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兰花开

2016-04-06 03:54范志军
辽河 2015年8期
关键词:马兰花四叔马兰

范志军

1

马兰这些日子干啥都不顺手,是烧火糊锅,洗碗打碗,没事就瞅着树梢上成双成对的小鸟卖呆。母亲背地叹口气,对小弟讲,你姐最近心里烦,做啥也定不下心,莫不如陪你姐到前卫城姑姑家耍两天。小弟说嗯呐。

前卫城是一个热闹地儿,也是一座古城。清政府曾在这里囤过兵,守卫着进关的要道。可小弟不懂这些,他只知道前卫城里有古塔,歪歪的塔尖斜插蓝天;城外有六谷河,粼粼的河水悠悠地流向远方。在溽热难耐的日子,小弟会和姑姑家的表哥们浑身脱得精光像泥鳅样钻在六谷河里不出来。

姑姑家在城里的四道胡同,可马兰走到三道胡同就住了脚,小弟在前边连拽两下都没拽动。马兰是被一阵笛声吸引住的,那笛声来自三道胡同的一个院里。

院门旁有一颗大树,浓密的树荫下有一眼水井;一簇簇盛开的马兰花簇拥在井沿旁。

笛声呜呜咽咽,低回婉转。马兰的心就伴着那笛声提遛起来。

马兰花幽幽的花蕊像蓝色的火信迎风舞动,小弟瞅那花蕊的眼神就直了。

大院的石碾子上,坐着四叔,那婉转的笛声就是他吹出的。四叔是一个“先生”,也就是人们常说的瞎子。家里人都下地了,偌大的院子,只四叔一个人。阳光很好,暖风和煦,四叔就来到院子里,吹起了笛子。

马兰疯了似的跑到四叔跟前,没好声地喊,大哥,我弟掉井了,求求你!待看清四叔的眼睛,便像泄了气的皮球一样,哭唧唧地说,这院子里还有旁人吗?

四叔没回声。扔下手中的笛子,从门后摘下一捆绳拿在手中,疾步向外走。马兰木怔怔地跟在后面,本想着在前头领着道,可还没有一个瞎子走得快!

四叔每一步都踏地有力,最后一步略微迟疑,试探性地往前一趟恰好停在了井沿上。双手往空中一划拉便拽住辘轳把上的井绳。扭过头:一会我喊“上”,你就立马往上绕!马兰看得目瞪口呆,鸡啄米似的一个劲点头。等明白过来瞎子看不到点头摇头时,四叔已不见了。

四叔甩掉脚上两只布鞋,双手用力拉住井绳,两只光脚蹬住井壁滑湿的井石就出遛进井下。井水不很深,刚好没过四叔的肩,四叔凝神静气,双手在水中一捞,便将小弟操在怀里。此时的小弟连吓带淹哭得声息都没了!

四叔用绳将小弟捆个溜严,连到辘轳井绳上。用手托了托,朝井口上方猛地大喊:上!双手一用力,将小弟托举起来。听着辘轳把“咿咿呀呀”的摇动声,四叔长吁一口气。这时他才感觉到浑身上下被阴冷的井水浸泡,身子冰凉禁不住打了个寒战。

马兰连哭带嚎地将小弟拽上来,又是控水又是压胸地忙个不停,直到把小弟鼓捣出气了,这才想起井下还有一个人。她摇下辘辘绳,要摇四叔上来。可连惊再吓,浑身瘫软,连着几次都没弄成,四叔折腾的像个落汤鸡似的。

马兰趴在井沿上,哭咧咧地喊,大哥,你先在井里呆一会,等我缓过这口气儿再拉你上来!四叔说,先顾着你弟弟,记着把我那双鞋收好!

半月后,二十里外的选将台赶来一辆驴车,指名接四叔去算命。四叔那次从井下出来,因被凉水激着了就发起了高烧,躺了好几天。坐在小驴车上,身子骨还软塌塌的。

温热的阳光照在身上,暖风佛面。小毛驴脖子上挂着的铃铛随着四只小蹄子踏踏落地的声响发出悦耳的叮当声。小毛驴时而欢快地抽着响鼻,所有这些都让四叔的心里很熨帖。

四叔打小闹了场大病眼睛就看不见了,很少出远门,即便给人们抽个签掐算掐算个事什么的也没出过前卫镇。这次走在田野上,嗅着泥土的芬芳和弥漫的青草味,四叔的脑海里就浮现出大地一片新绿的景象;对了,还有那一墩墩盛开的马兰花!说来可怜,这井沿旁的马兰是四叔眼睛还能看到世界时唯一亲眼见过的花朵。

他问了几次赶车的把式,选将台啥人家找他算命?可车把式就是一个闷葫芦头。问急了,就说到了你就知道了,便再不搭茬。气得四叔直翻白眼。

不知过了多久,车把式用鞭杆子捅捅睡着了的四叔,又将鞭梢子塞进四叔手里,牵着他朝前走。四叔感觉好像进了一个院,又进了屋,被让在一张有靠背的椅子上。

四叔嗅到周围有很多出气声,还有交头接耳的喳喳声。

看茶,寒暄。一个老妇人的声音,请你来给算个命。

四叔问,是您算还是哪位施主?

