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江源
(暨南大学中国文化史籍研究所,广东广州 510632)
柳堂年谱《周甲录》考略*
王江源
(暨南大学中国文化史籍研究所,广东广州 510632)
山东省图书馆所藏柳堂自定年谱《周甲录》,是现存清人年谱中的一种。是谱除按年次记载谱主生平行迹外,还真实地记录了扶沟柳氏家族的发展和清末民初之际的社会状况,对研究柳堂及晚清官场、荒灾、农民战争等具有重要的史料价值。
柳堂 年谱 《周甲录》 史料价值
按年代记载人物生平事迹的传记式年谱,自宋以来,代有继作,至清、近现代更蔚为大观:据1992年出版的谢巍《中国历代人物年谱考录》著录,共收年谱6259种,谱主4010人[1]。而鉴于年谱效用之“时极宏大”(梁启超语),自上世纪至今,其研究在学界也受到相当关注,无论是在年谱书目著录,亦或是具体名人年谱方面,学界已有众多研究著述问世。然本文所选择之柳堂自订年谱《周甲录》(清光绪三十一年刻本,山东省图书馆藏),迄今学界尚未有专人研究,仅是在部分著述中有所涉及*著录《周甲录》书目的著述包括:王德毅编《中国历代名人年谱总目》,台北:华世出版社,1979:第268页;王窦先编《历代名人年谱总目》,《近代中国史料丛刊续辑750》,台北:文海出版社,1980:第254-255页;孙殿起《贩书偶记续编》,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第58页;上海图书馆编《中国丛书综录2》,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第432页;郎焕文编《历代中州名人存书版本录》,郑州:中州古籍出版社,1999:第 411页等。涉及《周甲录》的著述包括:翟国璋《坎坷的科举之路——柳堂个案研究》(《江苏教育学院学报》,2010年第9期);李关勇《文人·官员·社会变革——一个晚清地方官的生命史研究》(山东大学2011年博士论文);梁家贵、张青松《晚清淮河流域匪患与治理——以捻党为中心之探讨》(《淮北师范大学学报》,2012年2期);郭金鹏、李关勇《一个被掳者眼中的捻子:以柳堂〈蒙难追笔〉为视角》(《齐鲁学刊》,2013年第4期)等。,对于其价值仍未引起学界足够的重视。有鉴于此,本文拟对谱主柳堂、《周甲录》的编纂及其史料价值略作考释,以补充以往研究之不足,期以利于学界。
一
山东省图书馆所藏之柳堂自定年谱《周甲录》,存于《笔谏堂全集》*《笔谏堂全集》共上下两函,清光绪二十七至三十二年(1901-1906)刻本。上函包括《舟行吟草》一卷,《仕余吟草》四卷,《宦游吟草》十二卷,《北上吟草》二卷附一卷,《莲溪吟草》十四卷,《史外韵语书后》八卷,另附有清李凤冈辑《六十寿言》四卷,清陈铭等辑《惠民颂言》五卷;下函包括《蒙难追笔》一卷,《东平教案记》二卷,《书札记事》四卷,《宰德小记》一卷,《牧东纪略》四卷,《灾赈日记》十五卷,《宰惠纪略》五卷,《周甲录》六卷。下函,光绪三十一年(1905)刻本,半叶10行,行24字,白口,四周双边,单黑鱼尾,版框高16.1厘米,宽11.5厘米,版心下镌“笔谏堂”,内封背面镌“光绪乙巳年刊”,前后无藏书章,天头行间无批语。遵常例,每至“朝廷”“恩诏”“旨”等字样,必顶格另起,以示尊敬。逢年提行另起,上书干支纪年及本人年庚。是谱并非全谱,起道光癸卯(1843),止光绪癸卯(1903),所记谱主“甲子一周矣”,故名之曰《周甲录》。全谱共分六卷,两万八千余字。书前有柳堂长篇自序,记其家史,后有柳堂好友李凤冈(字荔村,山东惠民县人,光绪十五年己丑恩科举人)及柳堂跋,记成书过程。按全文约分三大部分:第一部分,卷一至卷二(道光二十三年至同治七年),记谱主出生年月及求学入庠经过;第二部分,卷三至卷四(同治八年至光绪二十一年),记开馆授徒至考中进士;第三部分,卷五至卷六(光绪二十二年至光绪二十九年),记仕宦经历(止德平县知县)。
