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自我形象书写的演变轨迹

2016-04-12 18:31徐润润吴凑春
上饶师范学院学报 2016年2期
关键词:杂感鲁迅

徐润润,徐 楠,吴凑春

(1.上饶师范学院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江西上饶334001;2.金华广播电视大学,浙江金华321022)

鲁迅自我形象书写的演变轨迹

徐润润1,徐 楠2,吴凑春1

(1.上饶师范学院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江西上饶334001;2.金华广播电视大学,浙江金华321022)

鲁迅自我书写和认定的形象,比他人书写和认定的鲁迅形象更为真实、可靠。它是鲁迅对自己人生思考的结晶,是鲁迅对自己生命价值的认定,也是鲁迅精神的具体体现。鲁迅自我形象书写的素材留存于鲁迅的自传、序跋、书信、诗词作品,以及他人的回忆录中。将这些宝贵的材料抽丝剥茧般地整理出来,再结合鲁迅的作品以及其他有关的历史材料,我们可以发现鲁迅自我形象的建构过程:从“破落户子弟”到“精神界之战士”;从学者到作家;从杂文作者到杂感家;从“同路人”到同盟军。

鲁迅;自我形象;书写;演变轨迹

今年是鲁迅逝世80周年。自从《狂人日记》于1918年5月15日4卷5号《新青年》上发表后,中国文学的历史便揭开了新的一页。与此同时,鲁迅的名字不但书写在中国现代文学的历史中,也镌刻在人们的脑海里。作为对中国现代文学,乃至现代思想、文化都产生过重大影响的鲁迅,究竟在中国现代历史中扮演了什么角色,究竟是以怎样的形象留存在人们心目当中的,这是近百年来人们一直在探寻、思考的问题。自从鲁迅出名后,各种头衔、称号纷至沓来,各种污名、恶号也接踵而至。当年鲁迅就曾为自己被赋予各种身份、形象表示过不满:“不但对于阿Q,连我自己将来的‘大团圆’,我就料不到究竟是怎样。终于是‘学者’,或‘教授’乎?还是‘学匪’或‘学棍’呢?‘官僚’乎,还是‘刀笔吏’呢?‘思想界之权威’乎,抑‘思想界先驱者’乎,抑又‘世故的老人’乎?‘艺术家’?‘战士’?抑又是见客不怕麻烦的特别‘亚拉籍夫’乎?乎?乎?乎?乎?”[1]上述诸种身份、形象,不管是正面的还是反面的,都是他人心目中认定的鲁迅形象。其实,鲁迅自我书写、认定的形象,才是比他人书写和认定更为真实、可靠的鲁迅形象。这是鲁迅对自己人生思考的结晶,是鲁迅对自己生命价值的认定,也是鲁迅精神的具体体现。

鲁迅自我形象书写的素材留存于其自传、序跋、书信、诗词作品,以及他人的回忆录中。这些文字材料真实地展示了鲁迅当年的生活状况,也包涵了鲁迅自我形象建构和演变过程中复杂的背景因素和纷繁的精神文化符码,所以它应是走近鲁迅最可靠、最直接的资料和途径。通过繁复细致的研究工作,将这些宝贵的材料抽丝剥茧般地整理出来,客观地展示鲁迅自我形象书写的演变轨迹,是本文写作的基本思路。当然,光凭这些传记材料也是不够的,因为“不但小说,包括以散文、回忆录等形式所讲的东西,鲁迅在文章里所谈之事与鲁迅体验本身之间有距离;而且鲁迅在谈自己的时候,时而将具有复杂侧面的事情单纯而简单地加以描述,时而把具有重大意义的事情轻描淡写或是调侃般地加以叙述。倘若忽视它的文章和他自身之间存在的曲折,就会使鲁迅形象简单化乃至遭到歪曲。”[2]所以,在引用上述材料时,既要重视鲁迅先生自己的话语,也不能光凭现有的材料断然下结论,而应采取审慎的态度,结合鲁迅的作品以及其他有关的历史材料来探寻鲁迅自我形象的建构过程。本文将鲁迅自我形象书写的过程分为四个阶段:一、从“破落户子弟”到“精神界之战士”;二、从学者到作家;三、从杂文作者到杂感家;四、从“同路人”到同盟军。

一、从“破落户子弟”到“精神界之战士”

鲁迅曾自称“破落户子弟”。他说:“我的祖父是做官的,到父亲才穷下来,所以我其实是‘破落户子弟”,不过我很感谢我父亲的穷下来(他不会赚钱),使我因此明白了许多事情。”“使我自己说,大概也还是一个破落户,不过思想较新。”[3]

鲁迅的祖父周福清(号介孚)是同治十年(1871)辛未科进士,殿试三甲钦点翰林院庶吉士,做过江西金溪县知县,后赴京任内阁中书。鲁迅的父亲周伯宜是一名秀才,母亲鲁瑞为举人鲁希曾孙女,虽没念过书,但通过自修拥有看书的能力。1893年,回家奔丧丁忧的周福清受乡人之托,企图贿买主考官为他人及自己儿子获得举人功名的事情败露后,被朝廷打入死牢。衙门缉拿祖父时的恐怖场景,在童年鲁迅心上留下了深深的伤痕。为了避难,鲁迅被母亲送到离城有三十多里的大舅父处寄养。后来,鲁迅的祖父被判“斩监候,秋后处决”。为了救他的命,入狱八年来每到秋天家里便要花费钱财四处打点关系,家里的四五十亩水田已卖去一半。鲁迅的父亲因受牵连,生员资格被革后染上了大烟瘾,又得了肺结核,从此一病不起。鲁迅说,为了给父亲治病,“我有四年多,曾经常常,——几乎是每天,出入于质铺和药店里,年纪可是忘却了,总之是药店的柜台正和我一样高,质铺的是比我高一倍,我从一倍高的柜台外送上衣服或首饰去,在侮蔑里接了钱,再到一样高的柜台上给我久病的父亲去买药”[4]649。1896年鲁迅父亲病逝时,家中剩下的一半水田已被全部卖光,生活陷入困顿。家道中落的鲁迅此时成了遭人白眼的“乞食者”,不但在社会上被人欺凌,而且也受到族人的歧视。家庭的巨大变故,使少年鲁迅亲身感受到了世态炎凉、人情冷暖,他曾感慨道:“有谁从小康人家而坠入困顿的么,我以为在这途路中,大概可以看见世人的真面目”[4]649。

