗人的经世思想逐渐趋于具体切实,比如关注农桑,注意根本,及时救济。如《辛酉六月纪雨二十韵》说:“沟洫何年废,灾祥逐岁蒙。骤难兴水利,常此误田功。人化鱼头黑,苔皴鬼面红。居然成浩劫,那敢问鸿蒙。物众应关数,皇仁为省躬。诏书恩自大,荒政济无穷。”[1]449诗歌前面描写京城及自家居所附近暴雨的凶猛及灾害的严重,接着反思造成灾害的原因,即沟渠早已废弛,灾害逐年增加,水利工程难以短时间修建,因此农事必然贻误,一遇大雨霖雨则苔癣遍地,人皆化为鱼鳖。诗人不由感叹:居然成浩劫,那敢问鸿蒙。所谓“那敢问鸿蒙”,即哪敢问灾害产生的根本原因。后面说万事万物都有数也有理,有果也有因,皇上仁慈,弄啥亲自过问与体验,其实不过是马后炮,表面文章。其实下一诏书就能显示皇上恩德的广大无边,行使救荒之政则更能救济很多灾民。诗歌由己及人及民,关心百姓的疾苦,追问造成这种灾难的根本原因,认为事后的扑救办法一是朝廷承认错误,二是赶快救济。这里涉及到经世之要,即如何减少与防止灾害,以及如何救助灾害,也就是办好荒政,对日渐腐败的朝廷也不无谴责。稍后的《七月初旬复雨》说:“怀襄未碍存《尧典》,沟洫难忘拜禹功。毕竟农桑关国计,诏书重叠问哀鸿。”[1]449诗歌写雨后灾害很大,应该仿效大禹治水,兴修水利,不能灾害之后再“诏书重叠问哀鸿”,放马后炮。
诗人在关心水灾的同时也没有忘记战乱。《秋怀》之二说:“故国犹戎马,经时望捷音。土风增狡狯,金气不消除。乱久恩威亵,兵荒战守疏。秋高钲鼓急,消息近何如?”[1]451诗歌首联写家乡仍在战乱之中,经历了很长时期仍未平定,因此不免盼望捷音。此经时也可解成经时济世,即因为经时济世之心切,所以便盼望捷报。次联写家乡的战乱,两句互为因果,因为“土风增狡狯”,所以“金气不消除”,反之亦然。第三联写因为战乱已经很久,所以朝廷的所谓恩威都被臣民官兵所亵渎忽视;战争造成了饥荒及其他灾祸,因此朝廷无论战与守都不适宜。诗歌关心战乱,因此而望捷音。中间对战争的概括与描述都很到位,足见诗人经世有方,并非一般的书生之见。因此其《感事》说:“不肯谈庄老,清言恐误时。”[1]452战火不息,经世平乱要积极有为,因此老庄与“清言”都会误时误事。《秋斋遣兴杂诗》之四:“有情难作佛,无用且温经。”[1]453说自己有佛家思想,但却难以归隐出家。反之经世进取,却又官职卑微,不能谋其政,不过即便暂时无用,也要温习儒家经典,以备应用。
《送沈舫西琨之任泰安》说:“老眼无疑气更雄,一麾东笑岳云红。全焚谏草知臣直,预检农书想政通。丝竹中年摹谢傅,鱼盐霸业振齐风。相逢手板多亲旧,为买徂徕地几弓。”[1]455沈舫西名琨,字兼山,由京畿道御史出守泰安。诗歌首联赞美对方出行赴任的豪迈。次联写对方上任临行前全焚谏草,显示了忠于御史职守的直臣风范,又为出任地方官而“预检农书”,目的在治理好地方政务。第三联写对方贤能而有雅趣,如同东晋的名臣谢安,也如管仲一样注重鱼盐,发展经济,振兴齐地。最后叙述友谊,希望对方能为自己买几弓地以便养老。诗歌以谢安、管仲期许对方,点明为官地方当重视农业,发展经济,而又不废礼乐。这种经世方略可谓有识。不久又有《送恩雨堂普同年督学福建》:“眼光横扫气中和,只我相看许醉歌。常觉君才经世好,敢夸吾榜得人多。衡文且试心如秤,报国终期海不波。