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 超
(华东政法大学,上海 200062)
·性别平等理论研究·
对19世纪以来女权主义的反思
——以恩格斯《英国工人阶级的状况》为中心
陈 超
(华东政法大学,上海 200062)
恩格斯在《英国工人阶级的状况》一书中描写了19世纪英国女工的生活状况,以通俗的语言、详细的调查和清晰的数据,将女性工人当时正在遭遇的身体蹂躏、精神压迫等生理和心理困境描述得淋漓尽致。无产阶级的运动时常与男女平等、妇女解放的呼吁相伴,但也只是女性意识得以觉醒、身体得以解放的开端。面对父权、资本与权力的博弈,女性自我启蒙,参与公共生活和争取平等权利,是以恩格斯为代表的社会主义理论创造者业已发现的社会和政治议题,也是女权主义思潮之下各类理论指导与社会运动等多种动力因素共同作用的结果。
英国女工;女权主义;父权资本;女性自觉
马克思在论述个人行为与阶级的关系问题时,曾写道:“在不同所有制的形式上,在生存的社会条件上,耸立着由各种不同情感、幻想、思想方式和世界观构成的整个上层建筑。整个阶级在它的物质条件和相应的社会关系的基础上创造和构成这一切。通过传统和教育承受了这些情感的观点的个人,会以为这些情感和观点就是它的行为的真实动机和出发点。”[1](P629)
以马克思的观点来看,这就意味着,作为某个族群中的一员,人类个体所具有的观念不会超越所在阶级和群体的共享价值,他们的诉求不会超出所在社群的核心利益。进一步推论,一位社会底层人士局限于出身,便不太可能具备所谓的“贵族精神”,因为“仓廪实”才“知礼节”;同时,一个先天生活优越的贵族,也难以体会劳苦大众的生活艰难,共情与怜悯不过是出于“何不食肉糜”的无知与资产阶级致力于维持现状稳定的伪善,也即“他们的思想不能越出小资产者的生活所越不出的界限,因此,他们在理论上得出的任务和作出的决定,也就是他们的物质利益和社会地位在实际生活上引导他们得出的任务和作出的决定。”[1](P629)
然而,现实情况却是,马克思出身普鲁士贵族阶级,却花费半生为工人阶级和无产者大声疾呼;恩格斯是一位资本家,却倾其所能资助马克思完成“使命”,自己也写出了《政治经济学批判大纲》《英国工人阶级的状况》《家庭、私有制和国家的起源》等一系列文笔优美、通俗易懂,且不以自己所在阶级利益为出发点的著作。后来,两人共同创作了《神圣家族》《德意志意识形态》,并起草了《共产党宣言》,号召全世界无产者联合起来。至于《宣言》中哪一部分各由谁执笔,后人已经很难分清了。
可见,压迫、剥削和阶级斗争在人类历史演化中的某些阶段虽然没有“消停”过,但共情、团结与协调一致也并非一直远离人们的生活。关于自利与利他之间到底是怎样的辩证关系,财富的重新分配是基于先天道德感指引下的人道主义,还是出于“以有余补不足”维持既有均衡的目的,强调弱者地位是否会突出和造成更多的不平等,这些问题依然值得政治经济学学者们进一步深入研究和讨论。就目前来看,争论远没有结束。在人类社会演进的历史过程中,不少知识分子的责任感已经超越了狭隘的阶级利益,人类的同理心与博爱精神已经超出了他们所在的固有社会关系。正是出于这一点,才有了恩格斯早年《英国工人阶级的状况》一书的诞生。