1898年,18岁的鲁迅开始了自己新的人生之路。正像他所说的那样,“走异路,逃异地,去寻求别样的人们”[4]649。所谓“走异路”,是说他既不想像当地同他一样家道中落的读书人家子弟走“做幕友或商人”[5]的常路,又没钱继续求学走科举应试的“正路”,只好到外地考无需学费的新式学堂“学洋务”;“逃异地”是说他不愿呆在封建保守的“越中棘地”,用母亲筹来的八块大洋当路费“旅行到南京,考入水师学堂”;而寻求“别样的人们”,则指的是那些具有革新思想的人。因为“S城人的脸早经看熟,如此而已,连心肝也似乎有些了然。总得寻别一类人们去,去寻为S城人所垢病的人们,无论其为畜生或魔鬼”[6]44。

由于不满江南水师学堂各种“乌烟瘴气”的乱象,第二年,他经考试又入陆师学堂附设的矿务铁路学堂就学。在这里,鲁迅学习了格致(物理、化学等学科的统称)、算学、地理、历史、绘画和体操等课程,开始了解和掌握现代科学知识。在矿路学堂读书的第二年,学堂“总办”换了主张变法维新的“新党”人物俞明震,为思想上求新求异的鲁迅能广泛阅读新报刊和书籍提供了良好的条件。期间,他在“星期日跑到城南去买了来”[6]47阅读的《天演论》一书使他大开眼界,并由此而接受了讲“物竞”“天择”的“进化论”思想。鲁迅从“优胜劣败”的规律中,联想到祖国只有自尊、自强,才能在竞争剧烈的世界自立。根据“进化”的主张,鲁迅树立了“将来必胜于过去,青年必胜于老人”[7]5的信念。正是通过接受西方的新知识,新思想,渴望寻求真理的青年鲁迅对自己未来的人生、国家的前途充满了信心和希望。此时,鲁迅还接受了反清的民族革命思想。“鲁迅在毕业的时候,曾和同班同学章梓到杭州去,会晤过民主革命的先驱者柳亚子先生等人”[8],开始参与民族民主革命活动。

1902年,鲁迅在矿路学堂毕业后由江南督练公所派赴日本留学。1903年在日本弘文学院江南班就读的鲁迅,亲身感受到弱国子民所遭受的欺侮,又对自己祖国黑暗如磐的现状深深痛惜,为了表现自己反清革命、立志献身祖国的决心,他剪辫明志,并题诗句“我以我血荐轩辕”于留念小照之后赠友。到东京后,鲁迅还加入了革命进步团体光复会。

由于“知道了日本维新是大半发端于西方医学的事实”[6]317,他选择了进仙台医学专门学校学医。两年后,由于看了一群麻木的国人围观一个为俄国人做间谍的同胞被日军抓获后砍头的幻灯片,精神大受刺激:“我便觉得医学并非一件紧要事,凡是愚弱的国民,即使体格如何健全,如何茁壮,也只能做毫无意义的示众的材料和看客,病死多少是不必以为不幸的。所以我们的第一要著,是在改变他们的精神,而善于改变精神的是,我那时以为当然要推文艺,于是想提倡文艺运动了。”[6]317

弃医从文的鲁迅在积极从事办刊物、写论文、翻译出版域外小说、翻译科幻小说等工作的过程中,逐步展现了一个“精神界之战士”[9]264的自我形象。

“因为文艺是可以转移性情,改造社会的”[6]313,鲁迅邀集了几个志同道合者着手创办一本文学杂志,该杂志名为《新生》,寓意为“新的生命”,可惜的是该杂志临近出版时,因“若干担任文稿的人”[10]隐去、资本逃走而不幸夭折。

虽然杂志没有办成,但鲁迅却通过翻译科幻小说开始了自己的文学生涯。为了弘扬科学精神,实现新民启蒙、科学救国的愿望,鲁迅先后翻译了《月界旅行》《地底旅行》《造人术》等科幻小说作品,向国内引进新的文学种类。从《北极探险记》采用“叙事用文言,对话用白话”的带有复古倾向的“译法”中,多少可以看到鲁迅在翻译工作中努力传承中华传统文化的用意。

虽然办《新生》的计划流产了,但巧的是“一个友人,名叫孙竹丹,是做革命运动的,忽然来访问我们,说河南留学生办杂志,缺人写稿,叫我们帮忙”,于是,鲁迅便把自己准备办《新生》的一组论文交给他们。“这样,鲁迅本来想要在《新生》上说的话,现在都正在《河南》上发表出来了。”[11]鲁迅于1907-1908年间在《河南》杂志上发表的五篇文言论文和一篇译文《裴彖飞诗论》是最能展现鲁迅“精神界之战士”面貌的文章。

这些论文不但论述了关于如何正确地诠解、借鉴西方近代文化的理念观点,从中汲取强国富民、重建民族精神的思想资源问题,也鲜明地体现了鲁迅冷静、清醒的现实批判态度。像《人之历史》针砭的是喜新、笃故者对引进中国,“几成常言”的“进化之语”的偏颇态度,而对国人漠视、“应者寂然”[9]236的兰麻克和海格尔的进化论学说表示了深切的关注,充分显示出鲁迅对海格尔种族发生学的重视和对西方进化论学说的深刻理解和独到眼光。《科学史教篇》考察了西方科学发展的历史,回顾了古人探索科学的艰难历程,褒扬了希腊的科学成就和科学氛围,并批评了当时国内在“科学”范畴引进时存在的各种乱象:“哂神话为迷信,斥古教为谫陋”;缺乏科学理性,动辄将西方近代“学术艺文”自欺为“皆我数千载前所已具”[12]27-28;急功近利,只偏重有形的应用科学,轻视无实利的基础科学;对“文明政史”不求甚解,“仅炫于当前之物,而未得真谛”[12]33。介绍了归纳、演绎两种进行科学研究的具体方法,提出了科学与文学艺美协调,以完善人性的观点。文中所赞扬的不惜为追求真理而献身的“科学者”,实质上就是鲁迅心目中自然科学版的“精神界之战士”。在《文化偏至论》中,鲁迅探讨了近代中国文化衰微的原因,归纳出了人类“文明亦不能无偏至”[9]288的发展规律,批评了武力至上、实力救国、立宪救国等诸种观点。他认为,国家兴盛、民族富强的“根柢在人”[9]296,而所谓的“人”,必须是精神自由、人格独立和心智健全的人。因此他提出了“立人”的主张:中国要“生存两间,角逐列国”,“其首在立人,人立而后凡事举”[9]296。他认为:“尊个性而张精神”[9]296,“掊物质而张灵明,任个人而排众数”[9]288才是真正的兴邦强国、让中国“屹然独立于天下”之计。在《摩罗诗力说》中,鲁迅赞扬了“别求新声于异邦”[9]249的“精神界之战士”。因为“国民精神发扬,与世界识见之广博有所属”[9]249。一个正在昏沉做梦的民族,怎能发出自己的声音?只有像拜伦、雪莱、裴多菲一类的摩罗诗人,他们发出的声音“无不刚健不挠,抱诚守真;不取媚于群,以随顺旧俗;发为雄声,以起其国人之新生,而大其国于天下”[9]249,这才是最能振奋人心,而且语言有深长意味的新声。在《破恶声论》中,面对“抚肠华土凄如荒原”现状,鲁迅提出了首先应破除违背人性的两类“恶声”:“一曰汝其为国民”的“破迷信”“崇侵略”“尽义务”;“一曰汝其为世界人”[9]303的“同文字”“弃祖国”“尚齐一”,大力提倡符合人性的“心声”“内曜”,这样才能实现救国救民的目的。

