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语海洋方言的扩散与回归

2016-04-06 02:54陈晓锦黄高飞
暨南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 2016年1期
关键词:回归

陈晓锦,黄高飞

(1.暨南大学 汉语方言研究中心,广东 广州 510632;2.岭南师范学院 人文学院,广东 湛江 524048)



汉语海洋方言的扩散与回归

陈晓锦1,黄高飞2

(1.暨南大学 汉语方言研究中心,广东 广州 510632;2.岭南师范学院 人文学院,广东 湛江 524048)

[摘 要]汉语的海洋方言有三个层次:中国沿海汉语方言,中国沿海海岛的汉语方言以及海外华人社区的汉语方言。第二、三层次的海洋方言均与第一层次沿海汉语方言从南到北的官话方言、吴方言、闽方言、粤方言和客家方言相对应。我们企图探讨汉语海洋方言的扩散与回归,讨论汉语方言扩散、回归的方式和表现,为进一步研究汉语的海洋方言做好铺垫。

[关键词]汉语海洋方言;扩散;回归

中国沿海的汉语方言、中国近海海岛的汉语方言、海外华人社区的汉语方言形成了汉语海洋方言的三个层次①陈晓锦、黄高飞:《海洋方言:汉语方言研究新视角》,载《中国社会科学报》2014年第583期。。海洋方言是汉语方言板块中重要的组成部分,汉语海洋方言的三个层次内涵相当,均包含了汉语方言中的北方、吴、闽、粤、客家几种重要的方言。今天汉语海洋方言的分布格局是自秦汉始,华夏民族的活动范围和影响力从黄河流域和长江流域慢慢扩散,并与周边的民族不断接触融合的结果。在汉语海洋方言的三个层次中,相对而言,海外华人社区的汉语方言,比中国沿海的汉语方言和中国近海的海岛汉语方言要复杂得多,因为海外华人社区的汉语方言经历过跨洋越海的长途跋涉,经历过与海外现居国不同语言的接触和交融。

本文试图探讨汉语海洋方言扩散、回归的方式和表现,为进一步研究海洋与汉语方言,研究海洋方言学做铺垫。

一、汉语海洋方言的扩散

(一)整体扩散

海洋方言的扩散早在先秦时代就已经开始,然而囿于当时的生产力水平,人们迁徙的范围仍然不出长江以南。秦始皇统一六国以后,辟土开疆,中国历史上开始出现大规模的人口整体迁徙。公元前214年,秦始皇派屠睢发兵五十万攻占岭南。这是汉语第一次整体移植东南和岭南地区,乃至今天的越南。两汉期间两位伏波将军平定岭南、交趾,为汉语的南迁奠定了基础。

其后,随着人口的增长,生产力水平的提高或战乱的影响,人们继续向东部、东南部沿海迁徙。其中,在汉语方言发展史上造成比较重大影响的扩散运动,如西晋末年“永嘉之乱”后的“晋室南渡”,大批北人随王室渡江南下,以及客家人始于晋朝的五次大规模迁徙等。在历次的迁徙中,伴随着人们迁徙的汉语方言与他们落脚处的土著语言交融汇合,逐渐形成了中国今日东部、东南部沿海的方言格局。沿海汉语方言是汉语海洋方言的第一层次。

第一层次的海洋方言形成后,沿海人民因生产、生活的需要,利用舟楫之便不断拓展生存空间。受制于航海术和造船术,宋代之前人们所能到达的只是距离大陆不远的海岛。两宋时期,由于罗盘应用于航海,加上造船技术的提高,近海宜居的海岛陆续得到开发,海岛汉语方言产生。这是汉语海洋方言的第二层次。海洋方言第二层次的产生是汉语方言走向世界的前奏。

在汉语海洋方言第一、二层次形成的过程中,海洋之功不可没。今日汉语闽南方言格局的形成,就与闽南方言利用得天独厚的沿海优势,利用海洋,南下广东潮汕平原,进入广东雷州半岛、海南岛;东渡台湾、澎湖列岛(参见下文);北上浙江南部(如浙南洞头县)等整体迁徙不无关系。①张振兴:《海洋与方言》,《第四届海外方言国际学术研讨会暨第六届世界汉语教育史年会》大会发言,2014年11月深圳。明清两代,随着一批一批沿海移民、契约劳工“下南洋”、“过番”,垦殖、开路、淘金,流向全球不同的国家,五大洲形成了数量不等的华人聚居地,海外华人社区(唐人街)的汉语方言最终形成。这是汉语海洋方言的第三层次。从这个意义上说,汉语海洋方言的第三层次是汉语方言在世界范围内的终极扩散。

