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林欣(四川文化产业职业学院 四川 成都 610213)
生命体验与现代河流意识的彰显
蒋林欣(四川文化产业职业学院 四川 成都 610213)
随着近代文化教育事业的发展,清末科举制度的废除,文化人的职业多样化,以及抗战、自然灾害、上山下乡等特殊历史环境,文化人群体四处流动,使得现代作家们的人生经历、生命体验与河流发生了更为密切的联系,而处在现代乡土关怀、批判中的家园意识、哲学意识、文化意识、生命意识等更加深了文学家对河流的关注,因而有了比古代文学家更加强烈的河流意识,他们关注河流、书写河流从过去的自发状态进入自觉状态,进而使得中国传统的河流文学发生了现代转型,由过去那种感悟式的、赏玩式的、隐逸式的书写转向现代理性的、多元的、纵深的回味、批判与反思。
文学家 生命体验 河流意识
在中国古代,河流这一乡土空间在文化文明、交通运输、经济发展、文学创作等方面都发生着至关重要的作用。近现代以来,社会发生了巨变,由于政治、经济、职业等诸多因素,打破了过去相对封闭的状态,各地的交往、联系日益密切,物质往来、人员流动更加频繁。特别是经济的繁荣发展,使得河流的航运功能愈加重要,加之沿海及重庆等内陆腹地先后开埠,加强了人际关系,人们与河流的联系更为密切。文学家们的人生经历、生命体验与河流也发生了更为亲密的关系,强化了他们对河流的审美观照,彰显出比古代更加强烈的河流意识。
一
晚清之际,中国社会发生了现代转型,封建帝制的瓦解、城市商业的发展、科举制的废除等,使得传统的“士农工商”四民社会逐渐解体,呈现出“无中心、无规范、无秩序的离散化状况”[1]。在这样的“断裂社会”中,读书人被迫从社会的中心地位流向边缘,他们与国家政权的关系也变得疏离,特别是科举制的废除直接影响到读书人的命运,“废科举造成一大群读书人失业或汲汲营营寻找新的出路”[2],“学而优则仕”的传统文人被抛到了体制外,在失落与彷徨之后,急于寻找新的出路,正是他们那一两代人普遍的心理和行动。
但所谓“终点也是起点”,近现代中国社会的巨变,特别是现代教育制度、现代科学事业和现代报刊出版等传媒业的兴起和发展,又为文人提供了多样的发展空间。由于社会的分工越来越细,知识分子也逐渐分化,他们不再像过去的文人那样终其一生都在“仕途”这唯一的道路上营营奔走,而是有着多样化的人生选择,他们可以继续从政,积极参与现代民主国家的政治,也可以专心致志地投入到科学技术的研究中,成为掌握尖端科技的科学家,他们还可以继续研究文化学术,到国外去攻读博士学位,回国后可以作教授,还有的可以作职业报人、自由作家等,不一而足。在这些职业的转换与选择过程中,传统“文人”逐渐转变为具有现代意识的知识分子,他们有机会尝试记者、编辑、教师、作家等各种谋生的职业,不再完全依赖国家政权而存活。
就在这种相对离散的、流动的、开放的社会状态中,文学写作成为一种职业,文学家也四处流浪,或到异地求学,或求职谋生,他们在离乡与回乡的过程中与河流发生了更为密切的联系。从童年记忆、家园意识、乡愁情怀到生命哲思、文化意识,甚至文化寻根等,都牵涉河流,或为故乡之河,或为文化之河,河流承载了文学家的诸多人生经验与生命体验,因而他们的河流意识愈加强烈,总是在多种场合、各种文章中言说河流对于他们的成长经历、文学创作、人生感悟、审美愉悦等方面的重要影响。
二