莫道茂材无异等,殊尤全仗礼为罗。”[1]455同年进士恩雨堂以大理寺卿出任福建督学。诗歌首联写对方的相貌与神态气度,以及二人的交谊之亲。次联赞美对方是经世之才。第三联希望对方衡文取士公平正大,以此经世报国,安定地方。因为福建地处东南沿海,所谓有“终期海不波”之说。最后希望对方以礼为国罗致优秀人才。同年同为三甲的恩雨堂已经位至大理寺卿,提督福建学政,而诗人的诗名才名更大,且有经世之志,还是世家出身,却仍然是七品翰林院检讨,因此本年末《辛酉除夜同亥白》有“无才经世忘升沉”[1]459之叹。稍前《同亥白兄登黑窑厂秋眺晚归即事有作》有:“官阶不进坐诗狂。”[1]454诗人认为“经世终须有印官”,因此感叹“官阶不进”,不能实现经世之志,所谓在其位才能谋其政。进而还悟出官阶不进是因为自己“诗狂”,确乎有自知之明。张氏本质上是一个个性狂豪的诗人,而不是一个政治家,或者一个循良之吏,尽管他想做循吏,在一定时间内甚至能作循吏。约作于是年的《哭米镜三杰明府》之一说:“知己泪从今夜堕,济时心为故人孤。”二人是知己,知在同有济时之心。因此故人已逝,他就只有如俞伯牙一样“破琴绝弦,终身不复鼓琴,以为世无足复为鼓琴者。”[25]312之二:“能捍龙蛇是此身,波涛影里话流民。君名传定何曾死?我梦魂来尚有神。圣主关心馀叹喟,好官回首剩清贫。他年国史书循良,无愧褒荣定几人。”[1]688诗歌写对方勇于任事,关心百姓的疾苦与灾难,是保持清贫的好官,因此美名传定,虽死犹生,得到皇帝的关心,甚至喟然赞叹,诗人也想念与梦见对方“魂来尚有神”。最后赞美对方是名垂青史的循良之吏,无愧朝廷的褒荣。综上可知辛酉年是他经世思想表现最多的一年。
嘉庆壬戌年(1802),诗人时年39岁,入国史馆任编修,正七品。《斋居写怀四首》其四:“千古无信史,麟经安可复?上者垂鸿文,末流成吏牍。治乱本相因,陈陈太仓粟。虚堂堆万卷,只作一书读。苍茫经世心,别有光明烛。”[1]463《斋居写怀四首》前三首论道、佛、儒,本诗论史。诗歌认为千古无信史,《春秋》一类麟经难以恢复本来面目。史书之上者不愧鸿文,而末流则成了官方文书的样板。诗人入史馆读史研究整理史籍,认为千年治乱互相因循,如太仓之粟,陈陈相因,即便有万卷之多,也不过表现了治乱。诗人最后感叹自己既有“苍茫经世心”,又“别有光明烛”。此“光明烛”出自聂夷中的《伤田家》:“二月卖新丝,五月粜新谷。医得眼前疮,剜却心头肉。我愿君王心,化作光明烛。不照绮罗筵,只照逃亡屋。”[24]7296即温暖的爱民之心。古代史书可“通古今之变”,诗人将其概括成治乱二字,可称卓识。唐太宗说以史为鉴,可知兴替。[26]关键在诗人以经世之心读史,别有会心,即治国为政关键在经世爱民,彻底解决治乱相循的老问题。《题李墨庄前辈<归槎图>》之一:“东海回槎气象殊,三山挥手隔虚无。未能为将能为使,也是人间好丈夫。”[1]464诗歌是题前辈出使的《归槎图》,即回国图。诗歌前两句描绘图画,后二句自励,感叹良深,说明他不仅经世思想很浓,而且很急切,竟然产生了从军为将之念,以及为将不成作一个使臣一试身手也行的念头。《送陈曼生鸿寿之官粤东》说:“梦断蓬壶籍,铜章万里行。从今收技艺,放胆树功名。学阐真经济,交留古性情。仪型看开府,心迹尚书生。”[1]467陈鸿寿为清代著名篆刻家,西泠八家之一。