汉语方言在中国大陆之外的扩散发生得很早,唐以前日本派使者到南朝习吴音,盛唐以后,来学习汉音。越南在秦汉时代就有汉人和汉语存在,唐朝的黄巢之乱,也有到达南洋的移民。明清以来,民众的“整体式”“板块式”越洋迁徙更是空前。

其时,由于沿海居民的海上活动鱼龙混杂,倭寇与海盗相互勾结,在沿海一带烧杀掠劫,造成了统治者和沿海民众的恐慌。明太祖朱元璋下令“若奸豪势要及军民人等,擅造三桅以上桅式大船,将带违禁货物下海,前往番国买卖,潜通海贼,同谋结聚,及为向导劫掠良民者,正犯比照己行律处斩,仍枭首示众,全家发边卫充军。其打造前项海船,卖与夷人图利者,比照将应禁军器下海者,因而走泄军情律,为首者处斩,为从者发边充军”。②《大明律集解附例》,台北:台湾学生书局1970年版。(《大明律》)

清朝前期出于防汉制夷的考量,同时为了打击反清复明势力,实行严厉的海禁政策,闭关锁国。顺治十二年(1655年)六月,清政府下令沿海省份“无许片帆入海,违者立置重典”,顺治十八年(1661年),更强行将江、浙、闽、粤、鲁等省沿海居民分别内迁三十至五十里,设界防守,严禁逾越。直到康熙二十年(1681年)三藩之乱平定,康熙二十二年(1683年)台湾告平,清廷方开海禁。顺治十二年(1655年),清廷规定不许打造双桅大船。康熙二十三年(1684年)“开禁”时又规定,“如有打造双桅五百石以上违式船只出海者,不论官兵民人,俱发边卫充军。该管文武官员及地方甲长,同谋打造者,徒三年;明知打造不行举首者,官革职,兵民杖一百”。③光绪版《大清会典事例》卷776,《钦定大清会典事例》,台北:新文丰出版社1976年版。(光绪版《大清会典事例》卷776)至康熙四十二年(1703年),虽允许打造双榄船,但又限定“其梁头不得过一丈八尺,舵水人等不得过二十八名。其一丈六七尺梁头者,不得过二十四名”。如果“其有梁头过限,并多带人数,诡名顶替,以及讯口盘查不实卖行者,罪名处分皆照渔船加一等”。④光绪版《大清会典事例》卷120,《钦定大清会典事例》,台北:新文丰出版社1976年版。(光绪版《大清会典事例》卷120)

但是尽管严刑峻法,不少迫于生计,有家不能回,被冠以“海盗”罪名的民众最终还是铤而走险,成批往东南亚迁移。海商林凤就是对抗海禁的知名华人。

明万历二年(1574年),广东饶平海商林凤带领62艘装备精良的战舰,2000名经验丰富的水手,2000名全副武装的士兵,1500名妇女儿童,大批稻种谷物和数百头耕牛,先到台湾,再从台湾抵达菲律宾。在与当时的菲律宾西班牙殖民统治者数番激战之后,最终杀出了一块落脚之地。虽然被称作“海盗”的林凤和他的部属们的后裔今天已经大都被同化了,但菲律宾现在仍存留的一个著名旅游景点“林凤运河”,便是当年林凤与西班牙人战斗时所挖的。

明末清初不甘做异族子民的反清人士也是整体迁徙的主角。例如,明末郑成功东渡台湾,随行的有大批军人和家眷,当然也有他们使用的汉语方言。再如抗清将领广东吴川人陈上川在1664年率领三千人,乘坐五十艘战船前往越南,被越南政府安排到南部的定祥、边和等地开垦,形成了较大的华人聚落,他们的后代在越南生生不息。

从清朝咸丰年间开始的契约劳工潮同样是近代海外汉语方言扩散的主体。其第一次高潮在19世纪六七十年代,第二次高潮在20世纪三四十年代,其时,数以百万计的中国东南沿海贫困人民正是通过海路一批一批被运抵东南亚、南北美洲、大洋洲、欧洲等地的。