1909年,鲁迅和周作人翻译、出版了中国现代文学史上第一部外国短篇小说集《域外小说集》。在这本小说集中,鲁迅无视当时处于强势地位的英、法、美等国文学,却译介了处于边缘地位的俄国、东欧和北欧等弱小民族国家的作品。由于这些国家的小说反映了被压迫、被奴役者的痛苦,抒发了人们反抗的心声,表达了民族独立、国家富强的愿望,强调人的价值和社会责任,所以对当时深受帝国主义列强奴役、欺侮的中国读者来说具有特殊的启蒙作用和借鉴意义。正像鲁迅所说的:“在翻译,而尤其注重于短篇,特别是被压迫的民族中的作者的作品。因为那时正盛行排满论,有些青年,都引那叫喊和反抗的作者为同调的。……因为所求的作品是叫喊和反抗,势必至于倾向了东欧,因此所看的俄国,波兰以及巴尔干诸小国作家的东西就特别多。”[13]75另外,集中选译的大多为19世纪中后期至20世纪初表现现代文学思潮的作品。为了给闭关自守、囿于成规的国内文坛注入新鲜的生命活力,译者注意在输入新思想、新观念的同时,也输入新的表现技巧和方法,让“异域文术新宗,自此始入华土”[14]155,为中国小说创作的现代化提供可资借鉴的新形式,同时也为中国文学打开一条与世界文学交流的通道。从上述译作中不难看到鲁迅从事文化启蒙的满腔热情和参与社会文化建设的积极性。

鲁迅之所以成为“精神界之战士”,还和他受老师章太炎先生的影响是分不开的。鲁迅曾经说,他之所以知道章太炎,是因他“驳斥康有为和作邹容的《革命军》序,竟被监禁于上海的西牢”,而读了留日浙籍学生主办的《浙江潮》上所刊章太炎先生的诗作《狱中赠邹容》,更“使我感动,也至今没有忘记”[6]239。鲁迅之所以当他的学生,听他讲《说文解字》,“并非因为他是学者,却为了他是有学问的革命家”,“考其生平,以大勋章作扇坠,临总统府之门,大诟袁世凯的包藏祸心者,并世无第二人;七被追捕,三入牢狱,而革命之志,终不屈挠者,并世亦无第二人:这才是先哲的精神,后生的楷范”[6]240-241。正是受先生的影响,以先生为楷模,鲁迅才成为一个积极寻求域外新声,向国内输送新思想、新观念,以求实现自己祖国繁荣昌盛的“精神界之战士”的。

二、从学者到作家

1908年,鲁迅在东京跟从章太炎学国学时,视老师为自己的“楷范”,并从老师的身上学到了一种“熬苦求学”的精神。由此可知,此时的鲁迅学者形象已具雏形。

1909年鲁迅从日本留学回国,先在浙江两级师范学堂任教,一个学期后便辞职。后到绍兴府中学堂任教务长兼监学,只过了两个月,他又辞职离去。正像他所说的,“仆归里以来,经二大涛,幸不颠陨,顾防守攻战,心力颇瘁”[15]9。由于在学校任教不顺心,鲁迅在课余便把精力放在古籍的辑录校勘上。“1910年,在授课之余,鲁迅辑录唐以前小说佚文,历时两年,辑录36种,涉猎古书80多种。1911年,辑录、校勘唐代刘恂的博物古籍《岭表录异》”[16]25。虽然鲁迅从事的是自己喜爱的学术工作,但他并不认为翻阅类书,荟集古逸书此种工作有多大的意思,他曾感叹“此非求学,以代醇酒妇人者也”[15]4。其原因在于:“中国今日冀以学术干世,难也。”[15]4从这句话里可以看出,从日本回国从教的鲁迅是抱有“以学术干世”的志向的。但在现实中,这种志向根本没有实施的可能。深感自己“心力颇瘁”的鲁迅本打算到上海谋编译员的职务,此时恰好接到好友许寿裳邀请他到南京临时政府教育部就职的来信,便离浙赶到南京赴职去了。两个月后,他随临时政府迁往北平。

鲁迅在教育部社会教育司第一科任职时,主要职责是:关于博物馆、图书馆事项;关于美术馆及美术展览会事项;关于文艺、音乐、演剧等事项;关于调查及搜集古物事项;关于动植物园等学术事项[17]。在履行公务之余,有时“枯坐终日,极无聊赖”[15]37,鲁迅常去逛琉璃厂古书肆,四处搜求古书、文物,“在京14年,鲁迅到琉璃厂400多次”。鲁迅一生共辑录校勘古籍49种[18]。

当时鲁迅借住在绍兴会馆,晚上便抄碑帖、看佛经,把业余时间全放在辑佚、校勘、钩沉古籍的工作中。正像他自己所说的,“一个人处在沉闷的时代,是容易喜欢看古书的”[19]205-206,在绍兴会馆“许多年,我便寓在这屋里抄古碑”[6]318。连续五六年下来,不但练就了深厚的学术功力,而且也收获了丰硕的学术成果。当时他从事的学术研究工作主要可以分为三类:1.搜集、校勘故乡会稽郡故书,以表达对故乡先贤的敬仰之情,寄寓自己的乡土情怀。2.搜求古砖刻、金石拓片、画像,运用扎实的国学功底,从事自己爱好的金石学研究。3.钩沉古小说资料,为写作《中国小说史略》做前期资料整理工作。据陈平原统计,从1909年8月归国到1920年夏,鲁迅的学术成果主要“有《古小说钩沉》、《会稽郡古书杂集》、《岭表录异》、谢承《后汉书》等”[20]1057。鲁迅在收获这些成果的同时也成功地完成了自己“学者”形象的塑造。