在此书的《序言》中,恩格斯说道:“我寻求的并不仅仅是和这个题目有关的抽象的知识,我愿意在你们的住宅中看到你们,观察你们的日常生活,同你们谈谈你们的状况和你们的疾苦,亲眼看看你们为反抗你们的压迫者的社会的和政治的统治而进行的斗争。”[2](P272)他花费21个月的时间,“抛弃了社交活动和宴会,抛弃了资产阶级的葡萄牙红葡萄酒和香槟酒,把自己的空闲时间几乎都用来和普通的工人交往”[2](P273),满怀同情与愤慨地完成了这部书的写作。书中有大段关于英国女工工作和家庭生活状况的描述,其间充斥着她们当时正遭受的困苦与不幸,生理与心理的双重压迫,人格与品格的堕落与颓败。这部书读起来让人热血沸腾又悲愤交加,也超出了我国普通民众对男女社会地位——“男主外,女主内”——的传统认知与刻板印象,值得学人对男女社会分工、妇女启蒙思想与19世纪以来的女权主义思潮进行深刻反思。
(一)女权主义的立场
女权主义这一术语并非一开始就用来指代妇女解放和男女平权,或是她们开展的社会运动。简·弗里德曼在《女权主义》一书中指出,女权主义的首次出现,或许是在1871年的一篇法文医学论文中,用来描述男性病人停止了性器官与性特征的发育,人们认为这些病人因此遭受身体的“女性化”[3](P2)。虽然医学术语中女权主义用于表示男人的女性化,但在政治术语中,它则被用于反向描述女人的男性化。随着女性主义思潮和社会运动的展开,女权主义多意指女性为获得平等权利而进行的抗争,是对以女性社会经验为来源和动机的社会理论和政治运动的概称。
历史上的女权主义运动主要有两波:第一波女权主义指的是19世纪晚期、20世纪早期的女权运动,它关心的是争取妇女平等权利(并非唯一目的),尤其是政治权利中的选举权;第二波女权主义指的是20世纪60年代末至70年代的女权复兴运动,内容依然是抗议妇女的不平等,不过当时的抗议不仅包括妇女缺乏政治平等权,还包括家庭、性行为及工作等领域平等权缺位等多项内容[3](P5)。这次浪潮不但致力于创造理论,而且设法让理论指导实践,乃至将女性诉求纳入政治制度[4](P2)。值得注意的是,女性权利的框架并非仅在女权运动中才被发现和倡导,而是在之前的17、18世纪已经随着女性权利意识的觉醒而初见雏形①。
女性权利的思想史和运动史,实际上也是女性社会性别与身份的构建史。不少女权主义者认为,女性并不一定天然便为女性。在福柯的理论中,“性”是由于各种社会习俗和实践联系在一起的话语建构起来的:性是那些力图分析、描绘,并且规范人类行为的话语的产物[5]。换句话说,是由于女性从小被告知“你是女人”,才有了所谓的“女性气质”,与之相对,男性也因而具有了“男性气质”,而不是或不仅是生理差异造就了男女之间不同的性别意识和社会分工。
与恩格斯同时代的马丽恩·里德(Marion Reid),1843年在爱丁堡出版了《为女性申辩》,认为“有女人味”的举止实际上就是“关心体贴丈夫,保持子女干净整洁,用心料理家务”。但是里德比同时代的任何人都更坚定地认为,这种貌似崇高伟大的“自我牺牲”实际上通常包含着“极其可耻的自我泯灭”[6]。西蒙·波伏娃(Simone de Beauvoir)在《第二性》中提出了著名论断:“无人天生为女人,人人皆可自成就”[3](P17),这意味着女性地位低下非为“自然”或生理事实,而是社会一手制造的。这般“蛊惑人心”的“异端”言论,对当时尚处于“蒙昧”状态的普通女性来说,却无异于脑海中刮起的一场飓风。更有将理论推向极端的女性主义者,如南希·克多拉(Nancy Chodorow)在其所著《女承母业》(1978)中探究了妇女为何选择成为母亲,她并不认为女性做母亲是天性使然,也不认为这是社会环境作用的结果。在她看来,女性可以自由选择,成为自己想承担的性别、家庭和社会角色。也就是说,女性能生育但不见得负责养育;选择“上厅堂”还是“下厨房”乃是凭借其个人意志决定的结果。
女性与男性之间到底存在哪些根本性的社会差异?是性别创造了压迫还是压迫创造了性别?女性有没有一致的共同诉求从而建立起稳定的社团组织?什么才是结束女性的社会从属地位的最佳策略,是主张平等还是强调差异?这些有关性别歧视与平等的问题一直伴随着人类社会的发展而从未消失,又随着科学技术的进步不断以新的形式出现,引起广泛探讨。不同时代的女权主义者、心理学者、社会学者们给出了自己的答案。
