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父亲

2016-04-06 03:58刘彩霞
辽河 2015年8期
关键词:王君阴阳孩子

刘彩霞

父亲蹲在棺材头的空地上烧纸,他已经与所有的吵闹无关了,自己避出了一爿空间,始终蹲在那一心一意烧,烧纸叨念,一夜之间,他身上本来就不多的肉剐骨了一样,穿在身上的衣服空出了地方。背窄成一小条条了,后背驼成了锅底儿。他一心一意给老伴儿烧那九斤九两纸,一下一下抬起手拂去落在老伴儿照片上的纸灰,手里的细木棍来回扒拉烧跳起来的火苗。他的身子一动不动,盯着黑灰看,就像能在里面找到老伴的一粒扣或是一根头发,哪怕是老伴生前用来剪指甲的刀子,能拣出来,多好。他开始把烧出来的灰规规矩矩推到一边,就像给老伴打点上路前的行囊。

阴阳先生往屋地中央一站,他张嘴说话带出浓重的鼻音。

“人生祸福由天定,先达能安命。”

人人都在努力要听懂他说话的意思,仔细跟着往下辨别,有人悄声告诉他,现在一切都还不能动,里里外外聚了这么多人,都在等着老人当乡长的大儿子王君回来。

王君,从小就是老俩口儿的宠儿,省心,学习好,长得跟一位伟人有点像,也是那么大的块头,圆滚滚的脸,肉头鼻子,刀割一样的大双眼皮,头发不是背向脑后,而是秃到头顶,其余的背向脑后,他下颚那颗痣又黑又大,上面已经长出几根细细的绒毛了。他在知识上用尽了功夫,现实中从来不轻易说话,一双大眼睛里外瞅,他的眼睛能洞察一切,现在已经当上了拥有四万多人口乡镇的领导。

下午四点多,太阳早已经没有了光辉,但天还没有黑下来,苍白的窗口把屋里一切东西的暗影推到墙上,顶棚和墙上暗影重重。

王君的车停在家门口了,车门打开,他躬了一下腰,钻出来,径直朝棺材前蹲着烧纸的老父亲走过去。

“妈!儿子回来晚了。”

他只说了一句话,已经对着遗像开始磕头了,趴在地上,久久不愿起来,就有人把王君脱下来的大衣拿走。

二弟王银哭着过来抱住大哥一只胳膊。

“哥,咱没妈了。”

一句话,就像手伸进鸡窝一样,炸开了,哭声四起,汇聚成粗大的气流,冲上天空,弥散开去。

王君用手轻轻拍了拍二弟的肩头,眼睛红上来,三弟王蒿在一片哭声中,只振酥了泪腺,眼泪最终还是没有掉下来。

阴阳先生轻轻几步,飘到显眼的空地上,捏着鼻子一样,开始说话。

“人生祸福由天定,先达能安命。”

王君眼光慢慢瞅过来,上下开始打量,一句话不说。

二弟王银长得跟王君不像,整个人像一截压地滚子,上下一般粗,脑瓜顶溜尖,天生不长头发,尖脑袋又青又亮,眼睛小得就像两截细线头儿,他鼻子露孔,上嘴唇长得能遮住下嘴唇,手掌硕大,手指粗壮。他说话不从腔膛里发出声音,用嗓子喊着说,特别一笑,像公鸭一样,“嘎嘎”前仰后合。他小学毕业就到露天市场砍肉卖,混在卖肉人群中,说话粗俗,句句带脏字,但他认准一条道,就是人必须得有钱,花钱好办事。

王银有一个小型生猪屠宰加工厂,厂内有两条屠宰分割生产线,最近,要不是老妈去世,他新搭的合作伙伴早来了,那人可是黑龙江大兴安岭一带生猪屠宰加工的龙头老大,有相当规模的一家一户的散养户,还有集中屠宰加工自动分割的流水生产线,一头猪挂到生产线上,人人手里拿把刀子,自动生产线往前走,你一刀我一刀,一顿刀子,最后下来一点不剩,全部自动化。他们已经接触几次了,他有意要在王银这里建一个二百万头生猪屠宰加工冷冻一条龙项目基地,注入资金二千多万元,他要的就是王银掌握的养猪经验和杀猪技术。“别说那些,听不懂,咋整吧?”