鲁迅“学者”意识最为鲜明、具体的表述,应见于他1920年5月4日写给在浙江两级师范学堂任教时的学生宋崇义的信中。他说:“仆以为一无根柢学问,爱国之类,俱是空谈;现在要途,实在熬苦求学,惜此又非今之学者所乐闻也。”[21]369-370鲁迅认为,作为学者就应该实实在在地通过“熬苦求学”来求得“根柢学问”,以实现自己报效祖国的愿望。但现在的所谓学者并不喜欢听这些话,所以他们的爱国之谈只是一句空话。

虽然此后鲁迅从事的工作有所改变,但他对学术研究的兴趣始终没有放弃。他“从1920年8月在北京大学讲授中国小说史,到1927年辞中山大学教职,先后撰写《中国小说史略》、《中国小说的历史的变迁》、《汉文学史纲要》、《魏晋风度及文章与药及酒之关系》等文学史论著,辑校并出版了《小说旧闻钞》和《唐宋传奇集》”[20]1057。从1927年10月抵沪到1936年逝世,虽然他主要从事的是杂感的写作,但仍然校定了《嵇康集》,合编了《北平笺谱》,撰写了《门外文谈》,并为撰写中国字体变迁史及中国文学史做准备工作。

鲁迅虽然没有具体评价过自己的学术研究工作,但从1923年他以“中国之小说自来无史”[22]88作为《中国小说史略·自序》的开篇,就可以清楚看到他对自己撰写的《中国小说史略》一书的学术价值和意义是怀有足够的自信和清醒的认识的。1932年6月1日,鲁迅在《两地书》编完时还曾写道:“例如小说史罢,好几种出在我的那一本之后,而陵乱错误,更不行了。这种情形,即使我大胆阔步,小觑此辈,然而也使我不复专于一业,一事无成。”[21]322-323可惜的是,他无法把精力集中在做学问上,所以在1935年所作的《中国小说史略·序言》中,他禁不住为自己荒废学业大发感慨:“大器晚成,瓦釜已久,虽延年命,亦悲荒凉。”[23]他曾为自己没能完成《中国文学史》的写作而深感遗憾;他认为如果真有机会实现写作中国字体变迁史、道学史、娼妓史方面著作的学术愿望的话,相信自己“大概也可以说出一点别人没有见到的话来”[21]188。

鲁迅身为体制内的公务员无意于仕途,却在办公之余成为一位学者,主要是因为他对现实极度失望。由于辛亥革命不彻底,袁世凯窃取了革命成果,当时的教育部成了官衙门。单是鲁迅任职期间,就曾更换过38任教育总长。部里旧势力当权,官僚作风盛行,学界污秽不堪。正像他所说的那样,“见过辛亥革命,见过二次革命,见过袁世凯称帝,张勋复辟,看来看去,就看得怀疑起来,于是失望,颓唐得很了”[6]347。内心抑郁、精神苦闷的鲁迅只好在“钻故纸堆”里下功夫。

那么,用“回到古代去”麻醉自己的灵魂,消去自己生命的鲁迅,究竟为什么又会由一个学者转变成作家的呢?当然,这与朋友的邀请、催促是分不开的。一天晚上,提着大皮夹的金心异来看望寓居在绍兴会馆的鲁迅,他翻着“古碑的抄本”质问他:“你抄了这些有什么用?”“你抄他是什么意思呢?”鲁迅无奈地回答道,没什么用,也没什么意思。于是他建议鲁迅为《新青年》“做点文章”。鲁迅先前曾看过《新青年》杂志,知道他是《新青年》的编委。虽然觉得他们的主张对改变当时的社会也未必能有什么作用,但经劝说后,“我终于答应他也做文章了,这便是最初的一篇《狂人日记》。从此以后,便一发而不可收”[6]319。还有一位特别欣赏、并督促鲁迅创作的人是陈独秀,1934年,在回顾自己的小说创作时他曾说道:“这里我必得记念陈独秀先生,他是催促我做小说着力的一个。”[13]76

另外,为了“慰藉那在寂寞里奔驰的猛士,使他不惮于前驱”,也是鲁迅通过写小说来“呐喊几声”的动机。他说:“但既然是呐喊,则当然须听将令的了,所以我往往不恤用了曲笔,在《药》的瑜儿的坟上凭空添上一个花环,在《明天》里也不叙单四嫂子竟没有做到看见儿子的梦,因为那时的主将是不主张消极的。至于自己,却也并不愿将自以为苦的寂寞,再来传染给也如我那年青时候似的正做着好梦的青年。”[6]3191932年他在《<自选集>自序》中又一次说:“但为达到这希望计,是必须与前驱者取同一的步调的,我于是删削些黑暗,装点些欢容,使作品比较的显出若干亮色,……这些也可以说,是‘遵命文学’。不过我所遵奉的,是那时革命的前驱者的命令,也是我自己所愿意遵奉的命令,决不是皇上的圣旨,也不是金元和真的指挥刀。”[6]347-348鲁迅将自己的《呐喊》称为“遵命文学”,不是说自己进行小说创作是遵奉“皇上的圣旨”,或受“金元和真的指挥刀”驱遣,而是表明自己受新文化运动时代潮流的鼓舞,自觉响应五四新文化运动主帅的号召,“与前驱者取同一的步调”而创作的态度。

鲁迅创作的小说问世后,立即在社会上产生了极大的影响。正像他所说的,“从一九一八年五月起,《狂人日记》、《孔乙己》、《药》等,陆续的出现了,算是显示了‘文学革命’的实绩,“又因那时的认为‘表现的深切和格式的特别’,颇激动了一部分青年读者的心”[24]99。由于这些作品发表时用的是笔名,所以当时“不很有人知道鲁迅就是我”,鲁迅说,“那时我住在城西边,知道鲁迅就是我的,大概只有《新青年》、《新潮社》里的人们吧”[1]377-378。直至1923年小说集《呐喊》出版后,才在广大读者心目中树立了作家鲁迅的形象,同时也奠定了鲁迅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的重要地位。

但鲁迅说到自己的作家身份时,是颇有调侃意味的。他在《<自选集>自序》中说:

后来《新青年》的团体散掉了,有的高升,有的退隐,有的前进,我又经验了一回同一战阵中的伙伴还是会这么变化,并且落得一个“作家”的头衔,依然在沙漠里走来走去,不过已经逃不出在散漫的刊物上做文字,叫做随便谈谈。有了小感触,就写些短文,夸大点说,就是散文诗,以后印成一本,谓之《野草》。得到较整齐的材料,则还是做短篇小说,只因为成了游勇,布不成阵了,所以技术虽然比先前好一些,思路也似乎较无拘束,而战斗的意气却冷得不少。新的战友在那里呢?我想,这是很不好的。于是集印了这时期的十一篇作品,谓之《彷徨》,愿以后不再这模样。