郑成功率部东渡与陈上川远赴越南,在语言方面产生的影响世人有目共睹,福建的闽南方言最终演变为今日台湾使用人数最多的汉语方言与郑成功部的东渡不无关系,而今日成为越南南部华人的主要交际语言的粤方言与陈上川部远赴越南亦不无关系。散布在亚洲、欧洲、南北美洲、大洋洲、非洲各国的大小唐人街里的闽、粤、客、北方、吴等汉语方言,更是离不开当年那些初抵异国他乡,为了生存抱团聚族而居的契约劳工。谁都不能否认,在相当长的时间里,被美国普通民众认定为就是汉语①美国民众普遍认为,汉语就是“Mandarin & Cantonese(官话和粤语)”。,号称美国华人社区通用语的粤方言台山话的地位,是一百多年前远去淘金、筑路的大批广东四邑籍劳工奠定的。

纵观汉语方言的扩散轨迹,不难看出,汉语方言从沿海到海岛,从沿海、海岛再到海外,“海洋”是载体,海洋为早期汉语方言的传播提供了便捷之道,离开海洋,汉语方言恐怕只能在陆地上裹足不前,一如汉语的内陆方言湘语和赣语。所以,从很大程度上说,是海洋造就了汉语的海洋方言。

但是,正如古丝绸之路有北方丝绸之路,南方茶马古道,也有海上丝绸之路一样,汉语第三层次的海洋方言,也有非通过海洋,而是经过陆路传播的。例如,公元1877—1884年间,由于起义被清政府镇压,一万多跟随白彦虎等首领北越天山,进入中亚的哈萨克斯坦、吉尔吉斯斯坦的回民,他们的后裔今天已经发展到12万,他们所使用的,被称作“东干语”的汉语西北官话则仍在当地的华人社区流行。再如,南方经由云南滇西和滇中进入缅甸、泰国、老挝的华人使用的西南官话;经由广西东兴、凭祥等地进入越南北方的华人使用的广西粤语。只是,在第三层次的海洋方言中,与通过海洋传播的相比,从陆路走出国门的汉语方言所占的比例不大。

(二)个体/小规模扩散

小规模的扩散包括个体移民,也包括小规模的迁移。从古至今,迁徙到海外的个体/小规模移民现象一直都存在。不过,无论是个体迁移还是小规模的迁移,伴随人们出境的汉语方言的最终结果不外乎几个:

(1)移居地没有已成规模的华人社区,个体迁移者或小规模迁移者的汉语方言最终大都只能消失在异国异族语言的汪洋大海之中。

(2)移居地华人社区已经存在与迁移者同一方言或同一方言次方言的,迁移者的汉语方言顺理成章地与之融合。

假如个体/小规模迁徙的汉语方言与当地华人社区的汉语方言完全一致,则融合会非常自然顺畅。例如,越南南方的粤语与广州粤语基本一致,个体广州籍商人迁徙到越南南方,带去的汉语方言就可以顺利融合。

如果移居地已经存在同一个汉语方言的姐妹次方言,则新来者与原有者的融合可能会产生新的变化或特点。例如,广府话和四邑话都是粤方言的次方言,相互之间存在一些不同。东南亚各国华人社区都有人数不多,零散使用四邑台山话的华人,由于使用人数少,以及广府话在世界华人圈中的强劲影响,台山话除了在缅甸仰光还是华人社区的用语之一以外(缅甸华人社区没有成为社区用语的粤方言广府话),不算在家庭内部使用的,在其他东南亚国家的华人社区都被弃用了。人们往往选择在社区里同属粤方言,但是更加通用的是广府话。

再如,广东闽南方言潮州话,内部有潮州、汕头、澄海、潮阳、揭阳、普宁、汕尾等地的差异,但来自广东潮汕平原各地的潮州话在东南亚各国华人社区中已丢失了各自的小特点,泛化为一个“大潮州话”。在海外,祖籍为潮汕地区的华人通常只会说自己是“潮州人”,而不会像在广东潮汕地区一样,说自己是“潮州(市)人、汕头人、澄海人、潮阳人、揭阳人、普宁人、汕尾人”,其中一个重要的原因,是因为方言的泛化已使他们感觉不到因方言差异所造成的区别。①陈晓锦:《东南亚华人社区汉语方言概要》(三卷本),北京:世界图书出版公司2014年版,第36页。在陌生的国度、陌生的种族、陌生的语言包围中,无论是人们自身的生存,还是语言方言的生存都需要在他乡抱团,需要求同去异,使用者摒弃了各自的地点差异,相应地,“潮州人”也泛化为一个更大的概念。