屋里的人往近处来,往过围,侧过头静静听。

阴阳先生转眼珠,眨眼皮,眼珠快速转了转,眨了眨,捏住鼻子一样的声音开始了。

“老人没了往哪埋,说道大了,那叫千里孤坵,百步观茔。我专门有套踩坟茔地的书,叫《天机汇源》,这书里说的全是踩坟茔地的重要玄机,就是说,围着茔地走一百步,就可以知道,这家坟茔地的风水,不管是哪,就可以知道这家有没有当官的,有没有有钱的,钱有多少,有没有坟地冒青气的,这青气也不赖,青气是文官,就是说这家日后准能出个文官。一个家族的坟地,说道可大了,像你们这家,哥兄弟多,埋不好,说不准就管道哪股了。”

里里外外的人都盯着他瞅,三个媳妇眼光移开,心里琢磨,似乎心里都有对上号的地方,就有眯眼睛瞅地的,低头瞅鞋的,王君的媳妇相梅,眼珠快速眨动几下,目光游移,直到碰到王君的眼光停下了,谁都没有听到她轻轻地“嘘”出了一口长气。二媳妇钱莉,机灵鬼怪,长得短小,一张猫脸,那可是一头乱下口的野猫,生意场上一头冲锋陷阵的猎狗,能一天一天狂吠,声音短气势凶,家里家外逞能,单就那个屠宰场,实质由她一个人支撑着,王银只是帮着打打外围。

屋里,只有她扑捉到了大嫂相梅藏在目光深处的那股意念,这意念既细若游丝,又确实存在,恰巧与隐藏在她心底的神经撞在一起,撞出“嗡”的一声,这在她有了明显的反应,她跳一下,坐上炕,再蹭着往里,身子后背直接挨到后面的墙上了,她不吱声地瞅来瞅去,最后嘴唇紧紧地闭上了,然后上下牙咬出“咯吱咯吱”的声音。

与王君、王银相比,老三王蒿又高又瘦,像一根筷子,腿长胳膊长脖子长脸长,脑袋就像棒槌一样尖尖的,他跟别人不一样,别人无能总认为自己行,他从骨子里认为自己完完的了,完到每天不愿动,甚至自己从不走出来,买烟也让孩子来回跑,他知道自己不仅没有任何能耐,而且长相也难看,牙齿稀疏,嘴唇发黑,上下唇闭不严,说话漏风。他始终不好好种地,也不出外打工,依着自己一遇事又完又急的无能熊样,整天搅搅来搅搅去的性格,总能从老父亲和两个哥哥那里挤出钱花。

王君媳妇相梅,她跟钱莉比起来,更矮更胖,一张肉乎乎的圆脸,往前走或者往出跑,就像大雪球一样滚来滚去,家里家外的事都能替王君做主。

“必须让过世的老人躺在地里舒服。”

她开始说话了,眼神在所有人脸上扫过,观察人们对她说话的反应,目光碰到丈夫王君的目光,停住了,她似乎从王君没有表情的脸上感觉到了什么肯定的信息。

“埋山上,怎么选;离水近,怎么选;是不是得问问老爹呀。”

钱莉眼皮用力夹了夹,眨了眨。

“问爸干啥,都这么大人了,不就那座小山丘嘛,原来不都定好了嘛。”

“问爸不也得这么埋嘛。”

三蒿杆往起一站,

“这事必须爸说了算。”

“爸,爸,爸……叫爸进屋。”

老人被喊声拽回了魂,慢慢起身,右手攥着扒拉纸灰的细棍,那截细木棍已经烧秃了,尖头黢黑的地方,丝一样的烟盘旋着袅袅上升,熏得老人挤没一只眼睛,显得另一只眼睛格外红肿,眼白发灰,眼珠灰黄,目光呆滞。

老人个不高,高颧骨,嘴唇抽抽褶褶,下巴上一缕胡须,稀疏绒长,已经拖拉到胸前了,在村小代课老师的位子上退休,每月只开五百块钱生活费,兜里总是空空的。

这不,才几个小时,老人舌尖上爆出了一层小白泡,嗓子哑得已经发不出声音了,他的眼神机械地转了一下,挑了一下上眼皮,脸朝屋里,他的头已经靠到门框上了,眼珠红上来。

“你们都有老婆,有孩子了,选地方埋你妈,也定不了嘛。”