“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

不料这大口竟夸得无影无踪。逃出北京,躲进厦门,只在大楼上写了几则《故事新编》和十篇《朝花夕拾》。前者是神话,传说及史实的演义,后者则只是回忆的记事罢了。

此后就一无创作,“空空如也。”[6]348鲁迅对自己小说创作的评价也是相当低调的。1920年在写给青木正儿的信中说:“我写的小说极为幼稚,只因哀本国如同隆冬,没有歌唱,也没有花朵,为冲破这寂寞才写成的,对于日本读书界,恐无一读的生命与价值。今后写还是要写的,但前途暗淡,处此境遇,也许会更陷于讽刺与诅咒吧。”[25]

1927年,刘半农受来华考察的考古探险家斯文·赫定之托,将梁启超和鲁迅列为向瑞典汉学家高本汉推荐的中国诺贝尔文学奖候选人。在请台静农征询鲁迅的意见时,鲁迅回答道:“诺贝尔赏金,梁启超自然不配,我也不配,要拿这钱,还欠努力。”[26]

尽管鲁迅自己很谦虚,但鲁迅在新文学创作领域中所做的贡献是受到世人瞩目的,鲁迅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的重要地位也是得到公众肯定的,作家鲁迅的形象像一座历史的丰碑,牢牢竖立在人们的心头。

三、从杂文作者到杂感家

在鲁迅自我形象的演变过程中,1925-1926年显然是一个重要的时间节点。因为正是在1925年,鲁迅自称交了华盖运。“我今年开手作杂感时,就碰了两个大钉子:一是为了《咬文嚼字》,一是为了《青年必读书》。署名和匿名的豪杰之士的骂信,收了一大捆,至今还塞在书架下。此后又突然遇见了一些所谓学者,文士,正人,君子等等,据说都是讲公话,谈公理,而且深不以‘党同伐异’为然的。”[6]324为此,鲁迅不得不与现代评论派的正人君子展开了一场激烈的论战。虽然有人劝鲁迅不要为这些“小事情”花费精力,但鲁迅却认为:“然而要做这样的东西的时候,恐怕也还要做这样的东西,我以为如果艺术之宫里有这么麻烦的禁令,倒不如不进去;还是站在沙漠上,看看飞沙走石,乐则大笑,悲则大叫,愤则大骂,即使被沙砾打得遍身粗糙,头破血流,而时时抚摩自己的凝血,觉得若有花纹,也未必不及跟着中国的文士们去陪莎士比亚吃黄油面包之有趣。”[6]324正因为如此,“这一年所写的杂感,竟比收在《热风》里的整四年中所写的还要多”[6]323。正是在这一年年底,鲁迅编集了自己的杂感集《热风》和《华盖集》。1926年,他又把自己近二十年前所写的杂文编集出版。正是通过这三本文集的编集以及为这些文集所写的序跋,鲁迅完成了自己从杂文作者转变为杂感家的自我形象塑造。

鲁迅的杂文写作早在1907年就开始了,像《人之历史》《科学史教篇》《文化偏至论》和《摩罗诗力说》等名篇后来被鲁迅编在杂文集《坟》中。“五四”时期,鲁迅应约为《新青年》写文章,就曾在《随感录》专栏上发表杂文。《随感录》是《新青年》特设的一个专门发表关于社会和文化短评的专栏。鲁迅从在《新青年》1918年9月第五卷第三号上发表《随感录二十五》始,到1919年11月在该刊第六卷第六号上发表《六十六 生命的路》为止,共计发表文章27篇,是在该专栏发表文章最多的作者之一,在数量上仅次于陈独秀。此后,鲁迅一直在杂文创作中笔耕不辍,直至1936年10月17日所作的绝笔《因太炎先生而想起的二三事》为止。

通常人们都认为,鲁迅一生中所写并编入杂文集中的作品,都属于同一种文体:即包括杂感、杂谈、短评、随笔、札记等多种样式在内,能直接而迅速地反映社会现实生活或表现作者思想观点,以思想性、论战性见长,又言辞机警、情感饱满的文艺性论文——杂文,所以,鲁迅也被人们视为中国现代文学史上一位最优秀的杂文家。

其实,鲁迅本人对这些作品的文体归属是有自己不同的看法的。他在《写在<坟>后面》一文中说:“几年以来,有人希望我动动笔的,只要意见不很相反,我的力量能够支撑,就总要勉力写几句东西,给来者一些极微末的欢喜。人生多苦辛,而人们有时却极容易得到安慰,又何必惜一点笔墨,给多尝些孤独的悲哀呢?于是除小说杂感之外,逐渐又有了长长短短的杂文10多篇。其间自然也有为卖钱而作的,这回就都混在一起。”[6]331-332细看这段话可以发现,鲁迅是把杂感和杂文视为两种不同文体的。在《坟》中,鲁迅编入的是“长长短短的杂文10多篇”,而杂感和小说等文体是被排除在外的。那么,杂感和杂文在鲁迅看来究竟有什么区别呢?简单地说,“杂感”重在“感”,“杂文”重在“论”,“‘杂文’不仅是指鲁迅所言的按照编年、不管文体、各种都夹在一处的‘杂’文,更是指带有情感、态度和倾向性的议论文。‘杂感’则是专门指‘社会性短评’,其突出特征正像钱理群所总结的:否定性、攻击性、偏激性和隐蔽性的社会批判和文明批判”[27]。为什么这样说呢?只要看看《坟》中的作品就很清楚了。《坟》中所收的15篇文章,有东京时写的文言论文,还有写于1918、1919年的《我之节烈观》《我们现在怎样做父亲》,以及写于1924年的《娜拉走后怎样》《未有天才之前》《论雷峰塔的倒掉》《说胡须》《论照相之类》等,还有写于1925年的《春末闲谈》《灯下漫笔》《论睁了眼看》和《论费尔泼赖应该缓行》等著名文章。

鲁迅为什么要在1926年把自己从1907年到1925年前后长达近20年间的文章编在《坟》中,并把它们和自己先前所写的杂感加以区分呢?在编文集《坟》以前,鲁迅曾在1925年11月和12月分别编定了《热风》和《华盖集》两本作品集。他在《华盖集》“题记”中写道:“我编《热风》时,除遗漏的之外,又删去了好几篇。这一回却小有不同了,一时的杂感一类的东西,几乎都在这里面。”[6]324鲁迅在《热风》中收入的是在《新青年》上发表的25篇“随感录”,这些文章,全部属于鲁迅所称的“杂感”,而“删去”后来又编在《坟》中的几篇,则是发表在《新青年》上的著名文章《我之节烈观》《我们现在怎样做父亲》。这些文章从内容上来讲,与《热风》中的作品并无多大的区别,唯一不同的是它们篇幅比较长,是偏于论述的论文。而《华盖集》里的作品,“杂感一类的东西,几乎都在这里面”。说“几乎”是讲他写于1925年而又没有收入《华盖集》中文章,像《春末闲谈》《灯下漫笔》《论睁了眼看》和《论费厄泼赖应该缓行》等后来都编入了《坟》之中。正像他《写在〈坟〉后面》中所说的:“我有时却也喜欢将陈迹收存起来,明知不值一文,总不能绝无眷恋,集杂文而名之曰《坟》,究竟还是一种取巧的掩饰。”[6]332

