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艳(深圳职业技术学院 广东 深圳 518055)
★文学艺术★
从《东京物语》看日本人的“克制”与“内敛”
李艳(深圳职业技术学院广东深圳518055)
《东京物语》是日本电影史上的名作,它反映出日本传统大家庭的崩溃、旧的家族制度与现实生活之间的矛盾,这也是众多先行研究的关注点。影片还在情节与角色的设定、拍摄手法等多方面体现出了“克制”“内敛”的日本国民性格。这种国民性格的形成与日本所处的地理环境、历史发展特点、影片拍摄时所处的时代背景等密切相关。
《东京物语》克制内敛国民性格
《东京物语》是日本电影史上的名作,拍摄于上个世纪五十年代。它刚上映就在第一届伦敦国际电影节上获奖,近六十年后还获得英国电影杂志《视与听》组织的“最伟大十部电影”2012年排行榜的第一名,是世界上最著名的日本电影之一。它讲述了一对老夫妇到东京探望儿女,可他们都忙于事业、无暇陪伴。老夫妇发觉融入不了儿女的生活,决定返乡,不料老太太在归途中突发重病,一到家就去世了。儿女们从东京赶回来奔丧,料理完后事再匆匆返回各自的生活中。
诸多的先行研究都认为《东京物语》的主旨在于描述日本传统家庭的崩溃[1],反映了旧的家族制度与现实生活之间的矛盾。这一点固然正确,也曾得到导演小津安二郎的确认。但笔者认为它并非意在抨击儿女的不孝,而是通过看似平淡无奇的家长里短来反映人间百态以及现实生活中的酸甜苦辣。其中,“克制”“内敛”的日本国民性格也得以充分体现。本文尝试从情节与角色的设定、拍摄手法、地理及历史特点、时代背景等方面对此加以分析、印证。
(一)情节设定中的“克制”
影片中作为医生的大儿子紧急出诊,取消了陪伴父母出行的计划,老夫妇非常平静地接受了,甚至没有表现出明显的失望。这不仅反映了日本人待人处事方面的“克制”“隐忍”,整个社会对工作的尊重也可见一斑。
大儿子出诊后,老太太问孙子长大后做什么,孙子只顾低头玩耍没有回答。老太太自言自语道:“像你父亲一样当医生?等你当上了医生,奶奶就不在了”。这句话能听出来略带伤感,包含着老人对生命即将逝去的叹息,可老人那淡然的神情并不显得多么悲伤。
大女儿忙于经营理发店,不愿花时间陪伴父母,出钱“打发”他们去热海旅游,以省去陪伴的麻烦。热海的小旅馆里很嘈杂,老人们无法安睡,却也不抱怨儿女的不贴心,只是相视互道一句“回家吧”。可见夫妻之间的相处也是如此“克制”。大女儿要在家举行聚会到深夜,老人们只得外出借宿。他们虽然嘴里自嘲道“这回真要无家可归了”,双方并未发生表面的冲突。心中虽有不快,却也尽量体谅、默默地接受。
只有二儿媳请了假陪着他们在东京观光了一天,令他们倍感欣慰。观光船上,海风吹拂下的老人们的笑脸非常温暖。他们三人不约而同地把二儿子战死的悲哀深埋在心底。二儿媳也从未动容地讲述过她失去爱人的痛苦,虽然内心的寂寞渗透在镜头中。
老太太归途中突发急病,返乡后不久就去世了,儿女们纷纷回家奔丧。他们守着母亲的遗体时,老父亲却不见了。贤淑的二儿媳很担心,终于在海边找到了他,可他没有提及老伴去世这个话题,更没有诉说失去了老伴多么难过,只是淡淡地谈论天气,一如日常的寒暄:“多美的早晨啊,今天准是个大热天!”。
就这样,导演小津在平静的叙述中揭露出现代和传统交织的矛盾,却既未设定大起大落的情节,也不渲染人物经历的大喜大悲,任何情绪都只表露出些微的倾向。可见,他一样具备普通日本人的“克制”和“内敛”,并将这些特点融入到他的镜头语言中。
(二)拍摄手法、人物刻画上的“克制”
小津用他那独到的洞察力,从寻常家庭平淡无奇的日常生活中巧妙取材,并运用特定的手法来拍摄(“榻榻米摄影”、中景镜头等[2])。他的镜头对任何人都保持距离,不显示出过度的亲昵,甚至客气得近乎冷淡。这都可理解成日本国民特有的“克制”在拍摄手法上的体现,同时又不缺少应有的礼仪。可以说,小津只是在“克制”又“知礼”地叙述,他希望观众能从沉静的镜头语言中领悟出他试图表达的深邃含义。