说完转过身,拧出一把鼻涕,哭出声。

“你妈……她一辈子,生孩子养孩子用了四十多年时间……除了伺候孩子,自打年轻,她就愿意找太阳晒阳阳,一出去就找太阳晒阳阳,不管怎么埋,别埋在阴面,朝阳,让她晒阳阳就行了。”

儿子长长的“咳”声显得格外响。

“你们哥们几个,谁说了算,跟我一起去看坟茔地。”

浓重的鼻音一落,所有的眼光投向王君,王君欠了欠身子。

屋里的人往起站,有几个人已经走出去了。

“全家人都要尊重老爸的想法,就往山顶上埋吧,太阳一照,阳阳十足,老妈喜欢。”

阴阳先生从屋里飘出去,已经在队伍的最前边了。接着,白花花的队伍跟着往出走,队伍越拉越长,屋里的人还在不断往出走。

“哥,你别去了,你这身份,去不好。”

王银岔开两腿,手往裤兜一插,站出一个杀猪卖肉的屠夫相,脖子一抻,一副公鸭“咯咯”摆动尾巴出声的样子。

王君身子没动,也没吱声,轻轻点了点头,看着人们一个个经过身边。

所有的人都走出去了,王君悄悄来到父亲身边。

“爸,你放心,我们不搞封建迷信,但是,妈妈的墓地,一定要让您满意。”

王君接过父亲手中的小棍,开始往灰堆上添纸了,又有火着上来。

现在,父亲已经脆弱到极点了,只要张嘴说话,眼睛就红上来,声音颤抖。

“君呐,你们兄弟多,你又是老大,要聚拢弟弟,这几个媳妇遇到事,都能上房揭瓦,你妈走了,我想消消停停,不想乱乱嚷嚷。”

“爸爸,你放心,不会有问题。”

“没有更好,没有不是更好嘛。”

父亲抹去了那截淌下来的泪,接着烧纸了,九斤九两纸,堆在一旁,像小山一样,一张接一张地往火堆里放,一点不见少。

太阳落下去了,屋里的光线明显暗下来。现在外面所有的人都回来了,屋门大门敞开着,屋里地上铺上了厚厚一层稻草,人在上面走着,发出“唰唰”的轻响。

“我仔细看了那黄土山,山不算高,不是说吗,有仙则名,这座山上就有仙,山顶不算尖,山腰有一个洼洼兜,山根与平地相接,要埋到山顶高地,即不藏风又不藏气,早晨太阳冒出红来,染遍山岗,一整天,太阳都照着,日落西归罩余晖,太阳照着的时间最长,太阳是啥?是官。家中肯定出当官的,现在已经有当官的了,也可能越当越大,越当越稳。”

阴阳先生把烟头上的烟灰弹落到地上,

“山腰有一个洼洼兜,存水,窝风,水是啥?钱财!家里可能要出做买卖挣大钱的,已经有做买卖的,可能买卖越做越大,钱越挣越多。”

现场所有的人侧目专注,这种注目,让阴阳先生心中升起莫名的表现欲望,更来劲了,鼻音更重了。

“山根我也看了,山根发平,与大地相接,平地养气,气是青气,青气是文官,埋在这个地方,不是听说过‘你家坟地冒青气了就是这句话,这青气是好东西,你家后辈中可能要出文官,你家后辈中有没有学习好的?可都靠着他了。”

他一抖,烟头火已经烧到他的手了。

“你们哥几个商量商量,我要接着给准备各种纸工活了。”

转身飘出去,身影消失在屋里。

屋里所有人都知道老三王蒿家的孩子学习好,这种时候,谁也不说话,时间停住了一样。

“我先说两句。”

大媳妇相梅又像往常那样了,先开口说话,所有事都认为自己对的性格又上来了。

“往山顶上埋吧。你大哥熬到今天也不容易,祖坟埋对了,人努力,天帮忙,更能有后劲,也是你们几个弟弟和一家人求之不得的,再说了,也正合爸意,山顶上光照时间长,妈活着时就愿意晒阳阳,也算对妈负责了。”

相梅从炕沿上“忒儿”跳到地上,边拍打大腿上的灰尘。

“行不行?”

