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篇小说

宋林峰

李心蓝老师上台领奖的时候已泣不成声，他才28岁，就得到了这个“优秀教师”的奖章，这对他来说，是莫大的肯定。在随后的发言中，他没有讲什么特别的东西，只是讲了一段故事，关于他写的八篇小说。

他说，我寄出的第一篇小说叫《母亲的牵挂》。没错，题目看上去就显得老套，这是为了上面的征文胡乱写成的，真情实感自是没有。我也没想得到什么荣誉，但或许是冥冥注定，这篇征文竟然得了二等奖。那晚，我十分激动，一夜没睡。半夜爬起来，动手写了一个小短篇《矮板凳》。

乡里小学条件异常艰苦，一年级的娃娃们上课都是自己从家里带着矮板凳来。作为他们的老师，我的讲桌也不过是一张简陋的长桌，空落落的连抽屉也没有。讲课用的粉笔都是一次到镇上买几盒回来，一用用半年。黑板也是一块简陋的木板刷上墨汁。我刚从上海老家到这边，这番景象对我来说简直是触目惊心。

前些天的一场大雨中冲垮了几间校舍，二年级的孩子只能和三年级的凑合着在一间教室上课。我听孩子们说，以前他们都是五个年级挤在一个教室，那个时候人不多，但是热闹。后来上学的孩子多了起来，学校才勉强另修了几间教室。

而到了晚上，这间唯一还差不多点的教室就变成我们几个年轻老师的宿舍。同来的有位女老师，寄住在学校附近一户人家。我才23岁，虽说体格健壮，但是躺在硬邦邦的课桌上，脊背生疼生疼。我一夜没合眼，想着黄浦江畔的东方明珠此刻应是灯火璀璨，可是越想到那耀眼的光明，眼前的一切就越黑暗。

辗转反侧，索性起身到外边。我发现这里的夜如此宁静安逸。透过厚厚的黑框眼镜，我看到了满天繁星。每一束熠熠的星光，都使人惆怅。在城市里生活惯了的人，对星空无比向往。一阵凉风吹来，我发现温热的泪已经从眼角淌到了脸颊：孩子们实在太苦了。

大一点的孩子们都是翻山越岭从十几里外的自然村过来的，他们每天只有晚上回家，中午和老师们一起在食堂吃饭。食堂的饭是当地的几户家长轮流着做，这里的每个孩子无一不是在幼小的年纪就懂得了珍惜。

离学校不远，就有一条很宽的河。夏天水流湍急，老师们总是早早放学，好把孩子们送过那条索道。不过后来情况有点不一样了，镇里千方百计凑钱，在那里架起了一座桥，据说省里也拨了款。周末，我总爱一个人坐在岸边，呆呆地看着水流，那个时候，我写下自己的第三篇小说《新桥》。

学校后边有一座山，大家都叫它望云山。秋天的时候一团一团的云彩盘踞在山顶，颇为壮观。山上树木郁郁葱葱，听说还有野猪出没。为了孩子们的安全，白天是不允许孩子们走出学校大门的，但老师可以。上官肖云是一起来的几个大学生之一，也是我们这一批支教大学生中唯一的女生。肖云很漂亮，属于校花级，但自从来到这里，像重生了一样。除了负责学生们的课业，业余时间她还自学了针线，看到哪个孩子的衣服漏了洞，就拿针线给他们缝补。有时候补丁打得不好看，孩子自己难为情，肖云还一边开导。

肖云说，心蓝，我彻底从女妹子进化成女汉子了。

我打趣道，云大小姐，您受苦了！

肖云瞟了我一眼，说，孩子们营养跟不上，十几岁的男孩子都佝偻着背，看着真叫人心窝疼。

是啊，营养这个词在这里是奢侈品，光谈谈都觉得是奢望。那天中午，趁着大家午休的时候，肖云独自到后山去给孩子们扒野酸枣……我找到她的时候，她已经奄奄一息，脸色煞白，腹部全是殷红的血迹。她虽然用身上的布条勉强堵住了伤口，可是仍旧无济于事。她紧紧攥住我的手：“这些酸枣，一定要带给孩子们吃，他们中午在学校也吃不到什么像样的……”她语气微弱，眼泛泪光。我让她先别说其他，小心地扶她到我背上，迈着沉重的步子朝山下艰难地移动。