从鲁迅为三本作品集所写的题记、后记中的介绍可知,1925年编定的《热风》《华盖集》收集的是鲁迅所写的“杂感”,而在文集《坟》中收集的则是他所称的“杂文”。

鲁迅在《华盖集续编·小引》中说:“这里面所讲的仍然并没有宇宙的奥义和人生的真谛。不过是,将我所遇到的,所想到的,所要说的,一任它怎样浅薄,怎样偏激,有时便都用笔写了下来。说得自夸一点,就如悲喜时节的歌哭一般,那时无非借此来释愤抒情,现在更不想和谁去抢夺所谓公理或正义。你要那样,我偏要这样是有的;偏不遵命,偏不磕头是有的;偏要在庄严高尚的假面上拨它一拨也是有的,此外却毫无什么大举。名副其实,‘杂感’而已。”[6]328对鲁迅而言,“短短的批评,纵意而谈,就是所谓的‘杂感者’”[6]341。写的是自己生活中的所想所感乃至内心的歌哭,尽管有人认为它“浅薄”“偏激”,但却是他挑战权威、揭露假象的有力武器,尤其是在和现代评论派的论争中,矛头直指现实生活中的人和事,像陈西滢、杨荫榆等。正像他后来在《且介亭杂文·序言》中所讲的:“作者的任务,是在对于有害的事物,立刻给以反响或抗争,是感应的神经,是攻守的手足。潜心于他的鸿篇巨制,为未来的文化设想,固然是很好的,但为现在抗争,却也正是为现在和未来的战斗的作者,因为失掉了现在,也就没有了未来。”[6]369与篇幅短小,语言精悍,内容上更有现实针对性的“杂感”不同,所谓的“杂文”,则是篇幅较大、长于论述、思想深邃、富于情感的议论文。

鲁迅之所以把近20年写作的“杂文”编进《坟》中,其动机和寓意在《<坟>题记》中曾有所表露:“虽然明知道过去已经过去,神魂是无法追蹑的,但总不能那么决绝,幻想将糟粕收敛起来,造成一座小小的新坟,一面是埋藏,一面也是留恋。”[6]330他在《写在<坟>后面》又说:“还想借此暂时看看逝去的生活的余痕。惟愿偏爱我的作品的读者也不过将这当作一种纪念,知道这小小的丘陇中,无非埋着曾经活过的躯壳。”[6]335从字面意看,作者是为“埋葬”过去所写的这些文字——“曾经活着的驱壳”“造成一座小小的新坟”,同时也是因为“留恋”而“将这当作一种纪念”。其实,《坟》中的杂文并不是已经死了的文字躯壳。《坟》中的很多杂文名篇,不乏作者对社会、历史现象所做的精到分析和睿智议论,不要说在当时,就是在现在也仍然具有鲜活的生命力。鲁迅之所以用“打包”的形式将它们埋葬,其实际寓意是表示与自己过去的这种杂文写作方式告别,今后他将把精力主要集中在“杂感”的写作上。

鲁迅通过编作品集,以及为文集写的题跋序言,巧妙而含蓄地表达了自己的精神志向、思想情感。今后,他将把长于社会批判和文明批判,具有战斗性、攻击性、讽刺性的杂感写作作为自己最重要的工作。因为“杂感”,是自己被“逼到非短兵相接不可的”时候,“没有法了,就短兵相接”[28]264时的最好的武器,是鲁迅挑战现存制度、揭露社会黑暗的有力工具。鲁迅说《坟》是个“取巧的掩饰”[6]332,的确,鲁迅正是通过1925、1926年间《热风》《华盖集》和《坟》三个文集的编集,巧妙地向读者暗示了自己今后的创作志向。此后,中国现代文学战场上,鲁迅将主要以披坚执锐、操杂感这种武器的文化战士的形象出现在大家面前。事实上,此后,尤其是在30年代,鲁迅把自己的主要精力和心血都放在杂感的写作上,平均每年会把一本自己亲手编定的“社会性短评”——杂感集送到读者的手中。

四、从“同路人”到同盟军

鲁迅对革命“同路人”身份的自我认定,始于他在1928年参与革命文学论争。

1927年,在广州亲眼目睹了国民党“清党”时期的恐怖场景,“被血吓得目瞪口呆”[6]342的鲁迅,头脑中的进化论由此轰毁。当年10月,鲁迅到上海后,在给李霁野、章廷谦、廖立峨等人的信中,多次表示要重新过一种新的生活。

令鲁迅没有想到的是,一批高举无产阶级革命文学大旗的年轻文人,会将自己置于革命文学的对立面并施行猛烈的攻击。后期创造社和太阳社的一些成员宣称“阿Q时代是早已死去了!”[29]新文学队伍要按照阶级属性重新站队。他们给鲁迅戴上“封建余孽”“二重性的反革命的人物”“不得志的Fascist(法西斯谛)”“支配阶级的走狗”等帽子,对鲁迅等人进行清算批判。鲁迅则撰文对他们受“左派幼稚病”影响的文艺观进行了反击,批评了他们片面强调文学的宣传作用,忽视了文艺自身的特点;“光挂招牌,不讲货色”的做法;对工农大众和小资产阶级文学家错误的态度;小资产阶级革命文学家身上的劣根性,等等。

参与这场论争,极大地提高了鲁迅对马克思主义文学理论和无产阶级文学的认识。正像鲁迅在《《三闲集·序言》中所说的:“我有一件事要感谢创造社的,是他们‘挤’我看了几种科学底文艺论,明白了先前的文学史家们说了一大堆,还是纠缠不清的疑问。并且因此译了蒲力汗诺夫的《艺术论》,以救正我——还因我而及于别人——的只信进化论的偏颇。”[6]343

在革命文学论战中,鲁迅的自我主体精神受到了很大的震动。面对“无产阶级革命作家”对自己身份的胡乱判定,作为一个以社会批评和文明批评为己任的杂感家也在思考:“自己一贯坚持的现实批判,究竟与无产阶级的文化批判、阶级分析、意识形态是什么关系?”[16]147为了真正了解苏联无产阶级文学的真实情况和各流派之间的关系,同时也是为了搞清在无产阶级革命文学的新语境中,自己究竟以什么样的身份与当代社会思潮对话的问题,鲁迅花费了巨大的精力翻译苏联文学作品。