童年或少年生活环境、生活体验里的河流给了文学家深远的影响。苏童说:“我认为热爱也好,憎恨也好,一个写作者一生的行囊中,最重的那一只也许装的就是他童年的记忆。无论这记忆是灰暗还是明亮,我们必须背负它,并珍惜它”。[3]中国地形地貌丰富多样,江河众多,流域面积宽广,住民又喜傍水而居,因而在故乡那片土地上总有河流的影子。如果我们考察一下现代作家们的出生地就会发现河流随处可见,河流养育了众多的现代文学人才。例如鲁迅、周作人的故乡浙江绍兴,河流众多,水乡小镇星罗棋布,鲁迅文本中的鲁镇就是根据对东浦、樊江、东关、皇甫庄、安桥头等几个水乡小镇的儿时记忆的一个艺术虚构与概括。郭沫若的故乡沙湾,也是河水环绕,有大渡河、岷江、雅河、茶溪,“绥山毓秀,沫水钟灵”。废名的故乡黄梅有岳家湾、高底河,废名以此构筑了《桥》里的史家庄。茅盾的故乡浙江乌镇也是水乡泽国,运河泽畔。余光中出生于南京,北有长江,南有秦淮,十岁之前他在此度过,常到常州舅家玩耍,此处也是江南运河多桥的水乡。沈从文的故乡湘西有长达千里的沅水、辰河。刘绍棠出生于河北省通县(今北京市通州区)大运河岸边儒林村,是“大运河之子”,张炜的故乡有芦青河,萧红有呼兰河,虹影也出生在长江南岸,高建群生长在渭河边的一个小村。莫言的故乡就在潍河流域的胶河畔,老房子的背面就朝着高密的母亲河胶河,趴在窗户上可以看到胶河的水在眼前流淌。家乡的河流养育了这些作家的生命,伴着他们度过了宝贵的童年、少年时光,给予了他们一生中最为丰富、美好的回忆。莫言在访谈中说:“高密故土的这一条胶河,我想是在人生里面占了非常大的比重,因为我们从小是喝胶河水长大的,我记得大概是有记忆力开始,就在这条河里泡着,五六岁的时候,我们河边小孩都会游泳了,老师经常上着课,就发现班里的学生没有了,过了一会从河里抓上一群光腚猴子来,全部拖回到教室里来了,整个童年,实际上你要是想起来的话,都跟这条河紧密地联系在一起的,泡在河里学会了游泳,泡在河里慢慢长大,然后吃的是这条河里的水,两岸的土地呢,也依靠着这条河的滋养,没有这条河,我想好像也没有我们这些人童年的生活”①可见,童年记忆多么深刻地影响到作家对河流的认识。
像莫言这样的泡在河里的童年很多作家都有过,如沈从文小时候上私塾觉得毫无意思,时常逃学和邻居坏小子们捉蚱蜢烤来吃,“直到这些小生物完全吃尽后,大家于是脱光了身子,用大石压着衣裤,各自从悬崖高处向河水中跃去。就这样泡在河水里,一直到晚方回家去,挨一顿不可避免的痛打。”[4]“学塾为了担心学童下河洗澡,每度中午散学时,照例必在每人手心中用朱笔写一大字,我们尚依然能够一手高举,把身体泡到河水中玩个半天”[5]这与莫言的童年体验基本相似。童年的生活环境极大地影响到文学家的成长、发展、性格、审美、创作等诸多方面。故乡的河养育了文学家的生命,陶冶了他们的性情,收藏了童年这一“斩不断的创作之源”[6],更是他们文情诗意的聚焦、终其一生的滋养,很多作家一生都在写着故乡的、心中的那条河。沈从文说:“我感情流动而不凝固,一派清波给我的影响实在不小。我幼小时较美丽的生活,大部分都与水不能分离。我的学校可以说是在水边的。我认识美,学会思索,水对我有极大的关系”[7]。