诗人送其上任福建福州府海防同治,首联希望对方不要再想着归隐,而是要携带篆刻的印章愉快上任。中二联勉励对方在其位谋其政,因此既要收起与政事无关的“技艺”,还要“放胆树功名”,即便读书治学也要研究阐述“真经济”,不过与朋友交流也不能市侩,即所谓“交留古性情”。最后希望对方作地方官的典范,但又得保持书生的心迹本性。诗歌将技艺与功名对举,而选择后者,将真经济与古性情对比,希望两者都不失。诗人没有想到的是他最后却抛弃了真经济与功名,而凭借书画技艺谋生。稍后他在《陈小筠均袭三等子简发江苏抚标学习长句赠别》中说:“纪群交道缠绵久,伊吕家声负荷难。珍重春江花月夜,《龙韬》休厌百回看。”[1]468诗歌送友人到军中学习,勉励对方珍重与自己的累世之交往,更要不负“伊吕家声”,经世报国,名垂后世。因此在江苏的春江花月夜之中要善自珍重,尤其要反复研读兵法战策。
嘉庆癸亥年(1803),诗人时年40岁,在国史馆,当年仅仅只有六题八首诗歌。《<松菊犹存图>为潜斋观察作和腾额》说:“遗世妙从经世悟,还山勇比出山难。”[1]469《松菊犹存图》为陶渊明诗意画,自然是表出世思想的。但诗人却认为要从经世的角度去体会遗世之妙,认为还山比出山还难。说明他的经世思想逐渐趋向淡漠,内心经世遗世、出山还山斗争十分激烈。《题陈雪樵广宁<参戎摊书图>》说:“文士不知武,武士不能文。公卿与将帅,爵禄徒纷纷。贤君摊书图,意度温如玉。家传黄石书,剪灯与君读。长枪大戟谁操纵,肯信毛锥竟无用?”[1]470诗歌前四句写现在的官员文武不兼备,文官武将只图爵禄的现实。后面描写画面上的儒将摊书而读,意度温和,且有家学渊源。诗人最后反问,意为长枪大戟要靠人来操纵,因此文化肯定有用,而且有大用,简言之,即文武兼备。此观点与当时文武分裂、重文不重武相对立,说明诗人对经世大事根本的思虑深刻成熟,因此有此远见卓识。
嘉庆甲子(1804)年,他的诗歌也很少,只有三题六首,有关经世的作品有《送曹实庵世华刺史之任儋州》:“跨海南寻玉局翁,穷通虽异寸心同。与民更化如时雨,有士能文即古风。实政自然先礼乐,严疆真要试英雄。金莲我敢夸荣遇,一卷《华严》在手中。”[1]472诗歌首联结合友人至儋州任刺史,因此诗人便希望对方“跨海南寻玉局翁”,因为古今你我他“穷通虽异”但“寸心同”,联系后文,此寸心当指经世爱民之心。苏轼常遭贬谪,甚至远谪南荒,但却处处有善政,因此流誉后世。所谓“与民更化如时雨”,即与百姓一道改革,发展经济,如同及时雨一样;所谓“有士能文即古风”,即重视文化教育,有上古淳朴之风。第三联嘱咐对方既要以“礼乐”为先来行实政,而且还要守护边疆,一展英雄大才。诗人之所以这样期许,一在他有英雄情结,二在他隐约认识到守护海疆的重要性。尾联祝愿对方今后能以治理有方而获得荣誉,甚至升迁,至于佛教经典,也可研读甚至修习。诗歌送给边臣,希望对方以文为主,以更化爱民利民为根本,但也不要忘了以武力来守护边疆。
嘉庆庚申 (1800)八月,诗人充顺天乡试同考官,十月入史馆,前后约四年。他的经世思想表现在多首送友人出任地方官的诗歌中,其具体表现,一是继承先祖之志不稍衰,二是经世思想更为具体成熟,所谓“经世耻空言”,“学阐真经济”。但他仍有出世之念,如“遗世妙从经世悟,还山勇比出山难”,不过较前似乎淡了一些。