早在1925年,鲁迅就在为任国桢翻译的《苏俄文艺论战》所作的《前记》中强调说明了了解苏俄文艺流派的斗争和发展,对于和他们同属于“被侮辱和被损害”的民族的中国来讲所具有的积极意义和重要的价值。后来他在《“硬译”和文学的阶级性》一文中,又对自己翻译的目的作出了说明:“我的回答,是:为了我自己,和几个以无产阶级批评家自居的人,和一部分不图‘爽快’,不怕艰难,多少明白一些这些理论的读者。”[7]209

从1928年起开始,鲁迅先后翻译了日本文艺批评家片上伸的《现代新兴文学的诸问题》及四部苏联文艺理论文集:卢那察尔斯基的《艺术论》《文艺与批评》、联共(布)关于文艺政策讨论会记录与决议《文艺政策》、蒲力汗诺夫的《艺术论》等。从1930年下半年起,又翻译了苏联作家雅各武莱夫的《十月》、法捷耶夫的《毁灭》、短篇小说集《竖琴》等。

通过翻译苏联文论和作品,鲁迅不但得以了解了苏联文学的理论和实际,同时也逐步了解和接受了马克思主义文艺思想。与此同时,他也发现那些“革命文学家”其实对苏联的文艺现状以及无产阶级文艺理论并无多少研究和了解,他们对自己的攻击和批判也显得十分草率和马虎:“解剖刀既不中腠理,子弹所击之处,也不是致命伤。”[14]307-308

由于受俄国十月革命的领袖之一托洛茨基的影响,鲁迅理解和认同了“同路人”作家的作品,他在译介马克思文艺理论著作时所选的也绝大多数是“同路人”的文论和作品。鲁迅特别推崇托洛茨基的文学理论,他认为托洛茨基“是一个深解文艺的批评者”。据统计,鲁迅曾先后购买了托洛茨基的《文学与革命》《俄国共产党的文艺政策》《无产阶级文化论》《西伯利亚流亡记》等多种著作。还亲自翻译了《文学与革命》的第3章,并以《勃洛克论》为题放在胡斅所译的《十二个》前面,而且还协助韦素园、李霁野翻译了全书。另外,他在撰文时多次引述托洛茨基的观点,诸如《中山先生逝世一周年》《马上日记之二》《“硬译”与“文学的阶级性”》《文艺与政治的歧途》等。特别是在左翼作家联盟成立大会的发言《对于左翼作家联盟的意见》中,鲁迅关于革命作家队伍的分化、左翼向右翼的转化等观点都与托洛茨基的见解有关。在翻译“同路人”作品时,“同路人”作家群体的创作和境遇引起了他的关注和深思:自己和革命究竟是一种什么关系?在新的时代语境中应该如何塑造自身的主体形象?

“同路人”这个概念是托洛茨基在《文学与革命》一书中提出来的。它指的是1920年代苏联“新经济政策”时期的主要作家群体,他们是俄国文学向苏联无产阶级文学过渡的一个重要枢纽。当时,由于没有出现真正优秀的无产阶级作家,所以,是“同路人”作家而不是无产阶级作家创造了苏联的第一次“文艺复兴运动”。同路人“不是共产党人——或者甚至不是马克思主义者。由于历史的谬误,他们成了那些准备跟随共产党但又不赞成这个党的全部信条的非党人民大众的代表。同时他们的思想感情又接近于旧知识阶层或资产阶级的,并在不同的程度上直接地或含蓄地反映他们的思想。他们还反映了那些准备建设一个新俄国的新型大众的感情与思想”[30]。总而言之,“他们不是无产阶级革命的艺术家,而是无产阶级革命的艺术同路人”[31]。

鲁迅非常重视“同路人”作家的作品。因为“他们虽非革命者,而身历了铁和火的试练,所以凡所描写的恐怖和战栗,兴奋和感激,易得读者的共鸣”[7]434;另外,“同路人”作家的为人生的主张和鲁迅是相同的。“俄国的文学,从尼古拉斯二世时候以来,就是‘为人生’的,无论它的主意是在探究,或在解决,或者堕入神秘,沦于颓唐,而其主流还是一个:为人生。”[7]432

早在1926年7月,鲁迅在为胡斅所译“同路人”作家勃洛克的长诗《十二个》写的“后记”中就说:“从一九〇四年发表了最初的象征诗集《美的女人之歌》起,勃洛克便被称为现代都会诗人的第一人了”;“中国没有这样的都会诗人。我们有馆阁诗人,山林诗人,花月诗人”;“能在杂沓的都会里看见诗者,也将在动摇的革命中看见诗。所以勃洛克做出《十二个》,而且因此‘在十月革命的舞台上登场了’”;《十二个》“于是便成了十月革命的重要作品,还要永久地流传”[28]299-300。

在鲁迅看来,与创造社、太阳社作家进行的关于“无产阶级革命文学”的论争,类似于1923-1924年间在苏联发生的无产阶级文化协会等与“同路人”作家的论战。创造社、太阳社作家像当年的无产阶级作家团体批“同路人”作家一样视自己为仇敌,要将他“打包”处理。而鲁迅则把自己归入革命的“同路人”行列,鲁迅就是站在“同路人”的立场上介绍苏联的“同路人”文学的。

首先,鲁迅认为自己的身份并不属于无产阶级。他曾这样说过:“好像全世界的苦恼,萃于一身,在替大众受罪似的,也正是中产的智识阶级分子的坏脾气。”[7]191虽然这句话的原意是反省自己的个性脾气,但这也可以说是鲁迅给自己阶级身份所做的最明晰、最准确的定位。因为不论是根据自己在教育部任职期间所领的薪金而言,还是在上海作为自由职业者得到的稿费和版权费,鲁迅的经济收入无疑应归属于“中产阶级”的行列。鲁迅这样认定自己所属的社会阶层,既区别了自己与那些标榜纯粹的“无产阶级作家”的不同身份,实际上也是为自己“同路人”身份作了明确的定位。