《周甲录》属清人年谱中较为典型的一种,较之于其他年谱, 具有一些显著特点。根据学术界的有关分类,就其编者而言,当属自撰类;就其体裁(表达方式)而言,当属文谱类,即“用散文来记叙谱主一生事迹的年谱”[2];就其体例而言,当属专谱类,即“只就谱主某一方面的事业成就或某一时期的活动专门记述的年谱”[1];就其刊行与流传方式而言,当属刊印本。在梁启超看来,这种“最简单的平叙体”的好处,便在于“有一事便记一事,没有取大略小的毛病”。[3]王德毅先生所编《中国历代名人年谱总目》著录《周甲录》,其云:“柳堂(一八四三—?),字纯斋,河南扶沟人。清宣宗道光二十三年癸卯十一月二十六日生。《周甲录》六卷,自订。《笔谏堂全集》内,清光绪间笔谏堂刊本。(是谱编至清德宗光绪二十九年癸卯。)”[4]王窦先先生《历代名人年谱总目》所载类似。然两书均未提及该谱所藏地,就笔者调查,《笔谏堂全集》目前仅存于山东省图书馆及北京大学图书馆*据《中国丛书综录(一)》所载,《笔谏堂全集》亦存于辽宁省图书馆,然笔者查阅该图书馆检索系统,并未寻获。。
鲁图所藏《周甲录》之来源,当为柳堂长孙柳式古所捐。民国二十一年(1932),柳式古遵其祖父遗嘱,将其生平所藏图书一万四千六百七十四册(其中柳式古取回一百四十三册),捐于山东省图书馆。据当时《申报》所载:“(1932年6月27日)鲁图书馆点收柳堂藏书,一千余种一万余册。……第三十三箱内有柳堂本人所著之北上吟草、书札纪事、惠东颂言、周甲录、宦游吟草、舟行吟草、灾赈日记、笔谏草堂诗文集等书。柳式古以为其先人手泽,仍取回收藏,每种留图书馆一部,以作纪念,计共取回一百四十三册,留存图书馆一万四千五百三十一册,完全无条件捐入图书馆。……”[5]另,民国《山东通志》《山东省图书馆志》*民国《山东通志》编辑委员会编民国《山东通志》第5册,济南:山东文献杂志社,2002:第2762页;王运堂主编《山东省图书馆志》,北京:中华书局,2004:第252-253页,第316页。等对柳堂长孙柳式古捐书情况亦均有记述。可见,《周甲录》自民国二十一年时即入藏鲁图。
关于柳谱的撰作缘起,据柳谱凡例载:“此录首重表扬先德,一以使知缔造之艰,一以使知起家有由,非同无本之木,无源之水,庶子孙观感兴起,不坠家声;此录为示后人,质而不文,然法戒具备,有望子孙当自领略,否则故纸弃之、听之而已。”[6]可见,是谱是为“‘留示子孙’和‘知起家之不易’而作”(谢巍《中国历代人物年谱考录》序)。其刊刻成书的时间和地点,《周甲录》书后柳堂跋载:“乙巳麦秋,寿余跋于乐陵衙斋。”据《周甲录》卷六,光绪二十九年(1903)正月,柳堂改号“寿余”,即该书当于光绪三十一年(1905)秋完成于柳堂任上的武定府乐陵县县衙。柳谱先名《历年录》,东平龙山书院院长傅旭安(字佰隽,号晓麓,山东聊城人,光绪二十年甲午科举人)为此书校订,后改曰《周甲录》,书后柳堂跋道出其中缘由,曰:“右《周甲录》六卷,先曰《历年录》四卷,夫序道光癸卯至光绪癸卯事,非尽所历之年而序之也,酌易今名从实也。”无论名曰《周甲录》还是《历年录》,均是“以季候的比喻意义,或取表示时间流逝的意义为自撰年谱标题”[7]。与此相类似的,如清人吴庄的《花甲自谱》、周际华的《一瞬录》等。而清人年谱中,以《周甲录》命名的并非仅柳堂,如生于康熙三十二年(1693)的江苏华亭(今上海松江)人姚培谦亦著自订年谱《周甲录》一卷(附《甲余录》一卷)。
