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荣
(中央民族大学少数民族语言文学系,北京 100081)
本土文化的叙述与建构——以蒙古族作家乌·宝音乌力吉的母语小说为例
阿荣
(中央民族大学少数民族语言文学系,北京100081)
本文运用“文化”和“叙事”的相关理论,梳理蒙古族作家乌·宝音乌力吉的母语小说的文化叙事观,同时指出将文化和叙事结合在一起建构民族文化的可能性和必要性,对“文化叙事”的意义进行了深刻的探讨,并在这个意义上,提出了当代少数民族文学创作中文化建构的一些重要问题。
乌·宝音乌力吉;母语小说;本土文化;叙述与建构
少数民族当代作家通过探索民族的本质特征,完成了文本中民族文化的再现,传递了民族文化的内蕴,保持了作品的诗意风格。当代少数民族母语小说在语言、文化和风格叙事上都具有鲜明的民族性和地域性。“文化叙事”是对某种文化进行叙述的方式和特征,是艺术家具体展现文化形式的过程。詹姆斯·费伦认为,“文化叙事典型地成为习俗,它构成了我们可以认同其作者之观点的特殊叙事的基础,这些叙事可以在一个很大的范围内变化,从完全地遵从符合这种习俗到完全地颠覆它。”[1]少数民族当代作家从少数民族社会中获取一些代表性的文化故事,运用适合此故事形式的叙事策略来将它们表达出来,在这个基础上建立其文学观和文化观。
乌·宝音乌力吉是蒙古族当代著名的母语作家,他用敏锐的眼光审视社会并在自己的作品中展示现代蒙古族人民的生存面貌,使其创作受到学界的普遍关注。他的主要作品有中短篇“民族文化系列”小说——《海青狗》《悲伤的牛犊》《诺木罕河的洪水》等[2]。他的小说从语言、文化到人物形象,无一不具有本民族的特征和风采,展现了浓郁的民族风情。我们从他的小说中可以挖掘出蒙古族的精神、心理特征以及传统文化的独特品格。
时代跨入21世纪以来,文化全球化迅速发展,各种文化之间的冲撞和融合已成为这个时代的重要特征。少数民族母语作品反映当代民族文学创作中的文化阐释与建构问题而受到评论界的普遍关注。乌·宝音乌力吉的小说中,作者以祖辈繁衍生息的大草原为背景,寻找自己民族文化的内蕴,通过民间文化信仰的叙述和草原生态伦理的阐释中逼真地反映了民族文化的意义与价值,因此,其所体现的文化叙事特征也获得了广泛的认同。本文从文化叙事的角度出发,在追溯小说中展现的文化特征及其表现形式的基础上,探索作者建构民族文化身份的策略。
少数民族本土文化的形成与其特有的民族历史和社会的发展息息相关。自古以来生活在大草原的蒙古族人民创造了自己独特的文化模式——游牧文化,这种文化具有包容性和开放性,因此在他们的文学作品中常常反映出许多外来文化的因素。即使是用开放式的构思方式与情节结构,作者也总要根据本民族的风俗习惯与艺术传统对作品加以改造,使其作品具有本民族的文化气息与艺术风格。乌·宝音乌力吉在小说中运用传统的全知叙述模式,发挥叙述者的可靠的优势,展现蒙古族传统文化的历史画面,从而达到民族文化建构的目的。全知视角有利于再现广泛的社会生活,以及各种文化事件的复杂关系,适合挖掘民族文化的精髓。小说的文化叙事解析必须建立在叙述了何种文化和怎么叙述这类文化的互动中,乌·宝音乌力吉的母语小说中,作者通过选用独特的文化意象、重构民间文化以及阐释民族生态文化伦理观来向读者展现民族文化的神秘与沉重。
1.1本土意象的叙述