(四)监察御史期:
嘉庆乙丑年(1805),诗人42岁,九月任江南道监察御史,正七品。作者从翰林院散馆(1793)至此(1805)已经十二年,却仅仅从从七品升至正七品,这在当时历代翰林出身的官员中极为少见,期许很高的诗人肯定不爽。因此癸亥、甲子两年诗歌少,经世思想亦倾向低落,作御史期间亦如此。本年诗歌只有十题,且全是五七言律绝。《中秋写怀》之二:“书城无地避孤虚,老守陈编拾唾余。误我浮名才李杜,笑他时务又严徐。闲中净果莲千叶,世上疑团鬼一车。拍遍阑干拼醉倒,市楼随处换金鱼。”[1]474诗歌写于任御史之前,表现了他思想的矛盾。首联写他在国史馆坐冷板凳,中二联将得浮名与谈时务对举,写他自己被李杜一类诗歌浮名所误,只能看着他人如严安、徐乐因上书谈时务而升官,自己只能闲中修习沉溺于自然山水与释道之中,还弄不清其中的疑团与奥妙。忧愤之馀,诗人只能像辛弃疾那样登楼远眺,“把吴钩看了,阑干拍遍”[6]75,不惜一醉,好在到处都可以调换官员的金鱼符。
嘉庆丙寅年(1806),诗人43岁,任都察院监察御史。诗人长期饮酒,自觉不好,姚文田为之治疗,有诗纪事。《暮春即事》之一:“已避名场避酒场,中年始觉爱春光。英雄心胆依然在,只是逢人不肯狂。”[1]477诗人任翰林院检讨及史官十二年,任御史年馀,名场自然不堪提起,而今又因身体原因而避酒场,因此有前二句的自我嘲讽。不过第三句转向振着:“英雄心胆依然在。”即便官职卑微,身体不佳,但经世之志绝不改变,不过已经有所收敛,因此尾句便说“只是逢人不肯狂”。言下之意,背人则还是狂性不改。其后不久的《镇日》说:“早听时务夜谈兵。”[1]479镇日即整日,整日干的是两件事:一是“早听时务”,不过只是听听而不随便发言;二是“夜谈兵”,夜晚与一二知己大谈军事及时务。
嘉庆丁卯年(1807),诗人44岁,转贵州道监察御史,作诗13题15首,但有关经世的却不少。年初的《送沈葺山乐善之任铜仁》说:“民安更望修苗政,官好尤宜惜俸钱。”[1]484友人至诗人监察的地方任职,因此写诗相送,希望对方不要因为地方安定而无所事事,而是要加紧教化与安抚苗地的百姓,不要亡羊补牢,而自诩为好官就尤其要珍惜国家的俸禄,办好地方的事。当年四月初一诗人奉派巡视南城,得平生第一个专任临民之官,所谓“有印官”。其《巡视南城履任口占》说:“禁门赤棒递传呼,骢马重过旧酒炉。自笑书生寒乞相,也来小试执金吾。”[1]485诗歌有自嘲的意思,也有自勉的意思:书生执金吾巡城本来很可笑,但终究有一个颇为神气的实职,便不惜杀鸡也用牛刀,把它干好。《南城判事吟示吏民》:“平心相对总堪怜,肯把名同酷吏传?叹息蒲鞭终是辱,无情何苦到阶前。”[1]485诗歌写他平心相对被判之民,觉得他们确实值得怜悯,因此不肯作酷吏而过分严酷。进而认为即便刑罚宽仁,也毕竟是侮辱,被处罚的人“无情何苦到阶前”,令人同情。是年秋,诗人得从弟张问彤的书信,得知地方在邹晓山治理下,经济发展,社会安定,于是他在《得受之遂宁书》中说:“好官经济只农桑。”最后说:“检点俸钱行寄与,为开深柳筑书堂。”[1]487要将俸钱寄给弟弟开办学校,以帮助地方文化教育事业的发展。冬天,北京安国寺饭厂施粥,诗人虽为巡城之主官,却也亲自到场监督,还写下《安国寺饭厂》,之一云:“千夫栗栗走饥寒,变相真从地狱看。