伏在我的后背，肖云柔弱地说：“来到这里，可能是这一辈子最值得的事。”我用力点点头，万千感受欲冲破胸口。我努力压制着自己的情绪，肖云的心跳越来越微弱，隔着脊背，渐渐传来一阵凉意。

“肖云！肖云！”

……

孩子们都在校门口等着，太阳落山已经很久了，他们说要等上官老师回来。看到肖云老师的那一刻，孩子们哭得稀里哗啦。那一夜，学校门口燃起了篝火，孩子们拉着手唱着、跳着、哭着，送自己老师最后一程。晚上，孩子们住在了教室，我心里说不出的难受。微弱的烛光下，我提起笔，写下了《祭肖云》。

肖云老师是被野猪拱伤的，第二天，孩子们叫着要到后山打野猪，我和几位老师紧紧地守着大门：谁也不准去！下午上课的时候，教室里多了许多白色的小纸花，我心中一阵翻涌，眼泪不自主地一泄而出。

肖云的事迹传到了镇里，又传到了市里，知道的人越来越多。市里评选“最美乡村教师”，肖云排在第一位。只可惜，她再也听不到孩子们欢乐的笑声了。孩子们每人写了一篇日记，回忆与肖云老师在一起的时光。孩子们将这些字交上来的时候，我哭得一塌糊涂，直说：好，好。

我心里想着，肖云若地下有知，不知道会感动成什么样。肖云事件使上边注意到了学生的安全问题，镇里安排了几个保安到学校轮流值班。三年级的两个学生打架，其中一个保安二话没说，就把两名学生带走，让他们在校门口外蹲马步以示惩戒。我听说后，没等下课就直奔校门口，发现两名学生早已经不见了踪影。

我一下子慌了，斥责了保安几句，便自己独自上了山，如果没猜错，这两个孩子可能是故意打架好出校门到山上打野猪。三名保安也赶紧准备好了工具，匆匆上山。

找到两个孩子的时候，他们在山顶附近一座石头砌成的屋舍里安静地睡着。我长吁了一口气，总算放下心。我在屋子里等了好久，才听到有人来。原来是李叔。

李叔曾是一名很好的猎手，但是山上的树越来越少，出没的动物也渐渐少了。他在山上种下了成片的果树，一来可以保护水土，二来也可以有些收获。十几年过去了，他舍不下这片山林，于是自己砌了石舍住在这里。

他告诉我，现在的野猪也不多了，它们也需要保护。我看着熟睡的孩子们，没想到山上还有李叔这样的老人。回校后，在备课时写了一篇《老猎人》。

暑假了，孩子们没有回家，而是和老师们一起打下手整修教室。坍塌的那几间教室，一直没有修起来，平常孩子们上课，施工队也一直没有来。这个暑假，教室必须要翻盖了，因为暑假过后，就有新的学生来这里报到上课了。

五年级的孩子就要离开这里了，我专程到镇上买了大蛋糕为他们举办了一场小小的毕业典礼。初中在县里，孩子们就得住校了。他们异常兴奋和感动，孩子们在山里连生日都没过一个，这一次和我们的分离，惹得他们眼泪哗哗，他们开心地给我脸上抹蛋糕。孩子们在校门口和老师们合影，一把把的剪刀手竖着，露出一排排的大板牙。我百感交集，说不出的难受。

拍照的是小赵，我的好哥们。因为别人不会使用照相机，我们两个只好轮流站在孩子们中间合影。

那时候，小赵刚来不久，他是摄影系的大个子男生，身兼孩子们的音乐、美术老师，孩子们总是对他充满好奇和崇拜。小赵长得帅气，许多小女生背后总喜欢讨论一下小赵的私生活，比如他的女朋友会是什么样子之类的。