乌·宝音乌力吉的小说选用了许多具有本土文化特征的意象,“它们不仅仅是承担小说意义的复杂载体,具有寓言性,而且那种写意或象喻的思情张力,则造就了感受小说的多元可能性,取得了‘意义多元化’的叙事效果。”[3]简单地说,意象就是作家主观思想的表达,凭借意象的描述,给读者暗示的一种艺术手法。“意象指创作主体通过艺术思维所创造的融汇了主体意趣的形象。”[4]乌·宝音乌力吉的小说中作者选用经典的文化意象,表达了作者的创作目的和文化倾向。例如,中篇小说《诺木罕和的洪水》中最典型的意象是蒙古包,蒙古包贯穿文本始终,它不仅是小说内容的载体,而且赋予了多方面的象征涵义。它是蒙古族传统文化的象征,是古老、纯朴、沉重的文化活化石。小说中,制作中的蒙古包,象征着一个有待实现的梦想,为了这个梦想,他们可以放弃安逸的生活、忍受苦难、甚至是付出生命。放在博物馆的蒙古包象征着文化的延伸和融合。短篇小说《海青狗》中海青是蒙古族民族精神的象征,象征着民族的命运和奋斗精神,海青的死意味着现代文明对传统文化的破坏。短篇小说《卖玛卡拉的故事》中玛卡拉是民族宗教信仰的象征,卖玛卡拉的行为暗示了民族信仰危机。乌·宝音乌力吉的小说中类似的意象很多,如“勒勒车”、“蒙古袍”、“老牛”等等,这些都是蒙古族人民的精神支柱。之所以选用这些意象,原因是这些意象带有较为浓厚的民族文化反思色彩,而且是一种文化研究视角,是一种适合小说主题的叙事对象,并有利于重新塑造民族文化。
本土文化曾经是蒙古族文化认同的主体,但透过小说的描述可以看出传统文化面临的困境,年轻一代人身上的传统文化因子逐渐消失,由此需要建构一种新的文化认同方式。乌·宝音乌力吉的小说在意象的描述中,广泛地联系着民族的过去、现在,以及未来,象征着民族文化的命运。多重内含在这些意象的衬托下,相互交叉、相互补充,成为文本的文化重建策略。小说中文化意象并非仅仅是民族文化的象征,它们身上融合了时代的各种因素,“融合不是混合也不是替代,它是一个部分消亡与新生的过程。在这个过程互相得到补充、吸收和丰富,其主体是得到加强而不是削弱,从而在新的层次形成多元共存的局面。”[5]文化意象内在决定着作家叙述、阐释和想象文化转型的表述机制,可以说,乌·宝音乌力吉的小说中文化意象正是民族文化变迁的再现体。
1.2民间叙述与传承
蒙古族有着自己本土的丰富的民间文化遗产,其中不乏神话、故事、传说、民歌等等,它传达着民族的原始记忆、朴实的生活经验,以及所信守的风俗和习惯等。这些民间文化以口头叙述的方式代代相传下来,它们更贴近现实生活,更带有情感的延续性。蒙古族作家文学和民间文学之间存在着密切的互文关系,蒙古族作家常常把蒙古族原始文学形式——传说故事等引用在其小说中,强化作品主题,表达特殊含义,并追寻民间文化的方式来转换叙事角度,达到一种更高的审美层次。关于这一点,诗人巴·布林贝认为,“科尔沁叙事民歌在近代有了很大的发展,它的发展给小说的发展——由抒情转向叙述,由诗歌转向小说起了重要的作用。”[6]的确,作为原始的叙述艺术的民间文学,对后来的小说创作产生了很大的影响。
乌·宝音乌力吉是母语作家,他的创作与他的母族文化有着天然的联系。民歌、民间传说及民间故事对乌·宝音乌力吉小说的内容和表现手法产生广泛的影响。例如,在《诺木罕河的洪水》中,作者叙述《蟒蛇的传说》歌颂了蒙古族的英雄主义精神;阐释《麓的传说》来呼唤人与自然的和谐共存。蒙古族是能歌善舞的民族,他们的文学作品中也常出现穿插民歌的叙述模式。例如,小说《自己的路》中穿插民歌来表达了苏荣的怀乡之情。小说《海青狗》中穿插民歌来赞美草原秋天的美景。作者从民间文学中汲取多种养分,将民间文化和现实生活融合在一起,揭示民族精神的真谛和传统文化的独特魅力,使他的小说具有浓郁的民间文学特征和地方色彩。
一个民族丧失了自己的原始文化,那么他的民族特征甚至是民族本身都有可能随之消亡的危险。然而,蒙古族作家凭借自己独特的叙述策略传承了本民族的传统文化。作家对民间文学的重构过程中,虽然其有些内容会发生变迁,但努力保持着民间文学的基本内涵、精神特征,保留着民间文学的主题和表现手法,使这种民间文化重建成为可能。
1.3蒙古族生态伦理观的阐释与建构
蒙古族的生态伦理观念体现在他们的游牧生活方式、图腾崇拜以及神话传说中。他们将大自然作为民族生存的根本,对其充满了崇拜和敬畏,体现了蒙古族的人与自然相互依存的关系。蒙古族生存环境中的每一片草原,每一种动物,每一个棵树,每一条河流,每一座山与蒙古族的生存观念、信仰习俗、生活习惯有着密切的关系。蒙古人本着人与动物平等生存的方式,表达了敬畏自然的情结,是一种民族的集体无意识。这种生态伦理情怀来自于蒙古族的宗教信仰和哲学观念。因此,生态文化的叙述也是蒙古族文学研究中值得关注的地方。