从该片的人物形象来看,既没有一无是处的,也没有尽善尽美的。由此也可见小津在刻画人物形象方面的“克制”:没有绝对的肯定,也没有绝对的否定,只以其独特的表达方式将社会和人生的种种问题平静地、坦白地呈现出来,用现实中的细节揭示时代的特征、挖掘生活的内涵。
比如容貌姣好、善解人意的二儿媳纪子。丈夫战死后她已经寡居了八年。也许是天性使然,也许她想以自己的孝顺填补公婆失去儿子的痛苦,在其他亲生儿女都懒于陪伴老人的情况下,只有她热心地带领他们参加东京一日游。婆婆的丧事结束后,其他儿女都着急赶回自己家,也只有她留下来陪公公多住几天。公公不由地感叹道:“比起我们自己的孩子,你算是外人,却比他们待我们更亲。”婆婆曾劝她改嫁,她微笑着婉拒说“这样过得轻松些。”不过,小津并没将她塑造成毫无瑕疵的完美人物。她向公公坦白自己经常感到寂寞,虽然房间里一直摆着丈夫的照片,其实并不会很经常地思念他。婆家的小女儿在她面前责怪自己的亲姐姐不够体贴父母时,她平静地表示理解:“是生活让他们变成那样的”,还坦言“我也会变成那样,虽然我不想”、“世界就是这样(令人灰心)”。她尽量忍耐生活中的不如意,同时并不苛求身边的其他人。日本人的“克制”和“内敛”在她身上淋漓尽致地体现出来。
又如大女儿志家总是快人快语,甚至有点尖酸刻薄:她埋怨丈夫不该买好的点心招待父母;对客人搪塞说老人是“乡下来的亲戚”等。但当父亲和朋友喝酒醉得一塌糊涂、被警察送回家时她会好生安顿他们住下;母亲过世后也只有她难过得捂着脸呜呜地哭,而其他姐妹、妯娌只是默默地流泪或小声地抽泣。观众其实并不会憎恨这类“刀子嘴豆腐心”的人物,反而能从她身上看到自己或身边人的影子,令人倍感真实、倍感生活的变迁和无奈。
再如片中的老夫妇,话不多,总是微笑着,偶尔抱怨一两句时也面带笑意。他们对儿女的不热情虽有些不满,仍然相互劝慰道“他们比一般人要好,我们是幸运的”,显示出对负面情绪的克制和对现实生活的接受。丧妻后,老人独自面向大海而坐,摇着扇子静静地注视着往来的船只,态度平和,似乎并未沉浸在悲伤中。从他舒缓的动作不难看出普通日本人,包括导演小津本人对人生、对生死的态度:生死原是平常事,生命的逝去只是一种必然结果。
就这样,小津不去刻意塑造所谓“正面”形象、“负面”形象,也有意隐去了情节的跌宕起伏、抚平了人物命运的大喜大悲。这种克制又淡然的叙述反而震撼了观众,让大家在感受传统家庭解体、传统伦理流逝的同时,对生命中的无奈和美丽更加产生共鸣。人性并非完美,好在《东京物语》“克制”住了义正言辞的批判,将其“内敛”成婉转的讽喻,如实地描绘出生活本来的面貌。
(三)“克制”体现出的东方美学思维
《东京物语》中有不少重复的镜头,尤其以自然风光居多:从晾衣竿下望过去的田野、田野上嬉戏的儿童;缓缓流动的海水、海面上往来的船只;铁轨上奔驰的火车、两旁静默的山脉和寺庙;老太太去世后空无一人的街道……。这些场景勾勒出普通人日复一日的平淡生活,同时创造出一种空灵甚至寂寞的意境。这种渲染性的重复有助于传达艺术家的情感和情绪[3],小津把自己对生命流逝、世事变迁的思考也浓缩在这一个个镜头里,“天人合一(生命最终将交付于自然)”、“生死轮回”的东方哲学思想隐藏其中。就像日本诗人芭蕉的名句“古池塘呀,青蛙跳入响水声”中描述的那样,青蛙跳进池塘中的水声不是打破、而是反衬出周围的寂静,使得原本无形的寂静好似变得有形了,更能让人体会得到了。小津的电影也是如此:镜头中的种种“克制”“内敛”反倒更能烘托出人物的复杂内心和导演的深刻用意,引导观众去细心品味。同时,小津在拍摄中的“克制”淡化了死亡带来的忧伤,默默地展示出生命的有限。可以说,《东京物语》反映出日本民族特有的社会心理和审美观,让人们体会到东方美学深远的境界。
所谓国民性格,又称“民族性格”,指一个国家的国民在长期的历史发展过程中形成的共同的心理和行为特征。二战后期,美国政府组织一批专家对日本国民性格进行了深入的研究,其中最有影响力的当属美国学者鲁思·本尼迪克特撰写的《菊花与刀》。该书长期以来被认为是研究日本国民性格的权威性著作。书中如此总结日本人:“既生性好斗而又温和谦让;既穷兵黩武而又崇尚美感;既桀骜自大而又彬彬有礼;既顽固不化而又能伸能屈;既驯服而又不愿受人摆布;既忠贞而又心存叛逆;既勇敢而又懦怯;既保守而又敢于接受新的生活方式。[4]”由此可见日本国民性格的矛盾性与多重性。