杨殿珣《中国历代年谱总录(增订本)》亦载有“《周甲录》”条,其曰:“《周甲录》六卷(吴可读),吴可读编,笔谏堂全集本。”[8]清光绪间笔谏堂刻本《周甲录》确为柳堂所作,然杨书却作吴可读,其中必有讹误。经笔者查阅相关资料,始明其中缘由:杨书将“柳堂”与“吴可读”混淆。吴可读(1812-1879),字柳堂,甘肃皋兰人,道光十五年举人,三十年进士,授刑部主事,后迁吏部郎中,转河南道监察御史、吏部主事等职,时人皆称其“吴柳堂”。光绪二年(1876),以尸谏慈禧垂帘听政而闻于朝野,后服毒自尽,著《携雪堂全集》存世。《清史稿》有传。杨书将“吴柳堂”误认“柳堂”,故将柳堂之《周甲录》误为吴可读所作,实并非同一人。上述讹误并非仅在杨书出现,李灵年、杨忠《清人别集总目(上卷)》将《周记录》撰者归为吴可读*李灵年,杨忠《清人别集总目(上卷)》,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0:第873页。,王绍曾《清史稿艺文志拾遗(上册)》亦将柳堂与吴可读混为一人*王绍曾《清史稿艺文志拾遗(上册)》,北京:中华书局,2000:第387页。。
二
柳堂半生蹭蹬于科考,年近知命始中进士,悠游林下数十载,著述颇丰,有《笔谏堂全集》存世,而存于其内的《周甲录》正是对其六十年生命历程的记载。现依据《周甲录》及相关史料对谱主柳堂行迹予以梳理,兹评介如下:
谱主柳堂(1844—1929)*据《周甲录》卷一,柳堂生于道光二十三年(阴历)十一月二十六日,即为公元1844年1月5日。在《柳堂诗选注》《周口地方志》《扶沟县文联志》《扶沟县文史资料》《扶沟县志·评审稿(下)》等材料中均作柳堂生于1843年,实均误。,字纯斋,号勖菴,河南扶沟县人,祖籍陕西朝邑县。清道光二十三年(1843)十一月二十六日柳堂生于扶沟县吕潭集东会馆后街刘自新宅,在其父相林“尤好从诸人问学”的影响下,柳堂自幼勤奋好学,八岁即将《四书》读讫。咸丰八年(1858)十月,捻匪大掠扶沟,柳堂被捻匪所掳八十余日,“艰苦备尝”。咸丰十年(1860),时柳堂十八岁,应试童子试落第,“然以曾历贼中之苦,不敢怨尤也”[6]。同治元年(1862),柳堂二十岁,参加府试,获二十五名;十一月院试补博士弟子员,一年内连中府试、院试。十二年(1873)癸酉科中举,后屡次赴京会试不第,为家境计,曾先后坐馆于河南项城县秣陵莲溪书院(任主讲)及扶沟县大程书院(任山长),以人品才气备受时人敬佩。光绪十五年(1889)四赴会试不第,大挑*大挑。清制,参加会试三次以上不中的人,挑取其中人员,列为一等的以知县用,二等的以教职用(即用为府、州、县学的学官),名为“大挑”,六年举行一次。意在使举人出身的人得以有较宽的出路。参见翟国璋《中国科举辞典》,南昌:江西出版社,2006:第11页。二等,以教职用,次年庚寅恩科会试举进士,殿试三甲,朝考二等,引见以知县,签分山东。至此,柳堂的科举之路走到终点,时柳堂四十八岁,可谓大器晚成。八月至山东济南,初至官场因不善钻营而以候补任,直至二十一年(1895)八月被山东巡抚李秉衡委以东昌府馆陶县厘局,始结束候补。初主定陶,由此柳堂开始自己十余年的州县官生涯。
光绪二十一年(1895)九月柳堂赴任定陶县(今山东省定陶县)。上任半年处理正案者十七名,又为定陶县书院设置山长。虽任职定陶只有年余,在《定陶县志》上也只留下“柳堂,河南扶沟人,庚寅进士,光绪二十一年任”[9]短短几字,但这毕竟只是柳堂初涉官场,其漫长的宦仕生涯也有了一个良好的开端。光绪二十二年(1896)五月,柳堂就任惠民县(今山东省惠民县)。对于上任惠民,柳堂有所感触道:“余家有惠民河而又适授惠民县,其作合之巧,或者天欲假手以惠惠民之民乎?”[6]柳堂一心想使“惠民知县”四字做实,下车伊始即张示严禁差书丁仆需索安班铺堂等规例,又整顿义学、劝民息讼、筹修城宾,与经费栽护城柳、修诸庙宇诸桥梁、改立黄河调夫局、挖徒骇河淤塞,时东省巡抚袁世凯曰:“柳令傲吏抗上,然其强项皆为民,无为己者,终是循吏也。”[10]柳堂在惠五年如一日,后将履任惠民五载事撰为《宰惠纪略》五卷*(清)柳堂《宰惠纪略》,光绪二十七年(1901)刻本。。就任惠民是柳堂仕宦期间任职时间最长、政绩最多的时期,其也因此擢升:光绪二十六年(1900)八月柳堂擒获济宁玉皇庙戕官案首——惠民县人孙玉龙而受朝廷嘉奖,擢东平州知州。光绪二十七(1901)二月柳堂赴任东平州(今山东省东平县)。