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圣福
妻在阳台洗衣服,叫我去开门,说金顺婆要来了。“或许只是路过呢。”我心里说。
金顺婆是妻娘家的老邻居,八十挨边了。 老伴金顺爷多年前已撒手人寰,独子的脾气有些不好,嫌她古怪,嫌她话多,母子不在一个地方住。她的那些邻居,包括老丈母娘,似乎也都有些她儿子那样的脾气。金顺婆便常来我们家串门,跟妻唠唠嗑。她一来,妻便变得像个话篓子,让我感到她们实在是棋逢对手。她们时而叽叽咕咕,时而嘁嘁喳喳,彼此都显得过了把瘾似的。
金顺婆信佛,打年轻时就信。妻说,小时候,常见金顺婆跪着给家里佛龛上的金佛上香。上香时,她总是把香高高地举过头顶,拜一拜,又拜一拜,嘴里念念有词;起身后,还要福一福,又福一福,然后把香插在佛前,然后就欢欢喜喜,忙这忙那。
大集体时代,金顺婆是我们这个华侨农场养猪场的职工。那时,她把猪当儿子养,除了给猪正常喂食外,还总是采些最青最嫩的草儿给猪当点心,夏天天天给猪洗澡。对待调皮捣蛋的猪,她更像个慈祥的母亲,抚摸它们,跟它们聊天,给它们唱小曲儿听,让它们安静,让它们乖。每当猪要出栏了,她还会替猪上一炷香,求佛祖让猪早超生。她做得一本正经,可金顺爷就是看不入眼,总翻他白眼,骂她发神经。而她总好脾气地应一句:阿弥陀佛,罪过罪过。对了,因为养猪成绩突出,她曾荣获过“三八红旗手”的光荣称号呢。
后来,大集体散了,养猪场不养猪了。那时,我跟妻刚结婚,常看见她手里握着把青草,当然是又青又嫩的,一见到猪她就亲近上去。不过,渐渐地,她把那行为给戒了,因为打那时起,我们这儿就很少有人家在家里养猪,房前屋后,很难再见到像绅士般徜徉或像高士般高卧的猪了。
再后来,她就干起捡破烂的营生。把捡来的破烂卖给做收破烂生意的儿子。儿子叫她别干了,说,会养她,就是做乞丐都会养她。可她就是不听,把儿子气得不行。
她还有件更把她儿子给气得不行的事,那就是金顺爷害痨病过世后,她想嫁人。有许多好心人总是乐此不彼地给她介绍对象,而她也总是很认真地听,然后很认真地打扮一番,之后就自个儿登门相亲去。遗憾的是至今都没嫁成。
话说回来,不出妻的所料,金顺婆敲门了。
金顺婆个矮,估计到不了一米三;还瘦,说句该掌嘴的话,她那张皱皱巴巴的脸宽不过我的三根手指头。但此刻,她的脸是生动的,因为有种掩不住的愉悦闪烁,闪烁。
我邀她进来坐,妻也丢下衣服匆匆进来招呼,可今天她不进来。她辞以衣服脏,说了要我们上她家看样东西后就匆匆下楼走了。妻晾好衣服后,让我陪着去看个究竟。
金顺婆还住在老式单层的职工宿舍,门前众邻围聚,老丈母娘也在其中。众邻在传递着一条链子,那链子在夕阳余晖中闪着熠熠的金光。链子传到老丈母娘手中,她掂了掂,又不经意地用指甲抠了一下,脸上浮起不易觉察的狐疑之色。哦,我明白了,金顺婆邀我们来看的那样东西就是那条金链子。
那条金链子是她下午从一个年轻的姑娘手里买来的。她显得很兴奋,在那里“东一榔头西一镐”地说着买链子的经过。这时她的儿子骑着摩托车回来,显然也像我们这样是被通知来分享她的快乐。平常爱横说竖说的老丈母娘今天没说什么,把链子交到她儿子的手中,回身悄悄地牵牵我们的衣角,示意我们站到一边去。
金顺婆的儿子诨号叫孙行者,想是因为长得瘦小,还因为年纪不小了却依然毛躁的缘故吧。你看他,一接过链子就张口朝链子上那个作为坠子的小金佛咬下去,看了看后,眉头就蹙紧了,嘴里嗡嗡地蹦出两字“假的”,跟着就跳脚,蹦跶,污言秽语骂大街,活脱脱一个遭妖怪戏弄的孙猴子。只见他一挥手,那链子便划出一道犀利的弧线朝门前的阴沟“扑”的一声扎进去,金顺婆的目光,大家的目光也都随着投向阴沟。金顺婆的儿子吹胡子瞪眼睛,冲他母亲狠狠砸过去一句“一辈子就会做没人做的事”后,跳上摩托车,一溜烟走了。金顺婆叨咕着“阿弥陀佛,罪过罪过”,踉踉跄跄扑向阴沟。
她东张西望,显然想找根棍子,没有,便手足无措,在那转起圈圈,边转边叨叨:“那姑娘是外地人,很俊,像画上的人……她包包丢了,没钱回家……金链便宜……小金佛笑嘻嘻,跟家里的佛祖一样样的……一个姑娘家,孤零零在外……行善积德,佛祖会高兴的……”
她突然停住叨叨,也不再转圈圈,像受到什么神示似的。只见她慢慢蹲下,左腿往阴沟的边沿移了移,跪定。然后左手撑地,右腿向后直伸,整个人看上去像冬日里在垃圾堆晒太阳晒舒服了而把自己抻直的老母鸡。只见她又抬了抬右手,让袖子往臂上退了退后伸进阴沟,阴沟即刻咕咕咕咕地冒着泡泡,散发着令人作呕的臭气。她摸过去,摸过来;又摸过去,又摸过来。她侧着脸,没几颗牙齿的嘴巴微张着,豆豉般浑浊的眼睛眨巴着,耳朵仿佛在谛听着什么。突然,她停住手,神情也随之绷紧,显然她摸到链子了。于是,绷紧的神情渐渐松弛,融和,暖暖的笑意从嘴角漾开,漾开,终于灿烂起来,像洒在七沟八梁的荒地上的阳光。她一点一点地支起身子,右臂也一点一点地像一只老藕从淤泥里拔出。臭气汹涌开来,逼得聚精会神围观的众邻一下子“轰”地散开了。她捏住那链子上的小金佛,链子,手臂,衣袖污汁淋漓。她抬了抬手臂,脚步有些趔趄,便暗了脸,眼睛使劲闭紧,又慢慢张开,挤在一处的五官舒展,归位。她晃晃头,又晃晃头,深深吸了口气,定住神。最后,轻轻地,她摇了摇那链子,裂开豁嘴,高兴地说:佛是真的,佛是真的!
妻满脸泪水,逸出身去,扶住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