日本国民性格的形成和日本地理、历史、文化等各方面的特点密切相关。从地理条件看,日本是岛国,四面环海,没有领土与大陆连接;日本位于环太平洋火山地震带上,多火山、多地震,地震还经常引发火灾、海啸等灾难;日本国土面积狭小,自然资源匮乏。在这种自然条件下成长起来的日本人普遍敬畏大自然、对生存倍感危机,同时也能平静地接受现实,包括坦然地对待生死。从历史原因看,日本经历过漫长的农耕社会,插秧收割、兴修水利等都需要集体的合作。他们由此认识到集团内部的协调与配合非常重要,从而逐渐形成了以全局为重、在集团内部克制自己以顾全大局的国民性格。
再回顾影片拍摄的五十年代,日本正处于汲取了战败的惨痛教训,立志走“贸易立国”之路的阶段,经济开始逐步进入“高度成长期”。当时,政府重点扶持的工业大都分布在东京、大阪等大城市的周围,需要大量的劳动力。另一方面,在美国的监管下,日本完成了民主改革,广大农民从土地上解放了出来。于是,战后成长起来的一代顺应时代的变化,一批批离开家乡涌入大城市,连本该在家继承父业的长子都前往城市寻求发展机会,家乡只剩下老人留守。该片讲述的故事即在这种社会背景下展开,不仅凸显了两代人观念的差异、暗示了初露端倪的社会老龄化问题,还暴露出社会结构的变化:传统的多代同堂的大家庭正逐渐被两代人的小家庭所代替(日语称之为“核家族”)。
对于一味谴责儿女不孝、感叹老人晚景悲凉的部分先行研究,笔者认为这并非影片的主旨。影片中的儿女们经历着从乡村向城市的过渡,他们并非纯粹的现代文明的产物,适应的过程必然包含矛盾和痛苦,这也正是时代发展的必经阶段。日渐加快的生活节奏改变了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家庭与亲情也不例外。影片中的人们面对时代、社会、家庭的变迁表现出“克制”和“接受”,这符合二战后大部分日本民众的心理,也可以认为是《东京物语》能成为战后名作的重要原因之一:不论是否情愿,眼下得接受“战败”的现实、接受被美国监管的现实、接受必须重振经济的现实。《东京物语》以平淡的日常寓意人生,触及了当时日本社会、家庭中的现实问题。
在改革开放了三十多年的今日中国,影片揭露的问题同样存在:人口老龄化、城市化进程加快,子女在城市里打拼,老人或在乡村孤独留守,或跟着子女来到城市,努力适应着不熟悉的一切……由此衍生出种种社会问题。《东京物语》虽然是半个多世纪前拍摄的电影,对思考、研究这些问题仍然具有借鉴意义:如果人人都能像《东京物语》里的老夫妻那样,待人待己多一些“克制”、“内敛”和“淡然”,一定能够缓和矛盾甚至解决问题。
【责任编辑:闫现磊】
[1]李保平.静守生命的挥发——日本电影大师小津安二郎传世之作《东京物语》[J].艺术广角,2005(3):24-26.
[2]周欢.淡淡的小津[J].电影艺术,1994(4):31-37.
[3]张丹.达观与宽容的共存——电影《东京物语》文本分析[J].当代电影,1998(2):85-88.
[4]鲁思.吕万和,熊达云,王智新译.本尼迪克特.菊花与刀[M].北京:商务印书馆,2007:2.
J9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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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8-8784(2016)03-35-4
2016-01-07
李艳(1973—),女,湖南长沙人,硕士,深圳职业技术学院应用外国语学院副教授,研究方向:日语语言、日本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