那老妇略微打个沉,我女儿。

四叔梗了梗脖子,我算命有个规矩,如果能说话,一定要自己开口,请施主自家报上生辰八字。

少顷,一个年轻女子的声音迟迟疑疑从炕梢那边传来。

四叔脸转向那声音,将生辰八字记住,也将那名字收进心里。

施主想算什么?

一个字。

请报。

家。

四叔沉吟一声,手指转动。朗声说道,家乃人之依托。女旁加一家字,乃念嫁。也就是说女子谓之家乃出嫁以后。

周遭一片沉寂。

三天后,镇上冯寡妇来四叔家提亲,女方就是选将台的马家闺女。

马兰就成了四婶。

2

镇上人都说,四叔好福气,一个没眼睛的人,硬生生地娶了一个四爪毛齐的大闺女,并且摸样还不赖!就是脸上有几颗浅白麻子,可那麻子到四叔这儿就不算毛病了;还有的说,话不能这么说,四婶不是自个从天上飞来的,那是四叔舍命从井里捞上来的!从井底下捞上一个大活人,别说是个瞎子,就是正常人都不一定能做到。马兰嫁四叔不屈!

不管旁人咋说,四叔美得鼻涕泡都出来了。没待闹洞房的散尽了,四叔早早就钻进被窝里。等触碰到四婶那比缎子被褥还滑溜的身子,四叔不禁浑身哆嗦,气脉贲张!

四婶在裆前挡住四叔乱划拉的手。对出气粗重的四叔柔声说,哥,先别着急,时间多着呢,我先问你个事。四叔腆着脸,不是哥,是姐。你的生辰八字我都记着呢!你正好大我三岁。女大三,抱金砖。马兰姐,你的名字真好听,你的摸样一定比井沿旁的马兰花还好看!说着又要往上扑。

四婶接住四叔硬邦邦的身子,将四叔的大手按在自己软乎乎、鼓涨涨的奶子上。连嗔带痴地说,好弟弟,就更应该听姐姐的话。四叔像孩子一样将脑袋钻进四婶两只奶子之间,贪婪地嗅着那峦间的芳香!四婶一阵战栗,一股热流从上向身下传导……她闭上眼,叹了口气,心想就这么由着四叔折腾得了!可又一转念,不行!男人不能惯,有一回就有百回。猛然推开四叔的头,坚决地说,不成,先说后睡!

四叔被这一推有点蒙怔了。当下打了个咳声。老话说有四大着急:火上房,孕妇爬墙,小孩趴井沿,再有就是我眼下的情形了。苦哇!几天功夫,这后两项姐都让我着上了!

四婶“扑哧”一笑。

四叔说,看来我姐这是和我叫上了劲,男不和女斗。

这才对呢。我问的事挺简单的,就是你上次算命是咋把我蒙你家来的?

咋是蒙呢,那是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

你甭跟我耍贫嘴!

姐别着急,这事说简单也很简单。你看,我忘死忘活地从井里把你弟捞上来,按常理你家里人不出三五天就会带着礼物来谢我。可是你家半个月没动静,就连你四道胡同的姑姑也没来言语一声,这是不是不合常理?此乃一。

二呐?

我二十刚出头,小时候妈为我长大能吃口饭让我拜师学过几天算命,但名气不大,掐掐算算也没远过前卫城。冷不丁地那么老远的选将台专车接我去算命,岂不有些蹊跷?在道上我连问几次赶车的是谁家请我,可他就是不说。等到了你家,你不说话,让你妈代言,我心下就有了些章程:或许算命是个由头。

你就编出了必须由本人说话的瞎话,诳我开口?

对我们盲人来说,耳朵就是眼。一开口就瞒不住你是谁了。更重要的能从你的口风中套出点什么来。你脱口而出一个“家”字,我就大致参透你的犹豫和心结。顺势给你指出了“家”乃“嫁”也的出路。当然,这里也有赌的成份,因为嫁是必须的,但嫁谁就不一定了。

四婶拿指头戳四叔的脑袋,看着老实巴交的,肚里一下子花花道!那如果是一个老爷们让你算,你也让人嫁?

换做一个大老爷们,我就让他“出家”。

我看就该让你出家当和尚!四婶一声呻唤,就势将四叔拢进怀中。

四叔本姓陈,上面有三个哥。父亲死得早,寡妇妈带着四个儿子过日子。老太太是个有牙嘴的女人,虽然前哥三个都成了家,但老太太还是将大家伙拢在一起过。其实,谁也都看出来老太太那点偏心,是想让那哥仨帮衬帮衬没眼睛的老四。

四婶过了门,日子过得挺舒心。一来老陈家的光景不错,大锅饭不差她多了一双筷儿;二来娘家心疼这个老闺女,同时也有对女婿报恩的意思,彩礼就没少带。因此在妯娌里面也抬得起头。

陈家的厨房有两口大皮缸,大皮缸的水总是满满的。这活是由四叔包下的。每天晨起,四叔总是挑着两只水桶慢悠悠地走到院外大槐树下的水井旁。将空桶挂到辘轳井绳的铁钩子上,一手搭在辘轳上,另一只手将水桶顺到井口。井绳就随着桶的重力“哗啦啦”地一圈圈地往井下走。待听到“扑通”一声,桶没入水中一半,桶口歪斜地朝上仰着。四叔抓住井绳上下用力托了托,那桶就老老实实地沉入水底。四叔就抓住辘轳把往上绕,伴随着那舒缓的节奏,满满的一桶水就稳稳当当地露出井面。然后是摘钩再上钩,如此往复,一担水就上了四叔的肩。