(3)移居地华人社区已经存在另外一种汉语方言,迁入的个体方言就只能消融在当地社区已有的方言之中,自己的祖籍地方言只能束之高阁,逐渐被舍弃。

东南亚各国的华人社区,都有来自中国不同地方,祖籍地为不同汉语方言区的华人,也都可以看到大大小小不同的华人社团。例如,泰国就有一级侨团“潮州、客属、广肇、海南、福建、广西、云南、江浙、台湾”等九属会馆,还有不少小地点,甚至宗族性的社团。不过,由于潮州人在当地华人人口中所占比例最大,潮州话在泰国华人社区内自然具有无可比拟的优势。所以,来自中国各地的华人,不管祖籍地在中国何处,人们在社区内普遍使用潮州话。即便祖籍地是粤方言区的华人,或者具有“宁卖祖宗田,不变祖宗言”传统的客家人,在社区中也不得不改用潮州话交际。②陈晓锦:《东南亚华人社区汉语方言概要》(三卷本),北京:世界图书出版公司2014年版,第29页。

马来西亚的纳闽小岛是一个特区,其面积不过9. 2平方公里,总人口不过7万,但是只约占总人口30%的华人就有“福建永春会馆、福建安溪会馆、广惠肇会馆、潮州会馆、客属会馆、福州会馆、海南会馆、中华商会”等华人社团,可岛上的华人社区通用的交际用语也只是华人使用人数最多的福建闽南话。③陈晓锦:《东南亚华人社区汉语方言概要》(三卷本),北京:世界图书出版公司2014年版,第40、41页。

显然,在一个社区中,尤其是在一个处于外族语言包围的社区中,为了增强种族的认同度,维护种族的生存,小地点方言就只能向大方言靠拢,融入大方言。

二、汉语海洋方言的回归

有出就有入。

汉语方言扩散的历史说明,“走向海洋”“走出去”“走出国门”可以说是汉语方言发展的总趋势和常态。那么,在汉语海洋方言的发展过程中,还有无逆向的表现,即第三层次海洋方言的回归?

答案是肯定的。

已经迈出国门,在异国他乡存活了一段时间的海外汉语方言,亦有回归的记录,这种回归,同样可以分为“整体回归”和“个体/小规模回归”两种类型。

(一)整体回归

二十世纪东南亚曾经发生过几次大规模的排华事件,几十万海外华人被迫返回祖国。当时,中国政府在全国设立了84个安置点(若加上新疆华侨农场农八师一四三团,则是85个)安置归国华侨。安置点一般被称为“华侨农场”,其中41个是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为从马来西亚、越南、印尼、缅甸、印度等国家归来的8万多归难侨而设的;另外43个则是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末为越南难侨而设的(越南难侨约26. 3万人,华侨农场安置了16万人,农垦、林场安置了7万人,其余为社会分散安置)。这84个华侨农场共分布于7个省,广东23个、广西22个、福建17个、云南13个、海南5个、江西3个、吉林1个。南方的几个省,尤其是广东省的数量是最多的:①陈晓锦:《关注华侨农场的语言方言调查研究》,《粤西方言高端研讨会》论文,2013年10月,岭南师范学院(原湛江师范学院)。

珠海市红旗华侨农场 佛山市迳口华侨农场 台山市海宴华侨农场 汕尾市陆丰华侨农场珠海市平沙华侨农场 清远市英华华侨茶场 惠州市潼湖华侨农场 鹤山市合成华侨农场广州市珠江华侨农场 清远市黄陂华侨农场 惠州市杨村华侨柑桔场 湛江市奋勇华侨农场广州市花都华侨农场 清远市英红华侨茶场 梅州市蕉岭华侨农场 深圳市光明华侨畜牧场揭阳市大南山华侨农场 清远市清远华侨农场 韶关市消雪岭华侨茶场 肇庆市大旺华侨农场揭阳市普宁华侨农场 阳江市岗美华侨农场 恩平市大槐华侨农场