那晚学校工地着火的时候，老师们正在另一间教室休息。火熊熊地燃烧着，木头噼里啪啦地响。小赵是第一个醒来的，他奔出教室就跑向火场。我和其他老师随后也被惊醒，我们迅速地提着水桶和拖把跟在小赵后边。

新进的一批教学器材就堆在隔壁的教室里，火马上就要烧进去了。看着老师们忙前忙后提水抢救，小赵一个急冲，就钻进了大火之中……在镇医院，孩子们围着小赵，一个个哭着鼻子。看护小赵的是一个很漂亮的护士，见小赵醒了，上去一把抓住他的手：你想干什么，如果你真的出什么意外，我怎么办？

孩子们面面相觑，后来才知道原来小赵老师和女朋友是一起来的，女朋友是护理专业，申请到这边来实习。

开学第一天，我在新修的教室里给孩子们讲了小赵的情况，说他在医院里恢复得很快。但是我心里明白，小赵再也不能亲自到学校来了，他的左腿严重烧伤，怕是要废了。这天夜里，我写了一篇日记，回忆了小赵在学校的点点滴滴，写到最后，自己忍不住痛哭起来。我给这篇日记取名《赵老师》，老师，是多么有分量的一个称呼啊！

新生入学才一个星期，好多同学陆陆续续出现了头晕、呕吐的症状。我不敢大意，请来镇医院的医生帮同学们诊断，医生说是食物中毒，可是学生们和老师都在一个食堂吃饭，怎么会有的同学有事而有的同学没有呢？难道是某一种菜有问题吗？

我经过细心调查发现，几个出现呕吐症状的学生都喜欢吃肉，可能是食堂的肉有问题。学校的食堂虽然菜色简单，但是因为农村养猪的很多，现在又是新生入学，学校的伙食通常是会改善几个星期。为了事情不扩大，我自己到三家有肉菜的窗口仔细看过之后，决定“以身试法”。每天到其中的一个窗口去，看到底是哪家的问题。前两天都没事，第三天，我终于也感觉到了头晕，也有呕吐的症状。我迅速地报告给校长，校长随即作出了处理。

老校长是土生土长的当地人，每天和学生一样，也是晚上回家，白天到学校。他特别看重我们这几个年轻人，把我们当作学校的主心骨。

山上的李叔和老校长是老战友，周末的时候校长就上山找李叔一起喝酒，一喝就是两天。这个周末正好是三天的短假期，我到镇上看小赵，老校长托我带去他自己家的几斤土鸡蛋。安排妥当之后，老校长便上山去了。

我从镇里赶回来的时候，校长已经说不清楚话了。但是看到我，他眼睛顿时又睁得圆圆的，攥着我的手：孩子……你们是学校的好老师，以后……要靠你们了。我一口应着，泣不成声。李叔在旁边，两眼泛着泪花，左手狠狠地抹过那一脸的褶皱……

李叔说，校长刚进石屋的门就瘫坐在地，神志不清了。他年事已高，加上山路颠簸，经不起折腾。想是中风所致。

老校长火葬的那一天，全校的师生都在。大家低头沉默着，每个人都有说不出的许多话装在心里。天上的云聚集着，越来越黑。

我做校长的第一天，收到两封信。一封是市里的“最美乡村教师”通知，肖云以198003票当选了本市的“最美乡村教师”;另一封是学校的通知，支教期限已到，让我回校办理手续。

我的心已经长在了这里，第二天我就向学校寄去了申请，想继续待在这里，守护这里的孩子们。那是一个很大的信封，里面装着我这段期间写的八篇小说，还有孩子们写给肖云的信，里面有一张白纸，正面按满了大大小小歪歪斜斜的手印，反面是孩子们这个学期的成绩……

我又一次独自坐在学校外面的新桥上，听那小河的水哗啦啦唱着欢快的歌谣……

心蓝！远远地有人叫我，我抬起头，一个漂亮的女孩向我招手，她轻弯着腰，缓缓地推着一辆轮椅。轮椅上，是小赵灿烂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