恩格斯对英国女工的关注,也正是处于女权思潮初见端倪和第一次女权主义运动高涨之间②。应注意的是,或许对女工的关注与他个人的情感经历有关。但就整部作品来看,恩格斯并不是特意站在女性立场上为她们说话,也没有只将目光专门聚焦于女性这一特殊社会身份,而是将她们看作是英格兰工人阶级这一弱势群体的组成部分,对其生活状况加以描述和讨论。对她们的同情与对社会底层的儿童和男性的同情无异,他依然秉持着女性要承担家庭责任的传统观念。在恩格斯谈到女性劳动的时候,他认为此时的阶级压迫和劳动剥削对女性的负面影响不限于女性个体和群体本身,而是逐渐波及整个家庭、阶级和社会的健康发展。他的论断在女性探求自身定位与权利归属的过程中,已经在无意之间成为了推动女性思想启蒙和社会运动发展链条中的重要一环。
(二)英国女工的状况
18世纪,傅立叶在文章中写道:“妇女解放的程度是衡量普遍解放的天然标准。”[7]恩格斯在《反杜林论》中对此话颇为赞赏。妇女作为弱势群体的代表之一,她们的解放程度是衡量社会是否存在剥削和压迫及其程度的重要指标,因为这一主体似乎总是承受着巨大的苦难。在当今社会的语境中,妇女解放程度则可以看作是衡量阶级流动性和劳动分工合理性、社会就业情况的重要变量。傅立叶这句话本没错,但就当时的社会状况而言,如果将妇女的解放替换为男性劳工的解放、童工的解放、黑人奴隶的解放等,依然是正确的。因此,我们不能简单地将这些社会主义先驱归为女权倡导者,前者更多的是在关注社会财富分配的公平性问题,恩格斯对女性的关注和同情也是站在社会整体的视角去观察与言说这些“弱者”。
1.男女两性分工的颠倒。谈及英国女工,恩格斯首先注意到的是男性劳工被挤占工作位置的现象。由于蒸汽机的改良和纺织机的发明,多数工厂不再需要男性承担重体力劳动,它们更需要的是手指灵活、劳动力成本更低的女性和儿童。许多工厂选择雇佣女工和童工作为廉价劳动力,男性也就因此丧失了就业机会,他们或是居家待业,或是照顾子女。在英格兰所有工厂的工人中,妇女要占到一半以上(52%)[2](P428)。恩格斯认为,这是工人们两性关系与社会分工的颠倒:“这种使男人不成其为男人,女人不成其为女人,而又既不能使男人真正成为女人,也不能使女人真正成为男人的情况,这种最可耻地侮辱两性和两性都具有的人类尊严的情况,正是我们所赞美文明的最终结果,正是几百代人为了改善自己和自己的子孙的状况而做的一切努力的最终结果……我们必须承认,两性间的关系之所以这样完全颠倒过来,只是因为这些关系一开头就建立在不合理的基础上。”[2](P432)
他得出这样的结论并非夸大其词,当时的社会状况无论是对年轻的未婚女工,还是对处于哺乳期的已婚母亲来说都极为严峻。对于女性童工而言,一个从9岁起就在工厂做工的女性对家务与育儿基本一无所知[2](P2),“她们在怀孕后,一直到分娩前一瞬间还要在工厂里工作……因为她们如果早停止工作,那她们就得担忧她们的位置会被别人占去而自己会被解雇。”[2](P447)这正是马克思的资产阶级“劳动后备军”(reserve of army labour)理论[8]在女性劳动者身上的具体体现。妇女诞下孩子后又忙不迭地外出工作,成为小孩子死亡率增高的原因之一。此外,工人还会利用麻醉药让自己的孩子保持安静,引起不少婴孩痉挛致死。