广西壮族自治区

福建省

云南省

海南省

江西省

吉林省

以广东省来说,23个华侨农场,分散在省内的闽、粤、客方言区,农场里的归侨,除了生活习惯中留下了前居住国的印记,语言和方言里也都留下了海外异族语言和海外华人社区不同汉语方言多年熏陶的痕迹,有着其自身的特殊性。例如,广东佛山三水区迳口华侨农场的越南广宁省下居归侨将“红毛丹”称为kwa21ʧuŋ33ʧuŋ33,是借自越南语cây chôm chôm的说法;广西东兴的越南宣光省咸安县归侨将“夹肉面包”称为“木东罗”muk21tuŋ55lɔ21,则来源于英语的McDonald's。①黄高飞:《广东华侨农场越南广宁归侨粤语语音研究》,暨南大学2015年博士学位论文。此外,国内也还有另一些并非华侨农场,但也是归国华侨聚居的地方,如广西北海市的侨港镇,该镇的17000多居民全部是从越南回归的渔民及其后代,他们使用的汉语方言也带着自己的特点。侨港镇的越南姑苏岛归侨将“腮腺炎”称为“猪喉腮ʧi55hɐu21ɬɔi55”,“肉档”称为“屠行thu21hɔŋ21”,“岳父”称为“阿□a33ʧa55”,“岳母”称为“阿奶a33nai35”;侨港镇越南婆湾岛归侨的疍家话里有一些英语借词:米mɐi44海里,英语mile;转威也ʧin21wɐi44ja24用尼龙丝缠绕钢丝绳,编织成缆绳,wɐi44ja24,英语wire,基罗ki33lɔ44公斤,英语kilo。②黄高飞:《广东华侨农场越南广宁归侨粤语语音研究》,暨南大学2015年博士学位论文。

华侨农场的绝大多数成员是被迫从海外归国的华侨及侨眷,主要来自东南亚(也有例外,创建于1967年的吉林省扶余华侨农场,安置的是自朝鲜归国的华侨),他们在海外还有众多亲朋好友,与海外前居住国一直有密切联系。东南亚的华人主要使用闽、粤、客方言,华侨从海外不同国家带回来的各有特点的汉语方言,经过了几十年的演变,在华侨农场这个相对封闭的环境中,在与新环境周边的汉语方言接触的过程中发生了什么变化;他们在当地土生土长的下一代的汉语方言与老一辈回归者的汉语方言有无差异;他们的家庭用语与社会用语有什么不同;他们带自海外的语言方言、生活习惯和文化习俗是否得到保留,得到延续;他们的语言方言特殊习惯有无被圈子外的人们接受,等等都值得探究。

根据目前的调查,我们已知方言要素或祖籍地并非当年归侨安置地点分派考虑的特定成分,因此,在那些本地的汉语方言与华侨农场成员所使用的方言不属于一个完全相同的系属的地方,华侨农场汉语方言的变化就更加值得我们关注。

例如,阳江有华侨农场。阳江粤方言既不同于广东广府话,也不同于广东四邑话,很有特色。位于阳江市的岗美华侨农场,其成员大都自东南亚回归,但无论是来自越南南方还是北方(越南的难侨大多来自北越),使用的都不可能是阳江话(越南南方华人使用的主要是粤方言广府话,北方华人使用的主要是粤方言广西白话)。几十年过后,阳江岗美华侨农场归侨的方言是否会向阳江方言靠拢,他们本身的方言有无对周边的本土方言产生影响,值得追寻。

深圳光明华侨农场的归侨也是主要来自东南亚,本身大多使用粤方言,今日的深圳是一座移民城市,但其原住民的汉语方言本是客家方言,光明华侨农场归侨使用的汉语方言在与现居地的客家方言等交融后,产生了什么变化?他们的语言方言变化对深圳这座移民城市有无影响,迄今亦未见到相关的报道。

作为一个整体回归的归侨汉语方言,对当地的方言会产生什么样的影响,目前仍缺乏量化的资料。我们发现惠州博罗县杨侨镇(原杨村华侨柑桔场)当地有的客家年轻人讲一种带越南归侨口音的粤方言白话。调查显示,杨侨镇的归侨数量很大,两万多人,与当地原居民的比例接近1:1,归侨带回来的白话影响了当地很多讲客家话的居民,尤其是年轻人。博罗坪塘华侨新村归侨李发兴先生也告诉笔者,附近有些村庄的村民在学习他们的口音。归侨农场的规模不一,周围的语言环境也不尽相同,归侨方言对当地居民语言生活到底产生了什么影响,有待深入探讨。

