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雨田 许祖华
[摘要] 作为农村的中坚阶层,中农在相关政策层面一直被定义为中国革命的依靠和团结对象。但在部分“土改合作化”小说中中农的合法身份却不断遭受质疑。中农身份从理论到实践的不稳定性最终反映到文学中。这折射出土地改革的最终走向,并对当下中国社会持续产生各种影响。研究中农形象的特殊表现形态,对于反思“土改 合作化”叙事具有一定的文学史意义。
[关键词] 十七年;土改 合作化;中农;小资产阶级;叙事策略
[中图分类号] I106.4[文献标识码] A[文章编号] 1008—1763(2016)02—0100—06
Abstract:As the backbone of the rural, the middle peasants have always been defined as the object of dependency and solidarity. But in a part of novels about “land reform and agricultural cooperation”, the legal identity of middle peasants was constantly questioned. Finally, both theoretically and practically, the instability of legal identity of middle peasants was reflected on literature, which mirrored the ultimate trends of land reform, and has been exerting various social influences in current China. Searching the special form of middle peasants is of great significance which effectively helps rethink the narrative of “land reform and agricultural cooperation” in history of literature.
Key words:17years; land reform and agricultural cooperation; the middle peasant; petty bourgeoisie; narrative strategies
马克思在《路易·波拿巴的雾月十八日》中认为法国农民破产的原因在于,他们像一个个无关联的“马铃薯”被固定在小块土地所有制形式之上,因此,必须依靠激进的农民才能将他们从这种落后的土地经济形式下解放出来[1](P104-116)。这种观念对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影响不小。中国土地改革的要义之一即是塑造革命的农民,并将他们整合进一个相互牵制的网络。检视相关农村题材小说中出现的农民形象:贫农作为中国革命最坚定的支持者,其无产者身份代表的先进性不容质疑;地主和富农已被归为“地富”分子,他们是无论如何也不会转变为正面人物的了;剩下的只有集“落后 先进”于一体的中农,他们在土改后占据了农村人口的大多数,如何让这部分有产阶级成为彻底推动土地运动的主体就成了相关作品无法回避的问题。
一“中农”概念的生成及其在
小说中的反映
中农作为阶级概念于1933年由毛泽东在“借鉴了俄国关于农民阶级的分类”[2](P118)后,在《怎样分析农村阶级》一文中提出。1950年8月颁布的 《中央人民政府政务院关于划分农村阶级成分的决定》(以下简称《决定》)对中农的界定的主体部分几乎原封不动地采纳了1933年的定义,但在这同一段定义的结尾却增加了“这些都是中农”[3](P335)这样一小句话,“这些”的代指对象中包括了富裕中农。如果我们结合相关历史研究的考释与相关题材小说的描述来理解,就可看出添上的这句话并非无的放矢。