相梅已经耐不住性子了,探寻的目光从每个人的脸上掠过。

“不要操之过急,一定要听听大家的意见。”

王君似乎也赞同,在寂静中一个一个看过去,周围的人一个接一个低下头去。

“我不同意!”

钱莉没像相梅一样跳起来,她甚至都没站起来,仍然坐在炕里,只是把坐着的上半截身子挺了挺,头也没抬,像所有人都不存在一样,手指在炕上画来画去,眼睛盯着手来回瞅,她知道她反对的那个人的力量,由于紧张,声音刮风一样一股一股的,又轻又散,明显发抖,浑身痉挛。

“大哥家条件一直都好,大哥的官越当越大,我和老二,倒小买卖杀猪卖肉,当初站到外边,风吹雨淋,冬天冻得手脚都没有知觉了,日子多不好过谁不知道!”

钱莉嗓子热,眼睛湿,声音颤抖了。

“早晨三点多钟到屠宰点抢猪,一个女的,当老爷们使,杀猪卖肉那帮玩意,人渣流氓,要不是我一个女的滚刀肉,王银早死一百个来回了。我从来不说,咱家谁也不知道,自己个的梦自己个圆吧,要不我咋一口气兑下一个屠宰点,自己杀猪卖肉当老板,咱们家人谁都知道这个屠宰点兑得还行,也挣点钱,现在好时候才要来,前段时间有一个大客户,看准现在我这个屠宰点的位置了,加上我和老二会这手艺,黑龙江有一个大客户要在我这里投资二千多万,这么好的发财机会,能赚大钱,说啥也得让妈埋在山腰,再说了,山腰窝风,暖阳,对老妈也没有害处,以前,咱家所有事都大嫂说了算,这回不行!”

钱莉说完话,头也不回一下,没有跟大家商量的意思,一副决战到底的姿态。

老三王蒿悻悻地往下等,也不说一句话,他早听出门道了,臭无赖的性格早控制不住了,外边绰号蒿杆子,晃里晃荡的性格又上来了。

“你们大哥俩选,不埋山顶就埋山腰,咱家就我小,也没资格跟你们争,我就一个孩子学习挺好,什么山根底冒青气,出文官,不当文官行不行,妈活着时,咱家哥仨,妈最看不上我,老了,当年各种霸气都没了,对我跟你们哥俩平等了,晚了!”

他又说话又敲桌子,“啪啪”响,震得桌面上的水杯蹦了又蹦,里面的水左右摇晃。

“都别往一起赶了!我是大哥,必须做出表率!咱妈考虑往山腰或山底下埋,不要考虑往山顶上埋了。”

“不行!听你一辈子!事事听你的,你说咋的就咋的,这回我偏要说了算!”

相梅的脸已经对着他了,整个身子都跟近了,对着王君的脸。

“你知不知道人命关天,稳定才是第一位!”

王君已经像在办公室一样发火了,拍案而起,怒不可遏。

“不知道!就埋山上,谁说不让埋山上,我就跟谁干到底!”

相梅一屁股坐在地上,又踢又踹,大声哭嚎起来。

王君往起站,大伙往过围,拉仗声吵嚷声像开锅一样,王君早已经让人推出屋去了。

屋外,蹲在棺材头烧纸的父亲像没听到一样,现在他跟老伴已经开始说话了,对着棺材里的老伴,整个人像要钻进棺材一样,一心一意。

“伴儿,躺板子上冷不冷?地凉了,身子下边,我给你铺薄了,明天咱就上山了,都在屋里呛呛呢,你呀,当初生他们,也没看生日也没看时辰,也没看地点,都把他们生出来了,再穷,也没饿死他们,供吃供喝供上学,你干体力活,打苞米扛袋子,盖咱们住这几间房子时,你呀,围着沙子水泥搅拌机,跑来跑去,天天体力透支,顿顿抽空给他们做饭,那个从小没人样,东惹祸西惹祸,谁见谁烦,就咱俩整天不错眼珠盯着,豁出功夫看着的三蒿子,正在屋里恨你呢!”