柳堂上任东平,治之一如惠民。时和义甫定,州内教案四起,柳堂依次处理,著有《东平教案记》记之。未料次年九月因被恶绅控告“正耗浮收”,随即被撤,后将履任东平事作《牧东纪略》四卷*(清)柳堂《牧东纪略》,光绪三十二年(1906)刻本。记之。被撤居济南南马道,借以养病。二十九年(1903)正月,改号“寿余”,每日作何事晚必记之,曰《寿余日记》。光绪二十九年(1903)四月,柳堂赴任德平县。鉴于该县好讼民风,柳堂随往各集镇宣讲息讼圣谕;又“迨至延请中西尔教习,购置图书百余种以资诸生,亲览四乡,复增设蒙学十余处”[6],士习为之一变,并仿《牧东纪略》例,作《宰德小记》*(清)柳堂《宰德小记》,光绪三十一年(1906)刻本。一卷。后柳堂又调任惠民、乐陵、济宁等山东多州县。光绪三十四年(1907)四月,柳堂再调济南府章丘县,自念时局动荡,不赴,致仕,时年六十有六。清亡后,成“遗老”,寓居于济南西关二道虹桥寓所,每日徜徉山水,纵情诗酒,民国十八年(1929)春,柳堂逝世,享年八十七岁。
由于谱牒佚失,我们也无法确定柳堂之扶沟柳氏是否为大名鼎鼎的河东柳氏之后裔,但柳堂认为:“家于赵都镇相隔仅一河,或亦由河东而徙欤?”[6]并且将家族家法与“河东家法”比较,亦觉相似。虽然柳堂对祖辈的信息知之甚少,在其著述中也并未提及其高祖、曾祖名讳,但参考大儒孙葆田(字佩南,山东荣成人,同治十三年进士,历任刑部主事、安徽宿松知县等)为柳堂父相林作《柳府君墓表》*(清)孙葆田撰《校经室文集》卷五,《柳府君墓表》,载清代诗文集汇编编纂委员会编《清代诗文集汇编》745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第172-174页。及柳堂好友徐金铭(字庚生,山东历城人,光绪三十年进士,任度支部山西司主事)作《柳封君懋周家传》*(清)徐金铭撰《六慎斋文存》卷三,《柳封君懋周家传》,载韩寓群等编《山东文献集成》第四辑第三十二册,山东:山东大学出版社,2011:第655-657页。,加以《柳堂墓志》,可知柳堂高祖长茂,娶夏氏;曾祖大荣,娶张氏,其余信息不详。
据柳谱所记,柳堂祖父名殿鳌,字伟人,其习商业,“领朝邑县某当商事于河南之汝宁府,年过知命无子嗣”[6],适妻王氏卒,娶扶沟李氏女为继室,是为柳堂之继祖母。由于殿鳌从业于河南,陕西老家又无人,而且柳殿鳌认为“扶沟为先贤遗乡,俗朴民醇”,遂于扶沟县三里庄购得宅子一座,以供李氏与子女居住。由此,陕西朝邑之柳氏始成为河南扶沟之柳氏。后柳殿鳌在因病回陕老家途中殁于旅邸。关于柳父相林,除《周甲录》外,《柳封君懋周家传》及《柳府君墓表》对其均有详细记载。同治元年(1862)柳堂娶同街李氏为妻,有一子三女。其中子翰华,字朴卿,生于同治十三年(1874),光绪二十九年(1903)癸卯举人,直隶候补同知[11]。
总之,从目前有限的资料来看,柳堂生于晚清经商家庭,自小便处于父母的言传身教之下,继承发扬了河东柳氏家风。其求学,“立志不在人下,必欲得名师而受业焉”[6],又“尝负书担囊求师百里外。所谈不合,或竟夕辞去”;其科举,坎坷无比,偃蹇将二十年;其为师,生徒众多,“极一时之盛”;其为官,刚正不阿,以循廉称,屡受嘉奖。清亡后,成为“遗老”,罢官治学,徜徉山水,著述颇丰。纵观柳堂一生,其始终遵循“不堕家声”“不失河东家法”的格言,虽仅为地方小官,然终不愧“一代循吏”之称。尽管这些一直以来鲜为人知,然而幸运的是,一部《周甲录》的传世,还是让柳堂得以被今人所初识。
三
姜亮夫先生在《中国历代年谱总录·序》中说:“年谱者,人事之史也,所关至宏伟。小之则一技一艺之珍闻雅记,因之而传,大之则足补国史之缺佚,为宋以来流畅于民间之一大业。”[8]尤是谱主自撰类年谱,“因其出于自道,必有为他人所不能道的,固然自道之作总有令人不尽满意之处,然仍为一绝好的史料”[12]。《周甲录》记事所跨一甲子(1843-1903),几乎涵盖整个晚清,谱主柳堂对其所经历的诸多社会现状也多有记载:少时曾被捻匪所虏;教读期间经历黄河泛滥;宦仕又历义和团作乱,西方传教士进入内地,教案频发等。所以,系柳堂据其亲身经历与当时见闻撰就的《周甲录》,其以叙写清末民初之际的历史变迁及其个人遭遇,信而有征,具有重要的史料价值。