有所栖流还倒卧,临民方信博施难。”所谓乾隆盛世刚过,京城被称为首善之区,却千夫哆嗦在饥寒中奔走饭厂,其苦难之状如同地域变相,尽管官府尽力收留了不少,但还是有人倒地死亡,简直惨不忍睹,因此诗人感悟到“临民方信博施难”。说明临民施政不易,博施于民,救民于水火之中更难。之二云:“忍恋黄绸更小眠,早苏民瘼胜朝天。朝曦未吐先同起,已与寒鸦约半年。”[1]487诗歌写他勤于政事,不忍恋床而多睡一会儿,因为“早苏民瘼胜朝天”。这种经世爱民的思想难得,行动更难得。
嘉庆戊辰年(1808),诗人45岁,四月末巡视南城得代,为正六品。诗歌较前两年多,但有关经世的却只有一组,即《四月二十九日南城得代留别官吏》[1]491。诗歌是他切实辛苦为政一年的感悟与总结,具体体现了他的经世思想,尤其是维持治安处理狱政等方面的思想。诗歌之三告诫副指挥使张学程说:“用世才须敛,惊人句早工。”此是勉人又自勉,即经世为政,即便有才也要有所收敛,不能咄咄逼人,才华外露,反之,诗歌则可以尽情发挥,尽量推敲,所谓“惊人句早工”。这应该是诗人经历坎坷磨难之后感悟出来的心得,尤其是“用世才须敛”,与前面的“英雄心胆依然在,只是逢人不肯狂”,“经世要平心”所表现的思想相似,不过却更为切实。之一:“爱克威原少,无情尚有辞。略能分案例,不敢用鞭笞。吏静文谁舞,民来教已迟。一年尘牍在,功过寸心知。”《书·胤征》曰:“威克厥爱,允济;爱克厥威,允罔功。”[11]诗歌认为古代为政治狱,以爱胜过威的事本来就很少,因此官吏判案无情,却还振振有辞。因此他自己要尽力弄清案情,所谓“略能分案例”,而不敢滥用刑罚,进而还告诫官吏不要舞文弄墨,随便罗织罪名,而应该教化防止在先,否则就是不教而诛。之二:“读律知仁术,求生事颇艰。君期迈尧舜,臣肯学申韩。断速官书简,衷和令甲宽。城乡罗万井,只作一家看。”首联认为为政当以仁,研读法律当懂得并实行仁术,因为百姓求生非常艰难,审判中应该能轻判则轻判。中二联写皇帝希望效法超越尧舜一类圣君,臣子则不能学申不害、韩非而一味严酷,甚至深文周纳,因此断案要快速,判案文书要简洁,内心要含有和气,如此执行法律自然就宽松一些。最后说城乡万井,居民富贵贫贱,形形色色,但都应该一视同仁,一本仁心而又公平执法。之五:“讼狱因时减,宽柔教不偏。胥徒知奉法,仆御愧言钱。善小尤须录,才微倍可怜。监临心自苦,双佩凛韦弦。”首联认为讼狱要因时而减少,且要宽柔为怀为教,不产生偏差。中二联认为不仅为官当自奉清廉,而且要约束下级及亲随,使其奉公守法,更不能因爱钱而受贿。对下级及亲随佣仆等要看其长处,用其长处,善于使用与安抚,不然事情一定办不好。最后写他亲自监事督促,目睹种种酷刑与弊端,因而感到痛苦,且时时警戒自己的不足。之六:“老树参胥吏,回环立讼庭。风雷看折狱,日月照明刑。圣化先名义,乡愚有性灵。斯民原直道,挥手不丁宁。”诗歌首联写升堂审案时的情景,次联写审案办案要雷厉风行,公正无私。第三联写实施圣明的教化首先要搞清楚其名称和含义,如此才有作用,因为乡民再愚鲁也有性灵,他们都是懂法而又守法的。最后认为百姓奉行质朴诚恳的为人之道,因此不用多说。之七说:“此笔非刀笔,沉吟判语迟。案成真似铁,律细过于诗。”认为判案之笔不是杀人的刀笔,因此书写判词要反复斟酌,因为案件一经宣判,便似铁一样难以改变,法律细过诗律,不能随便罗织罪名。