四婶仔细数过,无论是快走慢走,还是空桶满载,四叔往返的步履都刚好二十一步半,而最后的半步正好就踩在井沿上。上次小弟掉井里,看四叔救人的利落劲四婶就一直想弄清这门绝技是怎样炼成的。洞房花烛那晚,好不容易绷着问明白了算命的事,也没再忍心往下问。这回非得整明白不可。

四叔就说。问可不能白问,这担水你挑家去,就算学费了!听着四婶那趔趔斜斜的脚步,四叔开心地笑。四婶咬牙切齿地将一担水倒入缸里,还没等气喘匀了,四叔就笑吟吟地在背后说,等你挑满了一百担水,你也能闭着眼走来回了!

四婶恨不得揪住四叔的耳朵咬一口。可四叔接茬说,我没和你开玩笑。唉!小时候我妈就告诉我,谁也不能跟你一辈子,没眼睛的一定要当有眼睛的活。那可怎么活,除了吃苦受累没别的法!刚开始我妈领着我熟悉道,后来在道上栓条绳让我顺着绳走,再后来绳也没了,硬让你一步步地往井里摸!

他张大嘴,指着半截门牙让四婶瞧。那半拉牙就是练打水时让辘轳把打丢的。四婶把手伸进四叔的嘴里,摸那半截牙。柔声说,今后姐就是你的眼。

活不忙的时候,四叔就去皮缸里舀瓢清水,在铜盆里洗净手,然后将笛子横在嘴前,一曲舒缓悦耳的曲子就从那长长的竹管里飞出来,从窗棂飘到院里,又爬过墙头,摇曳在大槐树下的井台上。四婶就停住手里的活计,竖起耳朵听。

四婶说,这曲子忒好听,能将人的魂勾住,叫啥名?

四叔用袖管擦擦手里的笛管,抿着嘴笑。这曲还真有个曲牌子,叫《马兰花开》。四婶不信,哪那么巧?你就编吧!四叔正色道,还真不是,这曲子是学艺时师傅教的。师傅特地跟我说,马兰花不名贵,命贱;但皮实,落地就扎根,给口水就开花。马兰翻了翻眼,这曲调就是吹的这意思?怨不得直吹入我心里!

四叔有个不成文的规矩,就是熟人不算命。

四婶说,为啥?四叔讲,熟人的命没法子算!你说光屁股一块长大的娃,熟的裤裆里藏几个虱子都数得过。书也没念过两斗,你愣说他这辈子有大出息,能当县长,这不是坑他、懵他吗?所谓,从小看大,三岁到老。太知根知底了,这前程就甭费心思猜了!所以,熟人找你就只能算事,什么黄道吉日啦,坟地房场啦,生辰八字,婚丧嫁娶什么的。

四婶就笑,没想到算个命还这么多说道!不就胡绉白咧呗!四叔摇摇头,没搭理她。

一次,四道胡同的胡大妈来找四叔,说是家里出了邪!放在炕上的二十尺布票好好地说没就没了,问谁都说没拿。四叔安慰大妈别着急,仰天思谋一会,就让大妈领着到家里转了转。扔下一句话:没出屋,让全家人一块往北找!

不出一袋烟的功夫,胡大妈挎着满满一篮鸡蛋答谢四叔。说布票找到了,就在炕沿北边的箱座子底下。太灵了!还没等四婶回过神来,胡大妈的两个儿媳妇也分别拿着槽子糕、核桃酥来看四叔。四婶就纳了闷了,就这屁点小事,至于吗?俩儿媳妇说,可不是小事呀,我四哥这是给我俩洗清了名誉。如果这布票找不到,我们这黑锅就背定了,到死也说不清!

四婶就问四叔,你是咋给蒙对的?四叔说,咋是蒙呢!听完胡大妈的话我就感觉这布票丢的蹊跷。我不让大妈带我去她家吗?在她家炕上一坐,小南风嗖嗖直吹后背,心里就有了点谱。我就不经意地问,这几天都开窗子来的?大妈说,可不是咋地,你大爷嫌乎热。我就想,老胡家上下,老实厚道,没听说谁手脚不干净。胡大妈又肯定说这两天没外人来,这就基本上排除了人为。我又下地走走,炕中间是空地,靠北墙一溜箱子柜。我就琢磨,这布票轻飘飘地说不准是风刮哪去了!眼下刮南风,我就让她往北找。当然,我也留了一个心眼,真是谁拿走了也给他个下台阶。让她们一家人一块找,就是给拿布票的提供一个不丢脸面的找补的机会。你看,我这胡诌八咧还靠谱吧!