在1933年的《怎样分析农村阶级》与1950年的《决定》里,还有一部分被界定为富裕中农(上中农)的中农。这样的划分在现实与虚构中都产生了不小影响。已有历史研究通过对1940年后土改运动中的中农境况进行考察,指出此期对中农利益的侵占非常严重
例如:黄道炫《盟友抑或潜在对手? 老区土地改革中的中农》,《南京大学学报》2007年第5期。张晓玲《从中农心态变化看土地改革时期中共中农政策的演变》,《广西社会科学》2012年第10期。李建军《从中农角度解析解放战争时期的土地改革政策》,《兰台世界》2013年3月。。这种现象大概以1946年大规模土改的展开为起点,在1947年《中国土地法大纲》颁布后进一步激烈化。这样看来就不难理解为什么《决定》对中农的界定要加上“这些都是中农”这样一句强调性的话语了。中共中央期望以这样的方式确立中农的合法地位,并从政策层面排除激进观念对包括富裕中农在内的中农群体的冲击,与此同时,1950年颁布的《中华人民共和国土地改革法》也被认为保护了中农,让他们“彻底打消了原来不敢放手生产的顾虑,开始积极进行农业生产”[4](P12)。
但与中央政策相左,当我们回到十七年文学史却发现即使进入1950年代后也从未停止对中农的负面描写。这种现象几乎出现在每一部书写“土改 合作化”的十七年经典文学作品中,并形成了固定的叙事模式:几个地富坏分子唆使少量中农(尤其是富裕中农)破坏土地运动的顺利开展;一部分中农遮遮掩掩地跟着干坏事;另一部分中农瞻前顾后,但最终良心发现,并被组织成功扭转为贫农思维(例如《山乡巨变》里的王菊生,《艳阳天》里的韩百安、焦振丛等人)。
尽管富裕中农在相关政策层面已被归入中农的行列,但部分相关小说中的中农却清晰地分化为普通中农与富裕中农这两个不尽相同的群体。如果1940年代末期的经典小说《太阳照在桑干河上》中的富裕中农顾涌还因其所处的困境获得了广泛的同情,那么,在刘绍棠1955年完成的小说《夏天》(《运河的浆声》之续篇)里,富裕中农麻宝山已被作家从中农行列中区隔出来,当他面对干部对自己成分的询问时他说自己是中农,但作家这时站出来说话了:“麻宝山并没有把自己的身分说得更准确,因为他是富裕中农。”[5](P175)这句带有偏向性的议论与团结中农的政策相抵触。作为当时相当符合规范的作家作品,这说明中农在现实中的存在范围被进一步压缩了。
《决定》首先提出富裕中农与富农的区别在于家庭年收入中的剥削所得是否连续三年(以当地解放时间为准)超过家庭收入的15%15%的标准由毛泽东于1933年提出。见中共中央党校党史教研室编:《中共党史参考资料 六 第三次国内革命战争时期》,人民出版社1979年版,第421页。,超过即为富农。经过一番阐释后,《决定》随即以“补充决定”的形式将剥削所得的标准变更为25%[3](P341)。根据现有材料,25%的标准来自于任弼时在1948年年初的一次讲话 [6](P17)。
在当时,一位合格的十七年农村题材小说家或参加土改的干部不太可能不知道剥削量的15%与25%分别代表了谁的观点。任弼时于1950年10月底去世,这时距离《决定》的颁布刚过去两个月。正因为划分中农与地富的情况极为复杂,标准也不够统一,因此只有个别作家对阶级成分的划分进行了深入描写。
以冀中平原的张岗镇为背景,孙犁在1949年9月和1950年1月先后完成了小说《村歌》与《秋千》。他敏锐地捕捉到土改划分阶级时已经出现及将来可能出现的问题。《村歌》的下篇《复查以后》有一节专门写到众人面对“平分”的消息时产生的议论。我们从中看到区里下发刊有相关消息的报纸后又将其收回;秘书将相关消息告诉某人后又对他强调不要声张。在众说纷纭之际,孙犁突然将笔锋转向一直没有说话的老木匠全福(中农),正在埋头干活的他听闻所有人家的针头线脑都要上缴平分后突然嚷道自己不干活了。他声称:
我三辈子木匠,三辈子受苦,三辈子弄不上吃穿。我又拉了快一辈子大锯,我大伯下了一辈子关东,死在关外,我承了他那一股,才扒上了个碗边,现在成了中农[7](P513)。