可见,女性需要承担雇佣劳动者和无报酬家庭照顾者两种角色,由此造成了家庭与社会关系之间的紧张。女权主义者们无法忽视这一点,她们曾对女性的生理和社会性别作了很多研究,以此来寻找男女平等的理论基础。但无论是性别文化建构论还是社会角色理论,再或者是福柯的性观念论,都不能否认男女之间存在的先天差异,以及男女因性别导致的不平等的现实状况。恩格斯没有去寻找什么深刻的理论依据,而是基于朴素观察和详细调查描述着这些社会现象,以求为那些无力对抗现实的妇女发出一点声音。在这种状况下,妇女失去的不单是照顾子女的时间和机会,她们失去的是选择母亲还是劳动者,何时选择成为母亲还是劳动者,乃至是做一个“女人”还是做一个“男人”的自由。
2.女工身体与道德的“失范”。在工厂严酷的环境中,未受过良好教育的人们之间的非良性互动,在封闭空间内部容易滋生出特定亚文化。恩格斯指出:“许多证人都说工厂中的谈话是‘猥亵的’‘下流的’‘肮脏的’等等(考威尔文件第35、37页及其他许多页)”,而“妇女在工厂里工作,在道德方面引起更加严重得多的后果”[2](P434)。恩格斯的言辞之间透露出,当时年轻的男女工人之间存在着滥交、强奸,和由此导致的私生子众多的状况。与之相伴,还有女工正遭受的来自工厂主的性剥削:“不言而喻,工厂奴隶制也和任何别的奴隶制一样,甚至还要厉害些,是把初夜权(jus primae noctis)给予主人的。在这方面工厂主也是女工的身体和美貌的主宰。解雇的威胁即使不是一百回中有九十九回,至少十回也有九回足以摧毁女孩子的任何反抗。”[2](P435)工厂这种恶劣状况,可以用涂尔干的道德“失范”来概括,这种社会状况下,男女之间的分工无疑是机械式的而非自主的。
此外,女工因为工作时间过长还引起了肩胛骨、膝盖骨畸化,骨盆的变形和衰弱症,女性童工的发育也因为工厂的炎热环境而提前或推后。对于种种生理异常,恩格斯总结道:“资产阶级的这种令人厌恶的贪婪造成了这样一大串疾病。妇女不能生育,孩子畸形发育,男人虚弱无力,四肢残缺不全,整代整代的人都毁了。”[2](P453)由此,包括男性在内的工人,即使通过整日拼命做工,不断生育以增加家庭劳动力,也依然无法冲破阶级障碍过上较为充裕的生活,乃至从出生那一刻起,他们已经被悲惨的命运所裹挟。
玛丽·沃斯通克拉夫特在《女权辩护》中曾设问:“人比禽兽优越之处在哪里?这个答案就像一半小于整个一样明白,就是理性。”她解释道:“人们可以获得一定程度的知识,而这正是禽兽所不能的。因此,我们必须根据理性、美德和知识的程度来衡量我们本性的完美以及幸福的能力,这些成为人们之间的区别,也成为指导着管制社会的法则;理性一经运用,知识和美德相应而生。”[9]可见,所谓的“女权”,需要建立在女性具备理性这一前提之下,由此才可能进一步获得知识与美德,并建立合理的、权责对应的社会制度和经济系统, 使得女性在观念与意识方面有所发展。
英格兰工厂这种环境下的年轻女子们,显然无法获得经济保障和教育支撑,更不可能奢望拥有运用理性的机会。她们多是基于动物的本能和欲望而非理性来实施行为,着眼于眼前的利益却无法对自己行为的后果负责。女权主义者们反复强调着女性的理性与独立,却往往忽略了当外界物质环境窘迫到一定程度时,理性和独立的获得与实践无异于空中楼阁。正如批评者所认为的那样,女权主义者南希·克多拉只注意到白人中产阶级家庭,她过于重视家庭心理性别的作用,却忽视或低估了更广大社会力量及其阶层差异。《红楼梦》第七十七回中,晴雯濒死向宝玉求茶水,茶水“并无茶味,咸涩不堪”,而晴雯道:“快给我喝一口罢,这就是茶了”,而后“如得了甘露一般,一气都灌下去了”[10]。此时,生理的基本需求早已吞噬了所谓的女性乃至人性中的理性与独立。正所谓“如果人们被置于只适合于牲口的状况里,那么他们除了起来反抗或者真的沦为牲口,是没有其他道路可走的”[2](P416)。
(三)父权还是资本的压迫?