乌·宝音乌力吉的小说中建构的是人与自然和谐相处的生态伦理观。这体现在作者对草原生态面貌的描述,对大自然的所有生命的爱护,以及破坏草原生态环境的行为的批评中。例如,《诺木罕河的浪涛》可以说是一部原生态的小说,小说中更多地保留了大自然的原始面貌,通过叙述主人公嘎如迪老人的所见所闻来表现了蒙古族与大自然和谐生存的传统。《婚姻的田野》中作者深刻地批判了人类的利己主义,同时表达了草原生态未来的担忧。长篇小说《信仰树》中通过叙述为了开发草原的资源,迁移祖先的坟墓而发生的一系列事情,来暗示人类如果不善待自然,自然也会报复人类的警告。作者切身的生活经验和深厚的民族情感以及强烈的责任感,使他的小说中流露出了对大自然的无限的关怀。蒙古族长期与自然和谐依存的生活中,他们善待自然,与大自然成了亲密的朋友,禁忌破坏大自然的一切行为。因此,他们的文学作品中无不例外地体现着对大自然的感恩和敬畏。人与自然亲密相处的思想,虽然是在原始社会就开始形成,但人类严重破坏自然生态的今天,小说中蕴含的生态伦理观,是难能可贵的。
美国学者杰姆逊曾将“文化”概括为三种含义:“第一种文化是精神、心理方面,是个人人格形成的因素;而第二种是社会性的、日常的行为举止和生活习惯,是社会形成;第三种则是一种装饰。”[7]乌·宝音乌力吉的小说中,文化叙事的范围相当广泛,民族发展过程中形成的精神和物质文化都可以凭借一定的形式表现出来,并且这些文化因素错综复杂的贯穿在一起,形成了小说的叙述特征。文化,在他的小说里,已经不再是民族风情的代名词,也不再是传统文化的代替品,而是本真的民族文化现代空间的写照,就如人类学家博厄斯对“文化”的界定:“一个民族生存方式的总和”。[8]作者将叙述策略与文化内含的形式结合在一起,达到了民族文化叙事和建构的目的。
纵观乌·宝音乌力吉的整个创作历程,其小说具有现代性的想象特征,在叙述传统文化的秩序策略中建构自己的民族文化。文化认同实质上就是对自己文化身份的寻找与确认,认同的过程就是人们通过他者或社会等周围环境来确认自己身份的过程。不同文化之间的交流与碰撞,导致民族文化特质的变异甚至消亡,现代文化的冲击下,蒙古族文化被挤向边缘,面临着民族特征消失的危机,因此,反映民族文化的生存困难,并给其寻找新的生存道路成为蒙古族当代作家创作的重要主题。
乌·宝音乌力吉的小说中作者借助传统文化的独特叙述来建构自己的民族文化身份,我们从他的创作中会发现,他与蒙古族文化之间的血缘关系,他将自己的作品深深植根于蒙古族传统文化的土壤中。传统文化中隐藏着蒙古族的民族性格、价值观和人生观,它是民族文化的根源,只有找到了根源民族文化才能继续生存和发展。由此,作者在作品中对民族传统文化进行追怀、寻根,在认同的过程中挖掘民族传统文化的魅力,批判与慨叹传统文化的遭遇。乌·宝音乌力吉的小说中,选用的意象到塑造的人物身上都显示出传统文化元素,作品的字里行间已经构建了强烈的民族文化认同感和价值观。如《诺木罕河的洪水》中透过嘎如迪老人的思维方式、价值观、人生观等有意义的现象世界,表现出了现代文化与传统文化冲突中的文化认同精神——不卑不亢、坚忍不拔、敢做敢为,为保护本土文化而牺牲一切,这种精神构成了民族文化的现代性品格。同时这种本土文化的叙事更多的表达了作者对民族文化落寞现状的感叹和惋惜,传统文化像新做出来的蒙古包一样,在现代社会中变成了满足人的好奇心的东西,逐渐失去自己存在的真正意义。