自咸丰三年(1853),捻党在太平军北伐部队的影响下,于皖北、苏、鲁、豫等地区大规模起义,时“皖豫交界一带,至今尚无人烟,食井俱被填塞。蒙、亳等处,匪党纵横,几于遍地皆贼”。[13]历来史料著述亦多载其烧杀劫掠之暴行,而据柳堂身历目击,认为匪中亦有“佼佼者”。咸丰八年(1858)柳堂被家乡一支捻匪所掳,在贼中八十余日,而旗主(捻首)姚逢春“先世亦农家,始扰于贼,继扰于兵,家贫亲老,逼而至此。每见烧房屋,淫妇女,即痛诃止之,亦贼中矫矫者”[14]。咸丰九年(1859)二月,捻匪再掠扶沟县,因柳父常于施善,故柳家未受劫掠。此可为捻军性质研究提供新史料。柳谱载其事:
二月,贼又至,全家避难扶沟城东门里刘家祠堂对门。时寨未修成,贼见恨之,集中房屋烧毁甚多,独余房无恙。有被掳者出语人曰:有贼首传令曰,此柳善人家宅,(先君一生修桥铺路,惜老怜贫,时余集正盛,颕、亳逃荒者多至,男则先君予以资本为生活计,女则先慈助以针线,故有是称。)毋得焚烧,器物亦毋得损坏。有小米三十石杂于谷糠中,一粒未少,故合家得无饥。[6]
有关清代地方仵作受贿及州县官验尸种种行状,多见于笔记,往往有过简之失。如清人汪辉祖《学治臆说》中有《验尸宜亲相亲按》云:“相验时仵作报伤之处,须将尸身反复亲看,遇有发变,更须一一手按,以辨真伪。时当盛暑,断不宜稍避秽气,或致仵作作弊混。”[15]而柳氏所记光绪二十三年(1897)任官惠民时据《洗冤录》所办“孙钟氏报伊夫死不明”一案则富于细节,可谓详明生动:
各具甘结,后命仵作差役等开棺,炎暑天气,臭不可当,幸尸身下有布单一条,执单四角将尸舁置平地,仅穿单衣去之,肉已腐烂,如灵刍经两碎纸粘柴,头骨分裂与颔已不相连,令以清水洗其顖门偏左,果有如书所谓瓜子形者。仵作饰不以报余,审得其实,毛骨悚然如冤鬼之在旁者,乃呼死者名曰:“孙某,尔妻真贤妇也,不然吾几冤尔矣。”复探口内果有二齿已落,书又载头骨无伤处以水滴之即散,有伤处不散,命仵作试之,不验。余取生白布拭其晕处,复以水滴立如珠。盖仵作受贿,湿其伤处以水遇,是以散耳,拭干则奸计破矣。[6]
自光绪二十六年(1900)始,柳堂任上惠民县出现拳民踪迹,其谨遵巡抚袁世凯之谕令,全力禁之。同年五月二十五日,清廷发布“义民”上谕:“近畿及山东等省义兵,同日不期而集者不下数十万人,下至五尺童子,亦能执干戈以卫社稷。……其有同仇敌忾,陷阵冲锋,抑或尚义捐赀,助益饷项,朝廷不惜破格懋赏,奖励忠勋。”[16]在此“义民之奖”上谕下,袁虽感“此局无可展布”,但在批示辖内各州县禀告时,多以“查东省拳民均已赴直境助战,凡窜扰本省各州县假托义民寻仇劫杀者,即是土匪乱民”为理由,亟应“严行查拿,相机剿办。不得少存姑息,至酿衅端。”[17]一边是朝廷严旨,一边是上司命令,既有史料著述多载州县官遵袁令,疾力镇压,少有描绘州县官内心挣扎之况,柳谱则对其多有叙述,为研究义和团时期清廷与地方的关系提供了新鲜的史料。柳堂记道:
先是境内有三五小儿习义和拳为戏,遵袁中丞谕禁之。至五月,朝廷有义民之奖,遍地皆然,禁无可禁矣。其狡者曰:“遵巡抚耶?遵朝廷耶?”几无以应,余强词曰:“知县官小,但知巡抚,不知朝廷,巡抚令禁即禁。”又问直隶何以不禁,余曰:“为山东官只知山东,不管直隶耳,尔等愿赴直隶在所不禁,若在山东不听禁谕即治以罪。”以故良民为一时诱者无不解散,匪类借以自固皆逃入直隶,济阳玉皇庙之匪皆直隶余党也,孙玉龙亦自直隶来者。[6]