父亲抹一下鼻子,“秃噜”一声,

“伴儿,当年咱俩豁出命生他们,豁出命养他们,火上房也得往下生呀,你倒到炕上……哪个有你生他们养他们付出得多,谁有屯东头王大哥家儿子的大德,人家孩子为了父母能把自己的胸膛剖开,哼哼一声都没有,孩子跟孩子比不了哇,养儿难报父母恩啊。”

父亲已经坐到地上了,盯着火苗往里扔纸,越说话越多,已经泣不成声了。

大儿子王君慢慢往过走,搀住老人胳膊往起站,眼光往屋里瞅,

“过来人,把爸搀进屋里,休息休息,深更半夜了,着凉上火,再病倒了。”

老人给伸过来的手搀住,送进屋里盖上被,老人顺势蒙上头,哽咽得被子一动一动的。

夜深了,几个困得不行的人随便在一个地方睡下了,几个屋里的灯全都没关。阴阳先生忙得正欢,身边那摞金纸,已经剩下几张了,又画又叠又剪,起着劲儿,眼睛定定盯着手里的活,开始打格剪掉再用纸扎,他怕天亮前该挂的挂不出去,该烧的叠不完,公鸡、老牛,这些大活简直还一动没动呢!

相梅进来径直走向他。

“我想看看你背包里的《天机汇源》这本书,”

“一共九本,现在翻,你都找不到在哪页。”

“拿来就行。”

“你都找不到在哪页。”

“拿来就行。”

“我还指着这东西吃饭呢。”

“拿来就行,看看就给你。”

阴阳先生手里拿着满满的纸活,从椅子上站起来,找抹布擦手,泛起恭敬心拉着兜子的拉锁,

“哎呀,我的书呢?兜子空了,九本书,全没了。”

顿时,他额头上渗出一层汗珠,他像气球给疾风吹了一样在地上抖了一会儿飘了出去。

相梅的行动比他快多了,已经出去到外边了,开一扇门往里看,再开一扇门往里看,“咣当咣当”开开关关,最后,在院子里小仓子门前停下了,那里透出了微弱的灯光,

钱莉正在仓房里,用手电翻看着,进来的人吓了她一大跳。

“拿书咋不吱一声,我这书,市面上根本买不着,是我师傅临终前给我的,赶快拿过来。”

“谁还能要哇,拿了也看不懂,你说那些话,书上在哪呢?!”

“你家是做买卖的,懂不懂融会贯通?”

他感觉到了相梅和钱莉之间明显的醋意和敌视,他看见她们俩个谁看谁的眼皮都不抬起来。

“干我们这一行,最怕遇这事,整得闹心。”

阴阳先生边抽身往回走,边回头回脑跟身边的两个女人说,

“看阴宅,下镇物,更不是一件好干的事,整不好,得罪人是轻,对自己不好,你把犯毛病这家下个镇物整好了,一个好就对着一个坏,对着那家毛病就来了,我心里最愧疚的那次,出黑,下镇物,那家,两间破草房子,穷的。西边盖起来两节小楼,这家总觉得憋得慌,窝着心,找我过去看看,俗话说,不怕青龙高万丈,就怕白虎压着炕,从风水这个角度看,犯大毛病了,我让这家整来七十斤的青石两条,正对着这家小楼,埋在地下一尺二寸深的地方,不到半年时间,先是这家九十多岁的老太太过世了,全家人没有太多的悲伤,毕竟是个古稀的老太太,又过两个月,这家一个小胖小没了,孩子死了,那个当爹妈的,把心活活揪下来了,不能活了,尤其孩子他妈妈,一会昏过去,掐人中再过来,再昏过去再掐,上嘴唇又肿又紫,一整天浑身直挺挺,几天后,他妈疯了,他爸离家出走了,没了一个上点岁数的老人,家里一般不咋地,没个孩子,家都破了,再看风水,都胆怵。”