1.父权制的重新思考。恩格斯的《家庭、私有制和国家的起源》是就美国人类学家路易斯·摩尔根(Lewis Morgan)《古代社会》的研究成果和瑞士学者约翰·巴霍芬(Johann Bachofen)的理论而作,但近代以来,随着人类学、考古学的发展与民族志调查,已经基本可以判断人类社会并没有普遍存在过母系社会的发展阶段,母权体系可能只是某些“孤僻”的社会群落的特殊结构。早期马克思女权主义就批评过马克思的“自然分工”论和“两种生产”理论,女性扮演的家庭和社会角色,实际上一直被笼罩在层层父权意识形态之下。
中国传统女性的缠足,西方贵族女性的束腰,都表征着男权或父权社会对女性审美倾向与对女性的压制和束缚牢牢联系在一起,且并不因为东西方文化差异而有本质区别——“女性的美是以男人的目光为参照标准。而作为女性的社会参与方式, 缠足与高跟鞋又都明显地带有自我束缚甚至摧残的特征”[11]。随着工业革命的爆发和资本主义的发展,女性从家庭走入了社会,进入了劳动场所,但她们的许多基本权利依然没有得到足够保障,女权主义者们如果想从过往的人类学与社会学理论中获得事实依据,可谓捉襟见肘③。
“天赋人权”的启蒙思想常被认为是促成恩格斯关注妇女解放问题的关键因素[12],但是,从柏拉图、亚里士多德,到霍布斯,再到洛克、卢梭,政治理论家和哲学家们当时都认为男女生而有别,男性天生更理性,因而更适合政治和公共生活,女性因为非理性而更适合家庭的情感生活,一些女性学者和女权主义者也认同这样的观点[4](P2)。就连著名英国法学家布莱克斯通(Blackstone)的《英国法律评论》中都有这样的观点:“女人没有法律认可的地位。”[4](P10)男性倡导平等与自由时或许有超越阶级的博爱,却不一定有单独为女性争取权利和地位的动机,启蒙思想也只是妇女意识觉醒和人文主义发展的起点,但并非女性乃至人类追求的终点。
2.资本并非“独裁者”。女性这一共同体享有的权利及其边界一开始并不是 “天赋”而清晰的,伴随着人类历史中的战争与暴力,它受到性别、资本、权力等各种因素的影响,是多方利益团体在此过程中博弈的产物。例如,社会主义女权主义者朱丽叶·米切尔(Juliet Mitchell)不赞同仅从经济因素的角度对妇女受压迫的事实进行解释,她将妇女受压迫归结为4个机制:生产、生育、儿童的社会化以及性关系。这四大因素形成特殊关联的结构共同参与了对妇女的压迫。她批评道:“老牌社会主义的错误在于将其他因素视为可简化的经济因素”,将妇女的家庭观念、感情特征等心理和社会文化因素纳入了解释框架[13]。海迪·哈特曼(Heidi Hartmann)指出:“家长制与资本主义相互适应给妇女造成恶性循环”[14]。福柯更进一步,认为性别的结构与权力结构共存,无论是男性气质还是女性气质,都是随历史的演变而变化的,是话语的产物和异性恋霸权的产物[15]。在他看来,权力固然是具有压制性的因素,但也是生产性的,权力可以造就乃至不断加深性别差异。
可见,女性所受到的压迫不仅源自父权及其衍生的性别意识。由于权力总是与资本紧密结合在一起,通过语言等文化符号获得“话语权”,进而可以创造和不断强化某种文化或意识形态。因此,女性如其他社会弱势群体一样,遭受的是多种意识形态和社会现实力量的制约或“压迫”。
我国明末才女梁孟昭在《寄弟》一文中曾有怨言:“我辈闺阁诗,较风人墨客为难。诗人肆意山水,阅历既多,指斥事情,诵言无忌,故其发之声歌,多奇杰浩博之气。至闺阁则不然:足不逾闲阈,见不出乡邦,纵有所得,亦须有体,辞章放达,则伤大雅。即讽咏性情,亦不得恣意直言,必以绵缓蕴藉出之,然此又易流于弱。诗家以李杜为极,李之清脱奔放,杜之奇郁悲壮,是岂闺阁所宜耶?”女性因受种种礼教所限,身体不可恣肆远足驰骋山河,言辞不能随心所欲奔放壮阔,只怕“失了体统”“留了口舌”。正如卢梭所言:“人生而自由,却无往不在枷锁之中”,对于女性则更甚。她们不外出工作不见得是因为被束缚于家庭,日夜劳动也不见得就是女性地位的提升。当代女权主义的任务之一是,应当努力阐明充斥于整个社会中的社会性别、生理性别与权力、资本之间的复杂关系。
