纵横削竹取精华

王思嘉

竹子“清华其外，澹泊其中”，历来为中国人所推崇。文人墨客咏竹画竹，能工巧匠雕竹刻竹。“可使食无肉，不可使居无竹”是竹之雅，“食者竹笋，居者竹瓦，载者竹筏，炊者竹薪，衣者竹皮，书者竹纸，履者竹鞋”是竹之俗。而竹刻器物，集审美与实用于一身，兼有竹之大雅大俗，颇得竹之精髓。

从浮雕、深雕、浅雕、深刻、浅刻再到竹子表皮的留青雕，人们似乎已经将竹子雕刻的技艺发掘到了极致。在“山重水复疑无路”之际，他们却另辟蹊径，拿竹子最里层的竹壁竹簧，做起了文章。竹刻艺术大师金西厓在《刻竹小言》中对竹刻艺术做了精妙的概括：“纵观四百余年之竹刻，可概括为由明中叶之质拙浑朴，发展为清前期之繁绮多姿；又自清前期之繁绮多姿，嬗变为清后期之平浅单一。以雕刻再现书画，实为后期变化之主要原因。”始创于清同治九年（1870）的黄岩翻簧竹雕即是清后期竹雕艺术的代表之一。

黄岩西部，竹林如海。冬季，竹浆在下，此时砍伐的竹子不易发霉蛀虫。四至六年生的毛竹，纹理结构细密，老嫩适中，为竹雕的最佳原材料。将毛竹锯成竹筒，去节，用劈篾刀去青，每次下刀不得超过竹肉厚度的二分之一，顺时针方向旋转劈一圈，然后，掉头再劈一圈，反复数次，直至留下薄层的竹簧。再经过水煮、晾干、压平等工序，将竹簧胶合或镶嵌在各种形状的器物上。有时因装饰纹样的需要，需贴上两至三层竹簧片。器物一般以木作胎，所用木料有柚木、红木、檀香木、黄杨木等，制成扇子、花瓶、笔筒、烟盒、私章盒、茶叶罐、照相架等。将竹簧与木胎组合后，匠人们先用笔构图画稿，再以竹为纸，捉刀代笔，在方寸之间借物寄情。

以雕刻再现书画，是黄岩翻簧竹雕的精髓所在。因此，除了基本的文学、绘画、书法、篆刻素养，翻簧雕刻者还需具备娴熟自如的刀法。不同于绝大多数的载体，竹簧可雕刻的厚度不到0.5毫米，雕刻者要利用极其有限的厚度去营造无限的立体空间效果，不可谓不难。雕浅了，没有层次；用力过大，则容易刻透竹簧，露出竹筋，前功尽弃。疏密有致，厚薄有别，这种“度”，需要的是雕刻者胸有成竹、游刃有余的创作。

与其他地区的竹雕相比，黄岩翻簧竹雕更注重线条阴刻和陷地浅刻的灵活运用。阴刻，类似于国画的白描手法，强调线条的运用。一把三棱雕刀，正侧掠转，抑扬顿挫，轻重缓急，便能刻画出富于变化的线条：或密不透风，或疏可走马；或缓缓起伏如流水，或猝然高下似瀑布；或精细处如走丝，或粗犷处似斧劈。陷地浅刻，则将花纹以外或邻近花纹四周刮去，使花纹微微隆起。所分层次越多，雕刻难度越大，立体感就越好。与只需一把三棱刀的阴刻不同，陷地浅刻除了大、小三棱刀外，还需平刀、斜刀、刮刀等雕刀，同一种雕刀还有大小数把，用于雕刻不同画面的不同部位。凹陷之物象与竹簧交界处的过渡变化多样，并不拘泥于一种：或平口刀直断，或圆口刀斜披，或以似断似连之点线过渡。不到半毫米厚的竹簧片上的微妙起伏，极见雕刻者功力。

线条阴刻勾勒出清晰形象，陷地浅刻给予画面笔墨韵味，整幅画面便具备了点线面结合的气韵流动的光感。人物刻画，毫发毕现，神韵蕴藉；山水刻画，远山濛濛，近水漪漪；花鸟刻画，栩栩如生，妩媚动人。雕刻完成后，再经过上漆、抛光工序，一件翻簧竹雕作品便完成了。可以说，翻簧竹雕是一门随形赋意的艺术，有了它，平淡无奇的器物坯胎仿若被注入了一股精气神，充满了活泼泼的韵味。如果说，雕刻者赋予了翻簧竹雕作品以生命，那么赏玩者则让它的生命得以延续乃至散发光芒。翻簧器物可亲可近，但也容易霉变虫蛀，唯有经常摩挲把玩，以手汗肤脂润泽，才能神采焕然，似得人之精华。“每日摩挲，古意渐出，刻件经数月之手摩与藏之于被窝中，色近金黄。凡刻品在于爱之者，正造园与养园一也。”

20世纪60年代，黄岩翻簧竹雕精品迭出。郭沫若在参观了黄岩翻簧厂后，曾赞叹道：“翻簧雕刻采用国画艺术手法，把绘画技巧与雕刻刀法熔为一炉，有画、有题款、有图章，构成一件件具有诗情画意的工艺品，真不愧是浙江三大雕刻之一。”彼时的匠人，也将当年送给郭老的那把翻簧纨扇作为荣誉的象征。而今，同列浙江三大雕刻的青田石雕、黄杨木雕，盛名在外，而黄岩翻簧竹雕却渐受冷落乃至濒临失传，正应了纨扇上题写的那句诗：“请把世情详细看，大都谁不逐炎凉。”

如今空调取代了竹扇，沙发取代了竹椅，笔墨纸砚也渐渐退出人们生活舞台的中心，更遑论竹臂搁、竹镇纸……在求大求全、求效率求效益的当今社会，有多少人会着意于一竹一木的汲汲营营，有多少人能欣赏一刀一凿的精巧与美好，又有多少人能费心呵护竹器的不腐不蠹呢？“纵横削竹取精华，嫩黄雅致媲象牙。应物传神精雕琢，胜如琥珀雅俗夸”的黄岩翻簧已然不复当年的盛况，可毕竟黄岩翻簧竹雕艺术馆建成了，还有罗启松、顾启望等老手艺人和徒弟们沉潜于翻簧竹雕技艺的传承与创新中，用心守护着这门古老技艺。只要这种坚守还在，时光流转，黄岩翻簧竹雕便不至于湮没。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