(二)个体/小规模回归

从有海外移民开始,历朝历代移民的个体/小规模回归就都一直存在。假若个体回归者的回归地流行的汉语方言与其本身使用的一致,那么,回归者的汉语方言就会自然地融会在同一汉语方言之中。当然,一方面,个体回归者的一些异于回归地的方言习惯,或者说,特点会被其回归地强大的主流方言重新改造;另一方面,回归者带回来的一些新颖特殊的词语,其他语言方言习惯,也有可能被其回归地的主流方言吸收。

关于这后一方面,不妨以拥有众多东南亚侨胞的广东省粤东流行的闽南方言潮州话、客家方言中存在的马来语借词为例。

在东南亚,马来语不单是华人众多的新加坡、马来西亚、印度尼西亚、文莱等国家的主流语言,对东南亚其他国家的影响也很大,马来语的“马达mata-mata警察、马达寮mata-mata警署、镭duit钱”等词语在东南亚其他国家的华人社区都可以听到,都为华人所熟用。而且,马来语词语也进入了中国大陆。

汉语和汉语方言中的外来词基本来自英语和日语,可在广东粤东闽南方言潮州话和粤东客家话中,却特别地有一些来自马来语的借词,例如:潮州话“加贝,马来语kapas棉花、镭,马来语duit钱、五骹砌,马来语kaki骑楼、阿铅箍,马来语ayan箍木桶的铁丝圈、阿啰,马来语gado争吵,口角”等等。广东梅州、惠阳一带的客家话将“麻雀”叫作“禾笔=儿、禾毕=仔”就掺入了马来语的说法,马来语“麻雀”就是pipit;广东梅州等地的客家人中流行的顺口溜“食罗啲,系拉西吃面包,系领带”中的“罗啲,马来语roti面包、拉西,马来语dasi领带”也是马来语的借词。

在原本无马来语流行的区域,出现了来自马来语的借词,这些词语在笔者儿时就常在祖辈的言谈中听闻,早已成为粤东潮汕人、客家人的常用词。很明显,这些马来语的词语进入中国大陆的媒介只能是从东南亚回归的归侨,他们是随着从东南亚回归的归侨汉语方言进入广东的潮州话和客家话的。

三、余 论

汉语海洋方言的整体扩散和个体/小规模的扩散,除了造就散布于世界五大洲各国、众多流行汉语方言的“唐人街”华人社区之外,对所在国的语言也产生了一定的影响,一些汉语、汉语方言的成分渗透进了外族语言里。例如:

因为中国菜全球闻名,粤菜又是中国菜中的佼佼者,海外的中餐馆大多数都是以经营粤菜或改良过的粤菜为主的,又由于北美洲的美国、加拿大等的唐人街用语都是粤方言,欧洲很多国家,如英国等的华人社区也主要流行粤方言。因此,不少进入英语的粤方言词语就是指称食品的,英语的“白菜(小白菜)bukchoi、炒面chow mein、点心dim sim、荔枝litchi、茄汁ketchup、风水feng shui”等等,就直接借自粤方言,并以粤方言的音称说。

东南亚越南的越南语里也有来自该国华人社区的强势汉语方言粤方言广府话的借词:“豉油酱油、尸骨猪,牛等动物的骨头、杂货店店铺”等等。

又如,东南亚华人社区中的强势汉语方言闽南方言,不但对社区内的其他兄弟汉语方言有影响,对所在国的主流语言也产生了不可小觑的影响,李如龙先生在《略论东南亚华人语言的研究(代序)》(《东南亚华人语言研究》,北京语言文化大学出版社,2000)中说:“印尼语词典中有闽南话借词200多条,有些借词由于年代久远,本地人已经误认为是‘雅加达方言’了(例如:gua:我,encek:叔父,loa:箩,cabo:妓女,kacoa:蟑螂,topu:桌布,jok:褥,kongko:讲故事)”。①李如龙:《东南亚华人语言研究》,北京:北京语言文化大学出版社2000年版,第5页。