四婶用手在四叔的光头上来回抹拭,眼里充满着佩服:这歪瓜裂枣里装的不全是浆糊,还真有干货!就凭这,今晚姐要好好犒劳你!四叔闻听就像捡了狗头金那样乐呵,盼望着早早进被窝。

3

四婶是个丰乳肥臀的硕壮女,四叔是个骨壮筋强的少年郎;犍牛耕地,籽种入土,四叔那舒缓悦耳的笛音一曲连一曲,四婶怀儿就像那井台上的马兰花一窝又一窝。

转眼四婶就成了二女一男的母亲。日子也从土改、初级社、高级社再到了人民公社。

随着人民公社化,劳动力都分到不同的生产队里干活挣工分,老陈家的大口之家就像一头瘸驴拖着的破车,愈来愈走不动道了。

老太太把四叔四婶找过去,一手拉着一个,妈老了,咬不动黄瓜了,这破车也揽不动载了!四叔点点头,合久必分,四婶说。妈,我俩知足了,您老母鸡似的护着我们这么多年,您的恩情,哥嫂的情义,我们心里有数。就这样,在老太太的主持下,分了家。不久,陈老太撒手而去,带着万般的不舍!

四婶的苦日子就是从这个时候开始的。一场遍布全国的自然灾害降临。饥饿就像前卫城斜塔尖上方盘旋的老鸹,撵也撵不走!人们饿得眼发蓝,裤腰带勒了一圈又一圈,凉水灌了一碗又一碗。最可怜是那些半大孩子们,一个个大头小尾,嗷嗷叫唤,逮住什么都往嘴里塞!

四婶再也熬不住了,厚着脸皮去二婶家。二婶自打陈老太过世,就成了老陈家的大头顶,平时没少帮衬老四这边。见老四家的迟迟奈奈张不开嘴的窘迫样,二婶叹口气,将自家的粮口袋拎出来,拿小瓢往外舀两瓢,咬咬牙,将粮口袋给了四婶。四婶噙着泪水将那小袋玉米面拿回家,又把孩子们捋来的树叶、剜来的草根剁碎,掺在面里。四婶和着面,泪水悄悄地淌进面盆。

第二天一大早,四叔家一片哭声,小宝尿尿起来发现妈没了。

四婶是半夜走的。走前将那蒸熟的玉米窝窝一个都没舍得吃,整整齐齐地摞满几盖帘,放到狗扒不到的通风地儿。四叔和孩子们就是靠着这窝头和队里及亲戚街坊的接济,才勉强维持到新粮下来,没被饿死。

四婶走后没多久,四叔就让小宝用一根竹竿领着,开始十里八屯地走街窜巷。每进村,四叔就吹笛子,一曲《马兰花开》未毕,老太太、小媳妇们就眼泪扑簌簌地落。便拿一碗玉米,抓一把小豆倒进四叔背着的口袋里。连说带比划地告诉四叔,没见到四婶的影。四叔猫下腰,恭恭敬敬地行个礼,便向下一个屯子走。

这样过了一个多月,突然家里来了一个戴绿帽子的,骑着一辆绿车子,从绿搭子里掏出一张绿纸条让秀儿签字。并告诉秀,这是从绥中邮来的,拿这纸条条可以到镇上的绿房子里换钱。当秀儿激动而又略带神秘地告诉窜村回来的四叔时,四叔的眼泪从没有光芒的眼睛里一串串地流出。他当即斩钉截铁地断定:这一定是你妈!

从此四叔就不再出门算命了。

个月期程,戴绿帽子的邮递员就来一趟。四叔颤巍巍地将手指杵到邮差递过来的印泥盒里,急切地问,这回打哪邮来的?每次,邮递员总是和气地告诉他邮钱的地儿。并不无羡慕,看不出您那,不显山不露水,还有这么多城里的富亲戚!四叔也不回嘴,只是将那汇款单捏在手,放在耳边。秀儿就问,爸你听啥?四叔说,这里面有你妈的心跳!孩子们就都抢那纸条条,放在耳边听。然后嚷着说父亲撒谎。秀儿长大了,知道父亲的心思,背过身,独自偷偷地掉泪。

有好一段日子,绿帽子邮差不来了。四叔格外地不安,每天丢了魂似的,干啥也定不住神。耳朵支棱着,一有风吹草动就往外跑!可也没等到自行车的铃铛声。

四叔实在绷不住了,让小宝领着到镇上的绿房子去打听。秀儿就劝,天阴着呢,要下雨了!四叔说,下刀子也得去!淋着大雨回来就躺倒起不来了。

发烧、咳嗽,有时还咳出血来。吓得宝儿几个围着四叔哭咧咧。这一天,四叔从昏睡中醒过来,叫秀儿去选将台把老舅喊来。四叔勉强坐起,从怀里掏出一把绿条条的存根让小弟看。小弟捧着这些纸条条半天也没看出个子丑卯酉。

四叔说,按存根的日子捋,这邮钱的地儿是不是从绥中到兴城、锦西再一路奔锦州?

小弟说,嗯呐。

到锦州后就没再动窝?

小弟说,嗯呐。

四叔叹口气,对秀儿说,你老舅打掉井里这脑袋就不好使了。就会说嗯呐。

秀儿眨眨眼,爹是说我妈眼下就在锦州?