同样,虹影、苏童、张炜等著名作家都谈到童年的河流对于他们一生的影响。虹影说:“我生长在长江边上……几乎我的每一部小说都发生在河流上面。无论后来我到哪里,全国跑全球跑,我依然是长江的女儿。我始终感觉自己站在河流边上,永远是那个在江边奔跑的五岁的小女孩”[8],她甚至认为:“泰晤士河没有触动我,塞纳河没有触动我,阿姆斯特丹那么多河也不曾触动过我。那些河流在我心里都是一种模样,都不如长江在我心里的流动,从前是汹涌澎湃,现在是静静流淌。我见过布拉格的河流,我见过世界最大的瀑布,可是都不如长江在我生命里或是梦里的流动。”[9]因为在这一长串河流中,唯有长江才是她童年的河、永恒的故乡的河,与她的生命体验有着切肤的关系,葛浩文(Howard Goldblatt)将《饥饿的女儿》题目译为“Daughter of the River”,即“河的女儿”,是比较贴切的,展示了作者与长江的关系,尽管这种改译被认为是受了西方意识形态的操控,“‘river’一词最能够让西方读者联想到早已形成的东方文化的固有形象,因为长江和黄河(The Yangtze River and The Yellow River)是中华民族生命、文化和历史的象征。意识形态的作用使得文本得到了重新的解读,从而有意识地去建造和树立了符合西方读者意识形态和认知理解中的中国形象和中国作家的形象——‘江的女儿’”[10]而该书的核心词汇“饥饿”本身不就是属于一个时代、一个民族的苦难记忆么?
苏童在专访中也说:“对河流这个词,我有天生的迷恋,也许因为自己从小生长在河边,父辈也是如此,因为被水包围而远离故土、出外闯荡。我感觉与河流的关系是一种神秘的血缘关系。所以我愿意用这样的修辞来表达,河流是我的乡土。”[11]张炜曾多次提到他的芦青河,他在早期的小说集《芦青河告诉我》的后记中就说:“芦青河(泳汶河)在胶东西北部小平原上。我出生在河边,在这个可爱的地方生活了近二十年。后来我就离开了,到山区、到城市……我再也没有遇到比那儿更好的地方。……我是带着深深的思念,写起了这些小说的。”[12]在后来的小说集定稿本《芦青河纪事》的序里他又说:“到目前为止,我的大部分作品都写到了一条河……大创作无非是尽可能完整和饱满地呈现一条生命的河流。我自知自己并没有什么‘大创作’,但我作为一个执拗的、难以停歇的写作者,却不会离开我的芦青河,因为他也是我的生命之河。”[13]关仁山也这样说:“滦河,是唐山最大过境河流,两岸盛产麦子,故老百姓也称其麦河。水源丰沛,泥土飘香,麦子和土地在风中吟唱——这是我幼时难以忘怀的生命景象。”[14]迟子建在中国最北端的雪地里长大,漠河、北极村、木头房子、冰封的黑龙江、雪泥路上的马车构成她的童年。“六月,漠河的夏天,是中国惟一可以看到北极光的地方”,她说:“没有我童年的经历,是不可能有我的写作的。一个作家的童年经验,可以受用一生。这经验像一颗永不泯灭的星星一样,能照亮你未来的写作生活。”[15]这些都是作家童年、故乡生活环境中的河流与文学创作的紧密关系的有力言说。
三
文学家主体在不断流散迁徙的过程中与河流发生了紧密的关系。与古代相比,现代文学家的群体流动更加频繁、规模也更大,如离家求学、异地谋职、旅途观光、返家归乡,或者是抗战时期的颠沛流离、文革中的知青上山下乡等特殊环境下的流亡等,他们与土地、河流的关系情感更为复杂多样。在晚清到五四期间出现了一个文学家群体流动的高潮,他们在现代“新学”或西方文明的启蒙、感召下,纷纷走出故乡,寻求知识、自立自强之路,他们的出走过程与河流密切相关,如鲁迅、郭沫若、巴金当年都是由河道出走的。