嘉庆己巳年(1809),诗人46岁,春为京畿道监察御史(从五品),七月升为吏部验封司郎中,正五品,近20年才升为郎中。本年作诗二十九题三十七首。《望古》:“羲轩去已远,姓字皆神奇。各昧生今理,长怀望古疑。孤琴绝牙旷,百药乱雷岐。大道无人我,皇风要转移。”[1]502诗歌首联觉得伏羲、轩辕离今太过遥远,连姓名都让人觉得神奇。次联承上,写诗人既望古而疑,更对生活在今日的道理感到大疑惑。第三联的“孤琴绝牙旷”是说立志经世,却无知音,更不用说一展怀抱,“百药乱雷岐”比喻社会沉疴难治,因此便缺乏治世之法,只得病急乱投医。尾联的“大道无人我”是说经世治国之道没有人我之分,意为外国好的也可以学习,“皇风要转移”是说政治风气要来一个转变,下启龚自珍、魏源革新派。
同年《赠勒宜轩制军》说:“祥和风度望如仙,不信曾操上将欢。铜柱威能扬万里,鬼方功岂待三年?洗兵真副君恩重,调鼎行看相业全。绝胜怜才严仆射,庆云何止被西川。”[1]503诗歌赠给勒保。勒保(1739-1819)为满洲镶红旗人,清中期名将,当时拜武英殿大学士,仍留四川总督任。诗歌首联赞其有儒将风度,次联赞其多处平定之功,第三联赞美对方是经邦济世的文武全才,平乱不负君恩,调鼎能行相业。最后以对方比唐代能怜才用才的严武,言下之意是自己是落魄的杜甫,含有希望对方荐拔重用之意。诗歌赞美对方的经世文武之才,表自己的经世之望。足见诗人经世思想的浓郁,以及难以再呆下去的急切心情。
诗人嘉庆乙丑(1805)年42岁,九月任江南道监察御史,正七品,转都察院监察御史、贵州道监察御史,丁卯(1807)年四月奉派巡视南城,次年四月末巡视南城得代,己巳(1809)春为京畿道监察御史(从五品),七月升为吏部验封司郎中,前后约五年,转任五职,由正七品升为正五品,是作者职务官位变化最大的时期,因为转任较多,事务繁杂,以及身体欠佳等原因,所以诗歌创作较少,但表现经世的诗歌却不少。与此前相比较,一是表现经世豪情的诗句较少,其中没有继承先祖的诗句,表述也非常注意收敛,二是因为奉派巡视南城,行使治安司法权,他在《南城判事吟示吏民》、《安国寺饭厂》《四月二十九日南城得代留别官吏》等诗对民生的艰难及仁政的施行有了更为深刻具体的表现,三是对经世有更深刻的认识,尤其是《望古》所谓“孤琴绝牙旷,百药乱雷岐。大道无人我,皇风要转移”。
3晚年淡化期
嘉庆庚午年(1810),诗人47岁,9月任莱州知府,从四品。《自述》说:“宦海沉浮二十年,司封司谏旧神仙。眼中岁月风追马,意外功名上水船。难报君亲犹窃禄,未离身世且参禅。深宵负手观乾象,万影横飞总湛然。”[1]507诗歌作于当年二月。诗歌首联感叹自己自中进士已经整整二十年,却不过是作检讨、御史一类的官,清闲如同神仙,不能实现自己的经世理想。次联感慨时光如风,转瞬即逝,近来才得到的郎中一官纯属意外,太不容易,如同行上水船。第三联写他入世出世思想斗争激烈,身虽未离世,还姑且参禅,在卑微的官职上干得很久,自嘲为“犹窃禄”,是因为要报君亲,报君是忠,报亲是孝,况且家庭生活艰难。这当是实情。尾联写他即便怀有归隐之志而“且参禅”,却还“深宵负手观乾象”,此“观乾象”,语出《后汉书·郭太傅传》“吾夜观乾象,昼察人事”[7],表现的是经世之志,所谓“万影横飞总湛然”是说他天象人事都看得很清楚,经世报国之方略成竹在胸。他“宦海沉浮二十年”,仅得一主管封爵、袭荫、褒赠的郎中,离其经世怀抱太远,因此不免有牢骚。因此他在稍后的《闲中得句》:“避人焚谏草,非有不平鸣。”[1]509诗歌是反话,是说自己不平之鸣多多,谏草多多,只不过不得已而焚之。