四叔让秀儿把锦州的条条捡出来,给老舅。说到这儿的邮局去等,就一定能找到你姐。

小弟将信将疑,怀里揣着姐夫给的一堆绿条条。

送走小弟,四叔又昏睡了一天一宿。第二天醒来唤秀儿打来一盆清水,强挺着沐浴更衣,然后横笛在手吹起了《马兰花开》。秀儿端上饭来,四叔也不理。秀儿哭劝,说爸你别吓唬我!四叔缓口气,对秀儿讲,爸这是用笛声引你妈妈回来。

第二天,三天……一直到七天头上。四叔的笛声时续时断,四叔的气息愈来愈弱。秀儿劝不赢,就找来叔婶们劝。乡亲们来了,都摇头、落泪。婶娘们说,就由着你爹吧,你妈不回,这扯心的笛音是停不下的!

4

四婶离家,想尽快找些活路挣点钱。没曾想,到处都在挨饿,哪还有赚钱的道,没办法,只好厚着脸皮拉起了打狗棍。

那时县里还不像现在人口这么稠,好人家也就那么些户。同一人家去过几次,不用人家张嘴撵,自己就抹不开了!没办法,就得换地方。从绥中到兴城,再到锦西。有明白人就指点,别老在县城里要,到大城市,那儿吃粮本的多。四婶就奔了锦州。

别说,市里和县城还真就不一样。在锦州,不但能要饱了肚子,零钱来得也容易些。四婶就想不挪窝了。

一次,攒够点钱,想往家里汇。走半道被两个拎着打狗棍的截住了,张嘴就要份子钱。四婶问,啥份子?我一个臭要饭的,还有人管?这俩就笑,说这市面的每条街,每条道,都有人管的,你这娘们真不懂规矩!要饭的归“丐帮”管,钱要孝敬给老大。

四婶气不打一处来。千辛万苦要来点钱,凭什么要孝敬一个八竿子打不着的什么“老大”?那俩一看,这娘们是个生货。就变了脸。四婶要来的钱还没捂热乎就被抢走了!

四婶坐在地上嚎了一场,心里过了点劲,又去要。这次长了点心眼,从铁道南到了铁道北。她想,锦州这么大,我惹不起,还躲不起?

半个月后,四婶将要来的钱掖进裤衩里,趁一个大雨天,去邮钱。雨夹着风,风裹着雨,雨点打在脸上睁不开眼,但心里挺得意。四婶想,这俩犊子不定在哪儿眯着呢!走到士英桥洞,四婶不由一激灵,就像算好了似的,俩腿子浑身干爽地抽着烟在那候着呢!

也有两个来月没能往家汇钱了。一想到一家大小扎脖等着的救命钱,四婶的血就朝上涌!掏出随身带着的半截剪刀,“嗷嗷”嚎着往前上。像一头被逼急眼的母狼!

两个腿子没等四婶到近前,伸出两根打狗棍,一根扫上打掉四婶手里的剪刀;一根扫下敲在四婶的腿梁上,四婶当即跌翻。俩腿子吐出嘴里的烟头,猫腰就翻四婶的身,两张埋里埋汰的脸正冲着四婶。四婶伸手就挠。俩腿子有些大意了,没想到一个倒地的娘们会来这一手,当即被挠个满脸花。他俩呲牙咧嘴地冲四婶一阵拳打脚踹。四婶被打得眼冒金星,抱着脑袋,动弹不得。

俩腿子打够了,也打累了。骂骂咧咧地继续翻四婶的钱。翻着翻着,这俩犊子双眼见直。一个说,哥,别看这娘们脸上长麻子,可身子还挺白,奶子也肥实!老弟,这你就不懂了。这叫外麻里光、外焦里嫩;麻俏,麻俏,脸上开花,身子水大。麻娘们才有味呢!

这时,一辆倒骑驴出现了。蹬车的是冲着桥洞底下躲雨来的。正赶上那俩瞳仁放大,血脉贲张,兽性大发的关节。

蹬车的老哥停下车,摘下破草帽,用脖子上的旧毛巾擦把脸上的雨水,张大眼睛瞅着他俩。这俩一回头,认识。蹬车的主在道上也是有“号”的人,因腿脚有点蹁,都叫他瘸大哥,领着一帮人以捡破烂为营生,人称“破烂王”。

一个就说,大哥,您忙您的。

下这大的雨,我上哪忙去?赶巧了,等你俩忙乎完了,我也捡个漏。

大哥开玩笑。大哥忒尊贵,哪能瞧上这麻娘!

我忒尊什么贵,就一捡破烂的。

这俩无奈,停住了手。大哥,您真要捡,那也得先回避一下,这,这不是看的事。

能做,就不怕看。今个,老天爷让我开眼了!

我们这是清理门户。这娘们不开眼,好几个月不交份子钱,我俩是奉帮主指令,教训教训她!

大哥咬了咬牙巴骨,唔,不守帮规,那是一定要教训的。哪天得闲我还真得请教请教帮主老弟,啥时候改招子时兴这种教训法了?也不跟哥们打个招呼。在我们破烂圈里背地祸害妇女那可要剁三刀的!怎么,贵帮干这个不算事了?说完骑车要走。

那俩一边一个拽住一个车轱辘。大哥,千万不可和帮主说,我俩也是临时起意,还没成事呢。另一个说,大哥也是敞亮人,都在道上混,与人方便,自己方便,犯不上为一个妇道结梁子,您说是不?