人类虽然被束缚于物质生活,却不全为物理世界所造就,女性权利的获得需要经济的保证,但并不止于此。女性权利和地位的根本,在于她们是否愿意选择自己想要的生活,即理性和独立意识;以及所拥有的选择自己生活方式的可能性及其范围,即行为选择的自由。基于女性的权利意识和抗争精神,对不平等的充分揭露,意见和判断的公开表达,并承担与之对应的责任,仍然是女性主义者们的共同事业。
(一)女权主义者的启蒙——主体自觉
马克思在《哲学的贫困:答蒲鲁东先生的“贫困的哲学”》中认为:“经济条件首先把大批的居民变成工人。资本的统治为这批人创造了同等的地位和共同的利害关系。所以,这批人对资本来说已经形成一个阶级,但还不是自为的阶级。在斗争(我们仅仅谈到它的某些阶段)中,这批人逐渐团结起来,形成一个自为的阶级。”这意味着共同的利益诉求可以使贫困者团结为一个阶级,但他却没有明确限定“自为的阶级”的历时性主体,以及“自为的阶级”斗争的具体目的和终极意义。这就可能造成因经济因素而团结的某些阶级,其共同利益缺乏对人类终极价值的关怀,阶级组织体及其行动的稳定性和持续性也较差,同时阶级斗争本身成为了行动的目的,走向为了暴力而暴力。这也是马克思主义女权主义者研究和利用马克思主义理论时,应保持的内心警惕与应承担的道义责任。
男女性别之间固然有天然的差别,但这并不一定构成男女获得平等地位的障碍,或许还会对推动女权发展提供一定的动力。安·斯托尼(Anne Snitow)论道:“如果平等和差异的区分对于女权历史而言是总出现的,女权主义者就应宽容视之……平等与差异区别中出现的紧张,绝不是我们的敌人,而是联系千差万别的妇女的原动力。女权主义在现代经验和身份秘密中的主要困惑在讨论中得到了充分的表达。女权主义的内部分歧其实是在不断充电,它令许多人为之震撼,还把她们带入到公众对话,而不只是局限于运动本身。”[3](P30)生理基础造成的性别差异,相较于经济或阶层因素,实际上是团结以女权主义者为代表的女性群体更为稳定的因素和持久的力量。这就意味着,强调差异不仅不会加深不平等,恰恰相反,它还会促成女性团体的形成,并加强组织体的凝聚力和为自身争取权利的行动力,成就女性主义者所谓的主体性,同时构成后现代女权主义者追求“和而不同”、多种价值共存的基石。而女性想要获得平等与自由,实际上需要靠这一群体自身的努力与不断的探索。
真正的女权需要女性具备自觉性的进取意象,即自我意识,需要她们强烈的情感支撑,以及持续的目的性行为——理性与意志。所谓“自我意识(Selbstbewu tsein),是人在纯思维中和自身的平等。平等是人在实践领域中对自身的意识,也就是人意识到别人是和自己平等的人,人把别人当作和自己平等的人来对待。平等是法国用语,它表明人的本质的统一、人的类意识和类行为、人和人的实际的同一,也就是说,它表明人对人的社会的关系或人的关系。”[2](P48)这便是苏格拉底的“认识你自己”,也是女性获得启蒙、树立自觉意识,并争取女性平等地位和相应权利的前提。《红楼梦》第三十七回中,贾探春发放结诗社贴中就有“孰谓莲社之雄才,独许须眉;直以东山之雅会,让余脂粉”等豪迈之辞,近代以来勇于实践的无数女性亦不在少数。
(二)公私领域边界的淡化——主体责任
恩格斯在《家庭、私有制及国家的起源》中写道:“只有在消灭了资本主义生产和它所造成的财产关系,从而把今日对选择配偶还有巨大影响的一切派生的经济考虑消除以后,才能普遍实现。”从理论角度而言,父权与资本私有制相生相伴——明确的亲子关系是保障家庭财产继承,并形成稳定的世代结构的前提。人类社会发展至今,现实状况是婚姻家庭所承担的经济职能从未消失,保证婚姻关系中夫妻之间地位平等、忠诚义务的,更多是源于人类自身的道德约束、虔诚的宗教信仰和外在的法律规制,而不是抽象的“妇女解放”愿景。给妇女带来婚姻自主与自由可能性的是产权确定、权责明晰的法律制度框架,而非财产关系的消灭。
汉娜·阿伦特在《人的条件》中提到:“阻止被城邦侵犯其公民的私人生活并使每份财产的界限保持其神圣性的,并不是我们所理解的对私有财产的尊重,而是这一事实:如果一个人没有自己的房子,那么他就无法参与公共事务,因为他没有适合自己的立足之地。”[16]私有财产权是黑格尔所说的人格的延伸,与其一味请求被尊重,不如去创造被尊重的社会环境条件——参与到公共生活,确立公民的财产权,因为保护财产就是保卫自身的人格与公民资格。苏珊·桑塔格在《第三世界的妇女》一文中提出:“家庭通常是唯一仍然可以找到几乎没有异化的私人关系(如温馨、信任、对话、无竞争、自发性、性乐趣、娱悦)的场所”,她希望的是终结家庭与世界的对立[16]。家庭领域除了分担经济职能以外,还能保护我们的生活,滋养我们的身体,其存在的目的并非创造不平等的男女分工,而是塑造平等的契约意识。