这时在场的村干部适时地站出来保证一定不会侵占中农。这样的描述更像是作家为中农的幸福未来立此存照。孙犁在几个月后完成的《秋千》中完整地表达了对土改划分阶级的看法。小说里一个本该被划为中农甚至贫农的破产掌柜被部分群众认为应该划为富农,负责土改的同志也认定他的剥削时间正处于“三年六年”那一段,所以将其划为富农并没问题。最终的结果是工作组读了任弼时的报告后重新划分阶级,认为这位破产掌柜的连续剥削年限未满3年,因此将其从富农中排除。这里的问题在于,我们从中央发布的划分阶级的正式文件中看不到任何以“六年”作为某种划分标准的表述。《秋千》中的时间背景应该是在1947年底到1948年上半年这段时间内,但孙犁差不多是在离开农村两年后才写了这部短篇小说孙犁于1947 1948年到冀中参加土改工作团。1949年1月以后,他已到《天津日报》工作。。如果土改中划分阶级的意见分歧得到统一,孙犁在当时的文化氛围下没有理由再将土改中曾经存在的问题拿出来书写。这很可能是他获知河北新解放区在土改中划分阶级的情况后作出的选择(1949年冬开始的河北新区土改在划分阶级的问题上出现了与老区同样的问题)[2](P121—122)。孙犁对包括中农在内的农民身份的归属问题表达了担忧,这反映了出现在20世纪20年代的中农小资产阶级化观念。
二中农形象向小资产阶级的泛化
根据目前正式出版的中共党史资料可以获知下面几个例子分别从不同时段反映了中农身份的变化:(1)1925年,《中国社会各阶级的分析》将中农归入小资产阶级他在这里说的自耕农就是中农。。这时的“小资产阶级”被分为3个不同的部分,但他们最终面对革命时都会主动或被动地予以支持[8](P605)。(2)1939年,《中国革命和中国共产党》指出“全部中农都可以成为无产阶级的可靠的同盟者,是重要的革命动力的一部分。”[9](P643)(3)1943年,有革命先辈提出:“农民是小生产者,是小资产阶级,是我们可靠的同盟军……”[10](P609)从“小生产者”可以判断,这里的“农民”是指位于农村中中下阶层的群体。(4)1955年,《关于农业合作化问题》的报告认为:“……许多富裕中农力求把自己变为富农。”[11](P187)在经过(2)(3)的过渡以后,(4)实际上是向(1)的彻底回归。在左翼语境下,(1)(3)中的“小资产阶级”与(2)中的“无产阶级”在根本上是对立的状态,二者并不能形成同盟。中农身份的这种不稳定性似乎反映了某种观念上的混乱与混淆,并暗示出中央对土改后农村阶层形态的理解会出现不同判断。
新老解放区的大量贫雇农在土改运动后上升为新中农,他们迅速与原有的老中农在农村形成庞大的政经群体,当时全国农村已呈现出中农化趋势,不少地方的中农在农村的比例已占一半以上,农村的阶层构成已形成中间大两头小的橄榄形结构,其中贫农占20%左右王瑞芳:《新中农的崛起:土改后农村社会结构的新变动》,《史学月刊》2003年第7期;黄道炫:《盟友抑或潜在对手? 老区土地改革中的中农》,《南京大学学报》2007年第5期。。大量的新中农因为过去是贫雇农(党的依靠对象),他们对政府的信任与拥护是毋庸置疑的,政府也一直将其视为团结的对象。但在小说中我们却看到早期对新老中农单干户的嘲讽已发展为厉声斥责。例如,以1957年为背景的长篇小说《艳阳天》。中农马同利(弯弯绕)被认为“在土改以后的几年,已经发展到富农的边上了”[12](P184);土改后由贫农上升为“新下中农”的焦振丛由于拒绝入社而被认为“‘走到资本主义路上去了,将来要当地主,再来剥削穷哥们!”[12](P436)小说后来还进一步指出“弯弯绕这伙子中农铁了心要发家当财主。”[13](P760)这样的描写似乎让我们产生了一种感觉,即农村中的中农只是极少数,绝大部分农民都是贫农。当我们进一步审视《山乡巨变》与《创业史》等小说也会发现同样的情况。但正如之前提到的,土改后的新、老解放区农村已形成中农占大多数的橄榄型结构。这种农村阶层的新形态也是邓子恢等人的观点。