其后有《出守莱州九月二十日出都留别旧雨》六首[1]515,之一说:“一门四世宦山东,曾为趋庭念祖风。生小齐人惯齐语,此方原在梦魂中。”诗歌追念高祖、祖父、父亲与自己都曾在山东为官,当年曾“趋庭”受父亲之教,要秉承祖辈廉能的家风。自己出生在齐地,而且习惯齐语,魂牵梦绕的是祖辈治理过的地方,以及骄人的治绩。诗歌写出了出守一郡、独挡一方,能一展经世抱负的喜悦。之五说:“名场小阅几升沉,风雨宣南岁月深。二十七年鬓发改,荒寒犹此布衣心。”此所谓“布衣心”,就是布衣出山立功报国之心,语出《三国志·诸葛亮传》:“臣本布衣,躬耕于南阳,苟全性命于乱世,不求闻达于诸侯。”[22]西汉建立之后,形成了“布衣将相之局”。诗歌后半是说自己即便坎坷二十七年,鬓发已改,身处荒寒,也保有一颗布衣报国之心。上任途中,他不仅有喜悦与感慨,而且很快转换角色,触目而有具体的为政经世的想法。如《河间道中》说:“沟洫何时废,民因旱涝穷。频年伤积雨,逐处见哀鸿。浩瀚平沙白,荒寒古庙红。凭谁兴水利,能事想英雄。”[1]516诗歌前三联写触目所见,尾联写感想。首尾二联表现他疏通沟渠、兴建水利,使百姓旱涝保收,以致物阜民丰的构想。《到郡十馀日始得退扫闲轩默坐得句》之二:“塞上承天语,民刁默化难。霸才思管晏,律意窘申韩。夜烛求生苦,新霜触梦寒。洋洋旧东海,何日挽狂澜?”[1]516写诗之时当在十月末,诗人到任接交忙碌稍定之后有此感慨,表现了作者经过思考的经世为政方略。诗歌首联写临上任之时皇帝召见有“民刁默化难”之告诫。连嘉庆皇帝都知道,可见积习甚深。次联写诗人的治理方略,即效法齐地先贤管仲、晏婴,注重政治管理与经济发展,还得行仁政,断不能如申不害、韩非一样滥用酷法。第三联转写他在夜晚灯烛之下苦苦思索为百姓求生谋生之事,以致十月新霜初见,使人梦中感到寒冷。齐地临海,每多水灾,治理不易,因此他有末尾的反问,其中也暗含着比喻,即清朝这“旧东海”水势浩大,浊浪滚滚,要想挽狂澜于既倒恐怕很难,所谓“百药乱雷岐”,不然便只有转移皇风了。
责任编辑:周哲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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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72-2094(2016)03-0036-09
2016-03-09
本文为四川省教育厅李白文化研究中心课题“李白张问陶儒家思想比较研究”中期成果之一。
郑家治(1953-),男,四川营山人,西华大学人文学院教授。研究方向:古典诗学、古典诗歌及经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