第二天早晨,人多起来,前一天不知道信的,现在全都纷纷过来了,一直围在左右的家里挚亲,嗓子沙哑,眼皮红肿,头发浸过油一样粘到头皮上,家里的人已经忙到更加具体的事了,下葬的坑急需要挖出来,地点还没有选出来,所有的人急得团团转。

下午三点多,全家人决定重新选择下葬地点,考虑山对面那条蜿蜒的小溪流,在水边择地而埋,让阴阳先生再做一次努力。

阴阳先生在地上直晃,尤其直晃脑袋,

“我倒不怕重看,就怕再看了还会有说道。”

他又开始自言自语了。

“我不胆怵别的,就怕再有差头,看水,我更拿手,当先生不懂九宫水,不如在家歇大腿,头水潮来地不祥,一条支流一条枪;二条名为封臣子;三条要为财路忙;四水射来为四刹;八水射来八败家;左边水反长棚草,右边水反学子昌,又得看你们家选在哪段上埋了。”

阴阳先生已经喊着要吃饭了,他要快点把饭端上来,一盘一盘的菜摆着,饭已经不冒热气了,除了阴阳先生,没有几个动筷的。

“水从黄土山根流过来,一直到流入那条江叉子,按地势起伏,分成几段,要想出当官的,就埋第二段;要管发财做买卖,就埋第三段;要想管后辈中考取功名的,就埋第十段的右侧,你们哥们定。”

阴阳先生低头往嘴里扒拉饭,一会儿,端起粥来,“秃噜秃噜”喝,一会儿,夹一口菜,“嘎吱嘎吱”嚼,拿起包子“吧唧吧唧”吃,专注吃饭,他一点都不留意哥几个的反应了。

钱莉不像上次坐在炕上,这次她倚在门框上了,她先说话了,

“大哥,你先说话吧,不管怎么说,也不能就围着自己家那点利益转。”

“你跟谁说话呢?!”

王银大手一伸,指向钱莉,

“尊重点,你用过大哥的地方全忘了。”

“一码是一码。”

相梅闷在那不吱声,脸已经跟墙一样色了,能看出她端肩喘气了。

“就你搅搅,往山上埋,你搅搅,这回往水边埋,你还搅搅。”

“管你家好,就管你们一家,不管别人家了!”

看到妯娌间又开始拌嘴了,王君抓过一个杯子飞过去,击到门框“唰”一声碎了一地,“你妈的,埋山腰,管你们家,叫你们家好!”

王君紫了脸,对着相梅,

“能不能不吵?!都听你的呀!”

“听你的,从我嫁给你,啥事没听你的,就这件事,你以为我愿意管。”

“你骂人!”

王君一站起来,就被几个人拽出屋子了,

屋里剩下相梅一个人,她更加起劲了,

“我白手起家,自己受了多少憋,吃了多少苦,都在心里,谁心里没数,现在日子一点点好了,开始打上了骂上了。”

“话别对着我,我不惯着谁。”

钱莉根本不怕事大,甚至事越大,她越痛快,她已经接过话茬了。

老父亲趔趄着揭开被子,斜坐起来,用手支着炕沿,眼泪流下来,“当年,你妈……一共生你们十个,就剩下你们三个,半道扔掉七个,每一个孩子扔出去,都像迎面给她一闷棍,气儿都喘不出来,人都险些跟了去,再一点一点往过缓,身体埋下了病因,每一个孩子吃奶水吃到一岁半,奶水是啥?是她的血!她一辈子,生孩子养孩子就用去了四十多年时间……除了伺候孩子,自打年轻,她就愿意找太阳晒阳阳,一出去就找太阳晒阳阳。”

老人的脚已经伸到地上了,他要下地穿鞋。

“死了娘,是大事,你们别再吵了,你娘愿意晒阳阳,就把她埋到山顶上。”

老人顿了一下,

“我也不会活多久了,等我没了,你们把我的骨灰分了,一堆埋到山腰,一堆埋到山根,人活为儿女,这事就这么定了。”

父亲走过所有人,来到棺材前,他看见风把老伴的岁数纸吹得飘起来,发出“唰啦唰啦”的响声。

“揭棺,就要开始了。”

他想,一会儿,还能再见老伴儿最后一面,眼泪流下来。

(责任编辑:李亚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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