文化身份是一个不断漂移和变迁的动态过程,必须以开放的心态不断追寻和构建自己的文化身份,只有这样,才能继续生存和发展。卡西尔曾认为,“人被宣称为应当是不断探究他自身的存在物——一个在他生存的每时每刻都必须查问和审视他的生存状况的存在物。人类生活的真正价值,恰恰就在于这种审视中,存在于这种对人类生活的批判中。”[9]现代社会转型时期,传统与现代之间的相互排斥面前,少数民族作家对本土文化进行体察、审视与反思,虔诚地守望母族文化。他们没有局限于对民族文化的守望,而是在维护中超越,自觉地重新建构自己的文化。在现代文化面前,作者在身体和心理方面都面临着跨文化接触带来的难题,他们内心深处已经形成的文化观念正面临着另一种文化的挑战,他们走向民族回归的道路的同时,创作中注入了民族文化的忧患意识。作品中批判现代文化对传统文化带来的负面因素——道德沦丧、功利主义、人情冷漠等,例如小说《悲伤的牛犊》中作者批评了人类的自私和冷漠。还有《外星鸟》中揭示了现代社会中的官员腐败问题。正是这种现代性反思中展示了本土文化的尴尬处境,如何摆脱这个处境是作家要解决的问题。乌·宝音乌力吉的小说中,作者在传统文化与现代文化的对比中,突出传统文化的优良品格,给其寻找新的生存方式。小说中他对传统文化的叙述,不是目的,更不是终极,而是寄托,是确认民族文化身份的象征,并其中蕴含着作者的祈盼和祝愿等情感。由于有不同文化的参照中,作者获得了一种对比、分析和选择的优势,可以在这样的比较中建构自己所坚持的文化价值观。
乌·宝音乌力吉进行的民族文化身份建构的尝试在当下具有积极意义。在全球化语境下民族文化遭到了消亡的危机,作者出于挽救本土文化而容易采取比较极端保守的方法。乌·宝音乌力吉的小说对少数民族文化建构的意义在于:一方面是追寻民族传统文化,强烈的民族感情和民族责任意识使他无限的认同自己的本土文化。另一方面是对民族文化的生存变化进行深刻的反思,民族忧患意识,激发作者的文化批判和文化重构的紧迫感。
通过以上分析,我们可以体会到母语文学的文化叙事策略与其所展示的民族传统文化所蕴含的表现形式之间的内在关联,同时,也将对作品中的文化内涵有一个更具体、深入的认识。少数民族文学作品对民族文化的所有表达策略,都是对少数民族文化身份的一种建构过程。从这种意义上讲,作品中的文化叙述就不再是普通的故事,而是一个文化重构实践。在全球各民族文化日益相互影响、融合的当下,对少数民族母语文学作品的解读,不仅仅是对文本的文化解读,而是在时代语境中寻找民族文化的出路、重构文化多样性,在这个基础上,指出将文化和叙述结合在一起重建民族文化的可能性和必要性。
[1]杨海鸥.论文化叙事——兼评刘易斯《大街》等四部小说的文化叙事特征[J].盐城师范学院学报,201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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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闫丽霞.土家文化的探寻与身份建构—叶梅小说论[D].三峡大学,2009: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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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李显鸿.文化叙事:“文革”题材小说的去政治化转向[J].湖州师范学院学报,2009,(6).
[9][德]恩斯特·卡西尔.人论[M].甘阳译.上海:上海译文
出版社,1985:8.
责任编辑:周哲良
I207.9
A
1672-2094(2016)04-0070-04
2016-04-20
中央民族大学2015年博士自主科研创新项目(编号:10301-01500202)阶段性成果。
阿荣(1984-),女,蒙古族,内蒙古赤峰人,中央民族大学少数民族语言文学系2014级博士研究生。研究方向:民族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