郭沫若在他的自传《初出夔门》中写到当年考上天津陆军军医学校,由嘉定到重庆的水路中所遭遇的风险,生动形象地描写了宜宾城下金沙江的红浪与岷江刀斧般的青色江水平分江面、相互搏击的壮观景象,“就这样两种水势的冲激在宜宾城下形成着一个惊人的奇迹。这在我的记忆中所留下的印象不怕就隔了二十多年,还和昨天所见的一样新鲜”,“难关是幸而过了。在年青的旅行者心中才第一次感觉着自己真真是离开了故乡,真真是窜入了红尘,真真是踱进了另外的一个世界”[16],此次江中历险成了郭沫若心中久远的记忆,他后来在诗作《巫峡的回忆》中也写到:“巫峡的奇景是我不能忘记的一桩。//十五年前我站在一只小轮船上,//那时候有迷迷蒙蒙的含愁的烟雨//洒在那浩浩荡荡的如怒的长江”[17]而度过这个难关使得他感到真正地离开了故乡,正是江水深锁着故乡,也正是江水实现了他对故乡的出走。
对于作家个体的人生来说,求职谋生也许是比现代、启蒙等宏大话语更为亲近的体验与紧迫的现实需求,他们由于求职谋生的需要而与河流发生联系。如沈从文十五岁时因为穷困而离家参军,与辰河结下了不解之缘:“我在那条河流边住下的日子约五年。这一大堆日子中我差不多无日不与河水发生关系。走长路皆得住宿到桥边与渡头,值得回忆的哀乐人事常是湿的。至少我还有十分之一的时间,是在那条河水正流与支流各样船只上消磨的。……我虽离开了那条河流,我所写的故事,却多数是水边的故事。”[18]柳青是当代文学中的重量级人物,他1952年从北京来到长安区神禾原畔、高河之岸安家落户,在长达14年的农村生活中,他以此环境为创作背景写出了颇具历史价值与审美价值的《创业史》、《铜墙铁壁》、《种谷记》等长篇巨著。当代西部作家高建群也是如此,“我的文学生命应该定格于大西北的这三个角落——渭河、延河和额尔齐斯河。在渭河边,我度过了卑微和苦难的少年时代。苍凉青春年华则献给了额尔齐斯河边的马背和岗哨,站在亚细亚大陆与欧罗巴大陆之交,倚着界桩,注视着阿提拉大帝和成吉思汗那远去的背影。我又曾在延河流淌过的那个城市里生活工作过近30年,走遍了高原尝遍了草。正是这三条河构成了我文学作品的主要源泉和基本面貌。”[19]纵观高建群的小说创作,都是围绕着我国三条重要的河流——渭河、额尔齐斯河、延河展开,渭河是他生养之地,额尔齐斯河是他当兵站岗的地方,延河是他工作最久的地方。
抗日战争时期,大批文学家由当时的政治、经济、文化中心京沪地区迅速向内地大转移,“漂泊西南天地间”,在重庆、成都、桂林、昆明等地避难,这是现代文化人群体流动的第二高峰,他们在艰难困苦中与当地的河流结缘。例如,余光中就是在抗战之始随母流亡到重庆嘉陵江畔住了八年,可以“俯视江水从万山丛中滚滚南来”(《思蜀》)“蜀江水碧蜀山青”,巴蜀的河流见证了余光中的青春成长,温润了少年的寂寞,因而给了诗人深长的回忆,他把四川盆地比作软软的摇篮,而“催眠是蜀江的船橹遥遥”(《圆通寺》)。嘉陵江是故乡的符号,诗人时刻惦记、倾情咏唱,很多散文名篇中都写到嘉陵江,如“嘉陵江上,听了八年的鹧鸪”(《逍遥游》),冷雨“下在四川在秧田和蛙塘下肥了嘉陵江下湿布谷咕咕的啼声”(《听听那冷雨》)。他的诗里常常回响着嘉陵江的滚滚涛声:“在我少年的盆地嘉陵江依旧//日夜在奔流,回声隐隐//犹如四声沉稳的川话//四十年后仍流在我齿唇”(《蜀人赠扇记》),“半世纪前浩荡的江声//多深沉的喉音一直到枕//午夜摇我入睡,清晨唤我起身//想早已后浪推着前浪//波光翻滚着时光,滔滔入海了”(《嘉陵江水》)《嘉陵江水》共五十六行,诗情由一张来自深邃内陆的邮票而起,余光中在熟悉而陌生的半岛街灯下寻找他的旧日,现实与回忆相互交错,“一水依依从遥远的山下,宛若从我的梦深处流来”,追忆童年与江水为临的日子、抗战岁月的烽火,然后随江水出峡出川,一别四十年,多少童真的记忆深锁在山国,多少乡愁隐没在那浩荡的江声中!