但毛泽东坚持认为农村实际上还是贫农占多数的下面大上面小的金字塔式结构[14](P78),并将由贫雇农上升为新中农的农民继续归入贫农阶层,他认为新、老中农是不同的群体(邓子恢认为新、老中农都是中农,并无本质区别),这实际上从狭义的维度将中农阶层进一步细分了。毛泽东在1943年就将合作化运动视为继土改后的再次革命[15](P36)(邓子恢等人直到1950年代初土改运动结束后都未将合作化运动视为革命,并认为其性质和土改是不同的)[15](P36);1955年,他在《论合作化问题的报告》中将合作化运动比作一场“新的社会主义革命”[11](P180);1957年,他在《同文艺界代表的谈话》中首次从经济的角度将小资产阶级与资产阶级同等看待,并强调小资产阶级具备的反动性[16](P252),有研究指出这也是他首次推翻他此前认为的小资产阶级不具备剥削特征的观念[17](P23);此前的1956年,他在《增强党的团结,继承党的传统》中提出知识分子代表了农村中的小资产阶级(如富裕中农)的利益[11](P180)。因此,此时的土地运动是针对知识分子、农民中的小资群体的双重革命。
土改后大批富裕中农对新生活的向往与追求致使他们在1955年被认为是“力求把自己变为富农”[11](P187)。这最终上升为是走资本主义还是走社会主义的道路之争。这样,那些条件较好的中农只能主动或被动地后退为贫农才符合规范,而相关作品中对中农的说教就成了这种后退的直接体现。这正如《艳阳天》中的模范饲养员马老四对中农焦振茂说的:
凭你的家底,你的劳力,你的本领,要是我们跟你一块儿走资本路,你能当地主,我们就得当你的长工;换个思想说,你不走社会主义路行,我们不走不行啊……[12](P650)
我们从中看到中农存在向“地富”泛化的倾向与可能,但这首先要建立在中农小资产阶级化的基础之上。因此,一部分各方面能力有所欠缺的贫农产生了恐慌,否则,我们就不会在《山乡巨变》、《创业史》、《艳阳天》等小说中看到围绕两条路线的斗争贯穿始终。这种恐慌感让作家在书写部分中农形象时不得不限制其作为一个普通人的存在。尽管几乎所有相关作家都指出这些中农(王菊生、郭世富、韩百安等人)吃苦耐劳的品性,但他们这样做都是为了自己而非集体,他们中的部分人在现实中被视为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反革命分子;另一部分人在退回到极端贫困中后只能压抑对财富的渴望。但压抑即是彰显,此时浩然的优势得以展现。他对中农的厉声呵斥不仅表明他以实际行动回应了知识分子是小资代言人的观念,而且《艳阳天》似乎表现出浩然比其他作家更决绝地吃透了政策。他时刻提醒自己的阶级立场(数次借人物之口,强调要以阶级的方法看问题),这是任何一个同时期知名作家都未能坚决贯彻的。最终,浩然将教科书般的阶级观牢牢植入贫农的大脑并让其自我复制。这些现象不仅表现出一个知识分子对小资身份的恐惧与拒斥,也间接地反映出毛泽东必须坚持农村结构呈金字塔状的看法,如将其否定也就等于放弃了广大中下阶层农民是小资产阶级的观念,那么对小资观念的清理将只能在相对较小的范围内展开,这将导致无法大规模实践共产主义。在这样的背景之下,作家们如何在看似庞大实则狭窄的篇幅中设计出金字塔式的农村结构及其革命斗争形态就需要一定策略了。这无异于一次针对自身与文本的双重冒险。将现实中庞大的中农群体压缩至极小的一部分似乎是不错的选择。毕竟中农在中央发布的正式文件中并非革命的对立面。这样,中农在那些最具代表性的作品中大约已成为一种书写策略的存在。三中农形象作为一种叙事策略的存在
周立波在1955年回到家乡后,分别于1957、1959年完成了长篇小说《山乡巨变》的正、续篇。这部作品与《暴风骤雨》的区别极大。有研究认为这部小说的温和叙事是因为作家回到阔别多年的家乡,在目睹熟悉的风俗、景物后,自然而然地生发出对“民间文化形态的改造与利用”[18](P131)。但如果对风景的描写“呈现出来的抒情笔致,在某种程度上,确实起到淡化或稀释……乡村改造所产生的紧张和震荡氛围”[18](P132)。那这种抒情的风景遮蔽的焦虑是什么?