家庭生活与公共生活的界限并不是变化不动的,否则面对家庭暴力(无论受害者是男性还是女性),代表社会利益的公共团体或政治力量便无从干预。正是因为男女均参与到政治与社会公共生活中,正义与平等的理念才得以在家庭私人领域中也发挥作用,使人之所以为人的人本主义思想得以树立,与此同时,政治国家与民族、社会的概念以及覆盖面发生着越来越多的重合。
随着权利意识的觉醒,女性需要承担相应的家庭、社会与政治生活等责任。换句话说,为了保证女性如男性一样参与公共生活,且不因此妨碍继续承担私人领域的职能,势必要赋予女性政治权利、经济权利,以及社会权利,如带薪产假、幼儿看护等福利保证,这些也是女权主义者们历来关注的领域。上个世纪以来,随着社会经济的发展,越来越多的妇女加入到劳动大军中,与妇女就业有关的问题也随之激增。到今天为止,就业歧视、同工不同酬、生育压力、产假的失业威胁等,依然是女性基于先天生理基础和后天性别意识而面对的种种困境。女性的选择进而会影响男性的决策、子女的教育、家庭乃至社会的稳定。
前资本主义时期已经出现性别分工,这就意味着不能单以资本主义来解释全部有关性别压迫和歧视的来源问题。父权的延伸及其变形、资本的不断扩张、权力的全面覆盖等,成为现代女权主义思想重点阐释的对象。“当我们拉开历史距离时,我们可以作出一种判断,这种判断一般来说并不对我们自己的存在产生影响。但是如果我们是作为历史进程中的行动者而不是作为回顾历史构建制度的合理性的思考者时,我们并不能知道某个具体问题自身是否具有足够的合理性乃至可以将其作为一个制度的特例是正当的且可行的。”[17]与女性平等相关的诸多女权问题,于当下和可视的将来,并未随着英国旧时代纺织女工的消失而消失,而是会以新的形式出现在人们面前,需要女性及其利益相关者不断追问与探索,成为创造历史本身的行动者与责任承担者。
注释:
① 1789年10月,法国大革命爆发后,巴黎妇女进军凡尔赛,并向国民议会要求与男子平等的合法人权,揭开了女权社会运动的序幕。1790年,一位名为朱迪思·萨金特·玛丽(Judith Sargent Murray)的女子发表了一篇题为《论两性的平等》的文章。1791年,法国犹太女作家奥林珀·德·古杰(Olympe de Gouges)在巴黎散发《妇女权利宣言》接头小册子,因此被送上断头台,她提出了17条有关妇女权利的要求,该《宣言》后来成为女权运动的纲领性文件。1792年,英国女作家玛丽·沃斯通克拉夫特(Mary Wollstonecraft)发表《女权辩护》一书,提出妇女应当在教育、就业和政治方面享有与男子同等的待遇,驳斥了女人是男人玩物的观点。约瑟芬·多诺万则认为西方社会早期女权主义浪潮发生在15、16和17世纪。简·弗里德曼认为所谓“女权”的倡导不局限于两次女性主义思潮期间,而是充斥在历史发展的各个时段内。
② 到19世纪后半叶,英格兰才开始出现真正意义上的妇女“运动”,开始为妇女的教育、工作以及法律地位等问题进行有组织、有目的性的社会活动;而在此之前的女权主义者们可以被归为“执笔”的女权主义者,他们多以文字形式为女性群体辩护、权利与地位的争取进行着“思想”上的变革。见[英]玛格丽特·沃特斯的《女权主义简史》,外语教学与出版研究社,2008年版。
③ 19世纪文化女权主义理论就隐含着母权制的幻想:一个由女强人组成的、实质上以女性价值观和女性所关注的事物为准则的社会,其中包括和平主义、协作互助、以非暴力的方式解决分歧,以及和谐的社会生活管理法则。玛格丽特·富勒(Sarah Margaret Fuller)的《19世纪的妇女》,乔斯琳·盖奇(Joslyn Gage)的《妇女、教会和国家》,斯坦顿(Elizabeth Cady Stanton)的《妇女圣经》等作品中宣扬了女性的特质以及母权的至高无上与神圣性。在2001年出版的《史前母权神话》(TheMythofMatriarchalPrehistory)一书中,文化史学家辛西娅·埃勒(Cynthia Eller)对母系神话渗透进女权运动的历史作了全面清理,并呼吁女权主义者抛弃这一包袱。还可参见黄斐的《近10年国内学界关于马克思、恩格斯、列宁、斯大林妇女理论的研究述评》,载于《山东女子学院学报》2016年第3期。
[1] 中共中央马克思恩格斯列宁斯大林著作编译局.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一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72.
[2] 中共中央马克思恩格斯列宁斯大林著作编译局.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二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57.
[3] [英]简·弗里德曼.女权主义[M].雷艳红,译.长春:吉林人民出版社,20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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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 鲁玉玲)
Reflection on Feminism since the 19th Century: On the Preface of The Making of the English Working Class
CHEN Chao
(East China University of Political Science and Law, Shanghai 200062, China)
TheMakingoftheEnglishWorkingClasswritten by Friedrich Engels described the physiological and psychological plight of female workers in Britain in the 19th century with a detailed description and analysis. The proletarian movement marked by its declaration of female liberation was also the beginning of western feminist awareness and physical liberation. Under the oppression of patriarchy, capital and power, women’s self-enlightenment, participation in public affairs and struggle for equal rights have not only been significant social and political issues discovered by the theory producers like Marx, but the result of mixed influence of various theoretical instructions and social movements under feminist thoughts.
female workers in Britain;feminism;patriarchy and capital;feminist awareness
2016-09-07
陈超(1988—),女,华东政法大学研究生教育院博士研究生,主要从事法律史研究。
C913.68
A
1008-6838(2016)06-0009-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