周瘦鹃在《绿水青山两相映带的富春江》中说:“八一三事变以后,在浙江南浔镇蛰伏了三个月,转往安徽黟县的南屏村,道出杭州,搭了江山船,经过了整整一条富春江,十足享受了绿水青山的幽趣,才弥补了我往年的缺憾;恍如身入黄子久富春长卷,诗情画意,不断的奔凑在心头眼底,真个是飘飘然的,好像要羽化而登仙了。可是当年到此,是结队寻春,而现在却为的避乱,令人不胜今昔之感。”[20]芳菲《岷江上》也是写“流亡的人,离开了故乡,漂泊在大江之上,从三峡的绝壁下面驶过,日夜听着跌宕的水声”[21]。河流给了困苦、劳顿、寂寞中的作家们心灵安慰。
文革中的知青上山下乡运动是文化人群体流动的又一个高峰。知青到农村插队,生活、生产,与当地的农民一样土里刨食,他们的不少活动也发生在河边,这也影响到他们的创作,把河流作为文学写作的背景,如孔捷生的《在小河那边》就是这样的作品。杨剑龙的《金牛河》写知青小宋在金牛镇插队经历,在湍急的金牛河边,见证了乡民的生存斗争和人性挣扎。黄小源《流淌的高格斯泰河》写在草原的知青生活。当代文学史上著名的“白洋淀诗派”就是由当地回乡知青、天津知青和北京插队知青组成的民间诗歌群落。白洋淀水荡方圆几十里,港汊纵横交错,几乎与外界隔绝,形成了独特的经济、生活区域,知青们处在这样的生活环境中,相对来说有一定的自由思考人生、理想等重大问题,以及文学创作,他们的诗歌也有不少与河流相关,如芒克的《致渔家兄弟》等。
在旅途观光体验中写到河流的主要是散文,朱自清、俞平伯的同题散文《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是写夜游秦淮,曹聚仁《秦淮河上》写的是他大半生中四次到南京秦淮的感受,其他如季羡林《富春江上》、萧乾《初冬过三峡》,张承志《悼易水》中写道:“而我之怀念易水,先是怀念我自己的少年。那时节曾经两次下易水,第一次十七岁,第二次十八岁。”[22]施蛰存《在福建游山玩水》也是写抗战年月的第四年来到福建,“在南平、沙县、永安、长汀一带耽了五年,这些地方及附近的山水,都曾有过我的游踪”,“有机会从长汀乘船到上杭,又从上杭到峰市。几乎经历了汀江的全程。”[23]
四
当文学家们在完成离乡出走或处于离散状态中时,怀乡又成了一种无可救药的病,家园意识里的乡愁书写又与河流相关。在各种迁徙流动中,在现代社会的离散状态中,人的思乡病越来越严重,特别是文学家,极为敏感,乡愁成了他们文学书写最重要的主题之一,他们的家园意识、生命意识愈显浓烈,怀乡病是那些流离中的作家们普遍的情感体验,他们把笔触伸向那片遥远的故土,而故乡的河流则是故乡的符号,是故乡的提喻,“往往标示了故乡的所在”[24],文学家往往用河流来标记故乡的位置,如郭沫若是这样描述他的故乡的:“大渡河流入岷江(府河)处的西南岸,耸立着一座嘉定府城,那在乡土志上是号称为‘海棠香国’的地方,但是那有香的海棠在现在是已经绝了种了。从嘉定的大西门出城差不多完全是沿着大渡河的西南岸走,走不上十里路的地方要渡过流入大渡河的雅河(这大约是古书上的若水)。再往南走,在离城七十五里路远的一个市镇,名叫沙湾,那便是我的故乡了。”