周立波试图通过优美的风景描写来极力抗拒现代政党组织观念向纯朴乡土传统的渗透。那位曾犯过右倾错误,但性格温柔敦厚的乡党支部书记李月辉正是这种乡土传统在世俗领域的化身。《山乡巨变》的诗意叙述让我们不得不想起沈从文的湘西世界,他们都在追求一种隐于乡土之内的人性及其节制之美。有评论不无道理地指出周立波等作家似乎以自己的方式继承了沈从文开创的乡土传统[19](P72)。如果李月辉与《长河》里的滕长顺在局部呈现重合,那么,《山乡巨变》里那位年轻蛮横的区委书记朱明与《长河》里那位象征外部势力的保安队长也能在某种程度上形成对应。后两者的阴郁正是一种现代的激进表达形式,它促使沈从文与周立波力图在作品中凭借乡土的神圣、美好与之保持距离。这也揭示出为什么像周立波这样一位身体力行地去实践土改运动并深刻领悟政策的作家在创作出堪称土改工作手册的《暴风骤雨》后,却在《山乡巨变》中明显地后撤了。1958年7月号的《人民文学》刊出了周立波的《关于“山乡巨变”答读者问》。在回答一位读者提出的小说“缺乏一个中心线索”的问题时,他却意味深长地答道:“新与旧,集体主义和私有制度的深刻尖锐、但不流血的矛盾,就是贯穿全篇的一个中心线索。”[20](P4)他为什么要刻意强调“不流血的矛盾”?1955年7月31日的《关于农业合作化问题》的报告开头就指出
在全国农村中,新的社会主义群众运动的高潮就要到来。我们的某些同志却像一个小脚女人,东摇西摆地在那里走路……[11](P168)
“某些同志”指的正是邓子恢,他的意见在1955年10月的《中国共产党第七届中央委员会第六次全体会议(扩大)关于农业合作化问题的决议》中被当作“右倾机会主义”[21](P243)来批判。《山乡巨变》对合作化的书写不会脱离这个大背景。但周立波对“不流血”的强调,似乎与他的中农家庭出身也有直接关系,他的家庭成分是不折不扣的老中农[22](P302)。通过考察《山乡巨变》里的主要农民形象可以看出周立波对新、老中农的态度是截然不同的。按理说,新中农被归入贫农后是作为依靠对象存在的。但我们将小说中两个重要的中农形象秋丝瓜(新中农)和菊咬筋(老中农)进行比较后却发现作家已将革命真理悄悄地改动了。土改时是贫农的秋丝瓜被描述为“兵痞”“赖皮子”,随后,作者进一步指出“他为人奸猾”,并和反革命分子龚子元过从甚密[23](P246)。显然秋丝瓜这样的新中农不应该符合政府认定的“新中农 贫农”的可靠性特征,如果这样的中农在现实中作为革命最坚定的依靠对象存在,那周立波可能据此质疑了革命伦理主体的正义性。而小说对菊咬筋的描写除了介绍他颇有心计地通过认干亲过继了一笔财产外,对他不够孝顺的批判仅限民间伦理范畴内,并且,对菊咬筋的描写大量集中在他作为一个农民的聪明、勤快和作为一个中农单干户的坚韧、执著上。这让有的社员都认为尽管他们也有耕作能手,但“‘我们无论老和少,都还没有他那样子舍得干。”[23](P413)菊咬筋暗下决心要把合作社比下去,并以沉默和加倍的劳动回应积极分子的挑衅。他的这种沉默反而激怒了这些积极分子,他们禁止他挖掘公共池塘里的淤泥作肥料。面对干部要求团结群众的质询,积极分子回应道:“‘他一个单干户子,算什么群众。”周立波:《周立波文集》第3卷,上海文艺出版社1982年版,第246页。这样的声辩在《艳阳天》中以更激烈的形势呈现。村支书萧长春在乡长李世丹质疑他没有明确证据就拘禁地主马小辫时回击道:“‘宪法是保卫人民的,还是保卫地主的?”浩然:《艳阳天》(第3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76年版,第180页。这句激烈的反驳反而强化了作家的态度,他已将老中农与新中农的重要性在金字塔式的农村阶层结构内进行了置换。作家明显更同情老中农菊咬筋举步维艰的处境,而对坐享土改成果的新中农秋丝瓜充满不屑。