光绪二十七年(1901)八月十四,清廷在逃亡西安途中发布上谕,称“此案初起,义和团实为肇祸之由,今欲拔本塞源,非痛加铲除不可”[18]。此谕成为义和拳“非法”明证,逐渐遭到内外势力瓦解。对于瓦解途径,既有研究认为有“撤坛解散”“改为民团”及“恢复为义和拳”等*陈贵宗《义和团的组织和宗旨》,长春:吉林大学出版社,1987:第216-228页。,柳谱所载可为其提供新佐证:“袁中丞谓余以邻国为壑,亦以朝廷爱之不忍即杀之耳,何尝有意虐邻哉。幸不久收回成命。余两次下乡劝论归入民团,武属多遭兵劫,惠独得免。”[6]柳堂也因此“三月奉恩诏加一级,四月蒙袁中丞明保朴诚练达,实心为民,奉旨嘉奖。”
晚清灾荒遍及全国,柳堂家居河南,宦游山东,柳谱中豫鲁灾荒也多有描绘,其保存了晚清荒灾研究的珍贵史料。如卷三记光绪三年(1877)举国大旱:
自去岁至今,久旱不雨,山、陕、河北、河南府、陕州、汝州等处皆人相食。[6]
又卷五记光绪十三年(1887)黄河郑州决口:
八月十八日携华儿归里,至周口阻水二十余日。……家居不能归馆,目睹灾民忧心如结。
时作《周口阻水纪事》诗:
丁亥八月日十九,险阻艰难周家口。……男女拥挤争舟渡,失足往往如波涛。南岸人稠米价起,逃水贫民面如纸。居无屋兮粮无粮,仰天呼吁坐待死。健者逃出出如斯,弱者淹没更可悲。……[19]
关于上述灾荒,均可在档案中得到印证。如光绪三年旱灾,1878年1月11日《申报》载:“其地非特树皮草根剥掘殆尽,甚至新死之人,饥民亦争相残食。”[20]光绪十三年黄河郑州决口,《扶沟县志》载:“光绪十三年(八月)十三日,郑州石桥,夺流南趋,人畜漂没无算,庐舍一空,至次年十二月始塞。”[21]两相对照,足见柳氏所记非虚。
综上所述,《周甲录》所载时事多具本原,描摹世态亦入情理。除此之外,谱中亦多有柳堂为官之经验谈,如“作官有精明强干之目,惟不善处乡耳,语云‘好人未必即好官,好官未必即好人’,其阅历之谈哉”,“作州县官之不可无机智,又不可无胆气也”等。当然,身为晚清传统士大夫中的一员,柳堂身上迂腐固陋的一面在其谱中也展露无遗,如记其对母大病无能无力:
为人子者欲治无策,欲代不能,惟有呼天痛哭而已,因思灶神为一家主,为文祷之大意,言家慈一生惜老怜贫,孶孶为善,不应得此酷报,即偶有过犯亦属无心,神当原宥并祈以身代之等,因缮就于灶神前焚香哭读,读毕又哭,自辰至酉跪而不起。[6]
在今人看来,请神治病自属无稽之谈,但柳堂却坚信母病稍愈缘于其“求神之心诚也”。由此足见时人知识阅历之局限。
四
与著有《韧叟自定年谱》曾任直隶吴桥县知县的劳乃宣(1843-1921)类似,柳堂于当时并非显要,所交往的也多半是当时的中小官僚,而他对诸如义和团运动等社会现实的即时反应,却正可以代表这一些官僚士大夫的意见。也正如梁启超所说,通过其人年谱,“对于他一生的环境、背景、事迹、著作、性情等可以整个的看出,毫无遗憾”[3]。而就本谱谱主柳堂而言,其任官山东数十载,官位最高仍不过一知州,可谓仕途蹇滞,“不敢谓行成名立,自问立身行事居官临民尚无亏心,而所履三县一州,民亦俱相谅。惟当变法,新政纷纷,多不相习,不奉行不可,奉行则多违心”[6]。自光绪戊申后,柳堂致仕,归里闲居,多致力于著述事业。从这一角度来看,柳谱《周甲录》除保存的珍贵史料外,谱主柳堂——一位学识渊博、著述众多的清遗民,其一生体现了晚清一代读书人、知识分子和地方官所面临的生存境遇,从个体到整体,为我们窥探晚清地方官一生的命运转折和生存状态,提供了一个难得的视角。
〔1〕来新夏,徐建华.中国的年谱与家谱[M].北京:中国国际广播出版社,2010:73,27
〔2〕谢巍.年谱的纂例(上)[J].文献,1986(2):1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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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鲁图书馆点收柳堂藏书[N].申报,1932-6-27(8),上海书店1983年影印版