[25]虹影在《饥饿的女儿》中也是这样描述她的故乡的:“我的家在长江南岸……坐渡船从对岸朝天门码头,可到离我家最近的两个渡口:野猫溪和弹子口。不管过江到哪个渡口,都得在沙滩和坑坑坎坎的路上,往上爬二十分钟左右,才能到达半山腰我的家。站在家门口的岩石上,可遥望到江对岸:长江和嘉陵江二条河汇合处,是这座山城的门扉朝天门码头。两江环抱的半岛是重庆城中心,依山而立的各式楼房,象大小高矮不一的积木。”[26]再如蒋光慈《鸭绿江上》里的李孟汉这样说:“维嘉!你大约知道鸭绿江是高丽与中国的天然的国界罢。鸭绿江口——江水与海水衔接的地方,有一虽小然而极美丽的C城。C城为鸭绿江出口的地方,因交通便利的关系,也很繁华;又一面靠江,一面凭海,树木青葱,山丘起伏,的确是风景的佳处。”[27]他们就像勾画地图一样勾画故乡的面貌和去故乡的路途,河流无疑是这些地图上的最为显眼的坐标,那么怀乡、乡愁也无疑会写到河流,如周作人在《水乡怀旧》中说:“住在北京很久了,对于北方风土已经习惯,不再怀念南方的故乡了,有时候只是提起来与北京比对,结果却总是相形见绌,没有一点儿夸示的意思。……但是在有些时候,却也要记起它的好处来的,这第一便是水。因为我的故乡是在浙东,乃是有名的水乡……在这样干巴巴的时候,虽是常有的几乎是每年的事情,便不免要想起那‘水港小桥多’的地方有些事情来了。在水乡的城里是每条街几乎都有一条河平行着,所以到处有桥,低的或者只有两三级,桥下才通行小船,高的便有六七级了。乡下没有这许多桥,可是汊港纷岐,走路就靠船只……”[28],如此等等,文学家们是用河流来定位他们的故乡的。既然河流是故乡的一部分,那么乡愁书写自然也有河流,如鲁迅、周作人、萧红、余光中等的乡愁书写都离不开河流。鲁迅的《社戏》、周作人的《水乡怀旧》《乌篷船》、萧红的《呼兰河传》以及余光中的众多诗篇都是乡愁笼罩下的河流书写,尽管这些乡愁既有地理上的,也有文化上的。
此外,在现代社会,人们常常感到迷失的惶惑,他们会在某个时候思索“我是谁”“我从何处来”“我到何处去”等问题,作家们的生命哲思也往往与河流相关,如虹影说她始终是长江的女儿,刘绍棠则永远是大运河之子。余秋雨在《霜冷长河·自序》中写有这样一段话:“出生的村庄有河,但那河太小,我心中翻滚的一直是从未见过的大河。银亮亮,白茫茫,并不汹涌,也并不热闹,而且不止一条。这些河在哪里?为什么会如此神秘又如此长久地笼罩着我?……到今天早已明白,自己一生是来寻找河流的,一旦找到,就等候那个季节。”[29]这明显是现代人的生命之思,“自己一生是来寻找河流的”就是他所感受到的生命的意义和目的。
总之,现代作家们的众多生命体验与河流密切相关,浓郁的河流情结彰显了具有现代特征的河流意识,他们各自都对河流有着经典的论述言说,苏童所说的“我的乡土在河流”可以概括很多作家的这种心态。因此,在现代性之光的烛照下,河流文学也发生了现代转型。中国古代文学中的河流书写多是赏玩式的、隐逸式的,是文人骚客的雅趣、清趣所在,而现代的河流书写逐渐转向了理性的、宽广的、纵深的回味、批判与反思,与创作主体的生命体验、与广大临河住民的生存状态息息相关,甚至关涉国家、民族、地方的前途未来,达到了前所未有的广度和深度。
【责任编辑:闫现磊】
注释
① 此为笔者根据高密电视台拍摄制作的“莫言与胶河”纪录片对话整理而成。
[1] 许纪霖.“断裂社会”中的知识分子[A].20世纪中国知识分子史论[M].北京:新星出版社,2005:3.