大多数同题材小说中的中农单干户被吸纳入社的理由一般都基于极端气候情况导致的农作物歉收,这让他们不得不主动或被动地获取集体的帮助。例如:康濯《第一步》(1953)里的刘来顺,束为《初升的太阳》(1954)里的李老汉,陈残云《前程》(1955)里的水满叔。而且作者有时还会将中农单干户设计成因为客观环境的逼迫而变身心存恶意的破坏者,当他们的亏心事被发现后,集体会以既往不咎的善意将其从政治、道德伦理这两个层面彻底降伏(例如《第一步》里挖开社里水渠被当场抓住的来顺)。但《山乡巨变》却给予单干户丰收的场景,菊咬筋面临的问题是找不到雇工帮忙收割,这导致他只能眼看自己丰收的粮食在地里慢慢变坏[23](P606)。也即是如果不是因为请不到雇工,单干户就不存在歉收的问题。实际上,限制雇工也就是防止产生富农(这种观念在20世纪20年代末,30年代初推行土改的革命老区即已出现)[24](P71)。周立波在这里提出的问题是:如果为了禁绝富农的产生而强制性地让单干户歉收也是必要的?因此,在相关小说中出现了一种普遍现象:个体的被动贫困好过其主动追求更好的生活。这在《艳阳天》中(以贫农马老四那句:“‘我……没给他一副穷人的骨头、一颗穷人的心田……”[12](P304)和入社中农焦振茂的同义反复:“‘百安,我看你是缺少一幅穷人的骨头,一颗穷人的心田”[12](P329))得到清晰的注解。几乎同样的话分别来自两个不同的人,这更像是一种从天而降的教谕,它强调贫困在道德上的优越性。换个角度看,这种贫困优越论即是仇富心理的延伸。
《山乡巨变》有保留地表述了规范要求,即雇工等于剥削剩余价值。对此,赵树理却在《三里湾》中借助中农表达了不一样的看法,他分别描述了中农王申与村长范登高的雇工行为。但赵树理不仅强调中农是心灵手巧的单干户,而且进一步说明他从来都是一个人劳动,只是在忙时偶尔雇个短工[25](P8)。并且,中农王申入社的场景也以一种不服规范的姿态被书写。虽然赵树理对村长范登高的雇工行为持批判态度,却也以这种方式形成了王申和范登高的对比,这其中隐含了作家对雇工的两种看法:合理雇工的中农为什么不能存在?雇工这种劳动形式为什么一定就是剥削?
赵树理在1951年的“全国第一次互助合作会议”上公开表态:“现在农民没有互助合作的积极性,只有个体生产的积极性。”[26](P349)当时陈伯达批判道:“你这纯粹是资本主义思想嘛。”[27](P29)但毛泽东了解到情况后却称赞道
赵树理的意见很好。草案指这次会议后形成的《关于农业互助合作的决议(草案)》。不能只肯定农民的互助合作积极性,也要肯定农民的个体经济积极性。我们既要有农业生产合作社,也要有互助组和单干户。既要保护互助合作的积极性,也要保护个体农民单干的积极性。既要防右,又要防“左”。[26](P349)
据杜润生回忆:草案“经修改后,把个体经济的积极性放在了前面。”[27](P29)赵树理应该非常清楚上级对他意见的采纳及其促成了草案的改动。或许,我们这就可以理解为什么当1955年《关于农业合作化问题》的报告明确提出 “在农村中消灭……个体经济制度”[11](P187)后,赵树理依然在小说中执拗地为聪敏勤劳的中农单干户声辩。赵树理、周立波等重要作家在面对合作化运动时的后撤,正是因为他们清楚这场运动在现实中是再次以土地革命的形式开展,但他们内心对此并不认同,所以他们在小说中以自己的方式模糊了革命的激烈程度。因此,浩然的急进才格外醒目。在经过了“三年困难时期”后,合作化的颓势已无法改变。浩然力图以一己之力在文本中抵抗人为繁荣的土地运动在现实与虚构中的衰颓。《艳阳天》中的优美风景背后隐匿的现象之一,正是他目睹了包括中农在内的农民生活之困苦却在外部规范的要求下压抑这种视觉与精神上的双重冲击后产生的分裂感[28](P333—334)。这使浩然在《艳阳天》这部最接近规范认可的农村金字塔式结构的小说中对中农的描写在外部规范与内心真实之间出现了撕扯。这让他无法如坚决赞扬萧长春或其他贫农积极分子那样去坚决批判中农。不管他是否愿意,作为复杂心理投射对象的中农形象在他这里已经成为一种被动产生的叙事策略。这与周立波、赵树理等作家主动凭借中农形象展示出内心对现实的质疑共同形成了“土改 合作化”小说的叙事张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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