〔6〕[清]柳堂.周甲录[Z].光绪三十一年(1905)刻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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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杨殿珣.中国历代年谱总录[M].北京:北京图书馆出版社,1996:451
〔9〕[清]冯麟溎修,曹垣纂.民国定陶县志十二卷:卷四职官志[Z].民国五年(1917)刊本
〔10〕佚名.柳堂墓志[M]//郝万章.扶沟石刻.北京:中国广播电视出版社,2011:522
〔11〕谕旨恭录[N].申报,1906-1-11(1),上海书店1983年影印版
〔12〕顾颉刚.当代中国史学[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11
〔13〕段自成,李景文.清代河南巡抚衙门档案[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2:313
〔14〕[清]柳堂.蒙难追笔[Z].光绪三十一年(1905)刻本
〔15〕[清]汪辉祖.学治臆说[M]//丛书集成初编第892册.北京:中华书局,1939:27-28
〔16〕国家档案局明清档案馆.义和团档案史料(上)[M].北京:中华书局,1959:162-163
〔17〕中国社会科学院近代史研究所近代史资料编辑室.山东义和团案卷(下)[M].济南:齐鲁书社,1981:497
〔18〕中国史学会.义和团(四)[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57:52
〔19〕[清]柳堂.莲溪吟草[Z].光绪二十八年(1902)刻本
〔20〕上海果育堂.豫省来书劝赈录启[N].申报,1878-01-11(4),上海书店1983年影印版
〔21〕[清]熊燦修,张文楷纂.光绪扶沟县志十六卷:卷十五灾祥志[Z].光绪十九年(1893)刊本
Research on Liu Tang’s Chronicle Biography ofZhoujialu
Wang Jiangyuan
Liu Tang’s chronicle biography of Zhoujialu,collected in Shandong Library, is one of the chronicle biographies in Qing Dynasty. It truly records master’s life tracks, as well as the development of Fugou Liu Family and the social status of late Qing Dynasty and early Republic China. Zhoujialu provides precious raw materials for the study of Liu Tang, officialdom in late Qing dynasty, famine, and peasant war, which has significant historical value.
Liu Tang; Chronicle biography; Zhoujialu; Historical value
2015年度全国高校古籍委员会直接资助项目“柳堂著述整理与研究”(项目编号为:1516)的阶段性成果。
K825.41:G256
A
王江源(1991-),男,山东潍坊人,暨南大学中国文化史籍研究所硕士研究生,主要从事中国古典文献、历史文献学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