大哥哈哈大笑,俩老弟说得对,都在江湖漂,怎能为一女人坏了哥们的交情!掏出二百块钱,一个手心拍一百。我知道俩老弟也是义气人,今个就算帮哥个忙?哥也一把年纪了,也就不嫌乎俊丑了。我想把她带回去,驯化驯化,让她给我做做饭、暖被窝,中不?

那俩个一人手里攥着整整十张十元大票,咧着嘴,怎好意思说不?麻遛把四婶搬车上。还连连说,这女子忒犟,我俩这脸方才让她挠得不轻,哥多加小心。

瘸大哥将四婶带回驻地,将养了半个月。身子刚有些起色,四婶惦记着四叔一家老小,就挣扎着去邮局。瘸大哥见她一步三晃,也怕丐帮再找她麻烦,将四婶扶到倒骑驴上。到邮局还没进门,就见一个破衣烂衫的年轻人冲着四婶喊姐,半块正啃着的窝头噎在嘴里。

心眼实诚的小弟,就在邮局门口不动坑地等了四婶七天七夜!

5

四婶抱住四叔,眼泪“哗哗”往四叔的头上落。秀儿几个燕儿似的围上来,爹一声,妈一声地叫。四叔翻翻白眼,长吁一声,惨白的脸上现出一丝红晕。轻声说,你可回来啦,再不回,我就等不动了!四婶哭道,净胡说,我还要听你吹笛子呢!四叔苦笑,不吹了。这七天,把一辈子的都给你吹了……

四婶在人前忍着没掉一滴眼泪,带着孩子和乡亲们发送了四叔。出殡那天,四婶特地请了一个鼓乐班子,奏的是四叔最喜欢的《马兰花开》。最初领头的说,红白喜事的曲牌子那都有讲,像《马寡妇哭坟》、《大悲咒》啥的都行,这《马兰花开》不是出殡的调。四婶掏出二十元钱,四叔就是吹着这曲断气的,师傅就成全他吧!那领头的拿眼斜睨四婶手中的票子,也是,好歹四叔跟我们也算半个同行,就随你的愿吧!

四婶为四叔办了七天后事,瘸大哥在镇上的小旅店整整住了七天。过了头七,四婶带着儿女去旅店找到瘸大哥,进门就让仨孩子给瘸大哥跪下。你都看到了,我是一个苦命的女人,我俩非亲非故,你不但救了我,还欠你那么多!恐怕今生今世是还不完了。

大哥拉孩子们起来。别说点子没用的,还是想想今后的打算吧!

今后?还哪有今后,四弟没了,我的魂也就没了,今后就和孩子们一块死在一起得了!

大哥拉下脸,你这是混帐话。你说这话将来怎样去见四先生?

瘸大哥说,这几天在店里我就想,如果你留下,以眼下的灾荒年景孤儿寡母的无疑是死路,莫不如跟我回去还能奔条活路!四婶搂着仨孩子,我舍不得离开孩子。大哥说,真要为孩子,就得多赚钱,让孩子上学校,不再过我们的苦日子。

见四婶还不开窍,大哥急眼了,你欠我一条命,我为救你,把我的半生积蓄都花光了。你这没良心的,想赖账?

瘸大哥的“破烂圈”是个大家庭,有二十几口子人。每天大清早人们就撒出去,推车挑担的遍布整个锦城的大街小巷;晚上收工满载锈铜烂铁、旧瓶碎布,也带回了满身的疲惫和臭汗味道。也唯有这时候,盛满破烂的土院里才有了生气和喧闹。人们奔家的头一件事就是嘴里一边喊着嫂子,一边去院当间的洋井(压把井)那儿压一海碗井拔凉水,扬脖就往嗓眼里灌。四婶总是一把抢过那凉水,嘴里骂着,找死,想炸肺呀!然后,把早已晾凉的白开水递到那猴急的毛头小子手里。毛头们挨着骂,还腆着脸笑,嘴里喝着四婶的白开水,嗓子眼发出咕嘟咕嘟的声响,比生产队牲口棚里饮驴还动听!

四婶平日里给大家做做饭,缝缝补补、洗洗涮涮。帮着将捡来的东西分分类、归归堆。四婶不敢让自个闲下来,一旦闲下,满脑子就是四叔,满脑子就是秀儿和小宝们。

寒来暑往,小一年过去了。人们还是亲昵地喊四婶嫂子,四婶也似乎习惯了人们这样喊。那日瘸大哥凶巴巴地用欠账的话将四婶激回锦州,就再没提过还债的事,反倒和他那伙兄弟们,吃喝擎着她,每月不管多紧巴也要挤出钱来给四婶往家里寄走。

别看旁人不提这个茬,四婶心里明镜似的。自打四叔没了,四婶的心也就僵了。女人活到这份上,也该活明白了。只要能对付饱肚子,能给孩们寄活命钱,再怎地也没啥憋屈的。更何况瘸大哥人心善,对咱那么大的恩?!四婶心里有准备,从跟着瘸大哥回锦州那天。

日子不咸不淡地过着,一晃又是大半年。瘸大哥依旧不提还债的事。平日里同那帮弟兄们倒是有说有闹的,可在四婶面前就没了声息。抹搭个眼皮子不说话,说话也是干撅撅。

四婶做姑娘时也是个心气高的女孩。除了脸上长几颗麻子,挑拣大、一般人看不上眼也是迟迟未嫁的重要缘由。后来嫁给四叔,绝非守不住,剜筐是菜;而是真真地被四叔的善良和义举所打动。说到底,马兰是个格色的女子。

四婶开始有点呛不住劲了。好你个瘸老头,和着让我跟你回锦州,好吃好喝地擎着我,就是为了把我这么晾着?马兰我虽不是黄花大闺女,好歹也是比你小二十来岁的小娘们。除了我家老四,还没正眼瞧过谁呢!