其次,鲁迅也从不认为自己就是一个革命家。鲁迅从青年时代就抱定“我以我血荐轩辕”的决心,不惜以自己的一腔鲜血拯救危难中的祖国,后来在东京又参加了同盟会,支持孙中山辛亥革命;“五四”时期,在《新青年》上为前驱者呐喊;1926年,因揭露北洋政府镇压爱国学生的血腥暴行遭到通缉;1928年又参加了“革命文学”论争。但事实上,鲁迅一直都只是同情、支持革命,而没有直接参与革命。他曾经对增田涉说:“我尽管攻击军阀和政府,但也要注意自己的生命啊!如果不注意,我早就被他们杀掉了。所以那些攻击我的、犯幼稚病的批评家们说,鲁迅不是真正的革命家。为什么呢?因为如果是真正的革命家,那就应当早已被杀了。而我现在还活着,还在发牢骚,说怪话。据说这就是并非真正革命家的证据。这也许是实际情况吧。”[32]

史沫特莱也说:鲁迅本人并不承认自己是无产阶级作家。1930年9月,上海左翼文化界人士为鲁迅五十诞辰祝寿,鲁迅在致辞时说:“现在被请求出来领导无产阶级的文学运动,还有一些他的年青朋友们坚决请求他当一个无产阶级作家。他要真是装作是一个无产阶级作家的话,那就未免幼稚可笑了。他的根是植在农村中、在农民中和学者生活中的。”[33]1930年,在中共中央领导人的指示、引导下,创造社、太阳社与鲁迅关于“革命文学”的论争宣告结束,鲁迅加入了左联,标志鲁迅真正成为革命的“同路人”。作为左联执委会的委员,鲁迅无意加在自己头上的各种虚名,而是踏踏实实地从事左翼文学的具体工作,像写作杂感、翻译外国文学理论、扶持青年作家创作等,也没有把精力花在左联的政治活动中。他曾多次声称自己将要做关于中国社会史、艺术史、赌博史、娼妓史、文学史、文字变迁史方面的研究[34]。

虽然加入了左联,作为“同路人”作家代表的鲁迅和作为革命作家代表的周扬之间的矛盾始终存在且在不断恶化。鲁迅对左联内部某些人热心“窝里斗”而对具体扶持、创作无产阶级文学并不感兴趣的做法相当失望和不屑,尤其对所谓的拿着鞭子驱赶自己干活的“奴隶总管”更是深恶痛绝。1934年12月18日他在致杨霁云的信中说:“叭儿之类,是不足惧的,最可怕的确是口是心非的所谓‘战友’,因为防不胜防。……为了防后方,我就得横站,不能正对敌人,而且瞻前顾后,格外费力。”[19]259他在1935年4月23日致萧军、萧红的信中又说:“敌人不足惧,最令人寒心而且灰心的,是友军中的从背后来的暗箭;受伤之后,同一营垒中的快意的笑脸。因此,倘受了伤,就得躲入深林,自己舐干,扎好,给谁也不知道。我以为这境遇,是可怕的。”[24]298

在鲁迅处境十分艰难的时刻,是瞿秋白根据马恩关于现实主义的经典论述,对鲁迅的革命“同路人”思想和创作作了历史性的肯定和评价。瞿秋白肯定鲁迅是“浪漫谛克的革命家的诤友”,认为“鲁迅从进化论进到阶级论,从绅士阶级的逆子贰臣进到无产阶级和劳动群众的真正的友人,以至于战士,他是经历了辛亥革命以前直到现在的四分之一世纪的战斗,从痛苦的经验和深刻的观察之中,带着宝贵的革命传统到新的阵营里来的”[35]。对于瞿秋白所作的结论和历史定位,鲁迅本人是认同的。据杨之华回忆:瞿秋白的《鲁迅杂感选集序言》写出之后,“鲁迅读了,心折不已。‘只是说得太好了,应该坏的地方也多提起些’”[36]。

如果说,在左联前期,信任、支持、领导鲁迅的工作,并对鲁迅“同路人”思想和创作转变历程作出公允的历史性评价的人是瞿秋白的话,那么,在左联后期,影响鲁迅由革命的“同路人”转变为无产阶级可靠的“同盟军”的引导人则是冯雪峰。

1936年初,中央红军组成中国人民红军抗日先锋军,并发布《东征宣言》,宣告红军为实现抗日,渡河东征。为此,鲁迅和茅盾曾一同写信祝贺红军东征胜利,并表示拥护中国共产党和苏维埃政府发出的抗日救国号召,还托人买金华火腿八只送给毛泽东等中央领导人[37]。同年四月,冯雪峰受中共中央委派从陕北到上海建立联络局并开展工作。冯雪峰到上海后找到鲁迅并住在鲁迅家。为了贯彻毛泽东提出的抗日民族统一战线政策的精神,胡风和雪峰与鲁迅商量,提出了“民族革命战争的大众文学”的口号。不明底细的周扬认为这是与他提出的“国防文学”唱对台戏,组织文章进行讨伐,并由此形成了“两个口号”之争。在论争中,冯雪峰为鲁迅代笔写了三篇文章,即《答托洛斯基派的信》《论现在我们的文学运动》和《答徐懋庸并关于抗日统一战线问题》。这三篇文章的前两篇是冯雪峰执笔的,后一篇是由冯雪峰拟稿,由鲁迅删改、补充定稿的。这些文章表明了鲁迅对抗日民族统一战线问题的认识和态度。他在《答徐懋庸并关于抗日统一战线问题》的信中说:“中国目前的革命的政党向全国人民所提出的抗日统一战线的政策,我是看见的,我是拥护的,我无条件地加入这战线。”[38]后来他又再一次表态说:“我想,我做一个小兵是还胜任的,用笔!”[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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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 邱忠善]

The Evolution of LU Xun’s Self-image Writing

XURun-run1,XUNan2,WUCou-chun1

(1.School of Literature and Journalism,Shangrao Normal University,Shangrao Jiangxi 334001,China;2.The Open University of Jinhua,Jinhua Zhejiang 321022,China)

The image written and confirmed by LU Xun himself is more real and reliable than those written and confirmed by others.It is the quintessence of LU Xun’s reflection on his own life,the confirmation of LU Xun’s own life value and also the concrete manifestation of LU Xu’s spirit.The source materials of LU Xu’s self-image writing can be traced in his autobiography,prefaces and postscripts,epistles,poems and Ci-writings,and other people’s memoirs.By carefully sorting out all the precious materials,and integrating LU Xun’s works and other relevant historical materials,people can figure out the construction of LU Xun’s self-image:from“a son from an impoverished family”to“a spiritual warrior”;from a scholar to a writer;from an essay writer to a writer of random thoughts;from“a fellow traveler”to an ally.

LU Xun;self-image;writing;evolution

I207.22

A

1004-2237(2016)02-0046-011

10.3969/j.issn.1004-2237.2016.02.008

2016-04-13

基色项目:江西省社会科学规划项目(15WX12)

徐润润(1949-),男,江苏南京人,教授,研究方向为中国现当代文学。E-mail:runrunxu@163.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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