在泰国的泰语里,亦不乏泰国华社强势汉语方言闽南方言潮州话的借词,比如潮州话的“头家老板、头家娘老板娘、自己人、粿条宽米粉条、菜头粿萝卜糕、鲍鱼、草鱼、豆芽、豆腐、豆腐乳、桌桌子、交椅椅子”等说法就已为泰语所用,且这些词在泰语里的读音采用的也就是潮州话音。

在东南亚,还出现了一些以不同国家主流语言加上汉语方言合成的词。例如:

在官方语言为马来语的马来西亚,对不加糖和奶的“黑咖啡”,纳闽福建闽南话、新山闽南方言潮州话、吉隆坡广东话(粤方言广府话)、柔佛士乃客家话的说法均由马来语kopi“咖啡”加汉语方言的“乌黑”合成为‘咖啡乌’,分别说成kɔ44pi44ɔ44、ko33pi33o5福5、kɔ55pi55ɔ5闽5、ko33pi33ɔ3闽3(国际音标下加的“福、闽”字表示“乌”借用了闽方言福建闽南话,或闽方言的音)。

在泰国,有由泰语加汉语闽南方言潮州话合成,被泰语使用后,又再回流到汉语方言中的词:

泰国曼谷潮州话 □芥蓝pha2khaɁ52la55(泰语,芥蓝。“芥蓝”本是中国南方特有的蔬菜,传到泰国后,泰人就以众多泰籍潮州人所用的说法指称它,但为了清楚地说明这是一种菜,遂按照泰语词中心语素前置的习惯,在“芥蓝”的潮州音前面再加上一个泰语表示“菜”的“□pha31”,使之变成“□pha31芥蓝”,而曼谷潮州话在保留固有的“芥蓝”一说的同时,也使用这个“□芥蓝pha31khaɁ52la55”)。

泰国曼谷潮州话 □菠薐pha31pue33leŋ33(泰语,菠菜。此词的造词方式与上例类同,菠菜在古代由波斯传入中国,潮州话叫“菠薐pue33leŋ33”,华人将它带到泰国,泰人就以众多泰籍潮州人使用的说法指称它,但为了强调这是一种菜,也同样按照泰语词中心语素前置的习惯,在“波菜”的潮州音前面再加上一个泰语表示“菜”的“□pha31”,使之变成“□pha31菠薐”,而曼谷潮州话在保留固有的“菠薐”一说的同时,也使用这个“□菠薐pha31pue33leŋ33”)。

泰国曼谷广府话 巴=鲤鱼pa55li33hɤ55(泰语鲤鱼。此词由泰语加潮州话合成。词的前一部分“音pa55”,泰语用于表示“鱼”,后一部分“鲤鱼li33hɤ55”是潮州话,词的前后共有两个指代“鱼”的成分,一为泰语,一为汉语。曼谷广府话借用了泰语和潮州话的说法,曼谷广府话另有一指称鲤鱼的固有说法:鲤鱼lei13jy2135)。①陈晓锦:《东南亚华人社区汉语方言概要》(三卷本),北京:世界图书出版公司2014年版。

迄今,关于中外语言的交流,关注得比较多的是汉语对外语的借用,即外语成分的流入。对进入外语的汉语、汉语方言成分,尤其是进入外语的汉语方言成分,如汉语方言词语,及汉语方言的表达方式等等,还未见有系统的统计和研究。事实上,这也是中外语言交流中的一个非常值得关注、不可忽略的问题。

[责任编辑 闫月珍 责任校对 李晶晶]

[基金项目]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重大项目《海外华人社区汉语方言与文化研究》(批准号:14ZDB107);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重点项目《美国华人社区汉语方言与文化研究》(批准号:14AYY005);广东省社会科学规划项目《泰国华人社区的汉语方言》(批准号:GD13CZW11)。

[作者简介]陈晓锦(1950—),女,广东潮州人,暨南大学汉语方言研究中心教授,博士生导师,主要从事汉语和粤、客、闽语、海外汉语方言的研究;黄高飞(1979—),男,广东阳江人,岭南师范学院人文学院讲师,主要从事汉语史和现代汉语方言研究。

[收稿日期]2015 -09 -10

[中图分类号]H17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0 -5072(2016)01 -0001 -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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