四婶开始留意起瘸大哥来,有时故意在脸上抹点胭粉、穿件花衫啥的在他眼前晃,可大哥压根没反应,就像四婶是他眼前的空气似的。

四婶真有点急眼了。有一次当着瘸大哥的面切菜,把手指头切了个大口子。血顺着指头往下滴,也不包,就拿眼瞅着瘸大哥。瘸大哥倒好,眼皮子一撩,颠了。四婶这气呀!“当当当”山响,拿菜板子出气。隔一会,院里小五子过来,拿一包消炎粉,说是瘸大哥给买的。四婶心里蛮高兴,心说这刀挨得值。可小五子接下来的一句话没把四婶鼻子气歪了!瘸大哥让你以后注点意,割着碰着的自个遭罪不说还耽误给大家做饭。四婶一脚把消炎粉踢灶坑里。

女人心,海里针。人就是怪,越是有人贱跐溜地在你跟前,你越烦;可人真要是不待见你,你还就受不了!

四婶实在被这滋味压得喘不过气来,一个夜晚就进了大哥的趴趴房。惊醒的大哥,说四婶是梦游了,往外推。四婶不走,说今天要不把话说开了就会憋死!这时候的四婶就感觉特别地委屈,泪水就像冲开了豁口的洪水,止也止不住。整个人抽抽噎噎,哭得一塌糊涂。大哥有些慌乱,紧忙穿好了衣服,拿来一条毛巾。他没再撵四婶,只是默默地瞅着四婶抽搐的肩膀,自个“吧嗒吧嗒”地抽烟。

看哭得差不多了,大哥叹口气:女人真好,想哭就哭一场,哪像我们爷们,多难,多苦,打牙都得往肚里咽!

四婶用毛巾擦擦哭花的脸,倒有点不好意思了,哭完了,心也好受了,今晚我就搬过来,不走了!

大哥像被马蜂蛰了,不是好声地说,马兰,你吃我、喝我,哭我、闹我,甚至打我,骂我,哥都没意见,可就这一条,绝对不行!

我是自个愿意!

瘸大哥脸色铁青,也不说话,打开门,指着外面的黑夜。

四婶的脸皮终有锦州的城墙那么厚,也没法再呆下去了!她捂住脸,也努力捂住外泄的泪水和那卑贱的自尊不至于掉落地下。四婶简单地收拾好随身的东西。找来一张纸,用笔歪歪扭扭地写了一张欠条。是欠瘸大哥的,金额是二千元。在落款“马兰”的地方郑重地按上红手印。把它压在屋里显眼的地方。

四婶想趁清早不惊动大家悄悄走。推开门,瘸大哥像根橛子直直地立在门外。

仅隔几个小时,瘸大哥苍老了许多,整个身子好像矮下去一截。看样子,他站在那里有好一阵子了,脚旁布满了抽剩下的烟屁股。他瞅住四婶,勉强挤出一丝笑:我就没猜错,你一定会使性子。

四婶不说话,努力忍着没让泪水再流出来。

大哥伸手抢过四婶的包,把四婶推进屋内。他的劲真大!

大哥又点燃了一支烟,狠狠地吸了一口,有些伤感。丐帮那俩小子说得没错,你可真是个犟种!上次你仅是挠了那俩人的脸,这回你一定要挠出大哥血淋淋的心呐!

四婶还是不理他。

二十年了,我就没告诉过旁人,真是让你逼的!实话对你说,我就不是一个男人!

四婶猛回头,瞪大眼睛,我遇到过的,没有哪一个比你更男人的!

他不瞅四婶,只盯着烟头。二十年前,我刚来锦州,为和别人争地盘,打了一场大架。对手用火药枪轰在我的裆上,把我那家伙轰掉了一半。后来别人只知道我瘸了,只有我自个知道我废了!我外表是个男子汉,其实就是皇宫里的公公。

他摆摆手,不让四婶说话。这些年,我是咋熬过来的!虽然身子不顶个了,可我还是有血有肉的男人呀!哥知道,你是金不换的女人。自打你来了这段日子,是我最好过也是最难熬的日子。白天听着毛头们高一声,低一声地喊你嫂子、端着你做的热乎饭菜心里高兴;晚上躺在你烧的热热乎乎的炕头想你的眼神心里就发毛、自卑。我心里明镜似的,知道早晚会有这一天。可我还是愿意自己麻醉自己。这些日子,本来我都已经有点过去这个坎了,可你干嘛非要扒开哥长好的伤疤再撒把盐呐!

大哥摸出一支烟,随手拿起四婶留下的那张欠条,用火柴点着,然后用它去点烟。

四婶说,别烧!