[2] 王汎森.近代知识分子自我形象的转变[A].许纪霖主编.20世纪中国知识分子史论[M].北京:新星出版社,2005:112.
[3] 苏童.童年生活的利用[A].河流的秘密[M].北京:作家出版社,2009:141.
[4][18] 沈从文.我的写作与水的关系[A].沈从文集•从文自传[M].北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08:313;314.
[5][7] 沈从文.我读一本小书同时又读一本大书[A].沈从文集•从文自传[M].北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08:10.
[6] 盖绍普,龙泉明.斩不断的创作之源——论中国现代作家的童年情结[J].贵州社会科学,1993(4).
[8] 胡辙.解读虹影——虹影访谈[J].世界华文文学论坛,2006(2).
[9] 顾力.我有多安静就有多疯狂[J].中国女性,2004(11).
[10] 肖丽.意识形态操纵下的文学翻译——对小说<饥饿的女儿>书名英译的个案研究[J].韶关学院学报,2009(2).
[11] 狄蕊红.专访苏童:我不先锋很多年[N].华商报,2009-06-06.
[12] 张炜.芦青河告诉我·后记[M].济南:山东文艺出版社,1984:321-322.
[13] 张炜.芦青河纪事·序[M].济南:山东文艺出版社,1997:2.
[14] 关仁山.麦河·后记[M].北京:作家出版社,2010:525.
[15] 舒晋瑜.迟子建:一个作家的童年经验,可以受用一生[N].中华读书报,2011-05-30.
[16] 郭沫若.初出夔门[C].郭沫若全集·文学编(第十一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2:319-321.
[17] 郭沫若.郭沫若全集·文学编(第一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2:398.
[19] 黎峰.我把每一件作品都当作写给人类的遗嘱——对话高建群[EB/OL].陕西文化信息网,2009-08-10.
[20] 周瘦鹃.绿水青山两相映带的富春江[C].林凌.中国现代经典美文书系·河[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31.
[21] 芳菲.岷江上[C].林凌.中国现代经典美文书系·河[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53.
[22] 张承志.悼易水[C].林凌.中国现代经典美文书系·河》[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153.
[23] 施蛰存.在福建游山玩水[C].林凌.中国现代经典美文书系·河》[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126-129.
[24] 邹建军,王娜.从原乡、异乡到世界——新移民小说中三重地理空间的跨界书写[J].华文文学,2009(6).
[25] 郭沫若.我的童年[C].郭沫若全集·文学编(第十一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2:8.
[26] 虹影.饥饿的女儿[M].北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0:4.
[27] 蒋光慈.鸭绿江上[C].江曾培主编.中国留学生文学大系·近现代小说卷[M].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00:582-583.
[28] 周作人.水乡怀旧[C].舒芜编.知堂文丛·流年感忆[M].天津:天津教育出版社,2007:48.
[29] 余秋雨.霜冷长河·自序[C].霜冷长河[M].北京:作家出版社,1999:2.
I206
A
1008-8784(2016)04-24-7
2016-05-09
本文系教育部2015年度人文社会科学研究青年基金项目“中国‘河流文学’研究”(项目编号:15YJC751021)的部分成果。
蒋林欣(1980—),四川南充人,文学博士,讲师,研究方向:中国文学与文化、文化产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