大哥抹搭着眼皮,专心看那蓝色的火苗烧成灰烬。

6

日子伴着瘸大哥收破烂的推车轮子不紧不慢地朝前走。这天一大早,打点走了毛头们,四婶没回屋,蹲在井沿边直发呆。瘸大哥在身边站了好一会,四婶也没感觉。大哥叹口气,四婶这才回过神,舀瓢水浇在井旁的马兰花上,嘴里掩饰地说,二闺女从家里带来的马兰活是活了,可就是没有家里井沿边的长得欢实。

大哥瞥一眼那马兰,轻声说,这花草也有灵性,恐怕是想家啦。

大哥拿出支烟,就着灶坑点燃,对四婶说,以后做饭,少泡些米吧。四婶道,是呀,这些日子我煮的饭老剩,是人们的饭量小了还是我做的饭不好?大哥摇摇头,都不是。是吃饭的人少了。四婶诧异。大哥眯起眼。如今这世道缓了,人们的活法也多了,不是非得扎在破烂摊这条道上走到黑了!

看着点点烟灰吹落地上,大哥又说,前些日子我顺便到乡下望了一望,如今农村的新鲜事可真不少。土地分到了个人家,农民想种啥自个能做主,生产队也改叫村了。日子比过去好过多了!从兜里掏出一个小布包,宝们也都长大啦,这是瘸大爷的一点心意,你别在这儿挡着。

四婶颤声,咋,你这是要往家撵我?

大哥点头。老话说,叶飘多远,终要归根。没有不散的宴席,我们这个破烂摊,该散了!

四婶一梗脖子,那年我往死想走,你不让。今个你又往家撵我,你也太霸道了!

大哥扑哧一乐。

那你呢?

我?我是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我再在这里挺一段,等把你们都打点妥了,我老人家就过我逍遥自在的神仙日子!

四婶瞅着当院迎风舞动的马兰半晌没吱声。

一晃,四婶走了半月有余。剩下的毛头们,也脚前脚后地陆续离开了土坯屋。昔日热闹的土坯大院眼下没有了毛头们的热闹身影,也没有了四婶的嬉笑嗔骂。天空连着阴了几天后下起了雨,淅淅沥沥的雨点打在土坯房的油毡纸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偌大的院子里显得越发空旷冷清。

瘸大哥眯眼看天,灰茫茫的天空压得很低,让人有一种憋气的感觉,阴冷的雨丝斜斜地直往脖颈子里钻。大哥打了个激灵,袖着手回了灶房。掀开锅盖,冷锅冷灶一丝热乎气也没有。大哥叹口气,到院里推出倒骑驴想去外面兜一圈,可没骑出两步车链子就掉了。瘸大哥打个嗨声,偏腿下车,从厨房柜板上取下一瓶白酒回了自己的屋。

大哥就觉得冷,身底下硬硬地,拔腰凉。翻个身,将被跺扒拉倒,让自个崴进被褥里;大哥就觉得渴,浑身发烫,嗓子冒烟。随手划拉一圈,叨到了头顶的一个瓶子,拿起就往嘴里灌。怎么是辣的?本来已经起火的嗓子就像浇了油!

大哥做了个梦。自己变成了四叔,枕在四婶的怀里。浑身暖烘烘、软绵绵,四婶正端着一杯甜水一勺一勺地给自己喂。自己像个小孩一样张着嘴吮吸,那温暖的水从嗓眼一直甜进心里。

怎么又下雨了?大哥猛然张开眼。四婶抱着自己的头,眼泪“扑簌簌”地正往脸上落。见大哥怔怔地望,四婶破涕为笑。杵着大哥的脑壳,你呀,吓死我了。整整昏睡了三天三夜,我好怕你也学你四弟,再不理我了!

瘸大哥咧嘴,我不是做梦?

做什么梦?我刚刚走了才半月,就把日子过成这德行。冷锅、冷灶、冷炕,拿酒当水喝,这就是你说的“神仙日子”?

大哥不吭声,像个犯错的小孩。

四婶跟大哥说,自己走了半个月,也忙乎了半个月。用欠你的钱,还有你给孩们的钱,自个做主,就把老房子给修葺了。准备建个养老院,专门收养孤寡老人。

瘸大哥把眼瞪得豆包大,咋?这是接我去养老!

四婶“噗嗤”一笑,想得美,是让你帮我干养老院,养老的事,那得等!

瘸大哥是坐宝儿的四轮子走的。这一道,大哥还蔫怏怏地,躺在后车板里随着车轮的颠簸一觉接着一觉睡。四婶怕凉着,将一床大被严严实实地裹住他。车过六股河大桥,瘸大哥突然爬起身,扯开被,像个孩童,瞅哪都新鲜。

宝儿问,大爷你看啥?瘸大哥说,我看前卫城的斜塔尖,还有满胡同的马兰花。宝儿就笑,大爷,你一定是睡蒙怔了,刚过六股河,离家还有一阵子呢!

四婶说,你大爷没蒙怔,我也看见了,还听见了。

宝儿问,听见啥?

四婶说,《马兰花开》的声音!

宝儿就摇头,嘴里嘟囔,这俩人,都“神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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